《永不飄散的記憶》- 3.蹣跚起步 - 3B.精度崇拜

3B. 精度崇拜

 

小化肥廠的合成氨工藝是3份氫與1份氮在160個大氣壓和800多攝氏度高溫下經催化劑的作用合成為氨,高壓和高溫集中在後工段(壓縮、精煉、冷凍、合成),這裏聚集了較多的技術和資金,也需要較高的技術手段才能進行檢測、維護與修理。曾在中型氮肥廠工作過的高廠長對此很清楚,為了加深大家的印象,他多次在大會上說,廠裏有兩個命根子,一個是一台沈陽機床廠生產的C6-18車床,另一個是一台校驗高壓壓力表用的高壓校驗泵。這兩個東西如果壞了,就無法對高壓設備進行監測,也無法對連接高壓設備的高壓管道進行加工維修和更換。高廠長還有句口頭禪:精密儀表就是賣一個精度,沒有了精度就是一堆廢鐵。於是,很重要的高壓儀表的校驗工作交給了一位本科畢業的大學生改行當的儀表工,可見得到了足夠的重視。

 

然而,怕什麽就來什麽。這位儀表工是有點喜歡撥弄的,有一次,已講不清楚是否出了點什麽故障,他想看看高壓校驗泵裏麵究竟是怎麽回事。左拆右拆老拆不開,就較上勁了,最後不知怎麽著的用鋼鋸把缸體一截兩半。這時才知道闖了禍,先是去求廠裏技術最好的焊工,問能不能把它焊起來?人家說開什麽玩笑,這是特質鋼用高精度磨床磨出來的,不但焊不了,焊牢了也不能用。然後又來倉庫,請求找采購員說說,能不能買到一個缸體。單買一個缸體,哪裏能買得到呢?那時我還在五金備件倉庫,就看到他來談這件事。於是所有的高壓壓力表都沒有辦法校驗,準還是不準誰都沒有數。

 

1971年縣裏來了個工作組搞整頓。原來的書記,當時的革委會主任先受到批判。有一天,大會特別嚴肅,借鎮上的劇場開。到那裏後發現有公安,大家估計是哪個造反派頭頭要倒黴。然而大會一開始,一下子被揪上台的是那個搞壞了高壓校驗泵的儀表工,一秒鍾前他還在笑嘻嘻地聊天,一下子大家都被驚呆了。那個儀表工當即被拘留了,罪名是破壞生產。接著是控訴發言,準備好了的發言說高壓表是了解高壓設備內部的眼睛,而高壓校驗泵是眼睛的眼睛。他的行為是破壞了眼睛的眼睛,使生產無法正常進行,是破壞生產。我聽了有點懵,不知講的算不算對。

 

接下來要在各車間開聲討會,所謂聲討其實就是罵,好像不需要講太多道理,機修車間首當其衝,會是必須開的。車間的幾個頭頭合計了一下,料不準有誰會罵他,於是決定開個黨員和班組長參加的小範圍批判會。但還是不怎麽批得起來,大家說他沒本事修也就罷了,你鋸掉它幹嗎?肯定要好多錢,還不知道再買不買得到?還有人說他本來是想做點好事,一連說了好幾遍,差點把大家都說樂了。

 

我也以為這個儀表工不是有意破壞,要破壞也不會傻到讓自己背鍋,應該還是屬於人民內部的範圍。對照毛澤東講的一段話:“我們共產黨人區別於其他任何政黨的又一個顯著的標誌,就是和最廣大的人民群眾取得最密切的聯係。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一刻也不脫離群眾;一切從人民的利益出發,而不是從個人或小集團的利益出發;向人民負責和向黨的領導機關負責的一致性;這些就是我們的出發點”。為人民服務並且向人民負責,自然應該團結全體工人,多一些融恰,少一些衝突。

 

當然高廠長的“精度崇拜”不是沒有道理,他希望嚴肅化工生產需要的鐵的紀律和對自然規律的絕對尊重也肯定是對的。心情迫切更可以理解,但是使用這種像老百姓講的“殺雞給猴看”的做法,則有點病急亂投醫。生產上不去但工人們在正常上班,是缺少得力的調度指揮;日班工人有用零角料“搞私有”的,是閑得沒事幹,忙起來自然會消失,是工作安排的問題;確有紀律鬆弛的現象,尤其是注意力不集中,重要的是要有實時的監察與不斷的糾正。若相信單靠“震懾”就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不隻簡單粗暴,還有點愚蠢。

 

事後才知道這個事件被稱作“旁敲側擊”,有點老太太吃柿子撿軟的捏的味道。果然後來風向又有了變化,造反派頭頭們又上了台,新來的書記一度和他們走得比較近,眼看著高廠長又要被拋出來。但後來總算沒有再出現“批一個保一個”的局麵,據說有人把這事給揭開了,還為高廠長鳴不平,造反派則竭力否認與二位領導有親疏。風雖然吹過去了,但還是要開批評會,抓儀表工的事自然被提了出來,對此高廠長萬分感慨地說,哎呀!工作隊那些人可都是整群眾的老手啊!

 

後來案子移交到法院,最後判了個“教育釋放”。據說還是廠裏爭取來的,本來是無罪釋放。法院讓廠裏去領人,廠裏老拖著不辦,實在拖不下去才去領了出來,這時離進去已一年多了。出來後沒有給他複職,讓去敲用來澆地皮的碎磚頭。他領了一年多補發工資,口袋裏塞滿了糖和煙,一麵敲磚頭一麵不斷地吃著糖又不斷地抽著煙。遠遠地看去,非常的謙卑和勤懇。我覺得奇怪,先前的印象是瀟灑自如,也不抽煙,哪裏來這麽大的煙癮?

 

這種權力的傲慢讓我驚訝,緣由何在?發人深思。上初中時曾讀到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其中描述他的先生常常反複吟詠令其自我陶醉的詩:“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坐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當時還不怎麽讀得懂,現在方始有點明白:白日夢中將軍的威嚴,部下的臣服,果斷的指揮和大獲全勝後的酣暢淋漓,都折射出對權力的渴望和施行暴力的輕率。也許這片土地上還有許多沉重的曆史遺留的慣性,以致一些人往往隻會仰視或者俯視別人,而始終不能學會平視。

 

這件事還給出一個教訓:重要的事情,需要在獲得授權和伴有見證的情況下進行,除非你準備承擔全部後果。

 

在中國工業化的艱難進程中,有許多奉獻了汗水、鮮血和生命的奮鬥者,值得我們衷心敬佩。也有許多本可以避免乃至無端造成的損失,應該記取。此外還有不少因為個人缺點或曆史的痕跡甚至什麽都沒有卻付出了太多代價的人們,也值得我們記憶。

 

抄錄龔自珍的一首詩作為本節的結尾,我覺得作者是一個能夠平視他人的人,詩中道出了他對不同命運之人的眷顧和在靜夜中深沉的自省:

 

隻籌一纜十夫多,

細算千艘渡此河。

 我也曾糜太倉粟,

夜聞邪許淚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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