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蹣跚起步
鎮上還沒有普及電燈，老百姓的飲用水是用扁擔和水桶從河裏或井裏挑來的。要建設一家有點“跨時代”的化肥廠，都覺得稀罕。就像從天上走下了神仙，讓時光一下子越過了許多年。大家很好奇，用煤和空氣就能造出化肥來，肯定有很高深的奧秘。
3A. 血淚鋪就
建化肥廠時，工人都從各單位抽來，去上海的一家小化工廠培訓了三個月，就回來開車了，不能熟練操作是正常的事。工人們對三班製非常不適應，尤其是後半夜，熬不住就會打瞌睡。我家離廠北端不過二三百米，常會聽到化肥廠的鍋爐房因為突然停止用汽而放空的呼呼聲，有時排放的聲音如萬馬奔騰一般。媽媽會問“償奈”（出什麽事了/為什麽呢）？我說準是又出事故了。第二天到廠裏，果然廠區很安靜，又停車了。
高廠長是從一個中型化肥廠付廠長的位置上調過來的，他和他帶來的一批技術人員讓這個初建的化肥廠有了懂工藝技術的骨幹。但接連不斷的事故讓他焦急懊惱，對當時的生產狀況，他的描述是：“大事故三六九，小事故天天有，不出事故天保佑”。不久又經曆了文革動亂，後來經過“整頓”後，生產總算進入正軌。
一個初秋的深夜，“咚”的一聲巨響把我從睡夢中驚醒。媽媽也驚醒了，我說不好！怕是廠裏發生了爆炸，穿上衣服就往廠裏跑。原來燈火通明的廠區已經一片黑暗，幸好路邊還有昏暗的路燈。先遇見四五個人抬著一副擔架，他們走得很匆忙，我顧不得問也不能攔著他們，就繼續向前跑，隨後有人扶著一個走路有些瘸的傷者，但是再後麵就沒有人了。有這樣大的聲響，爆炸肯定很厲害，難道他們就是全部的幸存者？我不敢再往下想。跑到廠裏見門衛還在，總算鬆了口氣。生產區已拉起了警戒線，據說是循環機的連杆斷了，氨氣往外噴，車間裏的人都呆不住逃了出來，有人好幾次想把閥門關住都沒有成功，終於由於氨氣濃度太高而發生了爆炸，幸虧人都逃在外麵，受傷的人不多，都送醫院了。了解到這些情況，我稍稍放心地回了家。
第二天才清楚爆炸的威力，我家離爆炸點的直線距離約500米，關好的窗都被打開了，稍前幾十米路口的房子，門與窗帶著框子都從牆裏拔了出來。廠區一片狼藉，合成車間廠房的屋頂是鋼筋水泥整體澆築的，現在整個屋頂連同近半米厚的梁都一起掀掉了，隻剩下斷壁殘垣。當班的技術副廠長和一個工人受了傷，是給爆炸時飛出的碎玻璃劃傷的。
很快就來了事故調查組，調查後的結論是連杆超時限使用，因疲勞而斷裂。以前備件不足，廠裏將使用了好久已經磨損的連杆拿到上海，鍍鉻精磨後再使用。這件事先前我在倉庫就知道，據說先作了調質處理，還以為這下找到了門道，再不用為連杆備件發愁了，沒想到竟釀成了大禍。幸虧都隻受了輕傷，最後這家發生事故的工廠隻受到了一些象征性的處罰。合成車間清理後在房頂上搭了一個大棚，大約不到一個月就恢複了生產。
化肥廠每年都有一次檢修，檢修時高塔上的螺母、扳手有時會掉下來，打破過下麵人的腦袋。有一次一根約一米多長的槽鋼從塔頂飛下來，我正在下麵切割螺絲，槽鋼離我不到1米，大有擦肩而過的感覺。後來嚴格規定螺絲螺母必須放在鐵桶或籮筐裏，扳手、鋼材必須用繩子係起來，無論誰都得帶安全帽。焊接動火前必須取樣分析再開動火證，帶紅臂章的安全員在廠區到處遊蕩，隨時監督著安全的狀況，事故漸漸少了起來。後來成了先進廠，對安全也更重視，設有兩個專職安全員，檢修時還有一大群臨時安全員。但還是有二位在檢修時犧牲了，事故會像漫起的大水，薄弱處若空隙就會鑽進去。
有一次我和兩個學徒工去兄弟廠幫助檢修，檢修結束後廠裏運來一台設備請他們作噴砂和噴鋁的防腐處理，還去了兩名油漆工學習這種防腐技術。噴鋁用的一個很大的乙炔發生器是他們自己做的，下方加電石的密封門隻用了一塊約8毫米厚的鋼板，長期受壓後已經變形，像鍋底一般。我看到後就有點犯嘀咕。但這是人家的東西，我們又是學生，也許真的沒事。幾天後，有一次加電石不久，密封門的邊上冒出了火，一位師傅走上去想用布片按滅它。他剛走近時就發生了爆炸，隨著一聲巨響，竄起的一大團烈火衝向他，他就倒下了。我們趕緊上前扶他起來，幸虧他還能走，但頭發燒焦了，冒著焦臭味，整個臉和手都是焦黑的還露出一絲絲血紅的傷痕。變化僅在一秒鍾之間，讓我們心驚膽寒。離別時我們去看望他，他的頭和手都被綁帶包得嚴嚴實實，隻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不知道以後會怎樣。那套乙炔發生裝置應該是那幾位師傅自己設計製造的，肯定缺少有技術資格的幹部或技術人員參與，如果使用規範的零部件就不至於如此，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原因會造成這樣的狀況。
全國小化肥廠最多時有一千五百多家，兄弟廠的安全事故經常會在職工大會上讀出來，記得一次是某廠檢修時高塔上掉下一顆螺帽，正好擊穿了地麵一個人的安全帽，造成重傷。還有一次是一個儀表工在1米多高的地方修理，覺得沒有必要搭腳手架，不小心摔下來，搶救無效後離世。又有一次我們廠的代表去參加了化工部的經驗交流會，回來傳達說到會代表都很激奮，表示“回去要甩開膀子大幹”。沒有多久來了通報，同去開會的某廠付廠長，回廠後當天就去檢修現場幫助拆卸合成塔塔蓋，看看壓力表的指針到了零，沒等放空結束就急著把大蓋的螺絲都卸了，結果大蓋飛出來，把他從塔頂掀下，當場就犧牲了。我覺得這些事故大多是由於急躁、力求簡單化以及條件簡陋所致，其中主觀的因素占據較大的比重。在自然規律麵前，真的不可越雷池半步。
回首往事，會感到當時的人們相比於現在，能自由活動的空間要小得多。不隻在資金、資源、技術和時間，更在於知識和思維，包括對客觀世界的了解、預知與掌控。總會顯得太簡單、太無知，又太熱情、太急切地勇往直前無所畏懼。人們往往要在得到驚心動魄的教訓之後才會將隨意收起來，學會想一想之後再行動。
小化肥廠建設在周邊是農村的小城鎮裏，如突兀升起的一個技術孤島。駕馭它的主體依然帶著強烈的原始意識，有許多無知、局促和不適應，其開拓之路尤其崎嶇艱難，注定要以血淚鋪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