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占小說 ∣《人間流水》

阿占小說 ∣《人間流水》

文藝西海岸
 
 2020年10月22日 03:16

(插圖:董桂香)

人間流水

文/阿 占

 

小五哥已經六十有四,酒鬼們還叫他小五哥。比他大的這麽叫,比他小的這麽叫,連十七八歲的屁孩子也這麽叫,真名實姓倒少有人記得。

小五哥把啤酒屋開在一條老路上。路從穀底爬起,向北抬升,形成誇張的銳角。沿路幾趟老房,已經上了歲數。長窗和舊瓦,都是被時間盤剝過的。啤酒屋夾在歪歪擰擰的門臉之間,眼前一米寬,堆滿不鏽鋼啤酒桶,像個重金屬音場。

沒有肴,隻賣酒。確切地說,隻賣酒廠直供的桶裝散啤。裏麵五六張桌子,十幾個圓凳,天花上一台老式吊扇。稍微講究點的陳設,就屬北牆那片玻璃櫃了,一升的標準菠蘿杯倒扣碼放其中,一個挨一個,一層對一層,甚是齊整。

看仔細嘍,每個菠蘿杯都是做了記號的。在把手位置,孫老川係了一段紅繩,右耳拴了個鑰匙環,藝術家纏了一截鋼絲,祝三爺綁了一串無患子,眼鏡的是彩色橡皮圈,福底兒的最誇張,鎖著一幅玩具手銬……

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杯子,似乎是某種身份的象征。用得最久的已經十八九年了,它屬於孫老川。下午,太陽西打,孫老川逆光而入,臉在暗部,越發聲色不動。走到玻璃櫃前,拿起自己的杯子,涮洗一下,遞給了小五哥。小五哥把酒打上,他便喝將起來。整個過程異常沉默,卻別有一番氣派。

孫老川從重工機械廠退休,聽力被奪走了,留下嗡鳴。夜裏睡在床上,好像還是在車間裏。白天帶著助聽器,仍然聽不清楚。酒鬼們扯淡,他就不停地打岔。大多數時候,他將感官交給流金液體,那是個安靜的世界。

眼鏡的杯子也夠資格了。他曾拿過象棋比賽的亞軍。雖然一直沒有人能搞清到底是何種級別的比賽。坊間隻風傳,他的駝背是從小蹲在馬路上看高手對決所致。酒鬼們灌上幾杯,爭著同他弈棋偷招。

耄耋之年的祝三爺抱著屬於自己的杯子在這裏喝到死。確切地說,是日傍晚他還講著葷段子,什麽當年胭脂路的花紅,春和樓的酥雞,什麽玉生池張小的搓背功夫,天德塘劉大的修腳技藝,統統被他用第一人稱吹破了天,誰知午夜剛過,就在家裏歸了西。

早晨四五點鍾來喝酒的,準是菜販子。他兩三點去郊區批發,回來後把菜交給出攤兒的老婆,再順手買倆包子,披著露氣就來了。喝完酒,暈暈乎乎地,剛好回家補覺。

如此這般常駐的酒鬼還有好些個,開門就來,打烊了不去。若問其中的某位,為何天天泡在這裏?得到的答案必定是傲慢的:因為小五哥在啊。

小五哥生於“光榮媽媽”年代,家裏兄弟七個,他行五。年輕時寫過詩,會彈古典吉他,拳擊練得猛,青春期在老城裏打群架,屬於一呼百應的人物,很多人記得他當年長發過肩,好像唐朝樂隊的遠親——可現在呢,崢嶸全都不見了,隻剩一個佛係小五哥,穿著老頭衫,腆著啤酒肚,從早張羅到晚,除去春節三天,再不歇業。

散啤是散裝啤酒的簡稱。散裝啤酒相對於瓶裝啤酒而存在,從酒廠生產線灌入啤酒桶,直接運送到銷售終端。它始終保持著澆滅燥熱和煩惱的0℃,更不消說色澤金黃明亮,口感嬌嫩淳厚,那層豐盈細膩的泡沫像個白日夢。

一天一世界,散啤隔夜就壞。甚至,一桶酒,用五分鍾和用兩個小時賣完,在小五哥看來,口感都是極其懸殊的。必須盡快周轉。堅守這個原則不難,隻要肯比市價便宜一點。40斤裝的啤酒桶,小五哥每天賣二三十個,大冬天的也能賣五六個。小五哥的酒,透人啊!酒鬼們聞著麥香氣一路殺了過去,交出喉嚨與腹腔,也交出心智和神魂。

喝酒埋汰的,小五哥不侍候。滿城數不清的啤酒屋,常有酒彪子成宿地鬧騰,要不就是尿急放水,把周邊搞得臭烘烘,惹鄰裏不滿。小五哥有一條不變的鐵律——晚上八點打烊。若有酒鬼沒恣,賴著不走,那就關起門來喝,新客絕不再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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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子一來,酒鬼們就走了。

喜子騎著破三輪,車鬥裏的廢品破爛有小丘高,好像隨時都會失衡翻倒,卻也從未翻倒。喜子就這麽鎮定地騎行在老城街頭,所過之處,人們目光驟急,忽然就亮了——看,喜子,還是那個瘋樣兒。或者——看,喜子,真不知道他有什麽好開心的。

喜子是老城裏的笑話。這些年,公開嘲弄他的人開始見老,他卻越發妖豔。秋冬季穿緋裙,春夏裏則是嫩綠色。兩條辮子之間頭飾紛繁。腮紅擦得好像戲裏彩旦。眼影藍綠不定,跟口紅一樣,從來沒有塗好過。

這樣的喜子通常出現在打烊時分。小五哥不賣隔夜酒,打烊前的剩酒,不是留給喜子就是送給幾個守夜人。喜子若早來,擺明是為了花錢買酒。他徑直走進去,將皺巴巴的零票子拍在桌子上,擰頭衝著門口喊,小五哥,來兩個酒——小五哥就站在麵前,他是喊給別人聽的。

喜子早來,不外乎三個原因:拾到了有成色的破爛,剛剛在廢品站賣出好價錢。拾到了舊書和筆記本。拾到了過期化妝品或女裝。這些都足以讓他買酒慶祝一番。  

買了酒的喜子,坐在顯眼位置,一張晚報,嘩啦作響地翻看。他每天都會買份報紙,據說這可以與世界接軌。第一個酒必是大口灌下去的,散啤與腹腔碰撞後發出的聲響,讓喜子感受到了常規狀態下永遠無法實現的爽快。第二個須慢下來,菠蘿杯遇熱起了霧氣,金色液體變得朦朧遊離,像個美妙的幻夢——喜子不想讓幻夢那麽快消失。

喜子高興了,酒鬼們卻不高興了。跟個不男不女的一起喝酒,體統盡失。瞧瞧,一把粗衝男嗓,偏又一身妖異女裝,關於喜子的所有猜測與定論,總結起來,不外乎一句話:神經有問題。

小五哥卻不怪。喜子拾破爛,自己養活自己,不偷不搶不害人,礙著誰了?甚至,小五哥嘴裏的喜子,竟是愛讀書的,讀的還是老舍、巴金、托爾斯泰。

喜子不是和啞巴那個嗎?右耳說完,自己先紅了臉。他的右耳隻有左耳半個大,生下來就這樣,家裏沒錢給矯形,直接影響了他日後的婚事。但這不影響右耳成為一個好裁縫,做工細是出了名的,前後幾條街上,愛漂亮的大姨都心疼他。

福底兒如果在,肯定又要懟糙話。那個是哪個?右耳,喜子*****疼不?福底兒蹲過監獄,當年打群架誤殺了人,不過已經改造好了,出來後跑物流,拾金不昧。

小五哥臉色難看起來。酒鬼們微醺,喝高,打太極拳,吹破天,扭秧歌,起了爭執,他都樂在其中——唯獨不能拿喜子過嘴癮。不公平嘛,喜子也是正經活著的人。

小五哥好像對喜子知根知底。話說來就長了。那年初秋,台風剛走,打烊時,酒還有大半桶,比平日多。小五哥心想,今晚上,喜子和守夜人可以美美地醉上一局了。

腳前腳後,幾個守夜人拿走了酒,喜子卻遲遲不見。小五哥給他打電話,響過兩回沒人接。第三回,才傳來聲音,斷斷續續,混混沌沌。小五哥急了,個瘋喜子,沒喝就醉?

原來喜子發燒,燒得渾身疼,爬不起來。小五哥知道他孤寡一人,租住在破敗裏院,便說等著,送酒過去,讓你透一透。

裏院的照明很糟糕。十年前就有拆遷傳聞,十年後還歪七扭八地站在那裏。淩雜的電線和晾衣繩亂於天井之上,日子變得異常低矮。

地下室比想象中潮濕。味道複雜。十幾個平方,書報占了一半。窄床散櫃都是撿來的。獨獨二手書桌花了一百塊錢。上麵幾本舊書,似乎正看到一半——這讓小五哥有點吃驚。

喜子遞來凳子,特意在上麵鋪了張報紙。小五哥沒坐,扭頭看見牆上掛了三麵邊角不全的破鏡,便笑了,喜子你可真能臭美。一塊殘缺的橢圓鏡子上,豎行寫著小字:新的一天開始了,加油!最後那個歎號,被小心翼翼地描了很多遍。

每天出門拾荒前照一照,看到這行字,都會升起一股勁兒。喜子說。

明明是拾破爛收廢品翻垃圾箱,到了喜子這裏就成了“拾荒”,小五哥又笑了,真能拽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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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子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三歲時,他被遺棄在一個車站,隨後,張姓人家收養了他,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

養父母屬博山大戶,戰亂時跑到青島,後與人合夥做生意,掙下一棟洋房。政治運動來來去去,日子難安妥,一家人吃穿用度倒也不愁。他是唯一的孩子,嬌慣,寵愛,不在話下。該讀書的時候,讀了最好的小學和中學。後為圖清閑,就業於服裝廠,適齡婚娶,生下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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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董桂香)

 

誰知壞運氣說來就來了。是個雨夜,他在廠裏值夜班,幼女高燒不退,被老婆慌張張地帶去醫院,路上遇車禍,幼女當場死亡,他老婆傷心過度,從此一日比一日瘋癲,不幾年跳了海。

緊接著,養父病重,常常昏迷不醒。即便醒著,多發譫妄,認不得人,每問喜子是誰。忽一日,見好了,起身到後花園打了一路拳,他和養母在旁驚呆,誰知躺回床上,第二天早晨就走了。

再接下來就是服裝廠倒閉,喜子下崗。下了崗的喜子去學汽車維修,去擺攤賣報,與養母相依度日。怎奈噩運還是不肯放過他,養母竟得了絕症。喜子四處籌錢治病,借遍能借的親戚,卻也是杯水車薪。養母靠透析續命,是無底洞,錢借了有去無回,親戚們再也不願伸出援手。

時間到了2000年,房產交易初見端倪,有人拿主意,賣掉洋房就有錢治病了。喜子沒做猶疑,隻要能救養母,他願意去住橋洞子。

買主來了三波,最後一位可以接受喜子的價格,但提出了分兩次付款的要求,第一筆後,即得鑰匙過戶,餘款一周結清。

一來,喜子迫切需要這筆救命錢,他已經急昏了頭。二來,喜子自小養在溫室,缺乏甄別善惡的能力,容易輕信。這一來二去,賣房籌錢的當口,他陷入了不測之淵。買主拿了鑰匙再無後續。喜子上門討錢被打,隻能對薄公堂。怎奈買主混在黑白兩道,法院“有人”,證據反串,喜子最終輸了官司,沒了房子,更別提另一半救命錢了。

養母離世的時候,喜子感覺天塌了。四方皆牆,八麵寒意,人生變成了死胡同,不如就此了斷吧。可又一想,欠下16萬,死了也背著欠債鬼的罵名。原因不論,養父母的房產是丟在自己手上,到了另一個世界,無法麵對二老。不能死,得找生計,活下去。

生性懦弱,沒什麽技長,兩個月跑下來,工作全無著落。最後,喜子把心一橫,決定拾荒為生。他記好了每一筆債,逐個登門告知,這錢遲早會還。親戚們將信將疑,不忍心再逼他。

至於為什麽會成為一個女裝妖異的喜子,還得從一句話說起。喜子愛讀書看報,撿到舊書就像撿到了寶。他從一個地下室搬到另一個地下室,中途扔掉了很多東西,唯獨舍不得書。最絕望的時候,也是書救了他,一本本看進去了,就像一針針麻醉劑,可以暫時忘記悲苦。

人活著,不在世界讓你高興,而在於你選擇了高興——正是這句話,讓喜子登時後脊一凜,都這樣了,還有什麽好在乎的,得讓自己高興啊,豁出去算逑。

喜子不知道自己有異裝癖,他隻知道,骨子裏的自己是個女人。幼時養母溺愛,上學前一直把他當女孩養,梳小辮,穿花衣,擦胭脂。月季開了,養母摘一朵給他戴在頭上。梔子開了,養母摘一朵給他別在襟前。喜子的記憶裏,最有趣的童年遊戲就是踩著養母的高跟鞋,在後花園和幫傭一起玩老鷹捉小雞。稍大一點,養母請師傅上門教閨門旦,他穿上明豔戲服不肯脫,能唱整出的《鳳還巢》和《恩仇記》,散白、神采皆好……

接二連三的打擊,給了喜子釋放天性的理由。他打開紙箱,裏麵疊放著幾件女裝,都是撿回來的,已洗得幹幹淨淨,黴味裏裹著皂香氣。

拾荒沒有關係,隻要發自內心的高興,這人間就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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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五哥一樣,藝術家也不嫌棄喜子。天氣好,喜子穿上新撿來的花裙,藝術家總要給他拍幾張照片。或者,海棠開了,喜子坐在樹下,藝術家恰好經過,激動地舉起了相機。喜子看著鏡頭,將“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脫口而出。

喜子是個不倫不類的怪物,人們避之唯恐不及。可藝術家覺得,他隻是和大多數不一樣而已。拍照的時候,藝術家眼盯取景框,忽然不快,喜子你為啥把自己化成這樣?太濃了,你應該學學化妝術,現在流行空氣妝。

喜子總是很有主意:既然要變成女人,就盡量把自己弄得狠一點,不濃,毛孔蓋不住。

藝術家更像個職業晃遊人,在街頭即興創作。他隻拍紀實,對於攝影的其他表現形式不屑一顧。他喜歡小人物和啤酒屋,這些散落的珍珠,閃耀著本真的光輝。隻是,要想在啤酒屋混熟,並非容易。在經曆了與酒鬼的衝突、和解、糾纏、碰撞之後,藝術家隻好將自己塑造成酒鬼,添加於眾多的酒鬼之中。

你看,那家夥,來喝酒還掛著相機。一個酒鬼說。

看見了,別人喝醉唱歌,那家夥喝醉了照相。另一個酒鬼說。

酒鬼們綽號響亮,眼神認真,手勢誇張,身影搖晃,將喜劇鬧劇不斷上演。藝術家一手端著酒杯一手端著相機,照完一張,低頭看看片子,有時眉頭緊皺,有時樂不可支。隨著酒的進度,藝術家的創作越來越明目張膽,衝著鄰桌某個酒鬼,咣當就是一張,再把相機杵到每個酒鬼臉上,邀請欣賞。

直至某天半夜,一對中年男女忍無可忍跳將起來,欲奪相機,雙方撕扯不清,招來110進了派出所。事後,藝術家才反應過來,拍酒鬼沒關係,但深更半夜在昏暗的啤酒屋拍對飲的中年男女,完全是失策,看來當時真喝大了。

藝術家在數不清的啤酒屋裏喝醉、拍照,幾乎每天如此,並連續了好幾年,就像上班一樣。“早已習慣這些午夜以後的淩亂/狼藉的杯盤/有人爛醉/哭得哽咽/有人將嘴角一撇,從容一切不屑……”明眼的一看就知道,在藝術家的詩行裏,還有一個落寞的當事人。

是啊,他是個運氣不好的藝術家,或者叫流浪藝術家更貼切。電影學院科班出身,他是那一屆的才子之一。等到他的同學獲了大獎,或者拍廣告片發了大財,至不濟在大學裏做到了副教授——他卻追尋藝術真諦,不惑之年辭了職。別人羨慕還來不及的事業單位呢,都說他搞藝術搞瘋了。

裝飾土豪客廳的洗黑錢藝術他不會去搞,裝飾中產書房的偽清新藝術他不會去搞,諂媚領導的藝術他不會去搞,粉飾虛假繁榮的藝術他不會去搞……業已發達的大學同學都替他著急,兄弟,你到底要搞哪樣嘛。

真正的藝術應該逾越物質的困擾和功利的羈絆,真正的藝術可以讓我們變得真實、樸素和簡單。不是嗎?藝術家一臉天真執著。

藝術家老婆,也是他的大學同學,卻受夠了,罵他是個loser,做了半輩子白日夢,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供房貸。以辭職為分水嶺,他老婆收聲做事,直接換了家門鑰匙,讓他淨身出戶。又過了一年,賣掉房,帶兒子去了北美,用兩個半球的遙遠距離來表示對他的失望和鄙夷。

搞藝術真的很危險。尤其是搞這種沒有目的性、功利性、可行性的藝術。大多數時候傾盡身家,偶爾的偶爾,可能會有絕地逢生的那一天。藝術家開始拍攝底層故事。撲身於街角旮旯,他忽然如魚得水,靈感的落腳地寬泛了,且帶著一種酒精與火藥的破壞力。

後來,因為藝術家的作品,外地人才知道青島有這麽多啤酒屋,才第一次在啤酒屋喝了散啤。驕傲的精英,開始認同啤酒屋所蘊含的文化和藝術,開始重新打量酒鬼。網友們評論這裏人間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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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哥的那條路上,有一趟泡桐,芒種前後開花,顏色輕淺,人們埋頭匆匆而過,不知哪裏飄來一陣香氣時,轉身才見,泡桐啊。

藝術家不是這樣的。他沒有那麽匆忙。他從十公裏以外的地方開始遊蕩,並無目的。到了下午,離小五哥越來越近的時候,他看見了泡桐,開得如此節製含蓄,花瓣兒朵朵厚密,絲絨般高貴,便在樹下站了一會兒。這當口,微風起了,風中除了泡桐清香,還有啤酒花和大麥芽的苦香,他皺皺鼻子,越過一片歪擰門臉,遇到了城牆般的啤酒桶,當下心想,這是個有江湖地位的啤酒屋。

守著流金的液體,小五哥每天也要喝上十斤八斤,等客時喝,客來了喝。藝術家第一次見到的小五哥,狀態微醺,正跟倆驢友宣講散啤聖經——在青島地界,喝散啤不能像喝洋酒那樣小口抿,得喝出咕咚咕咚的感覺。一大口,一停頓,一回味,咽下去,就知道啤酒花和麥香氣是怎麽回事了。

你問我,青島人到底怎麽喝散啤?過去用玻璃罐頭瓶喝,用粗瓷大碗喝,用搪瓷缸子喝,現在用塑料袋插吸管喝……青島人還真是把散啤喝出了花兒,喝出了原創。還有啊,“個”是青島人點酒時最常用的計量單位。來兩個酒!這麽說的,才算青島土著……

來兩個酒。藝術家妥妥地對上了暗號。

小五哥抬頭方見,來人不善。寸頭,精瘦,身板挺拔,穿卡其色襯衣,下頜雕塑般硬朗,眼神裏有一種俱往矣的英雄暮氣。帆布包斜挎,相機掛在胸前。

小五哥很忙,藝術家兀自飲酒。再來兩個!藝術家覺得這裏的散啤比別處更有意味。之間,人來魚貫,老街坊不斷,以塑料袋打酒帶走,十塊錢以上的酒用大號袋,六塊至十塊的用中號,五塊以下的都是小袋。

今晚什麽肴?小五哥遞上酒。

老三樣兒,辣蛤蜊,海米拌黃瓜,醋溜土豆絲。沒辦法,懶老婆。

哈哈哈,好日子,好日子。小五哥和街坊開懷著,這天下,似乎隻有空氣中熟悉的啤酒花氣味讓他們安心。

從那以後,藝術家幾乎每天都來。倒上兩次車,一路顛沛,坐下後,用散啤洗塵。真是個好地方。酒鬼們說著海蠣子一樣的損話,笑出淚來,隔空再拋一句,來兩個酒!

人一多,小五哥難免招呼不周。可是,民工和環衛工人進門,小五哥都會奉一句“客工來啦”,特意給他們多打上點兒,錢也少收幾毛。

藝術家相機不離手。某個黃昏,正逆光抓拍,喜子闖進了鏡頭。附近有劇組在拍戲?藝術家誤以為這是個帶妝出來找酒的三流演員。

喜子給點陽光就燦爛。藝術家蹲下,後傾,左撲,右跳,拍個不停。一時間,啤酒屋的方寸逼仄裏,人間喜劇華麗上演。

小五哥發現,藝術家和其他酒鬼的態度不同,與喜子對飲,還替喜子付酒錢。而在藝術家麵前,喜子開口就是文學和人生——我是個被流放的人。在契科夫的小說裏,犯了錯的人都會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我喜愛文學,曾經向報社投過稿。現在的書不如以前好看了,竟是小年輕談戀愛。不瞞你說,我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安下心來好好地寫東西……

藝術家以為,喜子到底寫了什麽並不重要。喜子至少談吐得體,禮數周全,不管是言語還是行為都很有邏輯,並不像看起來那般瘋瘋癲癲。

說到底,喜子也是在人世間用力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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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傍晚,喜子的妝容鮮豔到炸。頭上至少三種花飾。綠衫緋裙都是新撿來的,有點時尚。他請小五哥和藝術家喝酒,敞開了喝。

到底什麽高興事啊?喜子,說說。小五哥和藝術家不想喝糊塗酒。

一直靠拾荒賣廢品慢慢還債,昨天,總算還清了所有債務——我沒心事了。來十個!

小五哥和藝術家先是一怔,旋即吼了起來。眾酒鬼在喜子進門時就撤了,啤酒屋注定屬於他們仨。喝了數不清的“十個”之後,臉色一片片的燦爛,張嘴就是麥芽香。喜子揶揄道,原來恁倆塗了胭脂比我還好看哩!

小五哥敬喜子,你這個拾荒的,原來還有一身傲骨。藝術家敬喜子,所有的不同,都值得被尊重。喜子喜極而泣,開始想一個人。小五哥和藝術家知道他要講啞巴的故事了。他不提,他們不會問的。

那時,我臉上的褶子沒這麽深,頭發又黑又密。是個夏天的早晨,下雨,拾不成荒,我打算先去買張報紙。站在報攤的油布棚子下,雨就大了起來。我穿著白底紅點的連衣裙,淋濕了心疼,尋思著雨小些再走。啞巴也在躲雨,一直盯著我看。這讓我惱火。後來啞巴掏出紙和筆,寫了幾個字,遞給我。原以為他會和別人一樣,無非就是不男不女之類謾罵的話。沒想到,他寫的是,我欣賞你。

喜子好像在說給自己聽。那種自言自語的樣子,似乎在擔心時間一長,記憶會出問題,所以要重複一遍。小五哥和藝術家沒有打斷他,更不試探故事細節,一個悶頭喝酒,一個看天花板,間或輕輕地碰杯。

三人直喝到半夜,一滴酒也沒剩。最後,小五哥跟藝術家說,你把喜子送回去吧,他今天高興,路上別出岔子。我在這兒迷瞪迷瞪。再過幾個小時,酒廠就要來送新酒,菜販子也該來報道了。

出啤酒屋,才知起了霧。夜開始變淺。墨色中泛著深藍。街道沉浸而去。老房子暫時藏起了破舊。他們從泡桐底下走,霧水簌簌地打過來,酒便醒了大半。所有的窗戶都黑下來,吵罵聲不知從哪裏傳出,女人在尖聲哭泣,剪開了闊大的沉寂。

總是這樣。藝術家搖搖頭。隻能這樣。喜子倒像個哲學家。

地下室比外麵還潮濕。喜子打開門,微側著身,請藝術家先進。燈光昏暗處,藝術家一眼看見破書架,上麵除了書,還有五花八門的本子——顯然都是撿來的,有小學生作業簿和會議記錄本,有倉庫進貨明細,企業年慶本子,還有日韓卡通本子。

我有寫日記的習慣,從小學開始,到現在已經寫了三四百本,斷不下了。日記就像個老朋友,是我唯一的傾訴對象。喜子說。

藝術家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他遲疑起來:可以看嗎?

看吧,都是些所見所聞,讀書感受,經曆的事,看不慣的社會現象……不怕你笑話,我曾經夢見這些日記出版了,哈哈。

藝術家抽出幾本,極其謹慎。本子太舊了。不過,舊了才好,更值得信賴。邊角磨損,方能暴露多年隱瞞下來的真實內層。

很多人對我拾荒的微薄收入和寒酸住所心生憐憫,我倒覺得,拾荒之外可以寫點東西,清清冷冷地過日子,這樣挺好。喜子說。

天亮之前,藝術家坐上了早班公交車。霧已散盡,紅塵尚未蘇醒。看著車窗外快速掠過的行道樹和高樓,藝術家想,多少人隻看到了喜子的落魄,卻不曾看懂他的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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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子的勵誌故事被藝術家放到了自媒體,《用自己的方式,體麵地活著》,圖文並茂。帖子結束處,是特意加粗的黑體字——畢竟,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不是嗎?

閱讀量很快瘋漲到10萬+。數萬次的轉發中,“異於常人”“ 奇葩”等詞出現在評論中。那段時間,喜子特別忙,除了跑民生的記者來采訪,一些熱心網友開始呼籲關注喜子的生活。有的直接上門送中秋月餅和花生油。一個叫朵秋的女大學生,送的是化妝品。

有民營企業家,帶著記者和秘書,約在五哥的啤酒屋,跟喜子見麵,送了一個紅包,並說可以提供住處、解決工作。他們的合影第二天就見了報,原來該企業家一直熱衷慈善救助。

還清了債務,搬進新住處,工作也有了盼頭,喜子的內心升起一種重生感。好日子就要來了,小五哥跟酒鬼們說。必須的!酒鬼們已經不再躲喜子,咱這是跟網紅一起喝酒啊,別沒個數。

誰知幾天才過,新住處就出了問題。物業被投訴圍攻,快崩潰了。業主們不同意喜子繼續住,因為他的樣子太嚇人,有傷風化,集體要求他搬出小區。

喜子不從。企業家隻好派司機來攤牌,要麽穿著女裝流落街頭,要麽剪了辮子換回男裝。權衡利弊之後,喜子選擇了後者。衣服就是一層皮,扒了就扒了吧。

換下心愛的女裝,恢複男人裝扮,喜子努力融入周圍的生活。他隻給自己留了件花棉襖,當個念想。雖然穿了很多年,棉襖看起來簇新,定是壓箱底的行頭,過年過節才舍得穿。

藝術家去看喜子,喜子已經剃了平頭,穿男士外套。看慣了帶妝的喜子,再看男人裝扮的,倒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陽光灑滿大半個房間,有那麽一瞬間,空氣很靜,隻有微小的塵埃逆光飛行。藝術家想給喜子拍幾張照片,結果發現他在取景框裏歎氣。

你還想再換回女裝?

換不回去啦,頭發都剪了,平頭穿裙子能好看麽。

  企業家正幫著介紹看大門的工作,喜子想多賺點錢,盡早住上自己的窩。這裏環境雖好,但束縛太多,不自由。

當所有人都以為這就是故事的結尾時,劇情又發生了反轉——

企業家不過逢場作戲。媒體采訪過去了,網上熱度下降了,喜子的故事被新的頭條淹沒了,他對喜子的幫助也就到此為止了。看大門的工作一並黃掉,試用了幾天,便被婉拒。

沒成想,換回男裝,所受的白眼沒比之前少,仍是處處碰壁,喜子徹底絕望。他先後見過五次工,皆是沒說三兩句就被對方打發了。還有一家更加直接粗暴,你是喜子?走吧,我們不用你。

都是假的,換回男裝也沒人能接受我,既然如此,我幹嘛還要委屈自己?喜子找小五哥喝酒,越喝越悶,第二天就恢複了從前的妖豔,花枝招展地回到了地下室,回到了他的拾荒生活。

己亥年清明,下起了紅豆大小的冰雹,打在久旱的植被上,劈裏啪啦,濺起一股土腥味。喜子拾荒不成,坐立不安。後來,他趴在桌子上,給另一個世界的養父母寫信,淚水洇開,字跡模糊一片。

其中一段是這樣寫的:爸媽離開我也有35年啦,請原諒,我在這個世界上活得並不那麽好。顛沛流離,嚐盡人間之苦,沒辦法隻能換下女裝,想再找回自己,可是我又錯啦。爸,媽,是兒子不爭氣,是兒子不孝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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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到了。2020是個組合獨特的數字,讓人莫名興奮。酒鬼們自帶酒肴,找小五哥跨年。眼鏡的是蝦皮拌豆腐,撒著小蔥。右耳的,熏鮁魚和炸刀魚。一個漂亮大姨的遠房侄女愛上了他,婚期將近,正美著。女大學生朵秋把《老舍全集》送喜子,還有一本《過於喧囂的孤獨》,捷克作家赫拉巴爾的。收到新年禮物,喜子笑皺了,承蒙朵秋姑娘高看。

朵秋和藝術家似乎很談得來。她的眼神裏有崇拜,藏也藏不住。這是一個淡雅周正的姑娘,一把烏發紮在腦後,露出剔透的脖頸。福底兒跟藝術家起哄,等她畢業,就收了吧。喜子扯開福底兒,沒聽見人家在談藝術?

朵秋有一個逆流而上的計劃。她跟藝術家說,今年暑假,要沿長江走一遍,線路是從最下遊的長江入海口開始,往上遊源頭去。沿路采用各種交通工具,貨船、駁船、通勤車、貨車搭乘、徒步等等。最近她一直在做的準備是健身徒步,提高承受能力。

聽上去很酷啊。藝術家激動起來。如果哪天心情大好,到荊州與你匯合。此話一出,他又馬上改了主意——不不不,那太晚了,蕪湖,蕪湖見。

晚上八點,小五哥關了門。酒鬼們,可勁兒造吧。哥倆好啊,五魁首啊。多大點兒事,來十個酒!

年後,咱片兒也要啟動征收了吧?嘈雜中,不知誰說了一句。

拆了之後就沒地兒去嘍。孫老川這次沒有打岔。

幹到哪天算哪天,店拆了我就不幹了,也幹不動了……天下沒有不散的酒席,啤酒屋有的是,想我了打個電話,我和你們一塊去哈。小五哥安慰眾酒鬼。

福底兒提議,建個微信群,就叫“五哥大酒店”。

眼鏡紅著熱烈的臉,喊,12點鍾聲敲響之前,從一百開始倒數!

……

誰也沒料到,歡動的氣氛,還有對未來的美好念想,在農曆小年以後,就琥珀般凝結了。鄂地大疫封城,全國戰時狀態。小五哥臘月29關門,初三營業,持續了二十載的節奏,在庚子年被打破。

酒鬼們饞酒,也想念彼此。藝術家往群裏發了一些昨日影像,大家感覺既熟悉又陌生。隨著疫情吃緊,群裏氣氛一天比一天沉重。滿世界的帖子,真假浮沉,把酒鬼們弄糊塗了。福底兒第一個怒起來,要去送物資。拉倒吧,沒混成京東順豐,你根本就上不了路。酒鬼們說。右耳想改行做防護服和口罩,又苦於沒有醫療器械生產資質。

鄂地封城第十天,小五哥忽然在群裏說,喜子捐了一萬塊錢。

事情是這樣的——喜子揣著一萬現金去派出所,片警李接待的。他送了喜子兩個口罩。武漢不缺錢,缺物資,喜子你有這份心,祖國母親已經很感動了。

喜子強起來,捐款是我的權利和自由。國家有難,我就要出份力。孟子曰,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喜子,我佩服你!片警李連日加班,口罩後麵都是疲憊。可你現在靠低保度日,以後發達了再說。

我今年就辦理退休了,聽說每月能拿小兩千,加上拾荒的錢,吃饅頭夠了。

幾番爭論,片警李沒轍,隻好問喜子這筆錢怎麽署名。喜子說不用寫。非署不可的話,一名拾荒者。

片警李匯報上去,所長認為這錢無論如何也要退給喜子。於是,逐戶摸查隔離防疫情況時,片警李把錢交給了小五哥,拜托說服喜子。片警李和小五哥原本就熟,脫下製服,他經常來打酒。

眾酒鬼嘩然。但理智很快告訴他們,決不能讓喜子捐款。反正酒也喝不成了,把酒錢捐出去。

最後,幾經周折,酒錢終於花在了刀刃上。朵秋請在日本留學的堂哥幫忙,發動當地華裔,用這筆酒錢搶購了兩萬個N95口罩,直接寄給一漢口驢友。該驢友曾連續三個夏天來青島,每來必到小五哥的啤酒屋打卡,醉不知返。

小五哥告訴漢口驢友,不必署名。

漢口驢友在將口罩捐贈定點醫院時,還是自作主張,署了,青島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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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阿占文字真幹淨,嫉妒啊 -FrankTruce1- 給 FrankTruce1 發送悄悄話 FrankTruce1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9/2024 postreply 15:0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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