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奇逢:桌子上的人性與尊嚴 | 隨筆

 

紐約曼哈頓有很多教堂,其中不乏聲名遠播者,如華爾街盡頭的三一教堂(Trinity Church),第五大道上的聖帕特裏克大教堂(St. Patrick’s Cathedral)。還有一個教堂也很有名。盡管它沒在紐約遊覽手冊上,卻被很多英文書籍經常提及,它就是位於曼哈頓西16街,介於第5大道和第6大道之間的聖弗朗西斯·塞維爾教堂(St. Francis Xavier Church),尤其是它地下室大廳裏的welcome table,引發很多美國人的關注與討論。

那天,我站在大廳一角的廚房出餐口,與Praj聊天。他手裏攥著一大卷類似抽獎券的小卡片,淺藍色的,送餐的誌願者每拿走一份餐,他就撕下一張卡片,扔進一個小桶裏。還有一個小桶裏裝的是橘色的卡片。

Praj說,這裏每周日中午向無家可歸者和窮人提供免費熱飯菜和飲料水果,每次可發放1200份左右,他現在負責統計就餐的人數和送出的午餐數量。Praj是個印度裔美國人,七年前,他在紐約大學讀書時,與幾個同學一起來這裏做誌願者,畢業後,他工作了,仍然每周日都過來。

就餐者先在教堂門口排隊,領一張橘色的卡片,就有人帶領他們入座,然後接受誌願者們的服務,在這裏飽餐一頓。

寬大的大廳裏可以擺下60多張桌子,桌子之間,間隔很大。每張桌子坐4個人,這樣的桌子在紐約一般的餐廳可以坐8個人。

這些就餐者給我最突出的印象,就是幾乎每個人都帶著大包小包,髒兮兮的,有的人身邊擺著四、五個包。很多人還推著各種各樣的車子,有購物車,有殘疾人的助行車,甚至還有嬰兒車,當然車裏裝的不是嬰兒,是他們亂七八糟的雜物,這些是他們在紐約的全部家當。所以,餐廳留出如此寬敞的空間,應該是特別為他們考慮的。

就餐者形形色色,都帶著某種可辨識的身份,令人對他們身上曾有過的劫數與命運產生各種猜測。他們坐在那裏,臉上的表情並不輕鬆愉快,卻也平靜滿足。

我仔細地觀察過他們的餐食,是很不錯的,可以與紐約中等水平餐廳的餐食相比。主菜一般是葷素搭配,我見過的有牛肉配花椰菜、雞肉配胡蘿卜,肉餅配土豆泥等,再加上一個小圓麵包。餐食被放在一個大磁碟裏,磁碟放在塑料托盤上,托盤上還有一個小磁碟,上麵擺著的是甜點,有奶油蛋糕、巧克力蛋糕和芝士蛋糕等。托盤上還會放一個水果,通常是蘋果、橘子或者香蕉。

大廳的一側立著一大排飲料機,有熱咖啡及各種碳酸飲料。我注意到裝飲料用的是中型塑料杯子,而盛熱咖啡的清一色是質量很不錯的瓷杯子。這一切都讓就餐者們認為,他們是被盛情邀請來的客人,而不是一次性打發的食客。

Welcome table這個名字很有意思,我看過一個中文翻譯,叫熱情餐桌,好像不太準確。它不隻是表現接待的態度,而是刻意強調,這裏敞開胸懷,接納一切。髒的醜的破碎的,人生各種苦難,無法控製的墮落,這個教堂一概歡迎,平等對待。welcome table 不隻是提供一份果腹的食物,而是給予他們被忽略了的人應該有的尊嚴。

就餐者被帶領入座後,就開始享受尊貴的服務,他們遞上橘紅色的小紙卡片,誌願者即刻送上盛有熱騰騰食物的托盤,誌願者們問他們需要咖啡還是別的飲料,然後飛一樣地跑開,把飲料送來。就餐者大多數不會隻吃一份,他們可以要求第二份,第三份,他們甚至不必起身,隻需吩咐一聲,食物即刻送到。沒送出一份餐食,Praj就撕下一張淺藍色卡片,投入小桶中。臨走。就餐者可以取走裝在紙袋裏的額外一份。每個誌願者負責兩張餐桌,八位就餐者,他們勤快、年輕,像蝴蝶一樣在這些委頓的亂草中飛舞,仍然舞姿美麗。

教堂還會安排年紀稍長一些的誌願者,在午餐接近尾聲的時候,站在鐵門外一棵日本槐樹旁,向就餐者告別,他們會說謝謝光臨以及下次再見,甚至說些溫柔的話,比如愛你。這個時候,就餐者們的臉已經變得開朗和快活了起來。

有一次我問Praj:無家可歸者,在我印象裏總是衣衫襤褸,外形汙穢的,為什麽這裏的就餐者並不都是那樣?Praj每周日就餐時間是下午1點到3點,但教堂從9點開始就免費發放捐贈的舊衣服,男裝女裝都有。這些無家可歸者可以來這裏挑選,他們拿到後,大多數的人會到附近的庇護所(shelter)去洗個澡,換上剛領來的舊衣服,再來就餐。

我聽後很是感動,一個人受到尊重後,他也會以尊重來回報給他尊嚴的人。尊嚴在給予與領受間,被展現及提升。相反,當一個人感到尊嚴受到踐踏,他也會以非理性報複對方或他所處的社會。

我經常抓住Praj聊天的原因是,他的工作相對輕鬆,可以一邊撕卡片,一邊跟我聊天,而其他的誌願者比較忙碌,給就餐者送餐,拿飲料,遞水果,讓我覺得不好意思打擾他們。

有一次,我攔住一個手挎小水果籃子的女孩兒,她告訴我,她是附近新學院The New School)的學生,上大二。報名參加誌願者,要接受短時間的培訓,重點是如何尊重被服務的就餐者。她匆匆地和我聊了幾句,就又跑去送水果了。

有一次,我看到一個中年女人空著手,站定在那裏,環視著大廳。我就過去和她搭訕,問她是不是誌願者?她說是教堂裏的職員,負責welcome table的。她看了我一眼,有些猶豫地說,你是來吃飯的嗎?可以去那裏領張卡片。我說,哎,我不吃飯,我是從書刊上讀到這裏的故事,很好奇,過來看看的。據她介紹,welcome table已經有四十多年的曆史,從未中斷,即使在疫情期間。每個周日大約有五、六十位誌願者在這裏工作,主要是附近大學的學生,除了餐飲,教堂還提供法律服務,再就業培訓,繪畫美術教育等等。她顯然對接受我的采訪缺少熱情,找了個借口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我說:在這裏可不準照相啊。我知道,她是在保護這些就餐者的隱私,很在意他們的感受。

我對這個大廳印象最深的兩點,一個是就餐者們腳下的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包包,它們鋪滿了大廳的地板,蔚為壯觀。還有就是這些勤快的誌願者們,他們著裝統一,身穿一樣圍裙,圍裙上別著胸卡,頭戴一樣的帽子,每個人都戴著手套及口罩。他們都是年輕人,走路很快,有的一路小跑,洋溢著青春氣息。臉上的表情嚴肅認真,有一種使命感,與餐廳裏的侍者的鬆弛、懶散,形成對比。他們年輕漂亮,在這裏我見過幾個女孩子,身材、氣質都極為出色,男孩子們也是。如果要尋找紐約最美麗的人,可以來這裏。

他們的美麗、青春與就餐者們的醜陋、衰敗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在這裏有太多的兩極對撞,可能是兩種不可思議的對立在這裏互相遇見又互相解釋,形成的魅力,引起很多作家的興趣,所以屢屢有關於welcome table 的文章登上報刊。

著名記者、作家克萊格·泰勒(Craig Taylor)有一篇文章,寫的是他與流浪漢喬(Joe)的故事,他們在welcome table相識。喬無家可歸,他在公園大道和23街交口處一個蜜蠟脫毛沙龍(Wax)門廊前的一小塊空地露宿。喬是個越戰退伍海軍士兵,紐約及美國各大城市裏的無家可歸者中有很多都是越戰退伍軍人,知道了這一點後,我很悲哀。他們從戰場歸來,身心俱損,有的人比較幸運,回來後上了大學,當了醫生、律師,或進了大公司。我住在華盛頓的時候,我的牙醫就是個越戰退伍軍人,回國後,他上了醫學院。開始,他把我當成越南人,在聊天中,他毫不掩飾對越南人勇敢堅韌的欽佩,還對他們的鄙夷。但很多像喬那樣的人,卻沒有那麽幸運,他們中的一些人,回國後得了PTSD(創傷後壓力綜合症),淪為無家可歸者。

克萊格與喬漸漸成為朋友,克萊格請喬去第六大道上的醒客咖啡廳Think Coffee) 喝咖啡。喬的話題永遠在越南和他的家鄉匹茲堡之間轉換,聊聊越南,再聊聊匹茲堡,尤其是匹茲堡美式足球隊鋼人隊的比賽。然後再聊越南,喬的大腿裏有塊彈片,是1969年被越共迫擊炮炸傷的。再聊匹茲堡,聊阿勒格尼河上的漂浮物。他說,這兩個地方常常出現在他的夢中,但他不願回到匹茲堡,他說他無法麵對撫養他長大的姑姑,情願把家鄉的印象完整地保存在夢中。談到紐約,他的語氣則充滿厭惡。紐約卻包容了他,包容了他的餘生,喬口中的我殘餘的部分。

日子一周周過去,一個寒冷的11月夜晚,克萊格邀請喬到自己的公寓,睡他家的沙發,但每周隻住一天,星期一一早,喬挾著他的行李,仍然回到他在脫毛沙龍前的空地去,那是他的領地。美國人在任何時候都保持邊界感,這是與中國人不同的。

他們相處時保持平等,談話中無論內容還是口氣,都是這樣。喬不願意克萊格可憐他,他說,他也不希望任何人對他有那種感覺。喬有時把他撿來的,或者別人給他的東西送給克萊格,盡管克萊格並不需要。他們極力掩飾著彼此之間思想方式和生活狀態的巨大差異。

然而這一切又豈能隱藏很久。喬不是以買的方式,而是以拾垃圾的方式獲取物品,稍微好的東西,他就不肯丟棄。於是存放到克萊格家中的包,隔一段時間就增加一個,這使克萊格不堪重負,他不斷催促喬丟掉,卻沒有結果。

克萊格要離開紐約了,離開前,他們的矛盾終於爆發,甚至互相罵了粗口。克萊格有些心有不忍,但終於說服了自己。分手時,克萊格還是替拎著大包小包的喬按了電梯按鈕,喬在門口也禮貌地讓克萊格先走。

一年多以後,克萊格重回紐約,他找了個周日來到Welcome Table。他從很遠的地方就認出喬,他坐在慣常坐的那張桌子旁,喬正好抬起頭,也看到克萊格,他張開嘴笑了起來,用大拇指指了指克萊格,搖搖頭,要麽就是他不敢相信,要麽就是說他知道克萊格遲早有一天會回來。他們一起走出教堂,來到街上,感受到春天的陽光,他們互相詢問了對方的情況。過了一會兒,他們感到不必多說什麽了。克萊格伸出胳膊,在喬黝黑且滿是皺紋的脖子上搭了一小會兒,喬輕輕拍了拍克萊格的膝蓋。

克萊格的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

沒有結束的是welcome table留給我長長的思索。我們麵對一個亙古的難題,一方麵是人性不可挽救的弱點,一方麵是人類尋求救贖的悲壯的努力,它們看似永無間歇地互相纏鬥,輪流占據上風,實際上是誰也無法戰勝對方,這令我們困惑不已。

其實,welcome table地下室上麵宏偉壯麗的教堂中,那位時時隱現的上帝,已經用白晝與黑夜的隱喻啟示我們,光明與黑暗的輪回永不休止,我們在黑暗的盡頭等候光明,於光明處也看見黑暗。絕望既不可取,理想也不真實。

晝夜平分,感謝上帝。

 

作 者 簡 介

奇逢

生於上海,祖籍廣東潮州。天津大學學士,美國匹茲堡大學碩士。任職於美國廣播電視協會(NAB),曾任文學刊物《今天》雜誌經理。有散文、隨筆、詩歌散見於中美港台報刊。出版有隨筆集《四手聯彈》(與王鼎鈞先生合著)。現任《紐約一行》雜誌編輯。

 

 

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刊《東西》第409期

編輯製作:劉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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