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 藥
上山收藥，其實也不是什麽一件好差事，坐一天的船，到了一個名為子林的小村莊，借宿一晚之後，後麵都是崎嶇的山路。賬房每年進山，已經習慣，小鳳這種富貴鄉長大的小屁孩，顛簸的山路，讓他苦不堪言，半天不到，腳上已經有了好幾個血泡，最關鍵的是，他還要背自己隨身的東西，壓得人喘不過氣，他不能喊累或喊痛，要不被人看不起，隻能咬著牙堅持。
冬天的山上，有的樹木已經光禿，有些還是鬱鬱蔥蔥，荒涼中帶著一絲綠色，加上這寒冷天氣，更加顯得荒涼。山裏人口稀疏，半天看不到一個人，小鳳越走越怕，時不時地問賬房，什麽時候可以看到人家。賬房先是取笑小鳳，看到他真地很害怕，到不好意思再打趣他，再想到小孩一路上的小心伺候，突然心裏生出一股憐憫。賬房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分散小鳳的注意力。開口說話，注意力集中，果然沒有剛才那麽害怕，都沒有剛才這麽累。小鳳腳走得隱隱作痛，而賬房腳步平穩，於是他羨慕地問賬房：“你的腳是怎麽練成這樣的？” 賬房笑道：“我就是山裏人家，一身腳板從小練，真正的童子功，我這樣根本算不上厲害，有些山民，還能攀岩走壁，身輕敏捷，都可以抓到猴子。” 小鳳羨慕不已，說：“有機會，讓我見識見識這樣的大俠。”
夕陽前，他們終於看到一個村莊，裏麵有百來戶人家，在山裏算是大地方。小鳳順口說：“這地方好小那！” 賬房笑著，說：“這在山區算是大的，你再往裏走，就知道了。”此處名為青田山，村也因此為名，房子就建在山腰上，他們的田，和小鳳平時見到的不一樣，是修在山上的，是梯田，每塊田都很小，形狀也不規則，田裏流著都是山泉水，水很清，從高處田流入，低處田流出，非常好看，田裏還遊著很多魚。小鳳從來沒有見過這些東西，很是新奇，立著田邊看了很久，直到賬房回頭拉他，他才繼續往前走。小鳳抑製不住好奇心，問賬房：“為什麽這地方會有這麽奇怪的東西？” 賬房覺得好笑，小屁孩頭次出遠門，什麽都覺得新奇，他告訴小鳳說：“這種東西叫魚稻共生，是他們村子老老老祖宗傳下來得，反正傳了不知道多少代。”
快到村口，隱約地聽到裏麵在吹吹打打，聽這聲音，應該是有人在娶媳婦。賬房徑直朝著吹吹打打走去，小鳳緊跟其後。山裏人顯然注意到了他們兩個人，遠遠地迎了出來，帶頭的老者嘴裏不停地說：“稀客稀客。”賬房也笑著拱手，說：“恭喜恭喜。”看他這副樣子，肯定是這戶人家的老熟客。山裏人純樸，迷信，好客，在結婚的時候，遇見外人來家做客，就是雙喜臨門，端茶倒水，尤其殷勤，賬房早已準備好賀禮紅包，遞給了新郎，然後問了一句：“新娘到了沒有？” 旁邊小孩起哄說：“嫁妝都還沒到呢。” 新郎說：“山路不好走，嫁妝又重，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到。”
小鳳坐了一會兒，腳上開始隱隱作痛，不停地用雙腳互相揉擦，他又不敢太用力，知道在這場合下，弄出大響聲，有失體統，沒想到這個小小揉腳，被賬房注意到。賬房笑著對著那老者說：“老爹可否用你家祖傳的泡腳酒，給這位小兄弟泡泡腳，他頭一次走山路，腳上都是血泡，這麽屁點大小孩，後麵還要走十幾天的山路呢，可難為他了。”說完，殷切地看著老爹。老爹顯然是這戶人家的主人，泡腳酒估計是他們家的祖傳秘方，輕易不能給人，賬房其實也是順口一說，並沒有抱什麽希望。沒想到老爹居然爽快地答應，並讓家裏老太領著小鳳進了裏屋，賬房很是意外。
女主人老太是個和善的中年婦女，一輩子勤勤懇懇，什麽事都是聽丈夫。她從櫃台的瓶子裏到了一杯鮮紅的不知名液體，然後又從櫃子裏翻出一堆雜七雜八的藥草，同時還吩咐女兒從廚房拿進一個洗腳盆，和剛燒的熱水。老太把滾燙的熱水到在洗腳盆裏，再在盆裏浸上剛才翻的草藥，然後讓小鳳脫了鞋，把腳放進去。小鳳嚇了一跳，心想，這麽燙的水，還不把腳燙傷。老太估計看出小鳳的心思，笑著說：“沒關係的，放上剛才的一堆草藥，就沒有這麽燙，泡腳是要熱水，要不沒有效。” 小鳳雖然心裏有所準備，但腳剛放下時還是被燙的跳了起來，惹得剛才拿盆進來的女孩抿嘴而笑。
腳開始被燙的有點痛，但慢慢地，痛開始減弱，最後有點癢。老太讓小鳳自己用腳互相搓，過了一會兒，她往盆裏到上剛才那杯鮮紅的液體，小鳳慢慢地感覺身體開始變得暖洋洋的，腳上身上的疲勞一掃而空，他很是好奇，問：“這是什麽神丹妙藥？”老太微笑地搖頭，說：“我也不知道，這是夫家祖上傳的方子，直接泡水的中草藥倒是一般，熬泡腳酒的材料卻十分難尋，所以我們平常輕易不給人用。”
外麵傳來一陣鞭炮聲，看樣子好像新娘到了，老太急忙趕了出去。小鳳套上鞋襪，也出去看熱鬧。新娘坐在轎子裏，看不清是什麽樣子，新郎身帶紅花，站在門口傻樂，看他這副樣子，肯定是頭一次結婚，這當然是廢話。小鳳覺得很詫異，這新郎不就是剛才站在老爹邊上的那個年輕人嗎？他怎麽不親自去接新娘，而是在家等新娘坐在轎子裏麵等。
所有人都在等著新娘出來拜堂成親，結果半天了，新娘也沒有出轎子，鬧了半天，大家才知道，嫁妝沒有到，新娘是不能進門的。一般婚嫁，都是扛嫁妝的隊伍先出發，新娘後到，但因為嫁妝箱子重，山路難走，隻能走大路，迎親隊伍輕便，可以就近抄小路，所以反而先到。
老爹一家急得不得了，估計怕新娘等太久，壞了自家運氣，不停差人打聽，嫁妝到了那裏，並盡快讓迎親隊伍，把新娘的紅漆馬桶先送過來，本地的風俗，隻有馬桶進房，新娘才能下轎，小鳳倒是頭一次聽說這個。大家正等著著急，突然看到一個大人，挑著兩個布袋氣喘籲籲地趕來，大家嚷嚷道：“來了來了，終於來了！” 老爹老太這時鬆了一口氣，轎夫也鬆了一口氣，因為他們馬上就可以把轎子放下來。
這時老爹突然過來拉著小鳳的手，賬房衝著小鳳微笑，小鳳突然明白，老爹要讓自己當“馬桶小叔”，就是當地的風俗，要讓一個小男孩把馬桶抱到新娘房裏，這也是婚禮上的一個娛樂項目。小鳳漲紅了臉，他本來是想看別人抱馬桶的，結果是自己，怪不得賬房剛才衝他不懷好意地笑。受人恩惠，小鳳不得不硬上。在大家一陣吃吃的笑聲中，小鳳打開布袋，從中取出馬桶。這馬桶很是講究，裏外都上了紅漆，外層還畫有鯉魚跳龍門，馬桶蓋上還有雕有龍鳳呈祥。小鳳心想，這馬桶真好看，以後自己結婚，也要讓丈人家準備這麽講究的馬桶，別的東西到可以馬虎。小鳳抱起馬桶，大家吃吃的笑聲突然變成一陣哄堂大笑。這麽多眼睛注視著，小鳳突然感覺自己被扒光了一樣，頭腦一片空白，什麽時候走進房間都不知道。外麵還有一個，有時人們惡作劇，第二個馬桶，要馬桶小叔套在頭上，才能拿進去，小鳳以前見過這陣勢，出去時有點心驚膽戰，唯恐人群起哄。
果然怕什麽來什麽，人群果然一邊起哄，一邊大笑。小鳳解開另一個布袋，這個比上一個更加精致，畫麵是當官發財送子，一律齊全，而且比第一個重，是上等的紅木做的。人群起哄更加厲害，小鳳突然福至心靈，開口說：“新娘的馬桶，用料講究，做工精致，畫工細微，器形優美，新郎新娘，能用百年，寶桶有靈，先生兒子，後添千金，湊成好字。” 說完，虔誠地用布袋把桶擦了一遍，然後抱著向新房走去。大家一時忘記起哄取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連賬房都為之動容，心想這小屁孩，手上還是有幾把刷子，雖然說得有點文理不通，但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想起這些句子，很不簡單，以後自己得小心栽培，說不定將來有用。老爹老太樂的合不攏嘴，這些字句雖然是湊出來得，但合時宜，最難的是，從一個小屁孩口裏出來，很添喜氣。
酒席過後，新人被引到祠堂拜天拜地拜祖宗，小鳳也擠進去看熱鬧。鄉下的祠堂一般都很大，裏麵擺著曆代祖宗的牌位，當然有些還刻著宗族家訓，富裕的村莊一般裏麵還有戲台。
祠堂建築和拜堂成親一樣，方圓幾裏幾乎都是大同小異，小鳳畢竟還是小孩，習慣性地去湊熱鬧，不過他馬上被祠堂北麵一塊石碑吸引到了，上麵密密麻麻地刻著一些東西，字跡斑駁，看上去有些年頭，更奇怪的是，上麵的字像字，但又不像字，反正小鳳一個都不認識。小時候經常聽爺爺談起自己宗族，裏麵有驕傲的曆史，都是祖上那些能拿得出手的人物，耳聞目染之下，小鳳也是熟記自己祖上的英雄人物，和人吹牛的時候經常當作典故引用，以推高自己的身份，稍微可惜地是，祖上都是些英雄小人物，引經據典時效果打了對對折。鳥不拉屎地窮地方，哪有什麽英雄，都是些鄉村愚夫們沒事，自編的一些意淫故事而已，如果祖上真的出一個有本事的大人物，其子孫後代早就刻碑立傳了，巴不得方圓幾裏都知道，難道還用編故事這種土辦法？對了，祠堂立碑，估計這個青田村祖上真是有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明天一早把這碑文抄下來，回去問問自家先生，先生最博學了，說不定是泡腳酒的藥方。
一宿無話，轉天上午，賬房和老爹告別，帶著小鳳繼續往山裏趕路。臨走前，賬房問老爹：“昨天晚上說的那事，真的靠譜？”老爹拍著胸脯說：“老弟認識我，也不是一年兩年了，難道我青田老爹說話還會打折扣？” 這時老太趕來，遞給小鳳一包裹，小鳳打開一看，是昨晚的草藥和泡腳酒，草藥不太值錢，泡腳酒足足有一瓶，老爹看了，略微心痛，但老太著實感激小鳳昨晚的吉話，堅持要小鳳拿著，老爹也隻能充假大方，並告訴小鳳，說：“調好泡腳酒之後可以用三次，隻要每次泡之前，把水熱一熱就可以。” 小鳳推辭不過，千恩萬謝地收了下來。
一大一小繼續趕路，沒過多久，小鳳的腳又開始隱隱作痛。賬房安慰他說：“今晚我們會趕到屯玉山，在那裏住十天左右，開始收藥材，到時候你就可以歇歇腳了。” 大山裏麵非常荒涼，隻能偶爾看見遠處稀稀落落的散著幾戶人家，山上沒有地，養活不了多少人，山民們是偶爾開個山地，種些紅薯花生，晚上打獵，白天挖藥材，換一些錢來山下買米買鹽，這麽一大塊山林，有數不清的草藥，隻要勤勞，就餓不死，也算是靠山吃山。
經過兩天的相處，小鳳沒有先前的拘謹，他發現，賬房也不是無趣之人，隻是平時不喜歡說話而已。為了打發時間，小鳳開始主動說話，他問賬房：“屯玉山有什麽奇聞異事？” 賬房想了一下，說：“以前這個屯玉山叫屯魚山，山上麵有三條小溪，最後匯溪到屯魚山的一個山坳裏，每條小溪裏都有一條金魚在修煉，分別是紅金魚，粉金魚和錢金魚，為了修成正果，他們每年正月，都相約在三溪盡頭的匯溪，來交流修仙心得，後來他們發現，如果兩條金魚一起雙休，效果更好，問題是有三條金魚，任何兩條成對雙休，第三條金魚都不答應，他們開始有了爭吵和矛盾，鬧得不可開交，最後，紅金魚和錢金魚組成了固定雙休，粉金魚不罷幹休，經常去找錢金魚哭鬧。錢金魚善良心地軟，有時會趁紅金魚不注意，偷偷跑去和粉金魚雙休，紅金魚隻要發現，也和錢金魚哭鬧流淚。後然實在鬧得不成樣，天庭派了河蟹大神，壓下三條金魚，從此天下太平。據說，當初紅金魚和粉金魚哭鬧時，留下很多眼淚，她們的淚水流入岩石，化為泉水，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從地下湧出來，這泉水，人喝了之後，交桃花運，山民封為珍寶，還特地在傳說那個地方，建了一座湧泉寺。”
小鳳聽了這故事，覺得非常熟悉，好像和茶肆說書的差不多，笑道：“編得吧，我小孩都不相信，神仙也有這種狗血故事？和人差不多嗎! ” 賬房笑道，說：“神仙不是人哪？神仙也是人嘛，不管神仙，還是妖魔鬼怪，都是這些狗血事情。”小鳳還不死心，還問：“這故事這麽就完了？那泉水是真的嘛？有人得到過嗎？”賬房模棱兩可，仙家似得地回了一句：“有緣就會得到。”
講故事果然時間過得快，一晃就到了匯溪村。匯溪村依山傍水，沿著匯溪，零零散散地豎著一些房子，房子有些窮酸，唯一的亮點，是在三溪匯合處，有一座寺廟，門匾上寫著：湧泉報恩寺。小鳳看到這條匯溪，很是失望，覺得都沒有自己老家那條小河寬，心想，這麽破的小水溝，居然還有金魚在此修仙？不可能，換成三隻王八在這裏修仙，倒是有可能。其實賬房和小鳳一樣的心思，什麽湧泉水，喝了有桃花運？估計是山裏一輩子娶不進媳婦的老光棍，瞎編出來的故事，老光棍們光編故事還不滿足，居然還修建這不三不四的湧泉報恩寺，有這些錢，不如出去做點善事，保佑將來別投胎到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
賬房輕車熟路，在湧泉寺裏麵上租了兩間房子，他和小鳳各住一間，賬房是從不和人一起睡，小鳳巴不得自己一個房間，這樣晚上他就可以練功。
第二天，山民們陸陸續續地拿著藥材趕來，賬房忙得不可開交，一會兒查看藥材成色，一會兒算賬，連午飯都顧不上吃。小鳳幫不上什麽忙，隻能不時地給賬房遞茶倒水。傍晚，賬房累得腰酸背痛，往年和大夥計一起來，自己隻要記賬就可以，今年帶了這小屁孩，什麽也幫不上。晚飯後，小鳳問賬房：“白天你在本子上畫的符是什麽？還用算盤對著敲敲打打。” 賬房愕然，問：“什麽本子上畫符？”小鳳指了指紙上的數字，他啞然失笑，說：“這是簡寫得數字，用來記賬非常方便，好像是從海外傳過來的。”說完，還給小鳳演示了一下，沒想到小鳳這方便有點天賦，居然一學就會，一學就精，觸類旁通，而且記性極好，有些運算，不用算盤都能直接報出結果。賬房驚訝之餘，不經感歎：“小屁孩記不住藥名，被先生破口大罵，當他是個傻子，沒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學了幾年才摸到的門道，這小屁孩一晚就學會，人比人，氣死人。”
早上，賬房主動讓小鳳記賬算賬，小子果然做的頭頭是道，賬房隻管驗收藥材，邊稱重，邊報價，等他完成報完，小鳳已經算出結果，而且不差毫厘。賬房剛開始不信，小屁孩能算得又快又準，直到他自己拿起算盤，驗算過好幾次，結果都是對的，才心服口服。小鳳一邊算賬，一邊看賬房如何辨別藥材成色，如何根據成色，定價收購，不到半天，他就掌握要領，他本來就熟悉這些藥材，還略微懂得一些藥理，別人糊弄不了他。人多的時候，他主動上去幫忙，到了下午，居然能獨立地完成收藥算賬，賬房讚歎不已，心想，小王八蛋是個奇才，是天生的奸商料子，前途不可限量。小鳳一天下來，也累的不行，但晚上還是堅持練武，說來也奇怪，隻要堅持兩個時辰的吐氣凝神，不管前一天有多累，第二天照樣神采奕奕。
又收了幾天，賣藥山民慢慢減少，每天到了下午，賬房和小鳳就可以休息，閑暇之餘，賬房會跟寺裏和尚主持喝酒下棋，和尚也喝酒？小鳳瞪大眼睛。看那老和尚，肥頭大耳，滿臉白胡子，微笑地念叨：“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邊啃狗肉，邊下棋，黑子白子，你來我往，棋盤上，金戈鐵馬，殺氣騰騰，看下棋的兩人，氣閑神定，運籌帷幄，指點江山，好一幅我佛升天圖！不期這副美好的畫麵，被一個莽撞的小和尚打斷，隻見他衝了進來，喊道：“師父師父，那佛像動了，動了。”
老和尚驚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急促問道：“真的動了，還是你看花眼了？再去仔細觀看。” 小和尚立刻又跑了進去。老和尚興奮異常，棋也不下了，在房間來回走動。賬房好奇問：“什麽喜事？難道你們和尚要升官發財了？” 老和尚笑道：“哪裏哪裏，小財而已，小財而已。” 然後又歎到：“八十年了，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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