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終十日(七)

來源: US慧心慧語 2024-04-02 17:59:5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6031 bytes)
 
題記:
臨終,是一段更疼痛,更脆弱,更纖細,更柔軟,更需要安靜和隱私的過程
死亡,是人生中最重大的遠行,最極端的探險。——龍應台《目送》
回憶和記錄這個過程,常常情不自禁,不忍下筆。
但這是一個悲傷管理,自我療愈的過程。

 

第七日
白天想和媽媽多呆點時間,一直到中午12點多才去睡覺。但今天很奇怪,快3點了都沒有睡著。
明明很困,但一直睡不著,躺著翻來覆去,腦子很清醒,心裏很慌。
就這樣過了幾個小時,正在想著要不就不浪費時間了,幹脆起床算了。
樓梯間就傳來了雜亂而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堂嫂在窗外喊:“曉輝,曉輝,你媽不行了,趕快過去。。。”
心頭一緊,心狂跳起來,這一刻還是來了。
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告訴自己別慌亂,想起臨終關懷老師給家屬輔導時叮囑的話:最後時刻來的時候,要鎮靜,先安撫自己的情緒,要為媽媽祈禱,幫助她去個好地方。
於是邊穿衣,邊開始念六字真言。
邊往回走,邊在心裏說:媽,我來了,你別害怕,往有光的地方走,跟著神走。
回到家,媽媽已經雙眼無神,眼皮似乎很沉重,睜不開,和早上的狀態完全不一樣了。
嫂子說下午開始就一直很迷瞪。
我真正感覺到了死亡的來臨。
很多人都來了,給哥哥和妹妹也打了電話,讓他們火速往回趕。

 

媽媽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眼皮很沉重,睜不開,眼神開始迷離,不能聚焦地看人。
我給我們母女留了最後一張合影。
然後給照顧爸爸的護工發信息,想讓爸爸媽媽再見一麵。
視頻接通,我對病床上的爸爸說:爸,我媽要走了,你再看你老婆子一眼吧。
我把鏡頭對著媽媽。
一對恩愛夫妻,相濡以沫六十年,最後的告別不是握緊對方的手,而是定格在手機的畫麵中。
他們默默對視,不能說話,也看不出太多的表情變化
隻是,一滴淚水,從父親的眼角慢慢滲出,滑落。。。
作為阿爾茲海默症晚期患者,我們普遍認為,他已經不記得任何事情,隻剩下人活著最基本的能力,沒有七情六欲了。
隻是,或許,那是一個我們無法了解的世界。
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被囚禁在無法表法的軀殼中。
 
媽媽急切地想要說什麽,又說不出,眼睛看看視頻中的爸爸,又看看我們,就這樣來回幾次。
我看得懂她的語言。
她是想讓老頭子回來,見上一麵,送她一程。
我問她:你想見我爸,讓我爸回來對吧?
她急促地呼吸,使勁地眨眼睛。
 
再也忍不住,跑到院子裏,放聲大哭。
生離死別的痛苦,就是如此吧。
做人的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之苦,在此情此景之下,集全了。
 
我祈求大家,接父親回家吧,讓老兩口見上一麵,滿足媽媽的心願,不留遺憾。
隻可惜,人微言輕,沒有人願意承擔風險,也覺得沒必要。
護工大姐看著視頻中的媽媽說,你媽臉腫了,男怕穿靴,女怕戴帽,就這幾天了,你們做好準備。

 

父母的故事:
父母親在一個鎮子上長大,從小就認識,從18歲訂婚結婚,到現在整整60年。
如果能健康地活著,那麽2023年,他們會有一個盛大的,喜慶的,兒孫歡聚一堂,接受眾人恭賀的鑽石婚
這是我們曾經期盼,規劃過的。
他們,還有我們曾經設想過,他們中的一個如果先離開,活著的那個怎麽接受得了,會如何的痛不欲生。
情深不古,誰也沒有想到,他們會這樣的老去,會以這樣的方式告別。
 
父母的結合很有戲劇性。
爸爸第一個訂婚的對象是媽媽的同學兼發小,媒人是外婆。
媽媽在自己的日記中寫道:
秋賢在民中上學,六二年四月初三和開新訂婚。當時是她母親看中了開新。因為她家門口有口井,他每天挑水,身材高大,臉色白,也能幹,是個帥小夥。
但是秋賢沒有什麽感覺,沒有看上他。
所以他每次去她家送東西(大瓶醋,麵醬等),她都不說話。開新以為是她害羞就沒在意。
一婆娘(秋賢的母親)對他很好:做衣服,做鞋,做好吃的。所以他肯幫她家幹活,推磨,做自留地等。直到八月的一天,秋賢去我家,當時有我二嫂,我媽和我。秋賢對我媽說:她不同意開新。我媽說:你媽當時看上了,沒說你不同意。秋賢說:我媽看上了讓她嫁給開新。
二嫂當時睡在凳子上沒說話回去了。恰好,開新進門了,她就把剛才的經過給開新全部倒完。
當時,開新就急匆匆跑到我家對我媽說:聽我二嫂說秋賢不同意我,這是個淡事,淡事(小事一樁的意思)。於是不久他們就退婚了。
以後,開新談起此事,這次訂婚,是因為他妹愛賢要結婚,所以母親認為大麥先熟小麥後熟。在這種情況下,他才被迫訂婚。這次退婚,是對他一次最大的解脫。
(後來這個姑娘和媽媽的一個同學結婚,兩家人成了親戚,逢年過節,紅白喜事都會來往。隻是據我觀察,爸爸和她見了麵,還是略微有些尷尬。)
 
後麵發生的事更有戲劇性。
外婆有個愛好,也是很多女人的愛好:做媒。撮合成的不少,鞋也收了好幾雙。
但唯一的一次走麥城就是給爸爸做媒這一次。
據說當時爸爸要退婚,還要去女方家討個說法,問個明白,說丟不起這個人。
由於雙方都是熟人,不好撕破臉皮。外婆左勸右勸,最後答應爸爸:“你這事包在我身上了,我再慢慢給你說個合適的親”,才暫時打發了爸爸。
然後看到站在一旁的媽媽,外婆一下子有了主意。於是把母親叫過來說:“芬娃子,你看開新咋樣,小夥子力氣大推磨一把好手,將來能給咱家幹活,不如把開新給你說了吧。”
媽媽點點頭,一口答應了。
就這樣,外婆做媒把自己女兒貼進去了,成為一個甜蜜的笑談。
爸媽拿這件事開玩笑開了一輩子。
緣分天定,成就一生幸福姻緣。
在所有的人看來,他們的婚姻是美滿的,媽媽是幸福的。
一輩子被爸爸包容,寵愛,嗬護有加,亦兄亦父,讓多少人,包括我們做兒女的羨慕。
以至於很長時間我以為這世上所有人的父母都是這樣的。
在他們相繼得病之後,逐漸忘記了子女,父母,朋友,但依然記得對方。
爸爸的病到後期開始大小便失禁,不記得回家的路,但走路還是習慣性地拉著媽媽的手,怕她腿不好摔倒。
什麽都忘了,隻記得自己老婆是誰,叫什麽。
直到有一天,連自己都不知道是誰了。
媽媽是他最後忘記的那個人。
 
媽媽似乎一直記得爸爸。
我回去陪她的那三個月,每次去她都會示意我去那邊看爸爸。
我每天都會推她來到爸爸的病床前,讓他們一起呆上幾個小時,一起聽聽他們喜歡的歌,和他們說話,讓他們手拉著手靜靜地呆一會兒。
我想他們是能感知到對方的。
那段時間,應該是他們在養老院見麵最多的時候。
也是父母狀態最好的時候。
 
到了晚上,媽媽的情況逐漸平穩下來。三嬸和三叔住在隔壁陪我。
媽媽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候呼吸會急促起來。
她隻要睜開眼睛,我就告訴她神,老天爺要來接她。跟著老天爺走,神會帶你去一個好地方,沒有病痛,沒有煩惱,可以吃飯,唱歌,走路,每天開開心心,可以永生,也沒有生離死別的痛苦。
媽,跟著神走,往高的地方,光亮的地方走。
我一遍遍又一遍地說,心中篤定的相信,神一定會接媽媽走。
媽媽是多麽有福報的人啊!
她這幾年受的苦也抵償了她今世所有的錯吧。
我握住媽媽的手,告訴她我愛她,感謝她,叫她不要牽掛任何東西,跟著神好好回家。
 Zoom上的助念聲縈繞不斷,平添了幾分肅穆祥和。
此時此刻,我突然特別希望:爸爸陪著媽媽一起走吧。
爸媽自從爸爸轉業回來之後就再也沒有分離過。他們形影不離,一起做飯洗碗,一起打理小院,一起種菜,一起旅遊,一起照看孫子,一起變老,甚至,一起生病,在先後失智之後住進養老院。。。
如今是不得不別離的時候了。
媽媽此行要去的地方,她從未去過,她獨自一人上路,害怕不?
也許一路凶險,會遇到各種想不到的情況,她一直被爸爸保護的那麽好,能應對不?
媽媽將要去的那個新的家,孤零零在野外,她孤獨不?冷不?
如果有爸爸陪著她該多好!
至少兩個人相互依偎,不至於走失了,分離了,在那個世界找不到對方,在來世再也認不出對方。
真希望這樣!一起走
原來,自古以來,有多少至愛的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化蝶雙雙西去”,是需要多大的福報和緣分才能實現。
隻是,我們做子女的是否能承受得起短時間內失去兩位至親的雙重打擊?
 
今晚的北鬥七星特別清晰,從小到大,它似乎一直在那裏,在頭頂變換著位置,就像我熟悉的老朋友。
最亮的那顆星正好移動到了正上方。
鬥轉星移,滄海桑田隻一瞬,回眸不過紅塵客。
人的一生就是一刹那了。
 
一個人在淩晨三四點的漫天星光中,吃著夜宵,回憶著這院子裏的人和物,成長在這裏的一草一木,發生在這裏的點點滴滴,就像在昨天。
物非,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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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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