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第五十一章

林少華趕到時，會議室裏已經坐滿了各部門的經理。

林少華坐下後，小龐對林少中說：“林總，人都到齊了。”

林少中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然後把煙吐向空中，他看著煙霧在會議室慢慢地散開。

林少中收回目光，用非常嚴肅的語氣說：“目前，河東和西江兩個工廠工人將近一萬；但是，得力的幹部嚴重不足！”說完，他的目光慢慢地掃過每一張麵孔。

大家用虔誠的目光望著他，好像整裝待發的戰士，隻待林少中一聲令下就奔赴戰場。

忽然，林少中想起漢高祖那首《大風歌》，他的心中湧動起高祖當年那豪邁的情懷。他十八歲下鄉，在農村一幹就是十二年，當年有誰能想到他會有今天？現在的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丹尼爾都要讓他七八分！他很得意，覺得自己的人生頗為成功，甚至可以說十分傳奇。

前幾天電視台經濟新聞的記者還采訪了他。那天，他身穿米黃色高檔西裝，坐在一張巨大的老板桌後麵。那個記者很有名，既漂亮又有思想，她用崇拜的眼神望著他，那是一種近乎仰望神靈的眼神，那眼神想起來就讓他舒坦。那天他麵對鏡頭文思泉湧、口若懸河，從曆史談到現在，從中國經濟談到世界大局。到現在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那天哪來的那麽多奇思妙想？看來權力和崇拜能激活一個人的潛能，能把一個普通人變成超人。過去有一本書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現在很想寫一部書，書名他都想好了，就叫《神明是如何降臨的》。

林少中的思緒回到現實，他接著說：“正確的路線確定之後，幹部就是決定的因素。我們目前的當務之急就是盡快解決幹部問題！這讓我我想起了漢高祖劉邦的那首著名的《大風歌》。”

說到這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挺直了腰板高聲朗誦：“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林少中的目光又一次從各位經理的臉上掃過，經理們用熱情和崇拜的目光迎接著他的目光，就像信徒仰望神明。其實這就是一場戲，大家都在表演，林少中在表演神明，經理們在配合他表演信徒，不同的是林少中表演得很真誠，他已經進入角色，成了戲中人，而經理們隻不過是在逢場作戲而已。

林少中接著說：“我們需要一大批幹部，行政部、財務部、采購部、生產部，倉庫、車間，以及各個營業部，都需要大批得力的幹部。我們要搞一次大招聘，一次全國範圍的大招聘，我們要廣招天下英才！”說到這裏，林少中的那隻大手在空中有力地一揮。

會議結束後，林少華叫住了孟俊立。

“孟經理，我有事找你。”

“什麽事，老弟？”孟俊立笑著問。

“M品牌的麵料出了問題。”

“出了什麽問題？”孟俊立嚴肅起來，“M品牌是公司最高品牌，麵料采購我親自抓，可千萬別出問題！”

“不是采購出了問題，是在二次加工時出了問題。”

“什麽問題？”

“真絲麵料粘合時出現褶皺。”

“哦，這個問題。”孟俊立輕鬆下來。“這樣，你跟我去一趟采購部，我馬上給供應商打電話，看他們有沒有什麽辦法。”

他倆來到采購部，孟俊立從辦公桌抽屜裏找出一張名片，打通了供應商的電話。

掛完電話孟俊立笑著說：“供應商說有辦法，他們讓我們把麵料寄回去，他們給咱們重新加工；不過，要收一點加工費。”

“收多少？”

“一米收十塊。”

“沒問題，答應他們。現在一米損耗差不多百分之九十，十塊錢完全沒問題!”

林少華沒想到這件讓他頭痛了這麽久的問題竟然這麽輕鬆地解決了，他跑到M班，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孟燕。

一個月後，林少中率領各部門經理前往全國各地，一場規模空前的大招聘正式開始了。

第一站是申城。

到達申城那天晚上，林少中請童年好友邢誌剛吃飯，地點是著名的金江飯店。

林少中和邢誌剛有幾十年沒見麵了，最後那次見麵是在青石村。那一次，邢誌剛本想把林少中招到部隊，沒想到林少中惹上了麻煩，他也隻好作罷。從那以後他們就沒見過麵。

邢誌剛在部隊混到了師級，現在已經退伍。他愛人是申城人，他又在申城當兵，退伍後就留在了申城。如今的邢誌剛依舊相貌堂堂，一看就是一個大人物。

幾杯酒下肚，林少中和邢誌剛回憶起童年在省政府大院時的難忘時光。那時林少華的父親是教育廳長，邢誌剛的父親是公安廳長。

林少中笑著問邢誌剛：“還記得那次我們去偷老鄉的花生麽？”

邢誌剛笑著連連點頭，“記得，記得，好像還是你出的主意呢。”

“對，是我的主意。”

二人笑著想起了當年。

那是五十年代末的一天，林少中對邢誌剛說：“誌剛哥，聽說咱們大院後麵有一片花生地，我們去搞點花生吃怎麽樣？”

“好啊！”邢誌剛欣然同意。

那時邢誌剛是孩子王，省政府大院裏的孩子都聽他的。

邢誌剛帶著一群孩子跑到大院外。大院外是一片莊稼地，孩子們四處尋找，並沒見到花生的影子。

邢誌剛生氣地問：“少中，哪有花生？你謊報軍情！”

林少中也有些困惑，花生在哪兒呢？突然，他眼前一亮，目光落到了一片矮小的樹叢上。林少中走過去，雙手抓住一棵小樹的樹幹，用力一拔，小樹被連根拔起，小樹的根須上長著一串串花生。

“呀！花生！”孩子們驚奇地喊了出來，

孩子們七手八腳地開始拔花生，花生地很快就被他們糟蹋得一片狼藉。

忽然遠處傳來一聲怒吼：“小畜牲，為什麽禍害莊家!”一個老農拎著一根棍子往這邊跑來。

“快跑！”邢誌剛見勢不妙大喊。

孩子們頓時作鳥獸散。

老農在後麵追，邊追邊罵：“小混蛋，打死你們這些小混蛋！”

孩子們跑進了省政府大院......

邢誌剛搖搖頭說：“少中，那時候我們太調皮了！”

林少中點點頭，“是啊，農民種點糧食多不容易，我們也真不懂事！”

邢誌剛笑道：“少中，看來你農村十二年沒白待，你對農民的感情比我深。”

林少中沒有說話，他好像在思考著什麽。

過了一會兒，林少中突然說：“誌剛，你到我們萊絲來吧。”

邢誌剛一愣，他對此毫無準備。

“怎麽樣？誌剛，你來當我們西江工廠的總經理，年薪五十萬。”

邢誌剛有些吃驚，沒想到林少中一張口就開出這麽高的價碼，過了好久他才反應過來，他望著林少中遲疑地問：“少中，你不是開玩笑吧？我從來沒幹過企業，讓我當總經理行嗎？”

看著邢誌剛那副傻呆呆的樣子，林少中非常得意，小時候他是孩子王，現在自己要當他的王。

“沒問題，我那裏還有一個鎮長，他完全不懂生產，我現在讓他當管生產的副總經理。你不是當過師長麽？你能當師長，就能當總經理，何況你後麵還有我呢。”

邢誌剛有些猶豫地點點頭，“這樣，少中，這不是小事，我得回家跟老婆商量一下。”

“沒問題，我們還要在申城待上幾天，我們離開前答複我就行。”

林少華因手頭工作太忙錯過了申城招聘，一個星期後他趕到了西安古城大酒店，萊絲集團的招聘地點就設在這裏。走進古城大酒店大廳，牆上的巨幅黃銅浮雕立即映入他的眼簾，雕塑上都是西安著名的典故。他被浮雕的精美所吸引，欣賞了一會兒才離開。

總裁秘書小龐把林少華帶到招聘攤位，林少華看到桌上擺著一個紙牌，紙牌上寫著“N、M品牌”。

林少華笑著問：“小龐，這幾天來應聘的人多麽？”

“多，多得不得了！好多人都來問你們品牌的情況，我讓他們把簡曆留下了，你有時間可以翻翻，就在你桌上。”

“謝謝你，小龐！我馬上看。”說著林少華在桌子後麵坐下來。

林少華翻了一遍簡曆，覺得都不太理想。

“同誌，現在還招聘嗎？”攤位前傳來一個老女人的聲音。

林少華抬起頭，看見一位六七十歲的大嬸站在攤位前，她身後還站著個瘦弱的小夥子。

林少華衝大嬸點點頭，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她。

大嬸看出了林少華的疑惑，她把身後的小夥子拉到身前。

“這是我兒子，學紡織的，現在是紡織工程師。”

林少華眼睛一亮，他這次來就是想招一個學紡織的。

“哦，簡曆帶了麽？”

小夥子迅速把簡曆遞給林少華。

小夥子叫趙偉，今年二十七歲，是紡織研究所的工程師，畢業於紡織工業大學，紡織印染專業，正是林少華要找的人才。

林少華上下打量著趙偉。

趙偉中等個兒，麵色蒼白，很瘦弱，很靦腆。

“趙偉，你們單位能放你嗎？”

“能，我們研究所正在改製，大家都在自謀生路呢。”

林少華轉向趙偉媽：“大嬸，你同意趙偉去河東嗎？”

趙偉搶著說：“她同意，我媽什麽都支持我。”

林少華笑著對趙偉說：“我跟你媽媽說話，你先別插言。”

趙偉閉上嘴巴，緊張地看著媽媽。

趙偉媽看看林少華，又看看趙偉，她欲言又止，看得出她的內心很矛盾。

林少華說：“大嬸，如果你為難就別讓他去了。說句老實話，河東也不是什麽好地方。”

趙偉媽連連點頭：“是呀，哪兒不能活命，為什麽大老遠跑到河東去？我聽說那裏的治安非常不好，我真怕孩子到那裏出事……”

“媽，你能不能少說兩句。”沒等媽媽說完，趙偉就打斷了媽媽的話。

林少華對趙偉說：“趙偉，你要是想到我這裏來，就必須改掉這個懷習慣，你為什麽不讓媽媽把話說完？”

趙偉媽說：“經理呀，我家趙偉可是一個好孩子！有禮貌，有愛心，肯幹，要強……”

“媽，你少說兩句。”趙偉又打斷了媽媽的話，說完他捂住嘴巴，衝林少華不好意思地笑了。

林少華覺得趙偉挺有意思，都是工程師了，在媽媽麵前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林少華沒理趙偉，他對趙偉媽說：“大嬸，我聽你的，如果你同意，我就把趙偉帶走，如果你不同意，我是不會招趙偉的。”

“媽媽！”趙偉用懇求的眼神看著媽媽。

趙偉媽看著兒子，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有慈愛，有不舍，還有擔心。她兩隻手掌來回地揉搓著，看得出她心如亂麻，不知如何是好。

“媽！”趙偉靠近媽媽，他的手緊緊地握住媽媽的手。“媽，你就讓我去試試吧，我才二十七歲，我不想就這樣荒廢一生。媽，相信你兒子，我一定好好幹，等我站住腳就接你過去。”

望著兒子哀求的目光，趙偉媽終於下了決心：“經理，我就把兒子交給你了！”

林少華點點頭：“大嬸，我要跟你說清楚，我們還有一個月試用期，如果試用期不合格，他還得回來。”

趙偉媽媽笑了，“要是能回來就好啦！”

“媽，你怎麽這麽說呢？難道你不相信你兒子？”

趙偉媽對林少華說：“經理，我不是替兒子吹，這孩子從小學開始就一直是三好學生，在研究所也是業務尖子。”

林少華點點頭，“那好，工資暫定七千，包吃包住。”

“七千？”趙偉瞪大了眼睛。

林少華笑道：“你覺得是多了還是少了？”

趙偉媽媽連忙說：“不多不少，正好，正好！”她布滿愁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