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蓮 第拾伍章

拾伍

 

全國恢複高考的第二年，應屆高中畢業生瑋瑋蟾宮折桂，考入鄰省一所名牌大學。錄取通知書到來的這天，家良在院門口燃放起一掛長長的鞭炮，整個彭家灣也跟著震動了。新中國成立這麽多年來，瑋瑋是彭家灣唯一考上大學的孩子。

蕙蓮心中裝滿了喜悅與興奮，其神態作派，與往日大不一樣，走路抬頭挺胸，見人搶先笑語招呼問候。她一連多日沒有下地幹活，還到慶餘圩街逛了半日，買回了一大堆糖果餅幹香煙瓜子，以及孩子去外地讀書所需的生活用品。灣村裏的人，無論誰來家道賀或話家常，她都熱情地敬煙、泡茶、上糖果，就連在她院門口玩耍或路過的小孩童，她也要客氣一番，送幾顆水果糖或是兩塊餅幹。家中無人的時候，她就從抽屜裏拿出瑋瑋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翻過來複過去地看，看過之後，又是發呆發愣。瑋瑋能有今天，多麽地不容易啊！她吃的苦，受過的屈辱，做出的犧牲，沒有枉費，終於有了足夠的彌補與回報。她由瑋瑋又聯想到孩子的親生父親，內心自言自語：家俊啊家俊，我沒有辜負你的囑托，我們的孩子已經長大成材啦！苦命的家俊啊，你現在哪裏，日子過得怎麽樣……

妻子的喜慶愜意，深深地感染和打動了家良。十幾年的夫妻生活，使他在情感上形成了一種習慣，妻子高興，他歡喜，妻子憂愁，他苦惱，妻子的喜怒哀樂，就是他的喜怒哀樂。眼下，他心裏時常不由自主地蕩漾著歡樂的波濤。這歡樂的波濤，當然是因妻子前所未有過的良好情緒而鼓動，但其中還有那麽一點自己也說不清白的緣由。他這個做繼父的，今日總算鬆了一口氣，壓在心頭那副無形而沉重的擔子終於缷下了。人人都說繼父難當，他這個繼父尤為難當。這個苦命的孩子到他家的時候不足三歲，體弱瘦小，像隻小貓。他當時就心知肚明，蕙蓮之所以能答應嫁給他，孩子是主要原因之一。他把孩子撫養好了，也就安穩了蕙蓮的心。可以說，他是戴著枷鎖鐐銬撫育著這個養子，傾注了滿腔的心血，唯恐出現差錯或者是任何紕漏！皇天真的不負有心人。這隻當年的小病貓，如今比他高出一頭，長成高大帥氣的健壯小夥。

孩子不久就要離家到外地上學，他心裏尋思著還能為孩子做點什麽。中午，一家人圍桌吃飯，他忽然停住筷子，笑著問：“瑋瑋，你的那個木箱子已經舊了吧，我給你另做一個新的漂亮的箱子怎麽樣？”

瑋瑋尚未回答，蕙蓮馬上插嘴：“去大城市，做什麽木箱子，明日我去買個皮箱。”

家良臉上的笑容立馬僵住了，一副訕訕的模樣。

瑋瑋看得真切，瞪了母親一眼，笑著說：“媽媽，我不要妳買皮箱，我喜歡爸爸做的木箱。我提著爸爸做的木箱心裏踏實，有底氣，也有運氣。妳看，初中、高中這幾年，我都是提著爸爸做的木箱，真的是一切很順利，學習成績好，身體狀況也好，還考上了好大學。如果這回我提著爸爸的新木箱讀大學，肯定也會一切皆好。因為有木箱作伴，就等於爸爸媽媽一直守護在我的身邊，我就不會孤單，不會害怕，我就格外有力量有信心！”

家良僵硬的臉立刻舒展開來，露出了濃濃的笑意。孩子的話，真的比蜜糖還甜，比烈酒更醉人。家良“嘿嘿”地傻笑了幾聲，心裏無比爽快。他將目光投向妻子，目光有喜悅，有征詢，有諂媚，還有乞求。

蕙蓮也被兒子這番深情的話語打動了。她迎著丈夫的目光，喜盈盈的說：“瑋瑋喜歡，你就做吧！”

家良忙不迭地點頭，接著，手中的筷箸在碗中飛快地扒拉著，一碗米飯很快就落了肚。

該給孩子做一個什麽樣的箱子呢？這個箱子不能太大不能太重，太大太重一路上提著費勁，也不方便。但又不能太小，太小了裝不了多少衣物。這箱子還要漂亮結實，不能讓同學們笑話。家良一路思量著，不知不覺地走進了慶餘圩木材加工廠。

選用什麽板材呢？他首先看了看樟木板，又逐個看了鬆木、杉木和梓木板。斟酌再三，最終選定梓木。梓木質地細密，紋路漂亮，較樟木輕，而且經時耐久，也不會變形走樣。

他用了整整一天半的功夫，精心細致地做好了木箱。他近看遠看，左看右看，自我感覺都很好。這箱子的式樣不大不小，不高不矮，看著順眼。箱子的四周和蓋麵，十分的平整光滑，手摸上去舒爽滑溜。漂亮的木質紋路纖毫畢現，恰如一幅幅古樸淡雅的山水畫。他又專程去了一趟縣城，買回一罐清漆。眼下流行這種漆，它是一種透明的人工漆，刷上去，等於裹上了一層牢實的透明膠！

這個木箱，瑋瑋很喜歡，迭聲叫好。蕙蓮仔細看了一遍，也感到滿意。

幸福的時光過得格外快。今天，瑋瑋要離家去學校報到。蕙蓮和家良早早地起了床。蕙蓮進灶屋做早飯。家良與瑋瑋一道收拾鋪蓋行裝。家良將瑋瑋要帶走的被子床單枕頭等物，緊緊地捆成一個長方形的背包。

不一會兒，蕙蓮招呼全家吃早飯。她做的是一大鍋麵條，煮了五隻荷包蛋。她給每人盛一碗麵和一隻蛋，瑋瑋今日遠行，多了一隻蛋。蕙蓮和瑋瑋比往常吃得快些，瑛瑛好像胃口不太好，吃得較慢，家良也就有意吃慢些，陪著瑛瑛。瑛瑛的心情有點亂，有點堵。哥哥在家裏受寵，她有過忌妒，但兄妹十幾年相伴成長，兩人之間的感情還是好的，哥哥到外地讀大學，瑛瑛的內心深處不舍，原本想和爸爸媽媽一塊送哥哥，媽媽卻要她看家，在家裏好好看書，過兩年爭取考上哥哥那所學校。為什麽非要以哥哥為標準呢？為什麽我就不能超過哥哥？所以，瑛瑛心裏生著小小的悶氣。

“家良，快點，我們要走啦！”

家良“哦”了一聲，把碗中的那隻荷包蛋撥到瑛瑛碗裏，將碗中少許麵條和湯汁一口吃得精光。他站起來，一隻手在瑛瑛的肩上輕輕地拍了拍，示意她慢慢吃。

瑋瑋很興奮，多年前暗中立下的誌願，終於得以實現，心中鼓動著新的向往與衝動，一個全新的未知的世界，將在他麵前漸次展開。不知是誰說過，屈辱困苦是人生的墊腳石，更是命途的“貴人”。惡人惡事的反作用力，或許比正麵的力量更容易成就一個人。瑋瑋對這一說法十分讚同，他自己就有這方麵的親身體驗。讀小學的時候，遭受“蠢猛子”的欺負，“蠢猛子”和他的父親仗勢欺人，不僅強行要走了他家一百塊錢，更為氣惱傷心的是強行奪去了他兒時最親密的夥伴“朱朱”。“朱朱”被父親拖拽離家時，向他投來的哀求與絕望的眼神，還有“朱朱”逃離魔窟慘死在自家院門口的情景，點點滴滴，深深地刻在他的骨子裏，恐怕永遠也抹不掉！從那時候起，他就咬牙切齒地發誓，一定要把書讀好，為自己爭口氣，為父母爭口氣，為“朱朱”爭口氣！每當學習遇到困難，或者是厭煩疲倦時，那種場景便會自然而然地浮現在眼前，如同一根無形的鋼鞭抽打著他的心靈……

他看一眼左邊拎著木箱的爸爸，又看一眼右邊拎著網兜的媽媽，心裏無比的溫暖和踏實，腳步格外輕快。

父子三人一路說說笑笑，很快就到了慶餘圩。在經過鄉衛生院的時候，背後忽然傳來一陣喊叫聲。三人同時住腳，轉身後瞧：隻見三四個小夥子急步朝衛生院奔來，中間的大個子背著一位傷員，傷者的頭破了，滿臉血汙。瑋瑋仔細一看，認出傷者竟是久違了的“蠢猛子”！

“蠢猛子”勉勉強強弄了個初中畢業，幾年前就進了供銷社。他在供銷社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沒人敢管。成年後的“蠢猛子”除了愛打架鬧事外，還染上了追逐搔擾漂亮女孩的壞毛病。供銷社有個女營業員頗有姿色，“蠢猛子”就像一隻綠頭蒼蠅盯著不放，滿口汙言穢語，甚至動手動腳，沒完沒了的糾纏。女孩子已經有了對象，對象是稅務所的稅管員。女孩不堪其擾，向對象控告哭訴。稅管員知道此事後，怒氣衝衝地找到“蠢猛子”警告一番。“蠢猛子”根本不把對方放在眼裏，依然我行我素，毫無半點收斂。稅管員見文的不行就來武的，找了一幫兄弟將“蠢猛子”狠狠地暴打了一頓。

瑋瑋目送“蠢猛子”等人進了衛生院，心裏竟然湧動著奇奇怪怪的滋味，既有快意驚喜，又有哀痛憂傷，還有絲絲縷縷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