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快樂傻子
[上集] 當屈主任翻到第三份登記表時，他突然輕輕地“啊”了一聲，抬頭看看牛一又低頭看看表格上的照片，如此反複了幾次，他終於把表格遞給牛一，說：“你快看看這個！”
牛一接過報名表，看了一眼就恍惚起來，自己什麽時候留過這麽潦草的發型，還笑得那麽沒心沒肺的？
牛一還沒定下神來， 那幾頁紙已經落到牛夫人手裏。“莫再生，男，32 歲，出生日期……天啊，這正是你父親把他送出去的那一天！而且，他的名字裏……還真有一個‘生’字！”牛一抬頭盯著屈主任問：“你見到這個人了嗎？”屈主任歪了歪頭，隨即從公文包裏拿出手機，一邊撥號一邊把揚聲器打開了。
“嗨，屈主任好。”
聲音是有形象的。牛一的耳朵本來就豎著，這幾個音節從耳孔魚貫而入，竟然讓他的心髒停跳了一秒。
屈主任顯然對這個聲音習以為常，他把手機舉在嘴巴前，說道：“小沈，你給我的報名表裏有一個叫莫再生的，他現在人在哪裏？”那女子婉轉又悅耳的聲音又從手機裏傳出來：“哦，報名的誌願者做完體檢，都讓回去等通知了呢。這個莫再生是兩天前來的，不清楚現在在哪裏哦。”
屈主任掛了電話，說：“我們必須挑選身體健康年齡合適的人來做這個實驗，不然換腦時出了其它問題，責任可就說不清了。”他看看時間才九點半，就征詢地看著牛夫人道：“這裏有這個莫再生的聯係電話，要不要我們直接撥過去試試？”牛夫人似乎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她僵硬地點了點頭，一副快要上不來氣的樣子。牛一見機行事，趕緊去藥櫃裏找出硝酸甘油預備著。
三雙眼睛都緊盯著屈主任的手機，好像那是一頂魔術師的高帽子，莫再生馬上就要從裏麵蹦出來了。
“嘟......嘟……嘟......嘟……嘟......”
可惜，魔術師吆喝了半天也沒能變出個人來。牛夫人捂著胸口說：“能否明天我和小一到克隆中心去一趟，跟這個小沈問問情況？”屈主任沉吟了一下說：“跑腿的事就讓小一幹吧，您在家等著會安全一些。”
第二天牛一比上班時間提前十分鍾到達克隆中心，當他踏上大台階時聽到有個女子在後麵“嗨”了一聲，隨著一陣高跟鞋“嗒嗒嗒”的密鑼緊鼓，一頭大波浪的秀發就湧到了牛一麵前。
“ 剃了光頭差點認不出來了，哈哈，你這不是來向我求婚的吧？”牛一一愣，心髒又停跳了一秒。眼前這女子身材起伏有致，眉眼流光泛彩，那聲音更是讓人骨頭酥軟了幾分。牛一暗忖，這樣的小姐姐放在研究所裏有點違和，莫非是以前一切工作過的模特兒？“
那姑娘看牛一愣在當場，顯然習慣性地認為是自己容貌的威力，她笑嘻嘻地說：“你啊你啊，那天就是這樣一副傻樣，你的戒指呢？”說著就攤開手掌遞了過來。
牛一瞥了眼掐著點上班的人流，發現不少人已經在行注目禮了。他轉了個站位背對著人流，把女子掩護在他的高大身體之後，這才打蛇隨棍上，道：“什麽戒指？紙疊的還是鐵打的？”那女子故作嗔怪地說：“看看，不但傻，還沒記性，你真的該換個腦子了！”
牛一心裏一個激靈，莫非這姑娘以為自己是莫再生？牛一的嬉皮勁給逗引出來了，他順水推舟地說：“我是弱智，你手指頭上已經戴著個戒指了，還要戒指幹什麽？”那姑娘逗趣地拉著裙子笨手笨腳地轉了個圈，歪著頭說：“求婚啊，你不是說等你變聰明後，要帶鑽石戒指來求婚嗎？”
眼前這姑娘的快樂情緒很有感染力，牛一心裏籠罩已久的陰霾象被一陣春風吹去了十之八九。看來牛B這個弱智的喜好和自己也相去不遠，看上的女孩都是一個類型的，不奇怪，我和他本來就是一塊皮膚上緊挨著的兩個細胞，我們想不一樣老爸也不批準啊！
牛一正走神間，發現那個姑娘也在審視自己，她飽滿的紅唇嘟嘟地噘著，然後一張一合發出粘粘的聲音來：“嗯，你好像……沒那天那麽開心了，臉色發白，還瘦了不少，你出什麽事了？“
”小一！“牛一突然聽到一聲中氣十足的喊叫，回頭一看，隻見屈主任拎著公文包大步走上台階，一頭茂盛的好發三七分梳理得板板正正。
”小一你來得真早啊，看來你們已經認識了，這就是我的秘書小沈——沈嫣。“屈主任又轉向沈嫣說：”這位是遺傳學研究中心牛主任的公子——牛一，他要找你了解一下那個誌願者莫再生的情況。“
沈嫣的眼睛一眨一眨的，顯然腦瓜子在開足馬力處理一個bug。“雙胞胎？可怎麽又......不是一家人呢？ 克隆人……?“沈嫣細細地看著牛一的臉，眉頭微微蹙了一下，道： ”細看還是有點不一樣，莫再生的眉心沒有那川字紋，他雖然看著有點……憨， 但他簡直就是個開心果，那天我帶著三四個誌願者在附屬醫院跑來跑去做檢查，別人都乖乖地跟著走，隻有這個莫再生完全掉鏈子，最後不得不多叫了一個同事來幫忙，我全程就專管他一個。怎麽說呢……“沈嫣把自己從回憶裏拉出來，臉上的笑意像一圈圈漣漪蕩漾開來：”我上班這麽多年，那是我最開心的一個工作日了。”
這回輪到牛一大感意外。什麽，牛B是個開心果？還是個能吸引漂亮女人的傻子？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牛一順勢笑了笑，還和同樣聽得興起的屈主任交換了一個目光。牛一這時才發現在早晨的陽光下，年過半百的屈主任春風滿麵、印堂發亮，這位老哥不但仕途通暢，豔福看來也不淺，他是從哪裏找來這個尤物當秘書的？
電梯停在五樓，屈主任把牛一領進了自己敞亮的大辦公室，這房間沿外牆一溜長窗就像個大鏡框，把大樓前的玫瑰園都裝了進來，屈主任的大辦公桌後是一整麵牆的書架，上麵擺滿了不知開沒開封的大部頭著作和各式獎牌紀念品。
沈嫣張羅著讓牛一在沙發椅上落座，又泡了杯茉莉花茶擺在茶幾上，這才拉了拉裙子坐到另一張沙發椅上，說道：“莫再生就是個長著成人身體的快樂兒童，心無城府，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最難得的是他身上有一股子‘憨’勁，你看那花......" 沈嫣指指外間她自己辦公桌上擺著的玫瑰說：“那就是他從大門外花圃掰來送給我的，把手指頭都刺流血了，真是個可憐又可愛的傻孩子！”
沈嫣不無得意地瞥了屈主任一眼，屈主任接住了那目光，臉上微微露出笑意。牛一顧不上這些眉來眼去，他的眼睛好像突然被四月的陽光刺痛了——一個逆光的身影從玫瑰園跑進小教堂的大門，他懷裏的玫瑰花在不斷往下掉落，他胳膊上新添了一道道被花刺劃破的血痕……
牛一晃了晃頭把牛C的身影甩掉，定下心神對沈嫣附和地說：“你這樣的姑娘，收花應該收到手軟了吧？對了，那莫再生住在哪裏，有工作嗎？”
小沈臉上的笑還沒褪去，隨著“嗒嗒嗒“的輕快節奏，她窈窕的身影走出了辦公室又走了回來，手上多了幾份文件。
”先看這個吧。這個傻大個隨身還帶著個速寫本，做體檢好像在逛公園，走著走著就突然拋錨了，拉都拉不動。“
牛一接過那張從速寫本上撕下來的紙，見上麵用鉛筆畫了個沈嫣的大頭，身子小小的穿著仙女的服飾在天上飛。這畫雖然象兒童畫一般稚氣但卻非常傳神，空白處還工整地寫了四個仿宋字“我愛女神“。
沈嫣道：”他很大方地把速寫本給我看了，裏麵有畫他自己在天上飛的，有在水上漂的大樓，有長著人身的阿貓阿狗，還有火箭星星彩虹這些東西……那些圖像都很玄幻，像夢境裏看到的那樣。”
牛一聽得眼睛都瞪圓了，這個陌生人豈止似曾相識，簡直就是他牛一自己！沈嫣突然拍了一下腦袋，道：“噢，你問他有沒有工作？莫再生住在我們市旁邊的那個青城，那裏有不少藝術家和畫匠靠批量複製名家的畫作，然後賣給國外市場來掙錢謀生。莫再生幹這個流水作業完全沒有問題，收入維持溫飽有餘，重要的是還和他的興趣吻合。在我了解的智障人士裏，他真算是特別幸運的，他那種簡單又滿足的生活狀態連我這個正常人都要羨慕了。”
牛一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牛B的情況好得令人難以置信，不但眼前這姑娘羨慕，和整天糾纏在自殺念頭裏的自己相比更是雲泥之別。牛一又試探地問：“他是不是還喜歡拍照？”沈嫣抬起頭來驚訝地看著牛一說：“你怎麽知道的？你和他到底是什麽關係呀？他拿著個手機到處拍，好像完全不知道肖像權這回事，人家生氣他隻知道傻笑，我這一路沒少給他道歉。”
牛一暗暗地點點頭，又繼續問道： “他的健康情況如何？”沈嫣找出莫再生的體檢報告大致看了一遍，說：“基本沒什麽毛病，唯有智商65，屬於輕度弱智。”牛一問：“什麽血型？”沈嫣說：“B型。”
牛一心想，這莫再生如果不是牛B那就沒天理了。好得很哪，這傻子陽光、自立、四肢健全，這下給媽媽交差就不需要準備硝酸甘油了。牛一抬起眼睛看著沈嫣，說：“這些資料真是太重要了，非常感謝你，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他的家庭情況如何？”
沈嫣躊躇了一下，轉頭撒嬌般地對著屈主任說：“老板，所有這些情況都應該替誌願者保密的，別忘了這是你讓我說的啊！”屈主任說：“放心吧，牛公子不是外人，說不定你在做一件大好事呢！”
沈嫣的眼睛裏流光一閃，說：“那可記得給我論功行賞啊！抱歉最後這個問題我了解得不多，莫再生的父母都過世了，這次是他的弟弟把他送過來的。”牛一心想，弟弟？他還有個弟弟？
屈主任看著也問不出更多的東西來了，就對沈嫣說：“你給那莫再生聯係一下，安排和牛公子直接見個麵，保險起見再讓他們兩人做個DNA鑒定。莫再生兩天前取的血樣應該已經銷毀了，要重新取樣。”沈嫣得令而去，沒一會她又跑進來說：“沒人接電話，我已經留了信息讓他聯係我了。”
當牛夫人細細地聽完牛一的敘述，她手裏的紙巾已經全被眼淚濕透了，她哽咽著說：“沈嫣這姑娘……和田妞是一個類型的吧？難怪這孩子會一見鍾情。但是，可別讓人家說我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牛夫人又抽出一張紙巾清了清鼻子，說：“我現在好像已經能看到他的一顰一笑了。不知為什麽，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個我這麽惦記的人，可一回也沒有在我夢中出現過，他不會是對我心懷怨恨所以不肯入我的夢吧！”
夢？想到那套關於靈魂、平行空間和夢的玄論，牛一不禁心頭一緊，他緊盯著問了一句道：“那您夢到過我嗎？夢到過夢妞嗎？”牛夫人想了想，說：“好像都沒有，你好好的就在我麵前，也不需要在夢裏相見吧。”
牛一知道母親沒明白自己的意思。看來克隆人既不能做夢，也不能進入別人的夢境，沒有夢的人生是殘缺不全的，自己用吸毒來填補無夢的缺憾，而牛B卻用畫畫來製造白日的夢境，這就是我和這個克隆兄弟之間的差別吧？
牛夫人沒注意走了神的牛一，她抬起紅紅的眼睛看看上天，然後雙手抱在胸前低頭下了頭。她的身體在微微抖動，好像消化這個重大消息把全身的力氣都耗盡了。
“全能的慈愛的主啊，感謝你聆聽我的禱告，把我的兒子引領回我的身邊。整整三十二年啊！主，謝謝你憐憫我，幫助我，賜力量給我。我們一家人將要在你恩慈的光照下重聚了，求你保佑他們健康平安，兄弟彼此相愛，阿門。“
牛夫人禱告完畢，又在牛一的攙扶下走到牛教授的遺像前，她用青筋顯現的雙手撫摸著相框，有點混濁的眼睛裏難得地散射出光芒。“聖喬，我們的兒子找到了！他還活著，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活著，很快你在天堂就能看到我們合家團聚了！”
牛夫人撫摸了一下桌上的檀香木雕花盒子，再轉過身來對牛一說：”你們三兄弟長得可是一模一樣啊！我老眼昏花的，真要訂做三個牌子給你們掛上！嗬嗬，不過牛B牛C這些名字不文雅，什麽克隆人不克隆人的，就叫牛一牛二牛三好了！“
小灰一直跑前跑後的不離左右，這時它噌地跳到桌子上，“喵喵“地叫著求抱抱。牛一摸摸小灰的腦門說：”媽，這小灰說不定是那個嬰兒投胎來的，你的四個兒子都在身邊了。“
牛夫人把小灰四腳朝天地抱到懷裏，再用手指頭點著它的鼻子說：”是嗎小牛四，你哥哥說得對嗎？“ 小灰從來都對自己肚皮向上心懷不滿，他沉默地忍耐了幾秒鍾，突然一個鯉魚打挺翻出了牛夫人的懷抱，跑出幾步後又回過頭來瞪了兩人一眼，好像在說：”什麽牛四，叫我牛零還差不多！“
等牛夫人漸漸平靜下來，她有點忐忑地說：“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我怎麽感到事情過分順利了呢？那個換腦的實驗有多大的成功率？我不在乎這孩子智商低一點，隻要健康快樂就比很多正常人都強。看看你吧，聰明、有才華，可……唉，媽媽這話可能傷了你了，牛二這孩子可能會給咱們帶來一道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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