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線記之風雨娉婷
小雨在35嵗的時候離了婚，簽字那天剛巧是她的農曆生日。
前夫是在北外求學時高她幾班的學長，前途頗爲看好的小外交官，以後就不“小”了，因爲他再婚對象的父親是外交部的無名實權派。對於這段婚姻，小雨也不是沒努力過，奈何夫妻倆聚少離多，久而久之感情淡了，婚姻自然也走到了盡頭。當年留學選的是英國比較文學，畢業後順理成章地留校任教，現在的她是文學院裏唯一的華人教授。大學所在地是不怎麼出名的小鎮，民風純樸，該有的都有但並不過分，也就是美國內陸再普通不過的小地方。小雨喜歡這裡就是貪它的平凡，跟故鄉上海的奢華靡麗相比，她反而更容易適應。
再有一個星期就是感恩節假期，她想起很小的時候在四川路的二層閣上吃過的一頓節餐。那時，爹爹，姆媽，眼鏡叔叔都在，全家高高興興地分一小碟的白斬雞吃，大人們還誆年幼的她“我們過的是謝謝節”。最近真是老了，總想起小時候的事情，在跟好友晴通電話的時候她發出這樣的感慨。晴和她在學校的時候同一閒宿舍，四年上下鋪的革命情感，親密無間。
晴在當年也是校花一朵，和小雨的恬靜雅致剛好相反，這一動一靜的姐妹花曾是校園裏讓一大票男生牽腸掛肚的風景綫。他們求學的年代，社會並不特別瞧得起商，名牌學府的產成品多數是往國家機關或學而優則治的方向走。晴不是，現放著外交部歐美司初級秘書的優差不去，自己考入了一家外商獨資企業任營運助理。小雨留學苦讀的第三年，晴嫁來了美國，定居南加州，金髮丈夫就是她助理了幾年的營運總監，所有同年齡段中驚世駭俗的事，晴都給佔了個遍。但這並不妨礙她們成爲最知心的朋友，因爲在最純淨的青春歲月裏對彼此都不曾留白。
假期過來我這邊玩吧，過謝謝節哦，晴學著小雨的口吻在電話那頭笑，我烤的火雞味道好的打著燈籠都沒処找。有這樣的朋友真不知道是幸抑或不幸，實在是沒有任何秘密可言。不用了，給我一個機會試試一個人的謝謝節能不能很enjoy？晴很清楚老朋友文弱的外表下有的是一顆倔強的心，那你自己好好享受了，別悶在小公寓裏睡足四天。
小雨鎖上門，套上麂皮雪靴；天氣不錯，她決定走路去鎮中心的購物街。畢竟是節日，縂該採買些什麼來塞滿廚房那空著肚子很久的冰箱了，就算沒力氣弄感恩大餐，至少添加點居家的氣氛。
超市的門麵做足了過節的裝扮，絨毛製的卡通玩偶在入口處會自動感應地大跳扭扭舞。轉了一圈，看看籃裏：預烤了一半的火雞，花椰菜，罐頭玉米湯，半加侖的桶裝香草冰激淋，蘋果，雞蛋。。。對於吃，她倒真是不太講究，倘若換了有個固執中國胃的晴，讓她連吃兩頓西餐必呼救命。突然，她有了個興致勃勃的念頭，何不還原幼時家裏餐桌上的經典西餐，當然那是有著濃重上海特色的。炸豬排，儸宋湯，水果色拉，耳熟能詳的老三樣，差不多是每戶上海家庭家常菜單上必備的所謂“紅房子”，也是五六十年代生人記憶中最早跟西方社會產生接觸的直接證據，美味的證據，可以納入口中的幸福往往是令人難以忘懷的。
換了採購車內的食材，幻想著它們躺在潔白磁盤上的模樣，小雨自己都有些詫異，這種對於食物的熱情竟讓她覺得獨居的日子不再枯燥無味。甜心，你看來氣色真好，收銀処的白髮莎莉是個活潑的老太太，小鎮上的人差不多都認識小雨，他們稱她為羞澀的中國娃娃。這就是你的晚餐了嗎，你吃得太少了，莎莉誇張的表情總能將她逗笑。雖然是美國，但除了沿海的幾個大都市，內陸地方民衆所掌握的資訊不一定就比得過襄陽路或秀水街上的一個小販。
大家都喜歡小雨，一來這裡不似大都會，她是罕有的東方麵孔，再來這美麗的女孩居然是年過三十的英文教授，太不可思議了。每次，莎莉都會特別留意小雨的購物籃，她覺得一定是小雨的特殊飲食造就了青春常駐的效果，可惜留意了那麼多年，小雨仍是小雨，她還是她。上帝一定特別偏愛中國女生，他一定是加了延緩衰老的基因給你們，小雨頷首表示贊同莎莉的話，雖然這句話她已經聼對方說過無數次了。
上海寧嗎？她嚇一跳，在這種地方聼人講中文已屬三年不遇的殊榮（晴於三年前來探望過她），更何況還是講上海話，最shock的是這上海話竟如此蹩腳，她擡起頭，接觸到的是一對黑眼睛：咖啡色樽領羊毛衫，米色開司咪夾克，TAG Heuer 的運動版馬錶。見她困惑的樣子，對方趕忙換了牛津腔很重的英文，恕我冒昧，看到您買的食材很像是小時候家裏常吃的，所以問一下；陌生人該是第一次出現在這裡，小雨釋然地笑了，您沒猜錯，我來自上海，但也請恕我直言，您的上海話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哈哈，兩人都笑了，是嗎？他毫不介懷，我是跟著爺爺一起長大的，學的是他講的家鄉話，一直以爲自己說的很標準呢。
來這裡探親還是訪友？是來看一個在英國念大學時的同學，本想給他個驚喜，誰知吃了閉門羹，所以先四處逛逛。英國回來的，她想想，全大學隻有工學院的Dr.沃林是從利物浦大學畢業的，難怪他會訪友不遇，沃林上禮拜拿了大假和未婚妻回鳳凰城拜見未來的嶽父母去了。
你應該是學建築的，英國最早開設這門專業的是University of Liverpool。這下輪到他大大的驚訝了，你會看相？小雨保持神秘的微笑，隻是你這種不宣而訪的舉動實在不像是英倫三島的保守作風，倒更貼近山姆大叔的不拘小節。他不笨，短短數秒已想清楚了原委，大概因爲沃林是唯一從英國畢業的導師吧，所以你才輕易地猜出了我的來歷，不過現在念建築的女生都那麼漂亮了嗎？她對他不露痕跡的恭維充耳不聞，也許那也隻是出自他天真熱情的本性，但措辭從“您”到“你”，兩人的距離明顯拉近了不少。
真是不巧，Dr.沃林可能要過幾天才回來；可我明天的飛機就回香港了，他聳聳肩，一副大失所望的樣子，不過能認識你也算是意外之喜。她不覺得這是冒犯，倒是頗欣賞這單純的率直。我是Rainy，她伸出手；我是風，他快樂地答道，風？和她父親的名字一樣。你沒有中文名字嗎？有啊，不就是Rainy，雨嘍，她笑。第一次跟一個陌生人談得如此投契，一個心血來潮的想法，對她來説也是瘋狂的舉動：邀請你共進感恩節晚餐如何，我代Dr.沃林一盡地主之誼。真的，風的高興一點都不做作，雀躍得像個小男孩，我回旅館換身衣服再來。這下看得出不愧受過英國的高等教育了，她莞爾，隻是家常菜，不用出動晚禮服那樣隆重吧，毛衣配牛仔褲就綽綽有餘了。那不成，那不成，他搖頭，起碼的禮貌還是要的，風幫她提起購物袋，我先送你回家也好認認門。
當客廳壁鐘的時針與分針垂直方向呈一直綫的時候，小雨公寓的門鈴唱起了悅耳的旋律，守時是種美德。風看起來果然煥然一新，V字領的淺駝色冷衫，煙灰色三個骨嗶嘰呢大衣。禮尚往來，他遞上一盒禮物，是一瓶紅酒，細看才發現居然是Chateau Margaux，有著紅酒界皇後的美譽。她不是很懂酒，就跟當初的母親不太懂鑽石一樣，但曾以準外交官夫人的身份出席過一些推不掉的大宴小酌，功課自然也做過一點。酒簽上的數字顯示是1982年份的，她像背書似的喃喃道，這一年的雨水和光照都接近完美，算是上佳年份，所以除了口感柔順兼有複雜的香味外，特別會散發出一種馥鬱的紫羅蘭花香。
甫說完，看到的是他晶亮的眸子，這是一天裏她第二次麵對同一個人的眼睛。是不是覺得我有些賣弄呢？她落落大方的，其實對於紅酒的知識我就知道這麼點，經不起人深究的。不，你讓我覺得驚喜，我開始懷疑你應該不會隻是個普通學生這麼簡單，酒原來是要帶給沃林的，現在正好借“酒”獻“花”了。你的中文底子不錯，她回到料理台繼續拌她的色拉。
風褪下大衣，環顧四周，小雨已知其意；就搭在沙發上好了，我這裏沒衣帽架。敲了兩個雞蛋，隻取蛋黃做色拉醬的原料，是傳統上海色拉的做法。小雨嫺熟地將蒸熟的洋山芋，熏腿肉，蘋果去皮切丁，風走過來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做菜；小時候用的是紅腸，她邊解釋邊往調味碗裏加色拉油，知道嗎，即使是在物資最缺乏的困難時期，上海仍然是全中國唯一買得到色拉油的地方。
你呢，家裏一直吃的家鄉口味嗎？是爺爺喜歡，他專門雇了老家上海的廚娘，我最愛的還是年夜飯那餐大沙鍋裏的蛋餃，味道“老靈光咯”，他拋了句舊式上海話。那你父母呢，他們也吃得慣？我自小跟爺爺一起生活，沒見過父母。她的心裏咯噔一下，有一刹的尷尬。色拉拌好了，她敲鬆豬排，起了油鍋，這裡市售的麵包粉味道不正，我用朋友從外州寄來的脆漿粉代替，味道一樣“老靈光咯”，她想他應該聼得出自己的歉意。
他信步到客廳，書架是最能看出主人家愛好與品位的地方，書架上滿滿的原文書都隻和文學有關。你真是跟著沃林念建築的？我雖然在英國念的書，也隻能和你談談雪萊和拜寧；她喜歡懂得自嘲的男子，不是還有一位嗎，她笑，怎會漏了世人都知道的莎士比亞？他大笑，雨，我喜歡你的幽默。
雨，夏曉雨，她如他希望那樣正式介紹了自己的中文名字；不是Dr.沃林的學生，雖然我也喜歡徐家匯天主堂那類歌德式建築，職業是沃林的同事，隻不過他是工學院的臺柱教授，我在文學院靠教比較文學混個三餐溫飽；風，夏皓風，Dr.沃林的老同學，雖然我也很勤力地畫樓宇圖則，隻不過他的優秀有目共睹，而我則剛通過RIBA(英國皇家建築師）的資格認證，學她口吻的同時不忘加上一句，真有緣，我們同宗。餐桌上相談甚歡，但還沒到讓小雨有相見恨晚的地步；總之是真正enjoy了一個愉快的謝謝節，和一個異鄉邂逅的同鄉人。
告別的時候，風瞥見玄関的鞋櫃下壓了片東西，撿起來看，是小雨和另一個男人的合影。我丈夫，她淡淡的，並不做特別的澄清，也沒有那個必要。他亦保持著謙謙君子之風和坦蕩蕩的明朗笑容，跟你確是一對璧人；謝謝，她收起相片，感恩節快樂；感恩節快樂，他也禮貌地回應，謝謝你的晚餐，明天就離開了，有緣再見。
是的，有緣再見了。
接下來的日子又回復到正常，準備期末考試，寒假，聖誕節，新年。那個感恩節的夜晚漸漸從小雨的記憶中褪色，隻留下一點溫暖的模糊的倒影，風一吹就散了。Dr.沃林回來了，在學校的教員停車場碰見，最多也就是Say Hi的交情，他隻字未提自己那位冒失的同學，她當然也當作無事發生。
晴打電話來的時候，小雨正從速遞員的手裏接過她寄來的聖誕禮物。那是一套市麵上已找不到的由皮爾斯演奏的肖邦夜曲全集，她一直苦覓而不得的。你真是天才，哪裏來的，還是老友了解她的心頭好；唉，不問天下事的大小姐，這世上有一種叫網絡市場的東西，我拍來的，晴的聲音裏透著得意。慢著，等不及試聼的小雨打開盒蓋，標明2CD裝的全集怎會隻有一張碟片靜靜地躺著？電話那頭傳來晴惡作劇得逞的壞笑，沒有香餌如何引你上鈎？三年前我去探你，直到現在也等不來你回訪，隻能出此下策了。晴，真想不到你墮落如斯，她笑駡，沒關係，為你墮落我在所不辭。小雨隻有乖乖就範，商量的結果，利用這兩年沒休的年假去南加州度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國新年。那你一月中就過來，春節是2月10號，我們好好玩它一個月，我這就給你佈置客房去。
飛抵洛杉磯是中午時分，從航站的落地窗望去一片蔚藍晴空，果然是陽光之州啊。晴趿了雙夾腳光板拖鞋，七分袖綫衫，卡其色濶腳涼痲裙褲，比起她在北京做白領時四季皆活在套裝裏的Look不知生動多少倍。小雨打趣道，這可真成了女版的阮小二了，晴不以爲然，你別笑，過得一個月包你比我還加州。晴的家安在Northridge（北嶺），離城中心，旅遊景點都不算遠；開車回去的一路她的嘴就沒閑過，小雨未來一個月的日程都讓熱情的女主人給排滿了，晴導啊，有沒有自由活動的時間啊？小雨禁不住討饒；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好似我這樣包吃包住，名貴私家車接送，全程陪伴的美女導遊整個洛杉磯都找不出第二個來；是啊是啊，小雨忍俊不禁，就跟閣下的烤火雞一樣，打著燈籠我快點跑！
晴的丈夫這幾日去了華府出差，兩人晚上大做特做了一桌南北佳肴。太久沒見，這頓飯從烹飪到杯盤狼藉持續了六個鐘頭，最後還是晴撐不住，我先睡了，你也別弄太晚。小雨有認床的習慣，三點多才朦朦朧朧地睡去；這個夜晚的睡眠雖淺然多夢，夢裏和晴去樂園坐雲霄飛車，忽上忽下的天旋地轉。但這終究不是夢，迷糊中她被晴連拖帶拽地從床上拉到屋外，兩人都隻披了晨衣，她更是連鞋都沒顧上，光著腳站在社區的空地上發愣。那是1994年1月17日的清晨，4點半剛敲過的樣子，加州北嶺發生了6.4級的大地震。
這是個以雙拚屋爲主建築群的社區，同條巷子裏的居民都跑出來了。還有餘震，大地在腳下顫動，人幾乎站不穩。到底是晴，人如其名的樂觀；我說小雨，真是不枉我們當初義結金蘭的誓言，我死賴活賴地把你騙過來實現同年同月同日。。。下一個字沒說完，因爲她注意到了小雨一臉不可置信的神情。對方正呆呆地望著向她走來的男子，即使在最危險，狼狽的時刻，他看來還是少有的怡然自若。
夏先生，你沒事吧？晴先招呼對方，轉頭向小雨介紹，住隔壁的新鄰居，剛搬來的。夏曉雨，你好，風除下自己的拖鞋，你先換上，小心腳讓瓦礫割傷了。小雨，你們認識啊？是，因爲一個偶然，這次輪到小雨向晴介紹了，夏皓風，我同事的老同學，方晴，我的老同學。你不是回香港了嗎？我回去隻是處理一些事情，我們家很早就移民加拿大了，這次過來定居是接受了北嶺大學的聘書，你呢，怎不見你先生？先生？她八百年前就離婚了，現在是如假包換的夏小姐，一直在邊上津津有味看好戯的晴突然插嘴。是嗎，夏曉雨小姐？風一字一頓地說。
震後，在家休生養息了一個多星期。這期間，風過來邀了小雨和晴夫婦出去吃飯，開頭兩次晴還跟著去，後來就推説要跟老公享受二人世界，兜口兜麵地要風別那麽不識相。小雨怪她對人沒禮貌，晴抿著嘴笑，真是好人難做，將來你們兩個都會感激我的。晴說的沒錯，一年後夏氏夫婦請了謝媒酒。提起媒人，風有次開玩笑，真正應該感謝的是那次大地震，否則可能再一次錯過，他原是打算第二天回加拿大探望爺爺的。
訂婚後，兩人曾飛去加拿大探望夏爺爺，爺爺住在溫哥華的老人院，説是住習慣了，不願再跟去加州。一位慈眉善目的長者，聽説孫媳婦是上海小姐，老人家開心的不行，當即取出一枚大鑽戒來，風兒，爺爺說過你長大給你討新婦的，可惜啊，原來是一對的，另一枚流落在上海了。
小雨怔怔地看著，爺爺，這戒指的指環內圈是不是刻著“Wind&Cloud 1948”? 這是連風都不知道的細節，爺爺顫巍巍地從搖椅裏站起來，小雨一直將母親雲留給她的戒指穿在項鏈上，我的這枚是媽媽的結婚戒指，聼長輩說當初爺爺家是開銀樓的，特爲大少爺文定之喜定製，世上決無第二對了。真正的祖孫倆相認了，垂暮之年的老人終於得到了最後也是最渴望的安慰。他本以爲這輩子不再能和親人相逢，所以從保良局領養了皓風，這男童，一雙眼睛似足了你父親，爺爺這樣說。怪不得那個感恩節她會邀請素昧平生的風，如今想來，確實是爲了這對似曾相識的黑眸。
他們特意選了溫哥華度蜜月，爺爺似乎年輕了許多，甚至能夠不再依靠拐杖了，他還是很倔，隻希望孫兒們年節假期相聚探望即可。爺爺於1998年去世，他說此生無憾矣；那年小雨四十嵗，亦是Wind&Cloud的金婚紀念，如果他們尚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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