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劫後餘生
牛一的天塌了，塌了的天空沒有了太陽也沒有了雲彩，隻剩下背後那層令人恐懼的暗黑，它像灌滿墨水的海洋一般倒扣在頭頂，隻要裂開一道小口，就足以輸出毀滅地球的能量。
受到巨大刺激而突發心絞痛的母親被送進了東方醫院，牛一爸爸的生前好友陳院長讓最有經驗的心髒科醫生會診，初步查明母親是急性心梗死和室間隔穿孔，必須把心髒的動靜脈全部切換到體外循環係統，待情況穩定後，再進行間隔穿孔的縫合手術。這個手術過去由最有經驗的醫生執刀，現在醫院新引進了機器人，雖然手術精確度提高了不少，但成功率依然低於40%……
從醫院回到家中的牛一幾乎變成了一具行走的僵屍，毒癮讓他麵目猙獰，手腳發抖，鼻涕眼淚齊流。牛一直撲衛生間把燈按亮，垃圾筒裏裝著黑黑的一大團東西，牛一伸手把它們抓了起來，這是今天早上牛C剪下來的胎毛，頭發很軟，和牛一的一模一樣。有人說頭發軟的人感情細膩，也許這是真的。
牛一把頭發扔到地上，再在垃圾筒裏繼續翻找，兩下就把那包扔掉的白粉翻了出來。牛一把小包放到嘴唇上親了一下，此刻還有什麽能帶給牛一最需要的安寧和愉悅呢？
海洛因真是個神奇的好東西，它把那倒塌了的天空又支撐了起來。牛一把領帶拽掉和衣倒在了床上，靜靜地享受著流星在黑夜中劃過，享受著月光撫慰迷路的雲彩……極度疲勞的牛一可能睡著了，他是在夢裏嗎？那麽多閃爍的小火苗在幽暗中飄蕩，這是自己小時候玩過的燭火嗎？牛C對火苗這麽著迷，他怎麽不來玩耍呢……烈焰熊熊，兩個人影揮舞著手臂在跳舞，火焰燒著了他們的衣服，可他們不疼嗎？牛一驚奇地看到，羽毛從他們的手臂和身體長了出來，羽毛也著火了……兩隻火鳳凰騰空而起，越飛越高，它們的翅膀一撲扇就有成團的火星飛散出來，好像給身後鋪下一條通天之路……
等等我！等等我！牛一使勁喊著，喉嚨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他沿著那條星火之路大步追去……一大團五彩的雲朵從路麵上升起，那就是天堂的大門吧？牛一心頭大喜，正想大步衝進雲裏，突然之間一切都消失了，牛一腳下踩空，身體打著滾向下急墜……
“啊……”牛一大叫一聲，手在空中亂抓，他聽到”咚“的一聲大響，睜開眼，隻見床頭的花盆滾到了地板上，再看看窗外，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陽台上那一大排剪成瘌痢頭一樣的茉莉花垂頭喪氣的，牛一心裏一沉，已經好多天沒人給它們澆水了。
“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
電話鈴突然響了，這首歌曲是牛一在夢妞死後設定的電話鈴聲，他一看屏幕是克隆戒毒所打來的，心裏一激靈，趕緊坐了起來按了接通鍵。”是牛先生嗎？“電話裏傳來銀發女人著急的聲音。”你預約的時間已經過了十五分鍾了，你們現在在哪裏？“牛一狠狠地拍了自己的腦袋幾下，好讓自己打起精神來：”請轉告王博士，牛C出了意外，他.....已經死了，這個手術要取消了。“ ”你等等，先不要掛線，我把王博士找來，請你直接和他解釋。“當牛一聽到王博士那金屬般明亮而且感覺很親切的聲音時，僵硬的身子好像被擁抱了一下，眼睛也跟著潮濕了起來。牛一記得王博士最後的一句話是：”…… 沒有關係，一切可以重頭再來嘛，牛C要多少有多少，你要是還想戒毒的話，價格我們可以優惠的嘛……”
你可能給我50%的優惠嗎？牛一心裏苦澀地想，就算能，我還有勇氣重走一遍這慘痛的路嗎？算了吧，吸毒也好不吸毒也罷，早晚不都是個死嗎？幸虧這一半的治療費用還沒給王博士轉帳，那些砸在手裏的垃圾股票也可以清倉了，這些錢足夠給牛C和夢妞辦完後事，並痛痛快快地過一段日子。
說到後事，牛一馬上回想起昨天在救護車裏母親說的一句話： “給大伯三叔打電話……讓我兒子......葬在......家族墓園裏......"大伯和三叔能同意把牛C葬在家族墓園裏嗎？牛一心裏一點把握也沒有。
牛一到衛生間裏用涼水洗了一把臉，再打開冰箱找到最後兩個雞蛋給自己煮了一碗速食麵。自打昨天葬禮以後牛一就沒好好吃過東西，他身體的能量已經快耗盡了。
等喂飽了肚子，牛一撥通了大伯和三叔的電話。大伯在電話裏沉吟半晌，說：“我隻想問大侄子一句，這個牛C在我們族譜裏嗎？一個隻生存了幾天的醫療產品，有資格在家族墓園裏占一席之地嗎？”牛一的三叔更是直截了當，他對現狀的一肚子不滿正好找到了一個發泄口：“這是什麽世道！感情？這年頭人類對矽膠娃娃也有感情，對智能機器人也有感情，難道這些東西死了壞了都來和人類搶地盤嗎？現在的人連婚姻家庭都懶得經營，心血來潮就去克隆一個，或者網上訂購一個，能去繁殖工廠預定個嬰兒就已經算很靠譜了，畢竟那還是真正的人類！現在走在大街上都不知道周圍行走的是什麽物種，人類這樣下去會是什麽結局？不言而喻！對不起了大侄子，也請轉告二嫂，我堅決反對把這個克隆人埋在家族墓地裏！”
牛一不想與這個世界再發生任何爭執，他心裏苦笑了一下，本來隻想在普通人的骨灰存放廳裏給夢妞租一個格間，現在突然多了一大筆錢，足夠給夢妞購置一塊墓地了，既然牛C和夢妞的骨灰分不開，我就便宜了這個傻子，讓他和夢妞合葬吧！人生本就虛空，世事本就無常，何必在這些事情上糾結呢？
在查裏張傳來的圖片上選購好墓穴的位置和墓碑的式樣後，支撐著牛一的那點意誌似乎用盡了，他整個人癱倒在床上，閉上眼睛想把一切拒之腦外。可是，他的鼻子還在呼吸，他的嗅覺提醒他床頭的茉莉花已經隨著女主人去了，屋裏再也沒有茉莉花的香味，連那頭和他糾纏不清的蠻牛都沒能給他留下。
沒有什麽比睡眠更能逃避現實了，牛一想重回昨晚那個夢境，他已經看到了天堂的入口，再跑幾步就可以進去看個究竟。可是牛一無法入睡，他的腦子總有嗡嗡的雜音在他的腦壁間來回衝撞——“小一……小一……”這是媽媽揮之不去的聲音，可那不是在呼喚他牛一，而是在呼喚那個克隆人牛C……
牛一閉著眼睛，眉心皺成了一個川字，媽媽為什麽叫牛C做”小一“？她吞吞吐吐地說他們沒有”不把自己不當人看“，這是什麽意思？僅僅是指吸毒嗎？媽媽是個果斷利落甚至有點強勢的女人，她當時欲言又止的態度不符合她一貫的處事作風，難道父母有什麽事瞞著自己，還瞞了一輩子那麽久？舉行葬禮時情況比較混亂牛一沒往下細想，現在牛一躺在床上，這一切又像潮水一樣重新湧進了他的腦海。
媽媽是老糊塗了吧？從小到大牛一都和父母在一起，家裏保存了他從出生到現在的所有照片，最有說服力的兩張是在產房裏照的，一張是爸爸給他剪完臍帶後把他捧在手上，而媽媽遠遠地躺在產床上露出了朦朧的笑容。另一張特寫拍了嬰兒手上係的牌子，上麵明明白白寫著父母和牛一的名字，這些是作不了假的，他牛一怎麽可能是克隆的呢？ 至於為什麽把牛C叫成小一，莫非牛一還有一個自己不知道的哥哥或弟弟嗎？媽媽懷孕流產了還是生下來是個死胎？媽媽是高齡產婦，曆盡千辛萬苦才懷上了孩子，這些情況都有可能，不過這個問題顯然沒那麽重要，牛一現在太累，沒精神去想那麽多了。
“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
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又把牛一嚇了一跳。 ”牛先生，這裏是東方醫院心髒科，陳院長讓我打電話給你，你的母親情況很不穩定，如果進入搶救程序，有些具體細節需要和家人協商，下午2-5點的探視時間請你到醫院來一趟。“
牛一的手微微顫抖著放下了電話，他的心髒好像也突然出了問題，那是一種熟悉的感覺，好像一隻手伸進了他的胸腔，一把把心髒抓住了，他感到疼痛，感到無法呼吸，感到渾身失去血流般的冰涼和死寂，在夢妞心髒病發那天他就有過這樣的感覺，可能那時牛C正經曆著同樣的不適，而這不適也通過心靈感應傳導到了自己身上。畢竟，他和這個克隆人關係太近了，比孿生兄弟還近，牛C根本就是他牛一自己。
“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
今天電話真多啊，牛一一看是老板來電，心裏一沉，預感到不會聽到什麽sweet 的聲音了。
“小牛，聽說你從今天起請了一周的假？要出門度假吧？下周工作不忙，你還可以繼續休假，不必回來上班了。“牛一靜靜地聽著，心想，人倒黴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這話一點沒錯，該來的都會來的，人生真是有趣得很啊！牛一做了一個深呼吸，盡量冷靜地說：”老板，你就告訴我實話吧，我是不是被炒掉了？“老板那頭哼哈了幾聲道：”你很有才華，但近年來卻越來越不在狀態了……的確…..我就直說吧，有人懷疑你在吸毒，你不必急著否認，這不是重點，主要的原因你應該能想到了，別的公司早就開始使用AI了，我們起步晚，剛剛才開始試著用Midjourney等等AI軟件創作廣告圖片。隻要輸入產品或模特的形象，廣告圖片就可以自動生成，輸入的資料和要求越詳盡，圖片就越接近我們的要求。AI出圖快得不得了，和傳統的製作方式比，攝影師的前期準備加上幾小時的拍攝，再加上後期處理怎麽也得一兩天的時間，可AI 十分鍾就搞出來了，細節還可以隨意修改，效果真是非常令人驚喜！不怕實話跟你說，使用AI主要是購買軟件的投入，此後連攝影師、模特、攝影棚場租、各種設備、甚至辦公費用等等都可以節省了，我們過去的傳統方式簡直沒有任何競爭力。”
牛一放下電話又癱倒在床上，心想：老話說天無絕人之路，可到了這個科技爆炸的時代，人卻有絕人之路啊！
牛一眼前黑茫茫的一片，連最後一星閃亮的火光都熄滅了。人生如戲，戲總有落幕的時候，人類一直在苦苦尋找生命的意義，也許生命的意義就是讓科技高度發展，最終被自己創造的機器人取而代之吧！
牛一躺在床上感到肚子又餓了，他多想張口大叫一聲“妞妞！”要在以前，夢妞準會換上一條簡單的套頭連衣裙，戴上她的玉蝴蝶戒指，再挎上一個草編的色彩鮮豔的大手袋到附近的農貿市場去買肉買菜。小販們對夢妞百看不厭，她走到哪裏哪裏就會安靜下來，大家都豎起耳朵聽她笑眯眯地講價的聲音。夢妞總能買到又便宜又好的東西，還總會獲贈一把大蔥或幾根香菜。每回從菜市場回來夢妞都象和朋友聚會完一樣高高興興的。夢妞在別的事情上還不如一個少年懂得多，但她做飯很有天分，飯點的時候家裏飄蕩的香氣把牛一的胃抓得緊緊的……
牛一越想越沒有力氣再起來煮速食麵了，他打開手機，他需要尋找一點精神食糧來安撫他的生命。
在微信群聊裏牛一找到了那個叫“忘川河”的群，這個群是他半年前加入的，那時他從戒毒所出來後又抵不住誘惑，重新吸毒，導致爸爸病發而逝。很多人在生命的某個節點上都萌生過自殺的想法，但這離實施還有十萬八千裏。牛一雖然對生命動搖過，但入群的時候大半還是出於好奇，等他開始克隆戒毒，他就把這個群給甩到腦後去了。
可是此刻，牛一又想到了這個群，他想看看那些懷有必死信念的人在幹些什麽，也許他們才是他生命道路上最後的同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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