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哥

我的大哥生於五十年代，比我大了將近二十歲，所以有關大哥的事我是聽說多過親曆。

大哥生性活潑，天資聰穎，但是同時也倔強頑皮，極難管教。據說他上學時因為貪玩把書包丟了，回來被臭罵一頓，買了新書包，第二天放學書包又丟了。那時我父親早出晚歸，工作極忙，家裏的擔子就都落在母親的肩上。母親不僅自己要工作，還要操持全部的家務，辛苦可想而知。大哥這麽頑皮，不僅不能為母親分憂，還帶來無數的麻煩，當然少不了遭到母親的打罵。大哥和母親之間糟糕的關係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形成的。大哥五歲那年我的二哥來了，繼年，我姐姐也來到了這個世界。這讓母親更加忙碌，也讓大哥和母親的關係雪上加霜。據說，大哥有一次玩太晚回來，被母親綁起了雙手吊起來用棍子打，後來鄰居告訴了不知是單位還是居委會，就有人來找我母親談話，母親怕了輿論的壓力，後來有所收斂，但辱罵大哥還是家常便飯。由於我和大哥年紀相差太大，我能記得的母親對大哥的責罵就有那麽一次。那時我可能五六歲，而大哥已經二十好幾。一次吃午飯，母親指派大哥在飯前把地掃一下。大哥掃得快了點，母親就指責大哥掃得滿屋子灰大家怎麽吃飯，然後立刻叫我過來掃地。我那時是乖寶寶，當然特別慢特別仔細地把地掃了。母親就用我做例子來辱罵大哥不中用，還不如幾歲的小孩等等。我那時太小還不理解大哥的心情，但現在想想，大哥當時應該是滿心憤恨。與對大哥極其嚴苛相反，母親對我卻嗬護到了溺愛的程度。長大以後我才漸漸明白，母親這樣做的原因之一是想用我來向大家表明她並不像大家指責的那樣虐待孩子，大哥是咎由自取。

上山下鄉時，大哥去了郊縣的農場插隊。因為倔強不服輸，和別人打起來，把鼻子打破了。因不願把事情鬧大沒及時看醫生，結果造成鼻腔內反複感染出了問題，後來隻得回城看病。當時國內剛開始放射性治療，技術極不成熟，而大家的風險意識也不足。總而言之，醫生決定用放射性療法來治大哥的鼻子，而用的劑量後來看實在太大了。

七七年恢複高考前，我父母讓大哥趕緊學習準備考試，大哥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大哥完全沒有認識到這個考試有多重要，從這個角度講大哥很天真）。大哥數學極好，總是幫助別人，但他不願意下功夫學習其他學科。父母一說他，他就說我數學一百分，其它零分清華北大也收我。高考下來，大哥數學確實是高分（不是一百），但因為其它功課成績太低沒有考上大學，而和他一起學習的小夥伴有好多都如願上了大學。這對大哥是個打擊，但也沒改變他的態度。父母讓他再努力考一次，他就不幹了，說我就願意當工人，不願意上大學。大哥“如願”被分到了一個印刷廠當印刷工人。我還記得每當過年時大哥就能從廠裏拿回一些美人頭像為大家貼上。

在印刷廠的幾年讓大哥真正成熟起來，印刷廠工人絕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浪子回頭金不換，大哥開始了改變命運的艱苦努力。首先是讀書。他自己聯係夜校，打算拿了文憑再進入事業單位。我大嫂就是大哥在夜校碰見的。大嫂不是一個學習很靈的人，常會問我大哥問題。大嫂後來有一次告訴我和我二哥還有姐姐，她看上了我大哥就是因為有一次問大哥問題，大哥把老師講的話一字不落地說了一遍，還附加了簡明的解釋，我大嫂立刻被大哥強大的記憶力和理解力征服，愛慕之情湧動。大哥不是一個懂風情的人，大嫂就用了很多心思，包括故意找機會到我家來等等。我和我二哥姐姐當時都很喜歡我大嫂，也可見大嫂為了贏得大哥的心是狠下了一番功夫，把弟弟妹妹都搞定了。大哥後來拿到畢業證書，工作也換到了很好的事業單位，進入幹部編製，後來和大嫂結了婚。大嫂家境很好，她父親是副部級幹部，為他們準備了婚房。她父親也對大哥讚賞有加, 認為他有做大事的潛力。

大哥大嫂的日子越過越好，不久又添了女兒。當時八十年代，中國社會劇變洶湧，大嫂的父親也準備找機會把大哥培養起來讓大哥有更大舞台發揮。就在一切看起來順風順水的時候，有一天大哥突然病倒了，高燒嘔吐。趕緊送醫院，也沒查出原因。幾經周折才查明是鼻腔內病變。後來有專家告訴我父母，以當初放射性治療的劑量，人體細胞被大量射傷，幾年後病變複發是一定的。

大哥又住進了當年他做放療的那家醫院（是腫瘤方麵全國最好的醫院），幾經手術，病症依舊。後來轉移到重症病房。看到病友們一個個離去，大哥明白了，雖然大家都說再做一次手術就好，但那隻是安慰，留給他的日子不多了。一天大嫂去看大哥，大哥不顧醫生禁止，拉著大嫂出了醫院到附近的小吃街上把喜歡的小吃吃了個遍。

在大哥走之前幾天，有一次我母親去看他。大哥突然拉住母親的手說:“媽媽，我小時候，你要是像關心小弟弟那樣關心我，我可能也考上大學了，可能也不會得這個病了。”

就這樣，在三十二歲的年紀，大哥走了，帶著無限的不舍和對母親一絲絲的怨恨。

我能埋怨我母親嗎？不能。這個父親從山裏老家帶出來的女人已經承擔了太多的家庭責任，她不是一個很能幹的人，更不是一個開明理智的人，但她確實勞累了一輩子，盡了最大努力讓家變好。真的要埋怨，我更想對我父親說，爸爸你為什麽不為家裏多付出哪怕一點點。為了領導的認可，你可以日夜加班。這功夫有哪怕百分之一用來幫助媽媽，媽媽可能就不是那種狀態，大哥的命運可能也就改變了。可是在那個年代，像我父親這樣的人不是也有千千萬萬的嗎。。。

唯一欣慰的是大哥的女兒，已經長大，亭亭玉立，繼承了大哥的才華，很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