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兒子趴在新幹線的車窗邊,戴著耳機,刷著手機,時不時抬頭看一眼窗外飛掠而過的風景,然後轉向我輕描淡寫地說:“爸,好像沒有你說的那麽特別,和中國高鐵差不多。”
我點點頭,沒有回話,視線落在前方列車的連接縫處——那流線型的車身,依舊如記憶裏那樣潔白鋒銳,隻是我再也不是站在月台仰望它的年輕人了。
時間回到三十年前,那年,我作為優秀員工被派到日本研修,公司宿舍在東京郊外,每天上下班還要擠地鐵。
在東京站,我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的新幹線。那銀色的子彈穿過月台,看乘客們有序進出,看日本人用效率和秩序定義了“現代”。
那時的我以為,這就是文明的模樣。
有時我會早出門一會兒,就是為了去新幹線的站台(日本各路地鐵都混在一個站內)近距離看看這現代的鋼鐵巨獸。站台上,有一次我偷偷摸了摸那列剛駛過的車廂。它冰冷而滑膩,像一塊不屬於我的未來。
而我那時和所有去日本的留學生那樣,隻想在回國時,在免稅店裏買個“直角平麵”(能知道這個玩意的都上年紀了),給家裏添點“日本貨”的光鮮,好讓親戚朋友知道,我也去過日本。
今天,我卻帶著兒子專程來日本轉機——隻是為了“順路體驗一次新幹線”。
從東京落地,再坐新幹線到大阪轉飛回上海。對我來說,這像是一場遲到三十年的朝聖之旅;對他來說,不過是“能拍視頻的交通方式”。
他不明白我為何看著車窗發呆,不明白為什麽我不急著拍照。
他不知道,我曾在這個國家的便利店前徘徊,隻因口渴在猶豫是不是要買瓶水。也不知道我第一次見到磁卡式車票時,有多像看科幻電影。
這些記憶,太舊,也太輕,無法壓在他背包的一角。
列車穿行富士山腳,天光映在車窗,連綿稻田飛快向後滑去。
我默默看著他,心中突然泛起一絲複雜的情緒——
不是羨慕,也不是怨恨,而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沉靜:曾經是仰望,如今已是尋常。
我們用三十年時間走完了文明對我們的凝視——從驚歎、模仿,到並肩而行。甚至,如今的中國高鐵已自成標準,反向定義著世界的速度。
我不需要告訴他這些。他的理所當然,正是我們那一代人最深的成就。
走出大阪站,陽光正好。兒子背著雙肩包走在前頭,身影輕鬆明亮。
我落在後麵,特意再次目送這趟列車載著我的回憶遠去。
我忽然又看到當年那個在月台邊仰望新幹線呼嘯而去的年輕人。他也許想不到,三十年後他會從容走下這列車,身邊還有一個雲淡風輕的孩子。孩子不需要理解父親仰望過什麽,他隻需要,自然的走進我們曾經仰望的一切。
時代走得太快,以至於我們還來不及慶祝夢想照進現實,就被下一代輕鬆跨過了起點。
這就是時代最溫柔的饋贈。這正是我們該感到驕傲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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