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逝的秋英姐
2024年7月5日
最後一次見到秋英姐,是在1991年的八月,正值中國的暑假。那天,我受母親差遣,去她家借東西。走進她家的院子,和她母親談了幾句,正要離開的時候,秋英姐在她家內室,也就是客廳(堂屋)裏間的一個小間裏,輕聲問我:
你的複習資料還有嗎?
這是秋英姐此生和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其實,那次我並沒有見到秋英姐,因為當時她說話的時候,隻有小小的、弱弱的聲音傳出來,我並未看到她人。
雖然是同村人,而且有幾年是前後鄰居,但我見到秋英姐不過十來次,說過的話不超過五句。因為,她一直一直在上學,一直一直在讀初中。
新中國成立之後,設立了赫赫大名的戶籍製度,把十多億中國人一分為二,化成了兩等:農業戶口和非農業戶口。農業戶口的人,是下等人,被困在指定的土地上幹農活,沒有介紹信不準外出,否則就是盲流,是三無人員,抓起來被關被打被收容被遣返被勞教,2003年在廣州收容所就打死了一個找工作的大學畢業生孫誌剛。所有農業戶口,就該就地在小片土地上埋頭幹活,為國家生產糧食,哪裏都不準去。殷紂王和秦始皇沒有幹成的奴隸製,新中國做成了,而且做得有聲有色。
對比沒有醫療、沒有退休金、沒有社保的、吃飯自己地裏撓食、拉大便自己挖坑的農業戶口下等人,非農業戶口是共和國的上等人,簡稱“非農”。非農們住在城鎮,有醫療、有退休金、有社保、吃飯去買加工過的糧食、拉大便有衝水廁所,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孩子可以在城鎮讀書,考試和錄取率的壓力,遠遠小於農業戶口的下等人。因為,即便他們的孩子考不上,也已經是非農戶口,起點就是下等人的天花板。
八億農民,八億農業戶口,想自己的後代子孫逃離那荒蠻之地,隻有兩條路:考學,或者當兵。而考學,是最主要的途徑。一旦錄取,立即把農業戶口遷出,遷到新學校,變成了非農業戶口,就是鯉魚跳入了龍門,赫然成了“國家幹部”。自己、自己的子孫後代、祖祖輩輩,可以脫離那臉朝黃土背朝天日日靠天吃飯的生活,每月領著糧票、布票、油票,人生從此迥然不同。
但哪裏那麽容易?錄取率萬分之幾。八億農業戶口的孩子擁擠著上了獨木橋,絕大多數紛紛落水,一身濕淋淋地回家種地,把希望寄托在下一輩身上,慨歎命運和偶然,嘟囔著:唉!上學的比牛毛還稠;考上的比牛角還稀。
雖然希望渺茫,但還有別的希望嗎?大批的農業戶口的孩子,帶著父母們“考上一個帶著全家”的期盼,開始了一年一年複讀。而且,他們複讀的,是初中,或者說,初三。因為,初三的中考,就可以選擇中專或者中師,都可以遷入非農戶口。他們讀不起三年高中、再四年大學。我見到太多,在初三複讀了三年、四年、五年的。教育局嚴控複讀,他們就冒名頂替輟學的人的“學卡”,更名,甚至改姓,繼續複讀,就是為了那一線微弱的希望。
不然呢?回家種地嗎?祖祖輩輩繼續慨歎“沒有這個命”嗎?
我很幸運,是那萬分之幾的偶然一個。秋英姐不幸運,她當時已經在初三複讀了最少三年了。也就是說,她在初中,已經讀了五年了。
那天她找我要複習資料,是打算繼續複讀初三。那就是第六年了。
然後她又讀了一年初三。
等到第八年的時候,她放棄了,仿佛一個溺水的人,鬆開了一直緊緊捏住的一根細枝。
放棄後的秋英姐,跟隨很多從來沒有經曆反複複讀初三的同齡人,去了南方打工。她很瘦弱,精神恍惚,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看見一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後來秋英姐嫁人了。
再後來秋英姐患癌症死去了。
我不知道秋英姐去世的時候年齡有多大,最多不過三十多吧,女人鮮花一般的年齡。
秋英姐的確有個妹妹叫“鮮花”。鮮花五歲那年,走路掉進路邊一個造肥料的汙水坑裏淹死了。當時的農村,四處都是那種露天的、大大的造肥料的汙水坑,人們把各種汙穢的東西都放進去,包括爛菜葉、動物糞便、人類糞便,讓它們一起混合、腐爛、變成肥料,可以少買些化肥。
鮮花被發現的時候,她的父母把她放在牛背上,走了好久,期望著這樣能把水從女兒肚子裏空出來,救活她。
當時的秋英姐多大歲數?她是否知道,自己過幾年經曆了八年初中,也在鮮花一般的年齡死亡?
她作為一個農業戶口,隻能掩埋在村莊旁邊的田地裏,和汙水坑裏的那些雜物一起,變成了農業的肥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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