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生性內向,在他青壯年時期,因為不是共產黨員,而被人“輕視”,或者說隻被有權力的人當顆螺絲釘使用,其他的話就不說了。這也是那個霸淩社會弱肉強食,欺軟怕硬的“理所當然”。因此,我父親的活得很壓抑。但是,因為我父親是個熱愛生活的人,加之生來多才藝,又性情溫厚善良,所以,即使在那個年代,他也不會忘記追求和享受生活的樂趣,比如帶我們孩子出去遊玩照像,和朋友們談天說地等。好在他的周邊總是有一波和他有相似性情和才藝的好友往來,因而,在那種惡劣的社會環境裏,我父親還是享受了一些人間樂趣的。比如,我父親酷愛音樂,在他大學剛畢業時就創作了交響曲。當然,即刻因他所在的樂團被解散,他的作品也就被演奏了一,兩場而已。我父親的文筆雋永而秀麗,對藝術的嗅覺也十分敏銳。在那個年代,他會對他發現的文藝新秀真誠地推舉,並抒筆稱道而不求回報。在那個爾虞我詐的年代,我父親生來俱有的謙謙君子的氣質可能幫了他。因為他不爭名利得失。我媽說他在文革時就是個提著桶子幫大咖老九們刷漿糊的小卒而已,所以,還輪不到他被人往死裏整。我媽又說了,父親是個“蔫做事兒”, 他生性靦腆,不敢站在前列,但是卻會聚結一夥人私下聽貝多芬等人的交響樂來消遣和享受人生,結果被人悄悄報告了權力,父親因此被處罰軟禁在單位裏,必須工作,但不能回家。我媽媽說,那已經是很輕的懲罰了。但是,對我,一個孩子來講,那是一場噩夢,因為父親是突然失蹤的,沒有人對我解釋為什麽。那一段時間,門外不再有他的自行車停放了,不再有他坐在桌邊吃飯了。我倍感孤寂,難以接受被父親突然“遺棄”的悲哀和恐懼。我會每天一人坐在下午的陽光裏,做夢,一次又一次地幻想他回家時的場景。
我常說父親的時代是一個邪惡顛倒善良的時代;謊言歧視真理的時代。在他的時代,真,善,美就是“禍水”, 就是被人公開仇視,羞辱和欺負的“打你沒商量”的理由! 而我的父親,恰恰就是一個真誠,俊美,倜儻又多才藝的人。
我還記得在“江爺爺”宣布把大把土地白送給俄國的那個晚上,我和父親正坐在家裏的沙發上看電視上的正點新聞。父親聽到後,當下就義憤填膺。他說,蔣介石絕不會做的事情,他們就這麽隨便做了! 他一再叮嚀我說,記住,俄國人對咱們是最霸淩的侵略者。他隨即對我細數起他在民國時期學到的中國曆史,那一時,我父親身上特有的民國青年的氣質溢於言表。父親靦腆,但不遷就。他踐行的真,善、美的德行從來都沒有走樣過。他始終是民國培養出來的青年才俊,一個能把家國係於情懷的人。
在過去的四十多年的後現代時期,有一天諾貝爾和平獎授予了一位了不起的中國人,但是,在領獎台上,隻有一把空落著的椅子。父親對此非常憂憤,他立刻對我分享了他的心情。我當時自覺無能為力,也不想看著父親生氣,就勸他不要那麽上心。父親很失望地說沒法不上心。我和他再沒有繼續那個話題。這一直是我後悔的事情之一。父親把我當成他的知音,而我,卻那麽世故地把他的話題扯開,把他尚存不息的正直的精神力量給折斷了。
父親留給我的遺產很多。很重,我需要一點兒一點兒地打開來珍視。
山琳記於2024年6月16日, 美國, 丹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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