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將成為古典音樂的拯救者

中國將成為古典音樂的拯救者

李岩 

 

 

古典音樂在中國,是一個很特殊,甚至奇怪的存在。一方麵,中國琴童數以千萬計,大城市裏邊誰家孩子不學個樂器簡直不好意思跟同學打招呼;另一方麵,中國成年人認識五線譜的又極少。一方麵,中國業已成為世界古典音樂的消費大國,乃至拯救者;另一方麵,真正懂得音樂會禮儀,起碼知道什麽時候該鼓掌的人,卻少之又少。

 

這種種現象,恰恰反映了古典音樂在中國的一個狀態:底子很薄,以至上了歲數的人都不太了解;與此同時,多數人又都覺得這是個好東西,所以都讓孩子去學。古典音樂在中國四十年來的發展,幾乎與改革開放的進程同步。

 

 

 

 

 

 

1970年代以前,音樂家在中國是個“高危”行業

 

一般我們說的古典音樂,指的是根植於西方音樂傳統的藝術音樂,通俗地講,彈鋼琴,拉小提琴,吹單簧管,貝多芬、莫紮特、巴赫、海頓,這叫古典音樂;彈琵琶,拉二胡,吹嗩呐,一般叫民樂,不算在傳統意義上的古典音樂之中。

 

有了這個定義後再回看1970年代之前的中國,會發現古典音樂從業者與那個時代幾乎格格不入,知名音樂家在那個時代的故事,幾乎都是悲劇性的,而且往往是一人牽連一家。顧聖嬰一家,馬思聰一家,都曾遭受劫難。

 

這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傅聰一家。傅聰是我國第一個在國際上有影響力的鋼琴家,1955年肖邦鋼琴大賽(世界最權威的鋼琴比賽,沒有之一)上獲得第三名,這個成績直到45年後的李雲迪才打破。

 

青年傅聰在練琴

 

傅聰的父親比他更有名,是著名翻譯家傅雷,他翻譯的巴爾紮克、羅曼·羅蘭等人的作品,至今仍是最權威版本。從1980年代開始暢銷了三十多年的經典圖書——《傅雷家書》,就是傅雷與當時在歐洲學習鋼琴的兒子傅聰之間的通信集結。

 

傅聰在獲得肖邦大賽第三名後,成為了世界知名鋼琴家,但他當時屬於公派出國(那時幾乎所有出國都是公派),按約定是要學成歸國的,但傅聰選擇了留在歐洲,定居英國。這一行為在當時看來形同叛逃,也為他們家庭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1966年,傅雷夫婦自殺,遺書中如此自白:“光是教育出一個叛徒傅聰來,在人民麵前已經死有餘辜了!”

 

傅雷傅聰一家,可看作那個年代音樂家的縮影。

 

 

 

 

 

1970年代,作為“耍猴的”一般存在的西方交響樂團

 

雖然古典音樂在我國1970年代前,是洪水猛獸一般的存在,但它畢竟是最有代表性的西方藝術品類之一,在某些特定時段,是可以發揮特殊作用的,比如……中美建交。

 

在1970年代的前三年,發生了三件在中美關係史上值得一書的事件。1971年是著名的“小球轉動了大球”的“乒乓外交”,1972年是更著名的尼克鬆訪華。1973年這次相對來說沒那麽出名,但故事性並不遜色,這就是費城交響樂團訪華事件。

 

費城交響樂團訪華

 

費城交響樂團(以下簡稱“費交”)是第一家訪問中國的西方音樂團體,1973年他們來華演出六場,交通費自理,中國方麵負責他們在華的食宿。顯然,這不是奔著掙錢的商業演出,而是帶有明顯交流性質的外事活動。

 

既然是交流,那除了聽人家演奏以外,人家也要指導一下我國的樂團。當時的中國樂團的水平,用百廢待興形容都可能不夠格。據上海音樂學院作曲係副教授田藝苗介紹,當時中央樂團的樂手們使用的樂器很多都是殘破的,用膠布粘起來的,樂譜是自己抄寫的。

 

除了樂器不靈,更重要的是樂手也不靈。當時中央樂團的樂手很多都是剛從農村務農回來,很久沒摸樂器了。“費交”音樂總監尤金·奧曼迪去拜訪中央樂團,結果咱們的樂團演奏完一曲貝多芬的交響曲,人家愣沒聽出來奏的是哪首……

 

“費交”在華演出時,坐在底下的觀眾都是經過嚴格選拔的音樂專業人士。據“費交”樂手後來回憶,他感覺到“上千人的炯炯目光,就像是來自同一個人,你完全猜不出他們在想什麽”。

 

“費交”整個在華旅程,基本就是“耍猴的”一般的存在。他們所到之處,都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但人們都跟他們保持距離,遠遠地觀摩,無論他們是在演奏,還是在街頭溜達。

 

改革開放後,1979年,柏林愛樂樂團成了較早來華訪問的西方樂團。如果說“費交”是世界一流樂團,那柏林愛樂則是世界頂級樂團,甚至說是第一樂團都不為過。當時的樂團總監卡拉揚號稱“指揮皇帝”,據說他訪華期間受到的接待是正部級待遇——一輛紅旗轎車始終隨行。

 

但是這趟訪華之旅給卡拉揚留下了極差的印象,以至於此後他終生未再來中國。

 

右二白發者為卡拉揚。首都體育館的場地作為音樂廳,過於寬敞了

 

因為當時北京還沒有純粹用於音樂演奏的場所,於是柏林愛樂選擇了首都體育館作為演出場地。1979年10月28日上午,柏林愛樂樂團在首都體育館排練,現場有百餘名中國音樂愛好者觀看。排練開始後,觀眾咳聲不斷,起立、坐下此起彼伏,這讓卡拉揚很不爽,於是他轉過身來,麵朝旁聽者,不動聲色地將拿著指揮棒的手交叉放在肚前。這一招很靈,聽眾終於安靜下來。可是當他轉過身去指揮排練,在樂章間停頓那片刻,他又聽到從背後觀眾席傳來的一陣陣咳嗽聲,他高舉著指揮棒,不肯將它揮下去!

 

排練中間休息時,卡拉揚對排練場地有這麽多聽眾相當不滿,問道:“誰讓這些人來看排練的?有的人還來回走動,這裏又不是咖啡廳!”

 

其實,當時的觀眾也不是隨便來的,而是經過挑選的音樂、外交人士。但其中很多人對於西方音樂會禮儀基本是無知的,認為聽音樂會跟看戲差不多,台下喝茶嗑瓜子都沒事,高興了還能喊個好,這與音樂會要求的安靜、秩序、鼓掌講究分寸等禮儀是完全不同的。不能說中國觀眾沒禮貌,隻能說,古典音樂對於那時的中國人來講,還太過陌生。我們看待交響樂團,跟看“耍猴的”真的沒太大區別。

 

 

 

 

 

1980-90年代,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稍稍打開了國人欣賞古典音樂的大門

 

很多中國人第一次見到交響樂團,聽到現場版的音樂會,大概都是通過收看央視的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直播。這個音樂會對國人最大的意義,是教會了我們,古典音樂會有哪些觀(zhuang)摩(bi)禮儀。

 

 

央視第一次轉播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以下簡稱“維新”)是在1987年,當時還是錄播的剪輯,1月1日舉行的音樂會,觀眾看到時已經是春天了。即便如此,還是給了國人很大的震撼。那一年的樂隊指揮還是我們的老朋友卡拉揚先生。

 

在新年第一天舉辦音樂會,是西方的傳統,每年這一天都有無數場音樂會舉行,其中水平最高,觀眾檔次最高的,就要數維也納這個了。

 

水平最高,因其有最好的樂團和最好的指揮。演奏的樂團是維也納愛樂樂團,與1979年訪華的柏林愛樂樂團並稱世界上數一數二的樂團;指揮是輪換製,每年挑選一名世界頂尖指揮來與樂團合作,能指揮“維新”,等於業界給你蓋戳:你是世界最牛的指揮家之一了。

 

觀眾檔次最高,是因那一天的票不是想買就能買的,受邀前來,尤其是前排就坐的,都是世界各國的皇室貴胄,各種顯赫人物。筆者小時候看電視,曾在音樂廳二樓某角落,看到了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當時我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強烈的震撼:這麽牛的人物都坐在那麽犄角旮旯的地方,前排坐的都得是什麽人啊!

 

“維新”對國人的另一大普及,是見識到了這種古典音樂會有多麽事兒媽/龜毛。每年倒數兩首曲子都是固定的,倒數第二首是《藍色多瑙河》,倒數第一首是《拉德茨基進行曲》,但這兩首曲子並不在曲目單裏。演奏完曲目單裏的曲子後,指揮假麽假式招呼樂手起立,向觀眾致意,然後就走了。這時候觀眾要“懂事兒”,使勁鼓掌,直到把指揮再給召喚回來,指揮回來後跟觀眾鞠個躬,然後再走。觀眾再鼓掌,指揮再出來,循環往複幾次。直到指揮覺得差不多了,於是回頭跟樂手們使個眼色,意思是“你看看,大家盛情難卻啊,要不咱受累再來一首?”樂手們也識趣,於是就開始演奏加演曲目了。

 

一!切!都!是!套!路!

 

然而,這就是傳說中的古典音樂會禮儀,傳承幾百年了。指揮、樂手、觀眾,互相都知道對方是怎麽想的,一起合力營造一個略顯虛假的場麵。無論其是否合理,反正人家就是這麽過來的。或者換一個角度,欣賞音樂會時各種繁瑣、事兒媽、龜毛的禮儀,恰恰是這種文化的一部分。

 

在普及這種觀摩禮儀方麵,“維新”對國人起到了極大的作用。當然,另一個作用是把“維新”舉辦地——維也納金色大廳炒成了中國人心中第一音樂聖殿,音樂家都以能去那開一場音樂會為至高榮譽。

 

 

 

 

 

2000年代,中國大批量湧現世界級演奏家

 

有句話,叫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其實,一切基礎都決定一切建築。總有人說中國13億人,竟挑不出11個踢足球的人!其實,中國的注冊足球運動員數量是要少於日本、韓國的,國家人口不等於足球人口,中國足球上不去,根兒上說還是足球在中國不夠普及,很多學校都限於操場麵積太小等原因,禁止學生在校內踢球。相反,中國從城市到鄉村,街頭巷尾都有無數乒乓球案子、台球桌子,這也造就了我國乒乓球人才層出不窮,以及出現丁俊暉這樣的台球天才。歸根到底,人口基數的大小決定了這個項目能有多高的成就。

 

上文說過,中國有數以千萬計的琴童——也就是學琴的孩子。筆者看到的數字有2000萬—4000萬不等,無論哪個數字拿出來,都媲美一個歐洲中型國家。這其中,學鋼琴的孩子又占了琴童的多數。有了這個基礎,中國湧現出世界級的鋼琴家,就是早晚的事了。

 

這一情況,在2000年這一年集中到來。

 

2000年,18歲的李雲迪獲得了肖邦鋼琴大賽冠軍。這項比賽每五年才舉行一次,間隔比奧運會、世界杯都長,而且冠軍動不動就空缺,李雲迪之前的兩屆比賽冠軍都空缺,也就是說,他是15年來第一位冠軍得主。他的師姐陳薩與他同場競技,獲得了第四名,也是1955年傅聰獲第三名以來,中國人最好的成績了。

 

李雲迪(左)、陳薩(右)和他們的老師但昭義

 

與李雲迪同歲的郎朗,則比前者更早出名。1999年8月,剛滿17歲的郎朗參加美國芝加哥“拉維尼亞音樂節”世紀慶典明星音樂會,並演奏了《柴科夫斯基第一鋼琴協奏曲》,從而開始了他的音樂演奏生涯。而在李雲迪、陳薩獲獎的2000年,郎朗臨時頂替鋼琴家理查德·古德,在芝加哥進行了一次非常成功的演出。用前輩傅聰的話講,此時的郎朗已經不用參賽來證明自己,他已經是一名出色的鋼琴家了。

 

郎朗、李雲迪、陳薩,以及比他們略小,如今也已成為世界一線鋼琴家的王羽佳,他們有一些共同點:都是80後,都是在中國接受的完整鋼琴教育,成名時幾乎沒有留學經曆,是徹頭徹尾的“土鱉”派,而非“海歸”派。

 

中國式“虎貓狼爸”教育法,一直以來都有頗多爭議,而郎朗在某種程度上扭轉了這種爭議。郎朗的父親在教育上一直是嚴厲,乃至打罵的,他為了陪郎朗學琴,不惜辭職;郎朗彈琴引起鄰居不快,他懟那些鄰居“以後你們聽我兒子彈琴要花錢!”(人家真做到了);在北京找中央音樂學院地址時,推著破自行車迷路等故事,至今為很多人津津樂道。

 

郎朗學琴的故事,如今已成為很多琴童家長激勵孩子的寶典

 

而郎朗也確實爭氣。他30歲那年,被權威雜誌《留聲機》評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11位鋼琴家,這些人如果按年齡排序,排第10位的人是1947年出生的,而排第11位的郎朗,是1982年出生的。

 

他們的出現,證明了古典音樂雖然是西方舶來品,但中國人完全可以自己學好,並成為這個領域的佼佼者。雖然很多人讓孩子學琴,是為了多一門“特長”,升學的時候有加分等等,說到底還是高考指揮棒的壓力,但客觀上,這對古典音樂在中國的普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2010年代,中國開始“救濟”世界古典音樂圈

 

有句俗話叫“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有時你不得不感歎老祖宗智慧的發達和用語的簡潔,以及對事物客觀規律的歸納。古典音樂在中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差不多就在三四十年間。

 

還記得上文那個來中國“技術扶貧”的“費交”嗎?這家創立於1900年的百年老號,在風光了一個世紀後,終於在2011年——破產了。

 

不要誤會,不是他們做得不好,直到破產時,他們依然是世界上最好的十支交響樂團之一。就像如今很多做得很好的媒體倒閉一樣,“費交”破產隻是大勢的一個縮影。古典音樂在世界範圍內麵臨著觀眾和票房的減少,入不敷出是普遍存在的事。“費交”已經竭盡所能地拉讚助、接活兒(給電影配樂什麽的),但財政赤字還是超過了500萬美元,最終經營不下去了。它也成為美國曆史上有案可查的首支申請破產的一線樂團。

 

此時,當年他們技術扶貧過的中國人伸來了援手,對他們施以了經濟扶貧。

 

在“費交”走完破產程序三天後,中國的國家大劇院就邀請他們來到北京,並與他們簽訂了為期五年的戰略合作協議。從2012年開始,國家大劇院每年將邀請“費交”來華演出三周。對於樂團來講,演出即意味著收入,這份合作協議,無異於雪中送炭。

 

此時距離“費交”首次訪華,過去了38年。從看人家“耍猴”到幫人家渡過難關,38年間,已是滄海桑田,鬥轉星移。

 

國家大劇院與費城交響樂團簽署戰略合作協議,甘源/攝

 

如今,“費交”已經償清了債務,順利渡過了危機,而他們從中國得到的機會,在關鍵時刻拯救了樂團。

 

而拯救“費交”的國家大劇院,內設歌劇院、戲劇場、音樂廳和小劇場,一共四個專業劇場,其中歌劇院和音樂廳是完全為演奏音樂,演出歌劇、舞劇等準備的,小劇場的一半演出也是室內樂、獨奏會等音樂演出。可能在同一個晚上,多明戈正在歌劇院演出歌劇,紐約愛樂樂團在隔壁的音樂廳演奏交響樂,另一個四重奏樂團則在小劇場演奏室內樂。更重要的是,這幾個廳往往都坐得滿滿當當,自掏腰包買票的人占了大多數。

 

保守估算,僅國家大劇院一家,每年與古典音樂相關的音樂會、歌劇、舞劇、室內樂等演出共計超過365場,樂迷很多時候要為今晚聽哪場,放棄哪場而苦惱。而在北京,經常演出古典音樂會的場所還有北京音樂廳、中山公園音樂堂、保利劇院等幾家。而這,還僅僅是北京一地,上海、廣州等地的古典音樂市場也是一派繁榮景象。

 

“中國將成為古典音樂的拯救者”,這個話題在當下的環境中,越來越成為現實。而四十年前,這裏還是古典音樂的荒漠。

 

 

 

 

 

結語

 

過去四十年來,中國的發展體現在方方麵麵,古典音樂是其中一個很有意思的代表,真正做到了從一窮二白到世界前茅。當然,我國當前古典音樂市場還是問題多多,一場音樂會聽下來,聊天、咳嗽、手機鈴聲、不合時宜的鼓掌聲乃至呼嚕聲,依然此起彼伏,觀眾素質顯著落後於演出規模和水準。換個角度想,這其實也是發展太過迅速的結果:硬件上去了,軟件還沒來得及跟上。

 

原標題:《從一窮二白到拯救世界,古典音樂在中國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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