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眾文化與文化之殤



 

據美國“滾石”雜誌網站2022年1月一篇報道,一位“明星”在網上出售她自己的瓶裝臭屁,賺得20萬美元。這位還並不是什麽巨星,據該文所雲,她是個“90-Day Fiancé star”。我查了一下,“90-Day Fiancé ”是個“真人實況節目”,地道的無聊。該文同時介紹她是個“Adult content creator”,也就是說她的資格是創作了一些色情東西。就這麽個“明星”,弄幾個玻璃瓶裝了她放的屁去賣,居然有人去買,以至她賣得了20萬美元,成就了一個美國“成功故事”。樂得她自稱“屁業家”。她的“屁業”平台則是征服一切的“抖音”。
 
 
作為對比,這讓我想起孩子小時侯,我帶他拜師學提琴,接觸過的幾位古典音樂家。第一位是D先生,他雖然不是國手,但在我等一般音樂愛好者聽來,那提琴拉得也是如行雲流水。我注意到他的指尖正麵是一層厚厚的老繭。D先生近四十來歲,正式的職位是辛辛那提市室內樂團的提琴手,但樂團演出沒幾個聽眾,一年排不上幾次表演。美國的樂團都是私營的,沒有國家的文化部發錢,要自負盈虧。樂團收益如此,自然能給他的薪酬也非常有限。D先生還有一個非正式的職位,是辛辛那提市交響樂團的候補提琴手:演出的時侯,有哪位提琴手因病因事缺席,他就坐上那缺人的位子做替補。D先生每次做替補都會得的一些贈票,他好像朋友不多,多次把贈票送給了我。我因此得免費聆聽辛辛那提市交響樂團的演奏。觀看演出時孩子很高興,因為看到他的老師坐在台上。後來我得知,辛辛那提市交響樂團一般的提琴手,工資也就跟一般公司的工程師差不多。可想而知,D先生那樣做替補,收入非常有限。為增加點收入,D先生就收徒教小學生。還好,我們這附近一般的中學都鼓勵學生課外拜師學音樂,把教室免費借給D先生這樣的音樂家授徒。於是我就看見了D先生風塵仆仆奔走於我們這個方圓幾十裏的稱為“大辛辛那提地區”的多所中學之間。每個學生單獨教授半小時,報酬是25美元。時間一般是下午4點到8、9點(更早的時侯學生家長還沒下班,沒法送學生)。於是D先生常常是吃不上晚飯。我常常看見他在給一位學生授課結束,下一位學生還沒來時,匆匆掏出個巧克力花生條咬兩口。有時侯,約好的學生不來了,那半小時的收入就沒了,他就隻好自己拉琴消遣半小時等下一位。那種時刻,我就叫他給我孩子再加半小時教授。後來D先生在另一個城市的交響樂團得到正式的提琴手職位,搬走了,我們很為他感到高興。
 
 
D先生離開後,我們隻得另外拜師。這次拜上了K女士。K女士年約30,是辛辛那提市交響樂團正式提琴手。K女士的狀況比D先生要好一些,所以不像D先生那樣肯委屈自己。她授徒的條件是每次教1小時(50 美元),隻在她家授課(於是我每次要多花一個多小時開車),如果學生遲到,自己負責(她不會因學生晚到而晚結束,教足1小時)。我們同意了。K女士不像D先生那麽木訥,我們交談得多一些。得知她的父親是出生於波蘭的猶太人,她的祖母是納粹集中營的幸存者。有一陣K女士生了第一個孩子。孩子生下不久,K女士照常授徒。我們去她家學琴時她就把小嬰兒放在床上。有時嬰兒哭起來了,我就充當臨時的babysetter把孩子抱起來搖晃,讓孩子安靜下來,這樣她們師徒可以不被打斷。我感覺她很不善理財,基本是家徒四壁,租住於一所舊日莊園裏看來是仆人住的地方。她告訴過我她在辛辛那提市交響樂團的工資,我不由得想到在我所工作的一般公司裏,不知道有多少混飯的南閣先生都要比她的工資高。 可見學古典音樂的人,哪怕是像K女士這樣的出類拔萃者(她畢業於私立賴斯大學,獲音樂碩士學位),躋身於一個大城市的交響樂團,在美國社會裏也不過獲得如此低微的待遇。這是因為美國社會是個民主/大眾社會, 這個社會由大眾掌握社會權力。 大眾熱衷的是球賽和抖音, 而不是交響樂團的演出, 他們對精英及精英文化不感興趣。交響樂團由於聽眾聊聊無幾,能夠付給提琴手們的報酬自然很有限。 這實際就是標誌了這個社會對(高級)文化的極端輕視。K女士需授徒4000小時才能得20萬, 而一個玩抖音的“真人實況節目明星”放幾個屁就能賣20萬。
 
 
托克維爾在大約兩百年前思考美國民主時,就擔心民主社會中很可能會出現文化墮落。現在看來,托克維爾不幸言中了。與盲目大唱民主讚歌的教條主義者不同,托克維爾雖然不反對民主,甚至認為民主不可避免,但他對民主的本質有清醒的認識。 所謂民主,就是與“貴族/精英做主”相對而言的“大眾做主”。 在貴族社會,貴族/精英掌握財富、知識,主導社會行為。事實上從古埃及的金字塔,到文藝複興的米開朗琪羅,到莫紮特、貝多芬,他們所代表的都是精英文化。米開朗琪羅、莫紮特、貝多芬等人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貴族,但他們是與貴族關係極端密切的精英。在貴族/精英社會中,大眾以貴族/精英為指南,以能接近貴族/精英為榮;以模仿貴族/精英為榮。那一直是幾千年來社會文明進步的模式。 民主社會則是大眾主導的社會。自兩百多年前的法國大革命開始,權力逐漸越來越多地轉入層次越來越低的大眾手中。在這樣的社會裏,大眾自行其是,藐視精英,從而杜絕了自己的文明進步之路;用自己的錢包投票,造就了今日空前盛大繁榮的“抖音”文化。
 
 
托克維爾的偉大之處在於他明確指出了民主的實質,也明確指出了法治的實質其實倒是貴族/精英之治。(貴族/精英之治不一定就是法治,但法治是一種貴族/精英之治)。 將法治稱為“現代民主”以別於雅典式的“原始民主”不過是不得不向大眾低頭的精英們玩弄文字遊戲委屈求全之舉。這才是今日“民粹”與“建製”的矛盾的實質。所謂“民粹”,才是原本意義上的“民主”。“民粹”的反“建製”,實質就是反精英,就是原本意義上的民主。然而今日之世,是沒有哪個政治家敢站出來主張反民主的,所有他們都隻有把原本意義上的民主稱為“民粹”,才可以反對。結果自然是雙方都指責對方“反民主” - 這一點都不奇怪,因為雙方用“民主”一詞所指稱的,本來就是相對立的兩種東西,隻是因為“民主”已經被等同於“好”,所以自然雙方都要自稱為“好人”,恰如當年中國的國共兩黨互相打到你死我活,卻都自稱“革命”而稱對方為“反革命”。
 
 
今日的美國,就是政治上在這兩種不同的“民主”之間走鋼絲,而在社會文化上幾乎全盤傾倒向“民粹”方了。縱觀全球其他地區,無論政治上是什麽體製,在社會文化方麵又何嚐不是“民粹”大行其道。“抖音”倒不是美國的土產。
 
 
再過兩千年,會不再有人聽說過莫紮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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