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生命的敵人不是死亡

來源: 冬綠 2023-11-29 05:20:3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8549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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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朵: 生命的敵人不是死亡梅朵:生命的敵人不是死亡敵人不是死亡

                       梅朵

 

這個新舊交接的年歲,正如互聯網上所說,“中年人們在和死神爭奪雙親。” 多麽傷心的一個月啊!在我們這個尊老愛幼的文化裏,老人們紛紛離世讓做子女的痛斷肝腸。我看見倒下的不僅僅是一具具生命,更是一個個裝滿愛與恨的魂魄,濃縮著悲歡離合的寶貴時光。是啊,當忘了保存電腦上的資料和數據,我們也會後悔可惜,而當一個個帶著無盡記憶的生命突然逝去,我們會何其痛心!

從某個角度來說,未來似乎是不存在的,生命存活在記憶的延續裏。法國哲學家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我覺得這也可以理解為,我憶故我在。有誰能夠擺脫心靈深處的記憶去思考呢? 每一個人都隻能通過記憶的望遠鏡觀看未來,我們都因為擁有各自的記憶而成為自己。

說到底,沒有人能夠阻止死神的降臨,但是你可以建造你的記憶之牆來阻止遺忘,你可以把記憶的小徑延伸入死亡之地,讓終將逝去的肉身以另一種形式在人間延續。生命的敵人不是死亡,而是記憶的消失。正如奧威爾在《1984》裏所說:“它要的不是你的生命,而是讓你的記憶變成空白。” 

人到中年的我,發生在我身邊最近的死亡,是我的祖父母,四位老人以各自的方式把我放進人寰,開啟我的生命。而我能獻給他們的,便是關於記憶的記錄,用我笨拙卻真實的筆,記下他們漸漸遠去的足音。

兩位祖父,我從沒有見過。但是通過父母的口和筆,我的生活充滿了他們的聲音。我的生命便是因虛空中這兩座英雄的基石支撐而起。兩位祖父都是從十幾歲少年時代開始,便追隨共和與憲法治國的理想,出走故鄉,就讀黃埔,抗日禦敵。然而命運不約而同地在他們的壯年奪走了他們的生命,兩位頂天立地的將軍共同丟下了幼小的子女,共赴殺場與黃泉。我在解讀波德萊爾《信天翁》這首詩歌時,寫下的這段文字混合了我對兩位祖父之死的印象:

對我來說,這隻信天翁就是我的祖父,那位被綁縛了雙臂、被踢跪下等待子彈穿射頭顱的將軍和詩人。他曾是那樣散淡無憂,漫步在鄉村的田野上,揮灑墨香和米酒;他曾跨上駿馬,英勇殺敵。他就是雲中的王子啊,在風暴中遨遊的勇士。他的翅膀多麽寬大,即使在浴血的戰場也飛越在詩意的王國,在星光布滿的夜空,在戰壕裏,他想念新婚的妻子,想念家鄉叮咚婆娑的小河。

白色的翅膀陷入汙泥,浪漫的詩人被大地上的小醜戲弄,蹣跚著、殘瘸著,走向那一顆冰冷的子彈,走向他的墓地。信天之翁笑了,他哈哈大笑,風帶著他的聲音灌入雲霄,眼淚從他的臉上流下來,注入他熱愛一生、為之流血的土地。麵對瞄準他的射手,他不再嘲笑,他感到心痛羞慚,這大地上的青春啊,這俊美的生命,冷酷的殺手。最後一刻,他看見子彈飛來,他閉上眼睛,張開寬闊的額頭,飽滿的風帆。在子彈射穿頭顱的瞬間,他的翅膀合攏低垂,巨人般的身體倒下,倒在自己的血泊裏。熄滅了,熄滅了,海洋上藍色的夢,讓我們的船隻繼續在苦澀的深淵裏滑行吧,也許未來的一天,金色的閃電終會照亮黑色的夜空。

 

作家劉原在他新文《從此遊向山河盡頭》裏說,“寫史是危險的,你不知道蛋蛋會不會被割掉,就像司馬遷那樣。”我的父母,曆經了苦難的青春,也看盡了各種遭罪的人生,但是他們沒有停筆。媽媽寫了很多關於她父母的往事,讓我在個體生命的消亡中看到了一段段真實的公共曆史。寫作,對我母親是如此重要,以至於她忘了自己的孤獨和衰老。

十多年前,我父親拖著已年邁衰弱的身體,走訪了祖父在劍河、廣順、盤縣和鬆桃四個縣城,擔當父母官治理抗戰後方的地方。那些還記得爺爺的老人麵對前來尋根的爸爸,老淚橫流,泣不成聲;當爸爸在一位農民家豬圈的泥沼裏找到一塊石碑,抹去泥巴,石麵上露出爺爺的巨大書法“南湖秋色”時,他禁不住痛哭起來。之後,爸爸帶著我和一堆搞美術的朋友,來到南湖邊,拓下這幅書法。從此“南湖秋色”便掛在他的客廳;爺爺的墨跡,他手中的力穿透時光,從此陪伴我們的日常。

爺爺書法《南湖秋色》

我想,我父母這樣做,並不是為了什麽宏大的理想,而隻是若非如此,會難以麵對子女。這就是記憶,被曆史斬斷後起死複生的記憶,它連接起被隱藏的時間,也連接了他們和後代在空白中逐漸疏遠的關係。自從爸爸出版了爺爺的回憶錄以後,對過去一無所知的我才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邊,我才諒解了他年輕時對我的疏忽和冷淡,我似乎才理解了他的沉默和悲傷。

我是由兩位祖母帶大的,她們都是痛失夫君從未再嫁的未亡人,沒落英雄的遺孀。奶奶是一位留學日本的高級裁縫,然而終其一生,從未施展過她的專業和才藝。在我的記憶中,她很孤獨,深度眼鏡的背後,是憂傷的心。

五十年代奶奶和她的三個兒子(右一為我父)

據爸爸說,在我出生前,奶奶唯一的樂趣,是在窗前吹一支竹簫,嗚嗚咽咽,纏繞出一些古曲,還有日本的櫻花歌。媽媽和爸爸談戀愛時,爸爸邀請她去奶奶家過三十夜。媽媽一進門,便看見燭光下,奶奶淡淡地坐在桌邊,桌上隻炒了一盤雞蛋,還有一碗黴豆腐,就是年飯。奶奶說,爺爺死後,她就不再過年。

我小時候,奶奶除了偶爾聊一下她在北美和台灣的親戚,在我們孫子的麵前從不提往事,那時我竟然不知道我還有爺爺。直到奶奶去世前的兩年,她才拿出作家瓊瑤的父親寫給她的一封信,才告訴我一點點模糊的過去。1990年春天,走在武大櫻花大道的我突然獲悉奶奶去世的消息,白色的櫻花紛紛飄落下來,我才猛然意識到我對奶奶的一生所知太少。這是多麽痛心的死亡啊,她帶走了一生的記憶,留下了讓後人窒息的曆史真空。

 

外婆和奶奶不一樣,她沒有讀過書,她唯一認識的一些字,是外公在前線打仗期間,她去夜校讀的。我每次去看外婆,都會帶一些有趣的雜誌,她就在陽光下一字一字地念讀著。外婆雖然沒有什麽文化,但是她愛給我擺過去的故事。她清楚地記得,外公常常帶她看戲,她的高跟鞋總被戲院的木樓縫隙卡住,外公彎下身去為她輕輕拔出。她還告訴我,外公喜歡她胸上的紅痣,說她將長壽多福。每當她說起類似的往事,我能感到她的害羞和驕傲,似乎正是這些從未消失的幸福支撐著她度過孤獨的歲月。

愛人離世後,外婆受盡了苦辱。她似乎並不懂政治,她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奪走了她的愛人,摧殘著她的孩子。但是她懂得常識,她說外公愛她,愛家人,整個家族的人都受到他的照顧,侄子侄女們被他送去英國留學。外公還是一個極其喜歡交友的人,連路上的乞丐都會被他請為飯桌上的座上賓,外婆每天都要做滿滿的一桌飯菜,因為家裏總是有很多朋友來吃飯。

外婆曾輕聲地對我說:“無論別人怎麽說,公家怎麽看待你外公,我心裏知道他是好人,一個壞人肯為國家流血打仗嗎?我們結婚才幾天,他就帶領黔軍上山西忻口打日本,血戰十五天不下火線,九死一生啊!”

新婚後,外婆也曾陪伴夫君上前線,和他並肩經曆過生死。在西安附近的戰場上,日軍的炮彈落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掀起高高的塵土,把她從馬上打翻下來,年輕的新娘被驚嚇失掉了她腹中的第一個孩子。

外婆是慈悲的,慈悲的人常能看破生死。記得我高中的好友小芳不幸在23歲時病逝,外婆痛心地說:“小芳太可憐了,要是我能代替她死就好了!”這位受苦的老人從沒有覺得自己的人生委屈,卻真心地痛惜一個年輕生命的逝去。

我來法國後的這些年,每次假期回去,每次跟外婆告別,她都紅著眼睛說:兒啊,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見著?好幾次,眼淚流下來淌在她的臉上,像一道道深深的溝壑。我一直很自信,覺得外婆是永生的。可是,2012年的深秋,死亡還是帶走了98歲的老人。

在那個安靜的早晨,外婆在養老院離開了我們。她卷縮著虛弱的身體,背朝著人間,選擇沒有任何子女在身邊的時候,靜靜地回到了天堂,回到了愛人的懷抱。在養老院的一年,媽媽和舅舅們輪流去陪她,據媽媽說,隻要有點精力,這位百歲老人就杵著拐杖在樓道裏慢慢地踱步,看見有人不舒服,就上前安慰他們,用最簡單的幾句話鼓勵別人。養老院裏的一個老太婆喜歡無理地罵人,常常莫名其妙地辱罵外婆,外婆總是忍著,似她忍辱負重的一生無言地承受。

每當我想起外婆就這樣寂寞地走了,心中就痛得流血,如一個永不愈合的傷口。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她去世的前一年暑假,我把她接到了花溪的家裏。我把很久沒有洗澡的外婆安坐在淋浴下,用熱水澆灌她衰老的身體,孤獨了一生的身體。我輕柔地擦洗她,她的皮膚發紅了,像一朵新鮮的玫瑰。花香從窗外飄進來,環繞著我和她,仿佛很快會降臨的死亡,作為生命芬芳的尾聲,把她一百年的記憶留在我的心上。

 

英國人約翰·伯格說過這樣的話:“一個被割斷曆史的民族和階級,它自由的選擇和行為的權力,就不如一個始終得以將自己置身曆史之中的民族和階級,這就是為什麽——這也是唯一的原因——所有過去的藝術,都是一個政治的問題。”我熱愛詩歌,通過這些年的寫作,我感覺我的詩歌除了風花雪月,更多的還是與我自己和我的家庭所經曆的血淚之路深刻關聯著。很自然地,我的寫作無法避開這些痛楚的生命體驗,而這些體驗都和一個民族的曆史息息相關。關於祖父母和父母的往事,我寫了一些長詩和散文,我想,一個民族的記憶,大概便是由這樣的點點滴滴的記錄匯聚而成的吧。

雨果說,每一個十字架下都埋藏著一部長篇小說。祖父母的故事便是我心中未完成的長篇小說。也許,當我的手握住記憶,我便留住了逝去的生命,沒有人再能夠奪走它。我曾經在一首詩裏把我的祭文看作一座“字墳”:

你的頭顱帶著大而黑的彈孔

倒在荒野

時間長出青草

掩蓋了融化你的土地

多少年後

我用文字建一座花壇

埋葬你

把你葬在高山之巔深邃花心

入土為安吧,祖先

盜墓的手將被黑夜吞噬

沒有人能夠奪去這座字墳

沒有人能夠禁止我的懷念——

死亡愧對的永恒的墓碑

 

梅朵寫於2023年1月13、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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