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郎郎:孫維世的故事

來源: 冬綠 2023-11-27 15:41:5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5283 bytes)

張郎郎:孫維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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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犯夜半歌聲

1968年八九月份,我從北京看守所的“K字樓”搬到了五角樓。

這段時期,在我們樓下的牢房裏有個女犯不斷地喊口號:“打倒野心家,保衛毛主席!”或者:“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日夜不停。

為這她沒少挨打。聽聲音就知道:不一會兒還給她套上膠皮防毒麵具,那東西不能戴得太久,一會兒就憋得喘不出氣了。剛給她摘下來,她又喊:“真理是不可戰勝的,野心家爬得再高,總有一天會被戳穿。”“砍頭不要緊,隻要主義真!”

她又被折騰、毒打,每天都是這一套。有時候,半夜裏看守都折騰累了,跟她同屋住的犯人也沒勁再打她了。這時,她就小聲地唱歌。有時會唱很久,直到哪個打手緩過勁來,再接著收拾她。她唱許多俄羅斯名歌,也唱中國歌曲。至今我還記得她那遠去的歌聲。

當時和我關一個牢房的是外交部的造反派頭頭小劉(信使)、小李(機要員)。小李是四川的高幹子弟,揪鬥陳毅元帥的時候,小李在後台負責看守。

陳老總還和他聊了聊天,好像還知道他爸爸……

有天晚上,那女犯又唱起歌來,我悄悄地問小李:“你猜她是什麽人?”小李說:“肯定是幹部子弟,或者是個幹部家屬。一般的人不會說這樣的話,唱這樣的歌。”我說:“這咱們早就這樣討論過,我是讓你猜她是誰?”

他想了想,說:“現在抓了那麽多人,咱們怎麽猜啊?”我說:“會不會是孫維世?”

人們都聽說她讓江青給抓起來了。小李想了想說:“不會吧,如果是她,應該關到更高級的地方。”他是指至少得關到秦城。當時我想他說得有道理。

十年以後,我剛從監獄放出來,就去上海看受我連累也關進監獄十年的鄭安磐,他父親是作曲家鄭沙梅先生。

在安磐家見到了孫維世的侄女孫冰,我們自然地談到孫維世之死,我就告訴她,我在五角樓的那段故事。她和小李子的想法一樣:“不會吧?我想姑姑準是關在秦城監獄。”

我在五角樓的時候,有一次放茅,由於犯人太多,看守忙不過來,把另外一個號子的犯人也放進衛生間來,見到我在外語學院附中的同學夏書林,他指著旁邊一個愁眉苦臉的中年人,說這是馮基平(北京公安局局長)的秘書。當時我問這幹部:“那個唱歌的女的是不是孫維世?”

他說:“也可能是。她三月份才進來,我們早就被打倒了。根本沒權力去過問。我自己也覺著像。”歎了口氣,接著說:“她這麽鬧,在這地方就活不長了。”

在監獄裏,這麽折騰的人,被看守說成是“屬家雀的”——這種鳥氣性大,進籠子就撲騰,就撞杆,不是找死嗎?沒聽說誰養得活家雀。

此後,我們在監獄裏的十年見過許多這樣的真瘋假瘋的人,最後都死得很慘。

《保爾·柯察金》女導演

我小時候,老到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去玩,可是對孫維世的印象卻很模糊,因為她和青藝延安來的那撥人,關係不是很密切。

我們家和青藝的關係源遠流長,一來爸爸在延安,有一度在青藝工作,所以青藝的領導和明星都是他的老朋友;二來我的姐姐喬喬自幼就酷愛戲劇藝術,在延安剛會走路就登台給第一個演白毛女的王昆配戲,她演“小白毛”。當時我家離青藝很近,一到周末,就把我帶去玩,我見過孫維世很多次,在我印象中她很高大,也很爽朗。我那時才六七歲,看所有的大人都很高大。

印象最深的是,青藝舉辦《保爾·柯察金》的首場演出,由蘇聯留學回來的孫維世來導演,大明星金山扮演保爾,張瑞芳扮演女主角冬尼婭。

燈光慢慢暗下來,奏起了俄羅斯音樂,音樂聲音慢慢弱下來,大幕緩緩升起,舞台上是一個青年人坐在那兒釣魚的剪影,隨著音樂、燈光漸亮,金山一點點地變成一頭金發,穿著俄羅斯的套頭繡花、燈籠袖的白襯衫,還沒說一句台詞,這異國情調就把大夥震暈了,全場熱烈鼓掌。

孫維世在台下從容地邊看邊寫筆記,非常認真和敬業。居然,台上出現了保爾和冬尼婭擁抱接吻的場景,雖然隻有幾秒鍾,把觀眾全震糊塗了。

全場鴉雀無聲。多咱見過這個景?過去中國的話劇,尤其是八路軍的戲裏邊怎麽會有這樣的景色,這也隻有孫維世這個總導演才敢如此地出位。

金山和張瑞芳又都是大紅大紫的明星,給人們一個現場愛情表演。在當時絕對是震撼。也就是他們這個話劇界的藝術金三角,才可以在剛剛解放的新中國舞台上,就如此飛揚地張開藝術翅膀任意翱翔。

延安“大小姐”

孫維世是烈士孫炳文的大女兒,孫炳文在歐州留學時就和朱德是鐵哥們,朱德又把他介紹給周恩來,據孫冰說,他們三個青年當時就拜把子結了兄弟,好比是桃園三結義。

回國以後,孫炳文在廣州,周恩來南下和他秘密接頭,孫炳文抱著五歲的孫維世,讓孫維世看後邊有沒有可疑的人跟蹤,他們坐下來談話,這機靈的小姑娘就給他們主動放哨,那時,她一直叫周恩來“周爸爸”,所以後來人們開玩笑說孫維世1926年就參加革命了。

1927年國共分裂,孫炳文英勇就義。孫維世的母親任銳女士帶著四個孩子東躲西藏。1937年,16歲的孫維世和哥哥孫泱到了延安。孫維世去抗大黨校讀書,她活潑、大方、漂亮,又能歌善舞,在延安成焦點人物。

同年,藍蘋也到了延安。

1938年為紀念“一·二八”抗戰,延安的文藝工作者演出了話劇《血祭上海》,江青在劇中扮演一個姨太太,孫維世扮演了一個小姐,從此以後人們就給她們起了綽號:叫江青為“二姨太太”,叫孫維世為“大小姐”。

孫維世休息時候常去周恩來的窯洞,鄧穎超也很喜歡她。孫維世叫她“小超媽媽”。鄧穎超主動提出,既然孫維世天天往這兒跑,幹脆正式過繼她為契女。在大家都同意後,鄧穎超給任銳女士寫了一封信,說明這個意思。任銳當然喜出望外。

1938年,孫維世入黨。作為周恩來的女兒,她很自然地就和延安的上層有了密切的聯係。

這是孫維世的黃金時代。

以為所有的偉人都喜歡她

1949年,毛澤東和周恩來要去莫斯科和斯大林會麵,這是毛澤東有生以來第一次出國,江青要求一起去,毛澤東不許。而孫維世被任命為翻譯組組長,還兼管中央的機要工作。火車一開,江青留在月台上,孫維世向她揮手告別,江青心裏是什麽滋味,沒人體會得出來。

孫維世當時的大紅大紫,無形中就在不斷結仇。中共第一代領導人(包括烈士在內)的子弟們,哪有一個比得上孫維世的才華、孫維世的風貌、孫維世的藝術成就:她翻譯了外國名劇《一仆二主》、《女店主》,導演了《保爾·柯察金》、《文成公主》、《馬蘭花》等等;又和其他藝術家共同創建了實驗話劇院……

孫維世的橫空出世,真是天時、地利、人和。可謂一代才女。許多黨的領導人對她稱讚不已。連羅瑞卿大將都說:

這是我黨培養的第一位戲劇專家,紅色專家!

孫維世天真地以為,所有的偉人都了解她、喜歡她。

“戲子”金山

孫維世在蘇聯上學太久,學糊塗了,對中國幾千年的官本位製,幾乎完全不明白,因為在她的眼裏,隻有一個“戲子”金山──

金山十幾歲就混跡於上海十裏洋場,雖然沒條件讀書,可是聰明過人。在藍衣劇社混上個跑堂演員。他人高馬大、漂亮,富於激情,頭腦靈活,口齒便捷,黑白兩道都吃得開,是典型成功的都市邊緣人。

金山入黨後,李克農要他一定維持好和杜月笙的關係,因為蔣介石對杜月笙一直都畢恭畢敬。

金山很快變成社會名流,和蔣介石都見過幾麵。這一切得到周恩來的激賞。

金山本來想跟周恩來去延安,周恩來告訴他:

你應該留在這裏,爭取到更多地方去演出,擴大知名度、擴大影響。

周恩來很明白,這混世魔王要是去了延安,等於壓在陰山背後,就失去了他特有的魔力。

金山心領神會,和《鹿鼎記》裏邊的韋小寶一樣,暗自竊喜:“兩邊都是俺的人”。很快他和李宗仁、白崇禧就關係密切了。

日本投降後,金山變成了國民黨的接收大員,去長春接收日偽的電影製片廠,當了廠長,還拍了一部電影《鬆花江上》。回到南京後,解放軍的炮火已經打到長江邊上。國民黨組織和平代表團到北平和共產黨談判,代表團的代表有:張治中、邵力子、黃紹竑、章士釗、李蒸和劉斐;顧問是屈武、李俊龍、金山、劉仲華。一個共產黨員變成國民黨談判代表團的顧問,可見金山多麽能混。

中國青年藝術劇院成立那天,院長廖承誌向大家說:

“我向大家介紹的這位副院長,就是共產黨的大特務金山。”

那天,看金山來參加這個開幕典禮,許多人都不以為然,認為也就是黨的統戰政策,讓他來這兒混碗飯吃罷了

廖承誌這麽一說,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金山是潛伏在敵營17年的共產黨員。金山頓時身價百倍,成了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實際領導人,達到人生曲線的最高點。後來張治中見到他,笑著說:

“金山,你真是個好演員。”

北京青年宮婚禮

如今排練《保爾·科察金》,孫維世是總導演,金山是演員。經過共同的努力,認真的磨合,磨出了一台又大又洋的好戲。

現在人們都不太清楚這磨合過程中的細節,也沒有人會弄得清。總之,戲排好了,轟動北京;金山又離婚了,也轟動北京。人們不知道是首演式之前,金山和張瑞芳就分手了,還是後來的事。

周恩來堅決反對孫維世想和金山結婚的事。他倒不是不喜歡金山這個人,可是他知道金山風流成性,孫維世跟他會吃苦。再說,她的條件在中國當時應該是第一號種子,嫁給金山就委屈了。可怎麽也拗不過這個幹女兒,周恩來終於明白,孫維世是個刀山火海也攔不住的人。金山是她非嫁不可的人。

1950年10月14日,北京青年宮張燈結彩,金山和孫維世身著禮服在門口迎客,北京的各界名流紛紛來祝賀。

當鄧穎超出現的時候,孫維世很激動,也很失望。鄧穎超解釋說:總理今天有重要會議,實在不能脫身。其實誰都明白,周恩來對這個婚姻是有保留的。

總理真是洞若觀火,還有些幽默感,帶來的結婚禮物使所有的人大吃一驚:鄧穎超拿出一個薄薄的小包,讓新婚夫妻一起打開。周圍親近的朋友都在靜靜圍觀,原來竟是一本《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

大家都明白這是觀音菩薩給混世魔王上個緊箍……

江青帶著毛岸英、毛岸青、李敏、李訥四個孩子來了。

許多導演和演員都是她當年的朋友或同事,可江青隻和鄧穎超打個招呼,然後跑去祝賀新人。好像其他人她都不認識。

金山風流到朝鮮

周恩來沒有看錯。

1951年,金山和文化藝術慰問團到朝鮮戰場去,他在那邊名頭也很響,金日成很高興他的來訪。相傳金山表示他要好好采訪,然後寫一部描繪中朝抗美的電影。金日成大為讚賞,讓自己的女秘書給金山當導遊兼翻譯。說不清誰先動了情,總之他們倆都“犯了錯誤”。彭德懷請示北京,周恩來連忙命令把金山押回北京處理。

一到北京金山便被當眾宣布:開除黨籍、撤職查辦。從中央到群眾都等著孫維世的一句話,金山的命運就係於這一線。

孫維世隻說了一句話:

“金山犯了不可原諒的錯誤,我相信,這是他最後一次了!”

在金山關押的幾個月中,孫維世麵無笑容,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到周末就去探監。最後,公安部長羅瑞卿發話:金山不用審查了,他就那麽點生活問題,讓他去勞動鍛煉吧。

這可能是當時中國最奇怪的一個家庭──通天的“紅色公主”和一個在石景山鋼鐵廠勞動改造的“附馬”。這段時間,他們和外人很少來往。孫維世去中南海也是獨來獨往。

“孫偽士”:關死對象

1967年9月,江青、陳伯達在接見北京大專院校紅衛兵的時候,兩人異口同聲:中國人民大學副校長孫泱是壞人,是特務。江青補充說:他是日本特務、蘇修特務和國民黨特務。人們認為江青突然對孫泱發難,一是為了從他那兒挖朱老總的材料(從延安起孫泱就是朱德的機要秘書),二是圍點打援,整孫泱,孫維世一定會跳出來。

幾天以後,孫泱慘死在中國人民大學的地下室裏。

孫維世按捺不住悲憤,寫了幾封信。一封是給江青,一封是給周總理。這時候,孫維世不像過去那樣可以隨便去看周恩來,自己的哥哥突然慘死,若是往常,她一定立刻跑到中南海西花廳去,孫泱也是周恩來的義子。這時孫維世隻能寫信,一定是周恩來事先為了種種原因,不讓孫維世經常往西花廳跑,可見周恩來當時的處境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孫維世給總理的信裏說了什麽,沒有人知道。可是總理當時也沒能及時作出有效的努力。

江青步步緊逼,12月突然派人抄了金山的家,並把金山逮捕。

據說抄家前後,江青截獲了孫維世給周恩來或者是給毛澤東的一封信。在這封信裏,孫維世希望毛澤東立刻製止江青的政治活動,因為被她迫害的人已經太多了。江青拿了這封信去找周恩來,憤怒指責周恩來縱容自己的幹女兒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反攻倒算。

周恩來忍氣吞聲,在孫維世的逮捕證上違心地簽下自己的姓名。

孫維世這時已經預感到自己隨時有危險,在和妹妹孫新世最後見麵的時候,她說:“現在有人要陷害周總理,我隻是一個小人物,我死了沒關係,絕不能連累他,一定要保住他。……我不會自殺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一定是被別人殺的。”

江青借葉群之手,派空軍現役軍人逮捕孫維世,既沒有把她送到秦城監獄,也沒有送到軍隊的軍法處,她不讓周恩來能夠保護孫維世。

孫維世被捕以後,對中國情治係統了如指掌的周恩來,居然多方查詢都找不到孫維世。因為他沒想到江青把孫維世的名字改成“孫偽士”,並定為“關死對象”,那意思是:這種犯人由於特殊原因不審不判,慢慢關死。對這種犯人可以采取任何手段來折磨,但“以不打死為限”,避免將來親屬的追究。

大概也就是這個時候,我調到五角樓,和她成為上下樓鄰居。

我們也議論過那位不斷叫喊的女犯為什麽不老老實實,保持沉默也許還可以熬過去,何必要如此剛烈?也許她不斷地找機會呼叫或唱歌,希望有人能透出消息,否則默默無聲也一樣會被折磨而死。

1968年10月14日,孫維世慘死在五角樓。人死之後,手銬腳鐐都沒有除下。

孫維世被迅速火化了。

金山出獄後,知道了孫維世的悲慘下場,痛不欲生。見到孫新世的時候竟誤以為是妻子的亡靈。晚年他們二人相依為命……。

孫維世死難日期是1968年10月14日,這天正是她和金山結婚18周年的紀念日。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孫維世的故事。至於在五角樓遇見的是不是孫維世,至今無法證實。

(摘自《寧靜的地平線》,中華書局2013年10月版)

來源:《 書摘 》( 2014年0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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