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芥川龍之介原作解析電影《羅生門》

1950年，日本導演黑澤明根據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羅生門》和《莽叢中》，改編成電影《羅生門》搬上銀幕，從此一舉成名，享譽世界。於1951年在第12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上獲得最佳影片金獅獎，並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由此日本電影開始走向世界，也讓世界人民記住了黑澤明和他的電影，同時也掀起了研究芥川文學的熱潮。可以說芥川龍之介成就了黑澤明，黑澤明也成就了芥川龍之介。

一、故事場景與題名的設定：交代了故事發生的時代背景

 

電影《羅生門》是芥川原作《莽叢中》與《羅生門》的完美結合。如果說小說《莽叢中》為電影《羅生門》提供了出色的腳本，那麽小說《羅生門》則提供了故事發生的舞台。黑澤明的改編非常成功之處是對“羅生門”這一空間的借用，並以《羅生門》為電影名。

 

“羅生門”，原本在日語漢字中應寫成“羅城門”，是位於朱雀大街上的平安京的城門。既然是平安京的城門，本該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地方，如今卻因為戰爭、地震、火災、台風、饑荒等，年久失修，破敗不堪。平安京城尚且如此，更不消說其他地方了。小說《羅生門》中也提到，“許多無名屍體被拖到城樓丟棄”，本來就殘缺不全的城門樓上，更加顯得荒涼陰森恐怖，讓人毛骨悚然。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一個仆人到羅生門下避雨，看到一個為求生而一根一根拔死人頭發的老婦後，鼓起勇氣轉身為盜。 

 

在電影《羅生門》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城門上的“羅生門”這塊匾額，看起來年久失修，木頭上依稀可見幾道裂縫，在大雨的衝刷下，仍然清楚看見“羅生門”這三個大字。如果不是這三個鑲金大字，人們很難會把昔日繁華的城門與這殘敗的城樓聯係起來。支撐著城門的木柱上裂痕斑斑，地上到處都是破碎的木片、瓦片及橫七豎八躺著的木柱，一片狼藉。大雨從屋簷下、破了洞的屋頂傾瀉下來，形成一道道水柱，破敗不堪的羅生門在大雨中搖搖欲墜。殘破的羅生門的殿頂在畫麵中反複出現，黑灰色的基調，陰沉的畫麵，模糊的輪廓，為電影人物的登場及故事情節的發展渲染了一種荒涼陰森的、憋悶壓抑的氣氛。電影中的仆人也有說“這裏就是地獄”，那麽在地獄裏發生任何事也不足以為奇了。

 

另外，在影片開篇部分，采用了原小說中“避雨”場景，但卻把仆人的獨自避雨設定為仆人、砍柴人和行腳僧三人避雨。隨著影片情節的發展，雨越下越大，甚至出現電閃雷鳴的場景，為整個影片的主題表現渲染了異常恐怖的氣氛。由此，黑澤明在電影名稱上放棄主要腳本《莽叢中》這個平淡無奇的名字而選用《羅生門》作為電影名稱，著實是非常英明、智慧的決定。

 

二、砍柴人的證詞：試圖還原事件的真相

 

芥川原作《莽叢中》主要由砍柴人、行腳僧、捕手、多襄丸、真砂及附體於巫婆身上的武宏等七人證言構成。故事的大致內容為：武宏與妻子真砂去山科的路上遇見了強盜多襄丸，多襄丸看見了被風吹起鬥篷後露出絕美麵容的真砂，一見傾心，欲霸為己有。於是騙武宏說莽叢深處埋了許多珍寶，要帶武宏去看看。武宏對多襄丸的話深信不疑，跟隨他去了莽叢深處，結果被強盜綁在樹上，並親眼目睹妻子真砂被多襄丸侵犯。然後圍繞著武宏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當事者多襄丸、借巫婆之口的武宏、妻子真砂各自提供了不同的證詞。

 

根據強盜所說，多襄丸無意間瞥到具有菩薩般美貌的真砂起色心並欲占為己有，對武宏撒謊說莽叢的深處埋有財寶，將武宏帶走並趁其不備進行偷襲，最終將武宏製服並捆綁起來。並說本來沒打算殺死武宏，而是受真砂的盅惑，即便要殺也不想以卑鄙的手段殺人，要堂堂正正地殺，與武宏進行“二十三回合”的格鬥，最終殺死了武宏；而真砂的證詞中，她被多襄丸侮辱後，受不了丈夫冷漠輕蔑的眼神，而殺死丈夫；在武宏的證詞中，聽到妻子移情別戀，並唆使強盜把自己殺了，絕望至極而選擇自殺。三個當事人的證言，各執一詞，使得事件的真相更加撲朔迷離，這也是眾多名家爭論與研究的重點。也有很多學者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三個人都撒了謊，但到底誰是凶手一直沒有定論，大家都在揣測也許芥川龍之介的本意也並非想道出事件的真相，而是通過各自的謊言來揭穿人性中自私的一麵。

 

黑澤明在電影《羅生門》中，巧妙地把小說中原本極為普通的匕首變成了一把鑲滿珠寶的匕首，從而引出了砍柴人的證言。通過砍柴人被仆人懷疑與追問，道出了樵夫作為旁觀者所看到的一切，試圖還殺人事件一個真相：強盜多襄丸在侮辱真砂後，安慰真砂，要娶真砂為妻，願意為她洗手不幹，放棄強盜規規矩矩地勞動。真砂斷然拒絕，並解開了丈夫的繩索。多襄丸欲與武宏比武決鬥，但武宏表示為了這樣的女人不值得冒生命危險，並怒斥妻子讓她去死，多襄丸隨之也表示不要真砂。看著這兩個男人，真砂由哭泣轉為大笑，蔑視二人都不是真正的男人，丈夫懦弱無能不能保護自己，而強盜徒有虛名，也沒能讓自己擺脫枯燥無味的夫妻生活，並挑唆二人進行決鬥。二人無奈為了維護僅存的自尊心，狼狽不堪地進行決鬥。他們用顫抖的手握著劍，胡亂揮舞，眼睛裏充滿了恐懼。最後多襄丸勉強勝出，用匕首殺死了武宏。直至武宏臨死前他還在說“我不想死”。一個是負有盛名的強盜，一個是傳統意義武士，但卻是這樣的比武，顯得滑稽可笑。

 

如此的結局，讓人意外而又覺得合乎情理。通過砍柴人的證詞還原了事件的真相，既是黑澤明對原作《莽叢中》的解讀，又發揮了極佳的導演才能，賦予電影一個完整的故事情節，滿足了觀眾的好奇心。

 

三、仆人的登場：將人性的自私發揮得淋漓盡致

 

電影《羅生門》中，黑澤明除了借用了小說《羅生門》的故事場景之外，還借用了仆人的出場。可以說仆人的出場是黑澤明電影的一大亮點。

在芥川原作《羅生門》中，一個失業的仆人，來到羅生門避雨。他正在“餓死”與“強盜”之間掙紮彷徨，看到拔死人頭發的老婦，由好奇恐怖到憤怒，聽到老婦的解釋後轉而冷淡，並決意擺脫道德的束縛轉身為盜，他扒光老婦的衣服，離開了羅生門。小說的結尾寫道：“誰也不知道這仆人到哪裏去了。”

 

仆人在電影《羅生門》中的出現，就是對小說結尾裏仆人去向不明的最好的詮釋。來羅生門躲雨的仆人在聽到砍柴人的自言自語後，充滿好奇，向砍柴人和行腳僧追問原委，以打發避雨時的無聊時間。在聽到是“死了個人”的時候，覺得“隻不過是死了個人而已，有什麽大驚小怪的”，與砍柴人、行腳僧的痛苦彷徨不同，表現出異常的冷漠與麻木。在接下來砍柴人回憶幾個人證詞之間，都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對強盜多襄丸的評價是“有名喜歡玩弄女人”。對多襄丸與真砂的證詞，則認為“撒謊是人之本性，大多數時間裏我們甚至都不能對自己誠實”。中途還打斷行腳僧的發言，認為行腳僧是在“說教”，他“不在乎是不是謊言，隻要有趣就可以了”，對整個殺人事件，覺得隻是一件“普通的，有趣的事”，顯得漠不關心。在聽到砍柴人斷言多襄丸、武宏及真砂的證詞為謊言，並大呼 “哪兒有什麽匕首啊，他是被劍殺死的”時，瞧出破綻，加以懷疑並逼問真相。砍柴人對整個事件真相和盤托出後，行腳僧說出“這個世界跟地獄有什麽區別”，仆人反駁道“這個世界就是地獄”，並將用來烤火的燃燒著的木頭扔進雨中，親手熄滅了人性中的最後一絲溫暖。在聽到嬰兒的啼哭聲後，搶走嬰兒的衣物和父母留下來的護身符，認為“反正有人拿”，“拋棄孩子的父母是罪惡”。在受到砍柴人的阻止後，“沒有工夫去考慮別人的感受”，“在這個世界上小人活得更好”，“如果不自私的話就沒辦法活下來”，並追問砍柴人匕首的下落，砍柴人默認了事實，至此將整個故事推向高潮。仆人打了砍柴人一巴掌後拿著衣物和護身符大笑著離開了。

 

在芥川原作中的最開始出現的仆人在為“餓死”還是做“強盜”而苦惱，還在道德邊緣猶豫徘徊；而電影中的仆人則一開始就是洞察人情，冷漠地看待殺人事件，在人間地獄自私自利地生活。這種麻木，這種坦然更讓人恐怖。自私就是仆人的人生觀、價值觀。原小說結尾仆人搶奪的是老婦的衣服，而在電影中則換成是嬰兒的衣服和護身符。如果說老婦拔死人頭發本身這種行為也是一種罪孽，那麽仆人的搶奪行為還稍微情有可原。但嬰兒未諳世事，是弱者中的弱者。比較起來，後者這種行為則更加可憎可恨。黑澤明通過仆人的出場，將人性的自私發揮得淋漓盡致。

 

四、嬰兒的出現：尋找人性的光輝

 

小說《莽叢中》，強盜多襄丸為了滿足自己的色心，欺騙武宏，侮辱真砂，還大言不慚地說和武宏之間是堂堂正正的比武；而真砂忍受不了丈夫輕蔑的目光，想要殺了親睹整個過程的丈夫；武宏抵擋不了對錢財的欲望，被強盜所騙，以致妻子受辱，之後以為妻子移情別戀。當事人各執一詞，為了美化自己，減輕自己的罪惡，掩飾自己的過失，各自敘述了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美化自我的故事版本。小說《羅生門》中無論是拔死人頭發的老婦，還是搶奪衣服的仆人，都為了生存變得自私自利。芥川龍之介通過這兩部小說給讀者描繪出讓人絕望的、道德淪喪的、人性陰暗的社會現實。

 

而黑澤明在電影《羅生門》中，通過仆人的出場，對事件當事者證言中發表的種種言論，向砍柴人追問匕首的下落迫使砍柴人默認匕首為自己所拿，及搶奪嬰兒的衣服與護身符，將人性的自私發揮得淋漓盡致，將整部影片推向高潮。他的行為舉止也印證了他自己的話：“這個世界就是地獄。”而砍柴人為了掩飾自己私拿了匕首，在公堂撒了謊，並為之痛苦、猶豫、彷徨、不安。當看到仆人搶奪嬰兒衣物時，出麵攔擋並怒斥仆人。被仆人追問匕首下落揭穿謊言時，羞愧難當。與仆人的泯滅人性比較，他還殘留著人性中善良的一麵，並在最後收養嬰兒，救贖了自己的靈魂。

 

在黑澤明的影片結尾，雨停了，砍柴人收養了嬰兒，並離開鬼魅般的羅生門，一絲亮光照在他們身上。嬰兒是新生命，是希望的象征，也代表著人類的未來。砍柴人的收養行為是一種贖罪和回歸，給黑暗的地獄世界裏帶來了一絲光明。黑澤明透過這點光明和溫暖呼籲道德的重建與人性的回歸。

來源：《電影文學》

作者：肖豔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