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胡中原

五胡中原

 

野爺 著

 

卷一 際會


 

第一章 板蕩末世 義起蕭墻

 

有晉一代,在中國歷史上向來是令人汗顏而難堪的歲月。那年代朝政大壞,國土慘遭瓜分,百姓流離失所,數以百萬計人民被迫拋棄家園南遷讓出土地予入侵外族,史稱衣冠南渡,其過程中死於戰火饑饉之人不計其數。而這史無前例的災難皆始於西晉末年,其時政局動蕩,中國在經歷漢末以至三國冗長爭戰之後,終有司馬家族一統天下,短暫結束群雄之間了無止境的戰亂。然而好景不長,西晉司馬治世無道,政令苛酷荒謬,高官貴族荒淫無度,小民百姓徘徊水火。短短幾十年間,民怨高漲,各地諸侯以此為口實各徵民兵,或互相侵伐,或與朝廷相抗衡,而當時盤踞中原四周的各部外族,因晉室積弱,內患頻仍,也都乘勢興兵作亂。

當時各外族漢化程度不一,鄰中土而居者在漢時便與中原官民頗有往來,更於三國曹魏時期在各路漢人豪雄催逼利誘下,加入中原混亂戰局。相較之下,相距遙遠而從未與漢人有所接觸者也大有人在。

當時勢力較大的胡人共有五支,分別是陝地以西的氐人,洛陽西北並州一帶的匈奴,並州東方與匈奴相交界的羯人,在益州川地的羌人,以及當時漢化程度最淺,在遼東與北地荒漠草原的鮮卑一族。除此之外也有一些人口較少族裔,諸如與漢人早有往來在涼州與中原內陸散居的盧水胡,世居冀州左近的烏桓,遷自朝鮮半島在洛陽城南落地生根的高句麗人,以及在湘川山中隱居的巴人等。

無論親疏遠近,大晉頹敗之勢眾所皆知,自秦漢以來便被摒除在華夏文明之外而被漢人視為化外番夷的各族,有些趁機反叛在大晉周遭稱王建國,勢力更盛的便視此為入侵中原取司馬晉而代之的良機。

在這山雨欲來的飄搖歲月裡,有座荒涼不起眼的小小鎮落,名叫堰口,位處徐州境內壽春城南。此地雖小,在歷史上卻早見慣了大風大浪。徐州自漢末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百年來少有寧日。此地民衆好覽天下事,茶罷酒後,總是席地而坐,縱談古今,博弈世局。 爲的倒不是得以成為豪強謀士,或是做得朝廷命官,而是爲了未雨綢繆,若能早日算得兵災將至,便能即時防範,不過是小民求生之道而已。

這幾百年來的戰亂,也教會了堰口人僅是文韜武略仍是不足自保,軍兵一起,縱有諸葛孔明般的神算也經不起強弓硬弩,兵淹阡陌,因此當地人勇武強悍。戰時聚兵自保,承平時節屯糧練軍,連橫周遭城鎮,合縱各路山匪草莽,派遣青年才俊四出遠行,打探時局,爲的是戰禍一起,堰口得免浩劫。

這一日堰口鄉中長老樊槐在家中太師椅上坐著,手中拿著個長煙稈,眯著眼看著門外農地。他皺著眉滿腹思索,一下子沒著意,煙吸得急了,嗆得咳了起來。他搖搖頭,將煙稈子拿開,又心不在焉的將它在茶幾上輕敲,他看著門外孩童踢著草球,一顆心便也隨之上下不著邊際的起伏滾動。

「呣,老爺子可有什麽吩咐?」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得樊槐心中突的一跳。他擡頭一看,卻是老僕人季良,他略帶不悅道:「什麽吩咐?我又沒叫你。」

季良雙眼往上一翻道:「老爺子敲著桌,小的還以為有要事呼喚。」

説罷他將手一擺,彷彿見慣了主子的心不在焉,接著頭慢慢走了出去。樊槐看著自己拿著煙稈的手,嘆了口氣,將它往幾上一放。站起身來在房中踱著步。原來那日一早有個在兗州做小吏的年輕漢子呂吉,回到堰口來探視雙親,順道造訪樊槐,與他說了洛陽傳來的最新政局,説是北方各族將興兵南下,朝廷難以調動各路諸侯,不知如何應對,局勢凶險難料。

「難料?有什麽難料?還不就是大軍將至,焦土一片?」 

樊槐喃喃嘆罵著,推開門向外走去。他放眼四顧,堰口四野平坦,除了幾座小丘之外,無險可守,圍繞城鎮的土墻,大都傾頹。許多地方,甚至是以木籬笆補著的,別說大軍,就算二三十個壯健賊寇,也能輕易攻入。地方上雖有幾個大戶人家,便如自己莊上一般,養著許多食客,其中不乏劍客俠道之流,但戰事一起,又怎能抵擋重甲兵士?他思來想去,隻有一條路可行,那便是在險要之處建一座鄔堡,戰亂一起,將村民牲口聚在堡內,即使擋不住數千大軍,幾百散兵遊勇盡可抵得月餘,靜待外援。

他心中所想鄔堡並非始於魏晉,東漢之始,便星羅棋佈於西疆連結胡地州郡。當時也稱鄔壁,是一種四方圍有高墻的小巧堡壘。其時大漢國力漸弱,已遠不若西漢頂盛之時,邊疆遊牧民族時而越境掠奪,朝廷無力邊防,漢境居民設法自保,鄔堡便成爲保衛家園的不破鐵城。若所建之處兼有地勢之險,再加上屯糧充足,圍墻堅實,非有重兵,絕難攻破。

這念頭一起,樊槐心中從新燃起些許希望。他曾聼許多遠走他鄉之士講述在邊陲之地,數百勇士如何盤踞堅固鄔堡之中,與數十倍於己的敵軍周旋數月,而敵人終於在耗盡糧援之後退敗。他並非輕信傳聞之人,數百人困守小小鄔堡數月總得吃喝,爲何敵軍耗盡糧草而鄔堡內的勇士卻仍有吃有喝?難道在方圓不及一畝地的鄔堡裏打獵不成?這其中大有可疑不實之處。但這畢竟難減他心中興奮之情,他想象著自己仍是十五二十時,領著一群鐵血勇士,在鄔堡中居高臨下狙擊軍臨堡下的蠻兵胡將,是如何豪情壯意!他不經意提起那煙稈,當作是弓弩一般,往一旁樹上射去,可這一下使過了勁,煙稈子真飛了出去,叮的一聲響砸在那樹幹上,稈裏的火星飛濺而出,落了一地。

他趕忙拖起老邁的步伐,半奔半跛的跑到樹下,慌慌張張踏熄落在乾草上的星火。好在終究沒燒了起來。

他嘆口氣,拾起煙稈。心中的豪情稍減,腦袋也清醒了一些。他驀然想起鄔堡這主意雖好,畢竟隻是個點子,他手中連一塊磚瓦也無,遑論更要緊的事:戰仗之時,無論大若洛陽城,小至偏鄉鄔堡,一座城池能否守住,要點仍是在地勢。而在堰口,這鄔堡該當建在何處?必當是兵家所言險惡要衝之地,而這要衝卻是在…

樊槐停下腳步,又四處望去。他驚覺自己對軍事佈陣所知極少。這建鄔堡第一步便難以跨出。他點點頭,將煙桿往自己腿上一拍,又邁步往前走。不慌不慌,堰口這小小彈丸之地,卻是臥虎藏龍,隻需尋得飽讀兵書之人,選個要衝妙地,建那鄔堡。自己不必擔這心事,鄉中人自管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半年不到…

他又停下腳步,錢,這可得要多少錢?他心中默算著鄉中人口,在加上牲口糧草,得足夠,嗯,算他半年吧,那得建多大的鄔堡才容納得下?樊槐於兵書著墨不多,對建房築城卻頗有見地。他掐指一算,立刻便知建起這偌大鄔堡所需金錢與人力絕非堰口一地所能負擔。徐州地界近些年來農作收成欠佳,再加上朝廷收刮,四處強徵兵伕,方圓數百裏地都缺錢缺人。

他捏著指頭呆立路中央,心中便如給人潑了桶冷水。隻不過這冷水不但澆熄了他滿腔興奮,也戳破那據堡屈敵大計,更讓他驚覺堰口將城破人亡,危在旦夕。

這時趕牛的少年王二索自土坡上走下來,看著樊老爺子捏著指頭呆站路口,不覺笑了出來。樊槐等到牛走到他身邊,聼到了笑聲,才霍然發現身旁多出了個人。他哼了一聲,佯裝做檢視著手指甲裏的泥灰,信步走了開去。

這一切可沒逃過王二索那雙眼,他嚷著道:「樊老爺子今日怎麼了?還沒跨進酒肆哪,人就先醉了。要不小的找人攙扶著去,還有一裏路哪。」

說罷他將小皮鞭子一抽,趕著牛就跑。樊槐氣得囘身便要開罵,卻忽然止住了口,王二索口中那酒肆是堰口左近三十餘裏地最大的一座,名聲卓著,釀造著陳年好酒,伺候著大塊生熟牛肉,南北往來客商,多投於此,也是本地鄉親耆宿聚首談天之地。他有著這麽個好點子,苦無落實之道,這酒肆卻是個絕佳場所,眼下自己已在一箭之遙,何不就近訪友清談,大夥一齊出個主意?

他興高采烈點上煙,指指王二索下坡的背影,嘴裏喃喃駡著這小王八蛋,臉上卻掛著笑,大踏步往酒肆而去。

這壽春城南郊的酒肆自外看來不起眼,自漢末開店至今卻足有百餘年。其間重建三次,皆因戰火。而履毀履建,隻因壽春城南四條大道都匯集在這路口,來往客商必經此地,就算是隆冬時節也有得生意可作。也因為這酒館硬氣,南來北往商旅與本地人便戲稱它作皇爺店,總之是萬壽無疆了。

樊槐尚未踏進酒肆的門,遠遠的在十丈開外就聽得裏頭鬧哄哄的甚是嘈雜。他素來愛熱鬧,今日又有大事礙在心中要尋人傾訴,喜孜孜便加快腳步往店門裡闖入去,一眼便瞥見自己的表侄姚任奇與一名叫丁康的熟識坐在靠門的桌旁,再四下裡看去,雖有的是堰口鄉裡人,卻不是莊稼漢子,便是不熟悉。他略感失望,但姚任奇是個讀書人,頗有見識。丁康雖務農為生,卻也飽讀詩書,於時局頗有見地。便走過去與他們同坐。

兩人見樊老爺子來了,自然也高興。丁康忙不迭說著家裡新添了個姪兒,這話匣子一打開,誰都止不住。樊槐隻得客氣的耐心聽著。心裡卻著實難耐,一個勁隻想著他那鄔堡。

他搔了搔頭,又摸扯著鬍鬚,琢磨如何打斷丁康的話頭,點子還沒想著,丁康忽然住了口。樊槐大喜過望,深怕錯失良機,忙不迭道;「我說二位,可曾聽說過鄔堡這… 」

話未說完,自己卻住了口。他忽然注意到不隻是丁康,整個酒館都靜了下來。而眾人的目光,都朝著客店大門看去。

 

第二章 送君千裏 感慨陽謀

 

樊槐隨著眾人眼光回頭張望,隻見剛進來了幾個客人,卻是兩個外地的官吏,捕頭打扮,帶著個銬著木枷鎖的高大黑衣囚犯,顯然是路經堰口要將人犯押往他處。

有些蹊蹺的是,這人犯戴的枷鎖並不是一般的方木板,中間一個圓孔,頸子夾在其中便算了事,而是作工極爲講究的罕見之物。它本身並非幾塊長木條胡亂拚成,而是整塊的紅木,雕成錦鯉的模樣,也比平常枷鎖來得小巧,且漆上紅漆與金邊,四角處鑲著精雕銅片,更有兩個小孔讓雙手伸出,不似一般粗製枷鎖並無手孔,而是將犯人雙手另以鐵鏈繫住。這囚犯如此排場,使不少客人側目而視,紛紛議論開來。

兩個捕頭一個矮壯,留著黑鬚,另一個高瘦些,額上老大一塊新傷疤。兩人也不與旁的客人搭話,扯開一把椅子先請犯人坐下,自己再卸下行囊,麵對麵坐定,留著黑鬚的朝著早已等在一旁的小二上下打量一回,問道:「這是什麽地頭?」 

小二哈著腰道;「回官爺的話,此處是堰口,再往東去二十裏地便是壽春。」

兩個捕頭鬆了口氣,黑鬚的點點頭道:「好,給打些黃酒,切兩斤熟牛肉。」

小二欠著身,回道:「不敢囘二位爺的話,這牛肉可沒有。時局不靖,何時有説不準。倒是有些前些天此地獵戶打來的黑獐,黃羊之類,卻不知山鄉野味可稱得客官的意?」

額頭一道疤的靜靜的不出聲,似乎在擔著心事,黑鬚的擺擺手道:「也行,原本也沒巴望著牛肉,就切些獐肉來,也將就著下酒。」

小二轉身囘廚房招呼,兩個捕頭四顧看了看一旁好奇巴著眼觀望的客人,眼神倏的轉凜,人們便都識相的轉過頭去,不敢再看。樊槐卻不理會,仍是大剌剌盯著三個外地人,他是本地的長老耆宿,衣著氣派自然也與旁人有別。兩個差役眼尖,畢竟是吃公門飯的,識人的本領非常人可比,登時看出這氣勢不凡的老人必是本地望族,便都點頭為禮。

樊槐頷首回禮,他見識頗廣,再加上堰口一地自古好武,立時看出這黑鬚與額上有傷的兩個公人身形精壯,必然武藝不凡,對此他毫不在意,一雙眼倒是緊盯著那囚犯,隻因他與常人大異其趣,個子極高,且膚色泛紅,一臉捲曲麻密斑白鬍鬚。

此時為西晉末年,中原北方多有漢胡雜處之地,在徐州地界不同族裔的胡人並不少見,何況樊槐盛年時行走江湖,於胡人早已見怪不怪,但這囚犯顯然並非匈奴或鮮卑人,他從未見過膚色如此泛紅之人。更怪異的是,這囚犯在上首坐著,兩個公人左右相陪,這主從之分已甚為明顯。而兩名公人侍候囚犯坐下,一舉一動,都恭敬非常,在在使樊槐訝異不已。

眼看有生人在場,樊槐便不急著談鄔堡之事,隻與姚任奇隨意搭了幾句,便緩緩飲酒,琢磨這三人的來頭。黑鬚的見一旁客人不再瞪視,低聲向那犯人道:「像爺方才也聼見得,再往前半天路程便是壽春。如今不必再瞞著像爺,這交接之處便是壽春郡府。一時三刻便到,再忍得一忍,咱們的事便算完了。至於像爺與羯人的那番恩怨,可得仰賴爺自己照看著辦。」

姓像的人犯也不出聲,隻將雙手漫不經心的往枷鎖上摸著,若有所思。過得一會,小二趕來端上酒肉,放下碗筷便退了開去。姓像的向退去的小二瞄了一眼,又轉頭看了看周遭的客人,緩聲説道:「這酒倒香,看不出這鄉間酒肆釀得這般上品。就隻最後幾裏路,煩勞二位將我雙手鬆開,赴死之前,暢快配著好酒吃上這頓黒獐肉。大丈夫束手縛腳,不能舉杯痛飲,大塊吃肉,辱沒煞人!」

這姓像的聲如宏鍾,絲毫不忌諱旁人聽見。兩個捕頭先是左右顧看一番,那額頭帶疤的低聲回道:「像爺就別爲難小人了。上頭有規矩,清清楚楚吩咐下來,半分閃失可都不行。咱們就明著說吧,像爺雙手鬆了綁,若是真要閙起來,就算有十個張方我和成新,也製不住你。不如咱們就好好吃了這頓酒肉,什麽事也沒有。」

樊槐在一旁聽著,心想這未免言過其實。這姓像的囚犯雖高大,又怎能敵得過十個公門好手。

姓像的喝了口酒,依樣粗著嗓門道:「二位爺這一路八百裏走來,老夫也沒給過麻煩。你兩個也關照得緊,從不多事,咱們彼此沒欠著誰。不如這麼著,我將話挑明了說,兩件事,一是兩位辦完了這事後便囘益州交差,那益州地麵上仍是羌人勢盛,不是麼?若沒準州府給羌人拿下了,難道還會放過你們二位?」

兩個作公的緊捏著酒杯,目不轉睛看著這黑衣囚犯。姓像的也不急,徐徐接著道:「其二,兩位爺別説與我相處多日,在這之前也早聽過我像舒治的名號爲人,老夫可曾有説話不算數的時候?」

成新與張方互看了一眼,搖了搖頭,那自稱像舒治道的高大犯人道:「這便是了,我今日便撂下這麼一句話,二位將我雙手解開,我絕不向你們動手便是。」

兩個捕頭一聲不響低著頭。好一會成新向張方道:「你來説吧。」

張方遲疑片刻,輕歎道:「像爺可得傳個話囘益州,好教那些羌人知道,咱倆可沒虧待過你,這一路上可是服侍得像爺穩穩當當的。」

像舒治頭一揚道:「這當然,咱們酒飯過後,討個筆紙,我寫個書信與你。今後無論發生何事,羌人部族絕不爲難二位。」

兩個作公的點了點頭,他倆素知這高頭大馬羌人極講信義,而之所以會遭此厄運給益州官府拿住,也是因爲當時守信赴約之故,成新立時回道:「行,這便鬆開像爺的手。若信不過你像舒治,這世上可也沒別的人信得過。」

説罷他拿出一銀樣鎖匙,往那鎖孔裏一轉,隻聽噠的一聲,那手孔的機括登時彈開。像舒治將雙手自孔中拿出,放在自己膝上不停揉捏,嘆道:「前些時有位多年知交在戰陣上失了雙手,萬沒想到竟是這般難爲。唉,人説兄弟如手足,這比喻再恰當不過!」

 兩人見他雙手鬆了綁,一無異樣,還閑話家常,緊綳的心放下不少,便伴著他吃喝開來,旁若無人,隨著大碗的酒肉,聲音愈來愈大,店裏的其他客人見這官匪一桌氣氛融洽,也都自顧自吃喝喧鬧起來。

樊槐回想三人一番對話,卻難相信他們老遠自益州而來,這路途自必艱難。而兩個公人甘願扛者幹係鬆開這人犯雙手,也讓他頗為感歎。聽這囚犯口音像是湘川地方,卻又不盡然。既然是姓向,難道終究是漢人?聽他聲音清朗雄健,一字一句徐徐而發,似乎是慣於向屬下發號施令之人,可真是條謎樣的漢子!

忽然砰的一聲響,那囚犯重重放下酒杯,高聲說道:「今日真是快意,萬未料到成了階下囚,卻可在此痛飲一場。我有個說大不小的事想請諸位鄉親作個見證。」

說著他朝四座客人一一望去,又向樊槐點頭為禮,朗聲接著道:「我像某向來不食言,說得出,做得到。蒙這兩位差爺信得過我,將這撈什子的手銬給打了開來,隻因老夫許諾,絕不以這雙手傷他們一跟汗毛。我這話可得讓在座的都聽清楚了,就是要讓眾位知道我絕非背信之人!」

他這麼一說,滿堂的客人都停箸不語,轉頭怔望著,隻聽那黑鬚差人成新安撫道:「像爺説的哪裏話?這點小事,打什麽緊?還麻煩不相幹的人作見證。來來,咱們喝酒。」

姓像的大漢搖搖頭道;「那可不行,怎能讓人説我食言?我這杯酒敬了天地,以表我赤誠!」

説罷他將杯中餘酒盡數倒在桌麵上,伸掌拍下,激得酒水四濺,接著嘴裏喃喃發聲念誦,聲雖輕微卻鏗鏘有力,語音絕不似中原話語,倒像是皮鼓急速擊打之聲。

事出突然,樊槐與一眾客人呆看著,不知這胡囚耍什麽花樣。兩個公人卻推著桌子飛快站起往後急退,去勢之快,將坐著的椅子往後直撞開去。

樊槐眼見兩個捕頭神色驚惶,齊齊伸手搭上腰刀把柄,不出一聲隻顧盯著那大漢,老江湖的他立時明白有難以逆料的事將發生,卻看不出究竟是怎麽回事,他順手捉起丁康倚在桌旁的圓鍬,以應萬一,隻聽那額上帶傷的張方道:「像爺,你這是… 説好的隻是喝個酒,難道你説話不算數?」

黑衣囚犯並不理會,突然間坐在樊槐下首的丁康霍地一聲站起,二話不説,掄起座下可三人並坐的長板凳,高舉過頭,狠命向成新當頭砸去。成新見板凳夾著勁風飛來,在千鈞一髮之際彎身避過,那板凳砸在後頭墻柱之上,發出一聲巨響,四散碎裂,連屋頂上的塵土也給這撞擊之力震了下來,散落滿桌滿地,沙沙有聲。

這時樊槐看出了兩件事,一是丁康力大無窮,大勝於平時。他雖是農家漢子,本就健壯,但方才那擲凳之力,絶非常人可為,直如一條狂奔水牛將板凳撞飛了開去。二是這黑鬚公人成新並非一般捕快,一個尋常送囚衙役如何有這般能耐躲過如烈風般飛來的長凳?

正駭異間,隻見張方倏地提刀在手。這腰刀他一直繫在身旁,但樊槐也沒看清他是以等手法拔刀,刹時刀已在手中,他揚刀沉聲道:「怎地此地有埋伏?」 

成新搖頭回道:「隻怕卻不是埋伏。」

滿座客人給這突來變故驚得呆了。樊槐望著丁康,腦子尚未轉過來,隻吞吞吐吐叫道:「丁康!你… 你幹什麼… 」

這一向樸實達理農家漢一聲不出,拾起桌上的青銅酒壺便往成新劈臉扔去,同時和身撲向張方。成新側頭避過,那壼直飛入廚房,似乎砸中了做菜的鍋鐺,發出一聲巨響,裡頭忙著的夥計大聲嚷嚷起來。張方手起刀落,往撲來的丁康腦門當頭劈下,丁康的腦袋被這快刀加上自己飛身衝來之力登時豎劈成兩半,刀刃直沒至頸骨下緣,幾乎沒入胸膛。怪異的是他飛身衝來之力並未因腦門被砍而停住,身子依然往前衝了丈餘,張方也被逼得急退數步,丁康這才砰然跌落地麵,而張方的厚背腰刀也卡在敵人頭廬之中,他力拔不出,發狠將丁康屍身往後踢得直翻開去,終得以順勢拔出腰刀。

這時兩個公人靠攏,眼觀八方,提防其他客人攻來,但奇事卻在意想不到之處發生,死去的丁康伸出雙手抓住張方的腿拚命拉扯,張方萬未料到腦袋裂成兩半之人居然能動手,意外加上驚駭,頓時幾乎跌了一跤,但他顯然久歷廝殺場麵,立時回過神來,飛快揮刀平削,將丁康雙手斬斷。他大喝一聲,腰刀在手中筆直豎起,瞬間往下插入丁康胸口,再拔刀縱身往後躍上一張方桌,那雙斷手兀自孤零零抓在他腿上。

成新抄起原本倚在桌旁的樸刀,滴溜溜在手中一轉,霍霍有聲,他厲聲高叫道:「哪個再敢妄動!」

他圓睜銅鈴般大眼,橫掃四方,一麵瞅著在座眾人,一麵躍向那姓像的囚犯,樸刀一轉,作勢欲劈,沈聲道;「像爺,這可對不住,你可得停手,收住這咒。否則我兄弟倆便在此將你交接與閻羅,壽春官府也不必去了!」

話猶未了,張方突然厲聲慘呼,隻見他彎下腰去,狀極痛苦,一手抓住自己腿間,彷彿受了重傷。原來那丁康被削斷了的一雙手仍牢牢抓著他的小腿,此時忽然施力緊箍,疼得他冷汗直冒。他拚勁想掰開那死屍手指,卻無以藉力,他又忙以腰刀亂刺,卻了無作用,他悶哼數聲,忽然咯地一聲悶響,張方腿骨給硬生生捏斷,自桌上跌了下來。

成新見事已至此,歎了一聲,不再多說,掄樸刀橫劈像舒治,怎知這囚徒聽得刀帶風響,竟連眼也不睜,依然口中唸咒不停,眼看樸刀就要削落他腦袋,突然他身形往右微微一傾,樸刀差失半寸,托地一聲斬上枷鎖。那枷鎖雖是堅硬紅木所製,又怎能敵住這樸刀一擊?登時從中裂開。

像舒治並不稍動,宛若沒事一般,成新回刀急轉,旋身疾往囚犯右側橫劈,隻聽一聲怪叫,那店小二不知何時自廚房中衝了出來,手中捧著個碩大鍋鐺,和身便往那囚犯身旁撲去,成新的樸刀噹地一聲大響正中鍋鐺。這鍋鐺乃是酒肆店中所用,既大且重,樸刀如此往上硬擊,刀口如紙般捲了起來。

成新萬未料到此間另伏幫手,這時已明白像舒治可施咒術同時驅遣數名不相幹之人。他心中驚駭萬分,張方已折一腿,隻剩自己一人可戰,而這術士卻可盡情驅遣眾人對付自己,若要逃得一命,唯有擊殺這黑衣大漢一途。

他勉力定下心神,高舉手中樸刀,力貫雙臂,往像舒治心口直貫而去。這投擲樸刀一招乃是騎軍上陣時使的硬功夫,其中含有同歸於盡之意。這一擲他使盡生平之力,勢道極猛。樸刀剛出手,他向右橫跨,拔出腰刀,自敵人左側撲上,取他左脇。

樊槐在成新擲刀之前也已看出像舒治定然是使邪術,眼看雙方戰得險惡,自己鄉親已死一人,店小二可能也命在傾刻,這一切可說都是拜這囚犯像舒治所賜,兩個公人隻是自保。他原本不知應出手相助何方,但此時再不猶疑,提勁揚起手中圓鍬。

眼看成新的樸刀即將穿過像舒治心口,店小二飛撲而至,舉起鍋鐺硬生生將它擋了下來,但畢竟成新這一擲非同小可,剛猛的力道隨著巨響將小二連同鍋鐺往後擊飛,接著再將後頭的像舒治撞退數步。

這時成新已攻至像囚左側,眼看他腰刀如蛇般翻動,就要刺入像舒治左脇,店小二在地上四肢一撐彈起,毫不猶疑將自己的腦袋迎向疾刺而至的腰刀,隻聽噗地一聲,三尺多長腰刀直插入他頭顱,緊接著他扭身一甩,這頭顱便似抓住刀的一隻大手,將腰刀硬生生自成新手中奪下。

成新兵器被奪,正要猱身赤手空拳而上,樊槐的圓鍬已砸向像舒治後腦,他雖已年過七旬,但氣力還在,盛年時行走江湖的霸氣也不減當年,這一圓鍬若是打實了,縱然如像舒治這般巨漢,也是非死即殘,但就在那一刹那,樊槐忽然驚覺不對,自己全然看錯了方位,差點將這無辜兩歲小童打死,該打的是那前方左側七尺長大蛇!於是扭轉鍬頭,狠命往大蛇打去。

此時成新赤手空拳,腰刀仍在小二腦門之中,尚無機會拔出,而這本地老人原本欲拔刀相助,最後一瞬間卻轉念往自己頭上打來,他立時知道老人已中邪咒,待要轉頭避開已然不及,心想罷了,今番無幸!但忽然間耳邊颯然風響,一柄腰刀在自己臉頰旁三分處飛過,直取像舒治心口。這腰刀來勢由下而上,如強弩般飛來,那店小二突然自地上站起,以身擋刀,此時刀頭已飛逾小二身軀,但刀柄終究擊上小二肩頭,刀勢一轉,往上偏右差了數寸,未中像舒治心口,卻削過他左肩,餘勢不衰,咄的一聲直插入後方壁中。

像舒治肩頭給劃開一道長口,頓時鮮血迸流,樊槐在同一刻回神,而像舒治也在此時停止唸咒,睜開雙眼,伸手將劈裂的枷鎖扯落。樊槐想舉起圓鍬再擊向像舒治,但隻覺身心俱疲,彷彿連站立的氣力都提不上來,幾乎跌倒。像舒治單手護著傷處,朗聲道;「諸位都是見證,像某今日未以雙手傷人一絲毛髮。」

他說得神定氣閒,彷彿方才那場惡戰從未發生。言罷他向四座略一拱手,朝張方凝視片刻,讚聲好飛刀!揮手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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