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救女文工團員 [ 薩蘇 ]
兩個月前,在采訪抗美援朝的老兵時,我注意到朝鮮戰場或許曾發生過一場至今不曾被披露的戰鬥 –有一名參與軍史寫作的老筆杆子,提到某軍所屬的文工團在撤退中動作遲緩,落入美軍包圍圈,大部被俘。該部迅即組織兵力,一直穿插到敵軍後方展開營救。
讓今人不大能理解的是這一戰一直因為“丟人”而未被宣傳。
仔細想想也能理解,抗美援朝的宣傳中並不缺少部隊在作戰中進行救援的報道,但被救對象絕大多數是朝鮮阿媽妮阿爸吉,救我們自己被俘人員的,幾乎沒有 – 這可能是從宣傳的角度有所考慮造成的,可能有關部門覺得,營救被俘人員,本身就先得講明白怎麽會有人被俘,裏頭還有女兵,這可不是個容易說明白的話題,雖然沒聽說哪場戰爭沒有戰俘的。
說起來,抗美援朝中頗有一些“丟人”的事情今天看來匪夷所思。
比如,某部奉命阻擊英軍裝甲部隊,敵軍遭到突然襲擊後,丟下傷員,全體人員鑽進裝甲車和坦克,強行突圍。沒有反坦克武器的誌願軍隻好幹瞪眼。這一仗打得丟人,連沒有及時趕到的一個營的營長,教導員都被撤職。問題是,這一仗誌願軍穿插到位的隻有一個步兵營,逃跑的是英軍29旅主力,戰鬥中英國一個中校陣亡,旅長的手槍也被誌願軍繳獲,至今下落不明。英軍倉皇丟下數十輛汽車和半履帶車,都成了誌願軍的戰利品。
這樣的仗,要放在今天利比亞或者阿富汗,得算是空前的大勝利吧。
時勢更易,不同時代思考問題的角度真的不一樣。
此戰引發了薩的興趣,但,這場戰鬥是真是假,會不會是子虛烏有,到底有多少人被俘,有多少人被救出,裏麵是不是真的有女文工團員,救援的戰鬥是怎樣打響的,打了多久,規模多大,被俘人員經過了多久被救出。這名筆杆子自己並非參戰人員,隻是五七年收集軍史材料的時候,幾個筆杆子各管一軍,相互交流,說起過這次戰鬥。但是,這個戰例最終沒有列入軍史之中,他也記不清是哪個軍,隻記得是四野的一個軍。資料出處說不清楚,特別是沒有參戰部隊番號,讓我頗為躊躇。
也許,隻是一個傳說?
我從一位警界朋友那裏學到了一點東西 – 有三個證據,你才能基本確定一個案子。
前幾天,在家中遇到祖父的一個遠房親戚,說有個老八路前幾天還提到你呢。
老八路,提到我?為什麽?薩甚是好奇。
一說才知道,原來這位老八路是1940年參的軍,延安炮校出來的老炮兵,打過新開嶺和錦州,入朝作戰的時候擔任炮八師某團參謀長。老爺子問起我是因為有人送了他一本薩所寫的《鐵在燒》,並告訴他我是河北老鄉的後代。那是一本描述鐵原大阻擊戰的書。而在五次戰役後期,老爺子所在部隊配屬六十三軍,正參加過這次慘烈的惡戰。
既然如此,薩打蛇隨棍上,問人家能不能找老爺子聊聊?
5月11日,薩與一名出版界的朋友一起,到北京香山附近某幹休所,拜見了這位年屆耄耋的老八路。
也許因為河北人戀鄉戀土的傳統,老爺子聽說薩是老鄉後很是熱情,拿書比對著提供了不少當時戰鬥的細節。老人記憶清晰,談到蘇式炮兵密位與美式炮兵密位的換算如數家珍,讓我這個做了十幾年IT的幾乎跟不上趟。
是啊,一個圓,蘇聯人按6,300份分,美國人按3,200份分,這樣的換算我跟得上趟我可以去參加華羅庚金杯賽了。
老爺子都八十八了……
想一想抗聯六軍的老兵李敏,也是八十八,爬山小夥子趕不上,我們河北老鄉,老遊擊隊長孫光瑞,一百零三了還有滋有味地跟人家談梅花拳呢,這些老人的生命力實在令人佩服。
老爺子有個相冊,裏麵多是從炮隊鏡裏拍的美軍陣地。老爺子告訴我們入朝的時候,他們團配的是德國相機,這批照片都已經進了檔案,但原件老爺子是舍不得交出去的。
鐵原那一戰老爺子命大,站在炮隊鏡前麵觀察目標的時候,美軍炮彈的彈片把他的褲腿劃開了卻毫發無傷,而站在他身後的通信員,正被這塊彈片打中,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下了。他說我書裏有個錯誤,鐵原之戰的時候炮兵還沒換裝蘇式大炮,用的還是美國炮,直到五次戰役結束後,他們團才換了蘇聯的122毫米榴彈炮。
“蘇聯炮不如美國炮,車拉著炮,車一停,美國炮就停下,蘇聯炮撞車屁股。可是美國炮的炮彈我們造不了,供應不上來啊。”老爺子說
團級指揮官也在第一線指揮?我疑惑地問。
當然了,炮兵的指揮部比大炮要靠前,有時候還要鑽到敵人屁股後麵呢。在越南打仗的時候因為這個還犧牲了一個參謀長。老爺子看我不懂,解釋道。
鐵原阻擊戰是不是入朝打得最艱苦的一戰?
那倒不是。老爺子道,最艱苦的一仗是第四次戰役,打完了砥平裏 – 這個地方咱們沒打下來,全軍開始一邊防禦一邊後撤。我們團配屬四十二軍,已經打到水原了,過了三七線,快到三六線的地方,也開始撤。
一路邊打邊撤,撤著撤著,情況就不大對了,有一段,看情況美國人是要合圍四十二軍,仗越打越險,行軍的時候我們大炮的炮筒子都插上了爆破筒,那是準備萬一不成就得把炮炸了。那是沒辦法,就幾十發炮彈了,那也不能把炮留給敵人呐。
就幾十發炮彈了,也要打仗。撤到中間,吳瑞林的警衛營去救文工團員,讓我們打掩護,我帶著四門105榴彈炮,一個連,掩護他們……
等等,文工團員?!吳瑞林讓警衛營去救文工團員?哪個部隊的文工團?
那還能是哪個部隊的,四十二軍的文工團啊,回來那演員都坐我們大車走的,就我們炮團有車嘛,嗬,把這幫小姑娘嚇得……
!!!!!!
這位當年的參謀長姓劉,第一線的軍旅生涯從抗日戰爭一直持續到唐山抗震救災,幹了半輩子炮兵。向劉老詢問營救文工團員一戰的詳情,得到的回答出乎意料的痛快,老爺子甚至可以回憶起營救下來的文工團員的名字和相貌。
重新聽了一遍采訪錄音,發現前麵寫的內容有兩處錯誤。第一,蘇式炮兵密位是6000,而不是6300,美式炮兵密位是6300,而不是3200,把什麽都往八進製的數字上套,屬於老薩這一行的職業病;第二,劉老所在的團並非隨四十二軍打到水原,按照當時作戰慣例,誌願軍的一個軍要配屬一個炮兵團。第四次戰役初期,他所屬的這個團並非隨四十二軍作戰,但在砥平裏戰役中,配屬給四十二軍的另一個炮兵團因為在美軍空襲中損失較大,而四十二軍作戰任務甚重,急需炮兵,於是他們團奉命歸屬四十二軍使用。接到這個命令時,劉老帶一個炮兵偵察組正在戰線最前方,接近水原的地方進行偵察 – 炮兵作戰需要知己知彼,劉老在四五年就是觀瞄排的排長,幹這個是他的本行。據查找資料,當時劉老所部應是隨五十軍作戰。
這個行當十分危險,劉老回憶抗美援朝中他的部隊就有偵察組沒來的及撤下來被敵人打了的事情。
第四次戰役結果不很理想,因為砥平裏沒有打下來,敵軍反擊之下誌願軍中部戰線出現了缺口,更主要的是補給線太長,給養跟不上來,全軍不得不節節抵抗,後撤到三八線以北。
由於這一戰美軍主將李奇微做了充分準備,選擇的進攻時機頗為準確,除了其武器裝備甚為優越以外,雙方調動參戰的兵力對比也同樣存在差距。在美國1994年版的《Phases of CCF Korean War Campaign》(中國共產黨軍朝鮮戰爭各戰役)中,美方記錄當時雙方的兵力如下 – “At the time, UN had about 231,000 non-ROK and 120,000 ROK force at the front line, facing about 240,000 CCF, but halted their attacks.”(當時,“聯合國軍“在前線擁有二十三萬一千名外國軍人和十二萬名南朝鮮軍人,與之麵對的是二十四萬中國共產黨軍,但阻止住了他們的攻勢)。雙方差不多三比二的兵力對比,也不能不對戰鬥的結局產生影響。
對劉老來說,配屬四十二軍作戰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因為炮八師就是脫胎於四十二軍。跟著老部隊作戰,雙方配合十分默契。在四十二軍邊撤邊打的過程中,炮團始終在用炮火掩護後衛線上的部隊,遲滯美軍的攻擊。
營救文工團員這一仗應發生在1951年3月,第四十二軍位於東線,正在通過三八線後撤途中。對四十二軍來說,當時戰況十分緊張。據劉老回憶,與慣常記錄的節節阻擊不同,東線美軍一麵在後方始終保持對四十二軍的壓力,一麵以有力部隊在向該軍後方穿插,顯然意圖合圍四十二軍,雖然沒有完全圍上,但從地圖上看,四十二軍和配屬的這個炮團已經陷入了一個大包圍圈中。
合圍誌願軍一個軍,李奇微的胃口可算夠大。
一支部隊的素質,在後撤作戰中體現得最為清晰。誌願軍老兵回憶,抗美援朝作戰中南朝鮮軍的特點是“打勝不打敗”,意思是一旦被打敗就會放羊。四十二軍軍長吳瑞林是四野的一員悍將,對放羊這種有前途的職業沒興趣,麵對這一不利形勢,仍然牢牢地控製著戰線,且戰且走。而三十九軍(還有另一個軍,未記住番號)則全力向四十二軍靠攏,試圖援救友軍突圍。
圍一個軍,招來兩個軍,李奇微這個仗打得可就有點兒大了。
炮團成了美軍重點攻擊對象,炮陣地每天落彈兩千發,但因為炮八師是第一批入朝的老部隊,對於在美軍炮火下怎樣隱蔽頗有心得,損失倒不太大。
雙方損失最大的,還是步兵。根據雙方戰史的記錄,在第四次戰役東線的戰鬥中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 – 雙方第二線部隊損失比第一線還大。這是因為中美兩軍在攻防作戰中,都把炮兵的主要打擊對象瞄準了對方向前沿增援的部隊。運動中的部隊沒有掩體可以依托,四十二軍的步兵因此蒙受了相當的損失。
美軍也好不到哪兒去。劉老一次夜間去前沿陣地,走進一片開闊地後踩到一個兵,他趕緊說對不起,那人沒回答。繼續走,又踢到一個,又趕緊說對不起。走了半晌,說了一路的對不起,一直沒人理他,老劉覺得有些不對,轉眼間又踢到一個,低頭一看,才發現竟是個兩眼圓睜的美國兵,已經氣絕多時了。
發現自己走過了頭的劉老趕緊往回走,天快亮才返回自家陣地,和步兵說起這段經曆,人家叫起來 – 那就是你們炮兵昨天打的啊!
炮兵戰鬥力是強,但炮彈運不上來。沒有炮彈,大炮就是廢物。打到後期炮團的大炮大多斷了炊,團長隻好下令準備爆破筒,塞在炮筒子裏,一旦大炮有被俘的可能立即炸掉,以免資敵。
劉老則跑到軍部“哭窮”,看後麵能不能加緊送一批炮彈上來。
結果,正碰見四十二軍軍長吳瑞林操著南方口音,敲著桌子上的地圖在罵人:“長能耐啊,把女兵丟給敵人,你們倒回來了……丟人呐!”幾個滿身硝塵的幹部站在軍長麵前,有的還在抽鼻子。
劉老重複一句,說“丟人“是吳瑞林的原話,其他的……髒話不好意思重複。
四十二軍軍長吳瑞林,四川人,個兒不高,老紅軍,當年打日本鬼子挨過兩發炮彈,九處負傷,終生瘸一條腿。此人相貌奇詭,眼睛不大但精光四射,遠看挺帥氣一張臉,近看滿臉都是橫肉絲。喜歡斜眼看人,被惹毛了的時候一邊嘴角會一直往上吊。據說解放軍內部把某個器官叫“錘子”,就跟這位軍長的口頭禪有關。五五年授銜,吳軍長穿上將軍服,拐著一條腿到處亂串,跟老戰友這個那個的打招呼,有個秉性詼諧的將軍私下跟人講:“你說好好的一身衣裳,咋穿吳瘸子身上怎麽看怎麽跟土匪似的?”
這麽一位,牙一咬眼一瞪,開口訓人,什麽架勢就不用說了。
向旁邊的參謀一打聽才知道,真是出了大事。軍裏的文工團在後撤的時候因為動作遲緩,被美軍從我軍防線滲透進來的部隊追上衝散,雖然有一部分人爬山逃出,但仍有十餘人被美軍俘去,其中多數是體力較弱的女文藝兵。
文工團沒有多少自衛能力,幾個幹部能把部分團員帶出來已經很不容易,讓他們去救人力所不及,隻好趕緊報告。其實,此時整個戰線上四十二軍正在被敵軍步步壓縮,向後方退卻,前線兵力捉襟見肘,恨不得一個人當兩個人用,返回去救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但要光是訓自己人,那就不是崩石頭砸美國坦克的吳瑞林了。劉老道:“再說了,聽說咱的女兵讓他抓去,軍長不讓去救,咱當兵的也不幹啊,還是男人不是了?那還不得炸了營啊?” 文工團的女兵在誌願軍中極受愛戴 – 劉老在行軍的時候,經常看見一邊兒敵人的炮彈在周圍爆炸,一邊這些梳著“毛蓋子”頭短發的女兵就在路邊的鬆樹下麵啪啪地打著快板給戰士們鼓勁兒。這樣的女兵,在戰士眼裏那就是神!
老吳一聲令下 – 警衛營,留一個排警衛電台,去給我把人救回來!
吳瑞林的警衛營是他的救火隊,四個連個頂個棒小夥子,特別是第一連,胡子冒一點兒碴的就不要,人稱青年連,戰鬥力極強。
沒有什麽“首長,那軍部太危險了吧”之類的廢話,警衛營長說聲是,敬個禮就要往外走。這時候吳瑞林一眼看見劉老了,叫住警衛營長,直瞪著劉老問:“你那個炮,還有炮彈嗎?”
“還有幾十發。”本來是要炮彈來的,聽到這句問話,劉老二話沒說就把家底兒亮了。
軍長轉向警衛營長:“行動的時候你直接和炮兵聯係,要火力支援。” “你們商量一下,看怎麽打。”頓了頓,道,“砸鍋賣鐵,反正你得把人給我救回來!”
配屬四十二軍的這個炮兵團共轄三個榴彈炮營和一個高機連,入朝的時候每連六門75毫米美製榴彈炮,算是當時解放軍中裝備最整齊的炮兵部隊了。肯定有人會感到疑惑,這共產黨的炮兵,哪兒來的這麽多美國炮呢?都是遼沈戰役從國民黨軍部隊繳來的。國民黨軍在東北作戰時的主力新一軍,新六軍,都是美械化程度最高的部隊。想當初孫立人,廖耀湘兩位師長在印度瓜分史迪威弄來的三個師裝備時,一個中國師的火力等於一個半美國師,是國民黨軍中名副其實的“夢之隊”。這種75毫米M-1榴彈炮是其典型裝備,射速快,火力猛,攜帶方便,是山地叢林作戰的優秀武器。保留到今天的抗戰影像中經常可以看到中國軍人操這種炮痛擊日軍的鏡頭。
“夢之隊”在緬北歸國之戰中斬關奪隘,打得日軍抱頭鼠竄,無愧於中國軍人的榮譽,卻最終被葬送在內戰的戰場上,應該說是件頗令人惋惜的事情。但他們的裝備成為朝鮮戰場保家衛國的利器,也算一個不錯的歸宿。
有個九二步兵炮就能樂得蹦高的土八路,當年得到這批大炮的時候,恐怕會在舌頭上咬一口看是不是做夢。但是入朝之後土八路的胃口又被吊高了 – 二次三次戰役中,成批繳獲的美製105毫米榴彈炮威力更大,射程更遠(據劉老講76毫米炮射程隻有8,000米,105毫米炮射程10,000米以上)成為各炮兵部隊新的爭奪目標。
劉老所在的團也裝備了部分105毫米炮,不過,在這次支援作戰中,他們出動的一個連,裝備的依然是六門75毫米炮。這是因為105毫米炮的炮彈全靠入朝以後的繳獲,平常時候就是饑一頓飽一頓,如今仗打到這個份兒上早就斷了頓。
警衛營的出擊十分迅速卻撲了個空,在文工團被襲擊的地方沒有發現美軍,隻收容了三名打散的團員。寫作本文途中,有朋友提供線索,說起小時候聽其姥姥的一個戰友說過文工團遭襲,軍長親自派人營救的事情,貌似就是此戰。美軍來襲時,這個戰友當時背著幾十個水壺在山坳的一個泉眼打水 ,躲過一劫,她後來做到山東省文教係統的幹部。若這是同一事件,這位打水去的文工團員很可能就是當時被警衛營收容的三名幸運者之一。
三名救下來的團員也說不清敵軍的動向,隻模糊提供美軍是帶著我方被俘人員向其戰線方向步行撤離的。
警衛營長是吳瘸子一手調教出來的,整個警衛營要臉不要命,風格和首長一模一樣。既然軍長說了“砸鍋賣鐵”的話,那絕不能就這樣回去的。
但摸不清情況,也不能打狼似的就往上衝啊。劉老對這件事用了個古老的比喻:“你就是趙子龍,殺個七進七出,也不能讓曹孟德把劉阿鬥交出來不是?”
警衛營的方法很簡單—找個美國人問問不就成了?
問題是美國人肯說嗎?
劉老說:“他樂意說 – 他都讓我們捉來了他能不樂意說嗎?”
我就琢磨美國兵不能這麽善良嘛,敢情是讓當舌頭給抓來了!
警衛營派出一個偵察小組,抓了兩條美國舌頭回來。在這個抓舌頭的過程中,炮兵還起了作用。
沒等警衛營出動,炮兵已經按照要求,悄無聲息地進入了陣地。一切作業悄無聲息,美軍對鼻子底下出現了一個中國炮陣地一無所知 – 窮慣了的解放軍把炮兵當寶貝,能當炮兵的都是最好的兵,所以抗美援朝的中國炮兵軍事素養甚高。
談到炮兵的素養,劉老講這是周恩來說的。1941年,劉老被從冀中調往延安炮校學炮兵,校長(據查是炮兵團團長)是朝鮮人武亭,從此開始了擺弄炮筒子的生涯。不過,開始新鮮的劉老很快就失望了,延安炮校脫胎於八路軍炮兵團,雖然號稱一個團,炮卻沒有幾門,種類雜七雜八,而且口徑甚小,看來不像能成器的樣子。不但是劉老,來延安當炮兵的多是在步兵部隊幹得風生水起的戰鬥骨幹,一來二去大家都有些情緒。於是周恩來到炮校做了一次講話,中間有句話讓炮兵們記憶終身 – “模範戰士才上炮團”。
有一個劉老親曆的小片段或許可以銓敘中國炮兵的素養。魏巍到前線采訪的時候,因為前線戰鬥激烈,一度被安排在該炮團,原因是炮兵相對來說比較安全。 但是,幾天以後,護送的幹部找到上級,趕緊把這位大作家護衛到別的部隊去了。原來,如同能用迫擊炮打平射一樣,土八路出身的炮兵們從來不肯規規矩矩地使用武器。那段時間步兵與敵軍反複爭奪一座陡峭的山峰,炮兵一直頂到最前線,需要的時候竟然把榴彈炮的炮管豎起來,如同迫擊炮一樣打曲射。隨著敵軍越打越近,榴彈炮的仰角也越來越大,最後幾乎垂直。雖說榴彈炮從性能上說有這樣的能耐,可象中國炮兵這樣大角度地開炮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都屬於聽說過,沒見過,隻覺得炮彈似乎在朝天上打,然後落到自己腦袋頂上來。
護送幹部怕炮彈掉下來炸了魏巍,趕緊護送這位愛上前線的大作家換地方。
實際上炮兵卻沒那樣多的擔心,因為軍事素養好,那一階段的戰鬥炮44團隻陣亡了一個戰士。
“我們四野打敵人不用炸藥包,都是用炮直接炸。”劉老傲然道。
劉老說當時的炮兵不但軍事素養好,政治素質也好,主要成員是黑土地的翻身農民。為了自己能擁有一片土地,中國農民可以在戰場上成為最無畏的戰士。
然而,炮兵怎麽能幫著抓舌頭呢?
當然能幫忙了,不過這個忙幫的很詭異 – 劉老回憶,偵察兵出發後不久,忽然發來一個奇怪的要求 – 對某某方位的某某地區,打一個齊射。
就一個齊射,六發,還沒有明確目標,炮兵都明白,那就是瞎打啊,這是啥意思呢?炮兵們可有點兒不明白了。
他們可不知道,這一排炮彈下去,舌頭,就自動送上門來了。
盡管營救文工團的行動涉及上到軍長下到偵察兵,包含了步兵與炮兵的配合行動,但實際上這場戰鬥的過程,從美軍襲擊文工團開始算起也不超過十個小時。所謂迅雷不及掩耳,大體如是。
不過,劉老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炮兵們進入陣地等待呼喚,僅僅一個小時,已經等得“脖子都長了”。這一方麵是因為臨時構築的炮兵陣地過於靠近前沿,暴露在外,一旦被美軍發現可能遭到十倍以上火力的攻擊;另一方麵,文工團員們的命運,如同一塊大石壓在大家心上,都很是為她們擔心。
炮團沒少和文工團的演員們打交道。用劉老的話說,入朝作戰先後配屬幾個部隊,就屬四十二軍的文工團最惹人注目。這是因為,四十二軍的文工團裝備全套的西洋鼓號,該軍文工團的水平很高,無論長號還是黑管都玩得得心應手。西洋鼓號與傳統的二胡琵琶不同,一旦演出起來節奏輕快,熱鬧非凡,隻有銅鑼大鼓可以媲美 – 但銅鑼大鼓誰沒見過,這洋玩藝兒顯然更有吸引力,於是給官兵們留下了極深印象。
四十二軍的西洋鼓號來曆有趣,原來是四十二軍打進漢城的時候,從美國海軍俱樂部裏繳來的,別的軍沒有這樣的好運氣。李奇微在評價誌願軍占領漢城前後的表現時,用了近乎“秋毫無犯”的詞句,顯示中國軍隊紀律之好,控製之強。即便是最後放棄漢城的時候,中國人也沒有對這座城市進行破壞。不過,這種良好的軍紀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對於美軍和南朝鮮軍的軍事裝備和補給物資。美國海軍俱樂部的西洋鼓號雖然不是兵器,但既然是屬於美軍的,就是當仁不讓的戰利品。
據說李奇微在撤離漢城前,曾在司令部的牆上很有騎士風度地寫了一段話,大意是“第八集團軍司令官(李奇微)謹向中國軍隊總司令官(彭德懷)致意!”。不知道他那個司令部裏又有什麽令人動心的好東西。
誌願軍秉承一切繳獲要歸公的原則,但是“撿洋落”這種事兒,那是不可能完全一刀切的。
劉老和軍政治部副主任王弼關係極好。王主任為人儉省,常有存貨,劉參謀長就經常到王主任那裏蹭煙抽。當時是配給製,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一來二去王主任有了意見,每次看見炮團參謀長來了就連躲帶藏。覺得王主任不夠意思,又確實沒煙抽難受,劉老不得不一遍一遍地向主任大人保證 – 抽多少,我將來是一定要還給你的。
這天,劉參謀長找上了王主任,上來第一句話就是:“給你還煙來了。”王主任趕緊看看天,今天太陽並沒有從西邊出來嘛。心裏十分奇怪,臉上不免帶了出來。劉參謀長說你別緊張,真的是給你還煙來了,抽多少,還多少。
那你可還不起,今天也來,明天也來,你小子起碼抽掉我七八包了。王主任不信。
那行,我還你一箱吧。
一箱?王主任沒反應過來。
一箱就是四十條,一條十盒,在一根煙掐兩半抽的土八路看來,這簡直是一個天文數字。到劉老真把一箱黃色封殼的駱駝香煙扔到王主任麵前的時候,老王差點兒暈過去,總算相信炮團的人發了橫財。
這橫財其實還是步兵發的,炮兵開進途中,發現路邊一夥步兵在爭搶香煙,參謀長留了個心眼,說去,盯著那個司務長,看他往哪兒走。
炮兵都有好望遠鏡,不用跟蹤就盯上了,很快發現那個司務長溜進一個美軍放棄的兵營(也可能是南朝鮮軍),鑽進一個塌了一半的白色房子,一會兒就扛著一箱香煙出來。
剩下的事情,足以讓步兵抓狂 – 炮兵們馬上包圍了那個美軍兵營,果然發現那裏有一個美軍的香煙庫,和步兵司務長單打獨鬥不同,炮兵們找了幾輛裝炮彈但炮彈已經打光的騾車開始拉香煙。
可惜的是,發了橫財的炮兵們沒走出多遠就得到通知 – 繳獲到一庫105毫米榴彈,派車去拉……
於是,前線出現了炮兵們到處給老鄉送煙的“動人”場麵。
訪問劉老的時候,和我一起去的一位文化人慨歎 – 打仗啊,還是打美國人比較合適。
這種事情讓戰爭看起來似乎有些輕鬆。
然而,在劉老的陣地上,脖子都等長了的炮兵們,卻沒有一絲輕鬆的感覺。最讓他們覺得沉重的,是擔心那些被俘的女文工團員們。軍文工團幾個女團員活潑靈巧,特別是一個叫喬X的女演員,眼睛很大,兩條長辮子(四十二軍文工團唯二的兩條長辮子,據說是為了演節目特別同意保留的)烏黑閃亮,是炮團很多人的夢中偶像。落入美軍手中,不知等待她們的是怎樣的命運。大炮不能上刺刀,眼看著警衛營出擊,炮兵們頗有些有勁兒使不上的感覺。
所以,接到偵察兵開炮掩護的要求,炮兵們大有如釋重負之感,但又有些疑惑。大家一麵炮彈上膛,一麵琢磨 -- 這一排炮彈,隻怕連個美國兵的毛都沾不上,這麽打,有價值嗎?
我插嘴問道:您幹嘛不問問前麵的偵察兵呢?
沒法問,劉老說。
你們之間是怎麽通訊的呢?我問。
平時用的蘇聯電台,這次為了保證通信質量,用的是繳獲美軍的步話機,樣子跟長筒靴子似的那種玩意兒。劉老答。
步話機應該是可以講話的吧。我追了一句。
那怎麽行,美國人的電子戰手段很厲害,波長波段都一樣,一說中國話他就發現我們了。
那……你們說什麽話?難道用美國機器得說英語不成?!
當然不是。劉老說著,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炮兵和警衛營突擊隊的聯絡,很簡單,是通過對著步話機吹氣和叩擊來完成的。有的朋友提到可以用少數民族或地方語言,主意不錯,美國人也的確聽不懂。但仔細想想是不實際的,因為隻要這樣一呼叫,美軍就會知道有咱們的人在周圍活動。我們的偵察兵,不但不能被敵人聽懂自己在說什麽,而且幹脆不能暴露自己的存在。
但是,這種吹氣和叩擊的含義,在每次行動中都臨時規定,有所不同,因此毫無規律。在西方世界長大的美國兵,對摩爾斯電碼的敏感比我們的農家子弟高得多,萬一被哪個好奇的瑞安或者麥克聽出了蹊蹺,那可就麻煩了。實戰中的這種通訊模式,雖然隻能交流有限的幾種意思,美國兵聽見,卻很難有所警惕。采訪打過抗美援朝的老通訊兵,人家說了,美國兵有兩件事兒咱們比不了,一個無線電,一個修車,天生的不用訓練。有一回通訊車壞了,上海來的修理兵算專業,左修右修不見好,急得大夥兒直冒汗。有輛裝俘虜的車堵在後麵,上頭的美國兵看了半天忍不住了,跟看押的幹部溝通半天,蹬蹬蹬就過來幫忙來了 – 不是一個,一來來了四五個,有的支千斤頂,有的抄扳子,別看是老外一點兒不嬌氣,拿個小手電筒,鋪塊雨布就往車底下鑽。幾分鍾搞定問題,把周圍的誌願軍驚得個個豎大拇哥。
美國兵一點兒得意之色都沒有,一個個又泥又水的跳起來,也豎著大拇指,對司機玩命地朝天比劃 -- 狗,狗,狗!!!
敢情不是技癢,是怕自己的空軍弟兄色盲分不清色,一塊兒的統統打了!
那位說了,通訊要隻有那麽幾種信號,真看見敵人往咱們軍部頂上爬,你怎麽說清這種事情呢,這不是作繭自縛嗎?
這個問題嘛,要是日本人可能比較麻煩,中國人,那就簡單了 – 您沒看見王成那嗓子“向我開炮”嗎?逼急了,明語都能用,還管什麽密碼啊,咱又不是豬腦子……
但聯絡方式粗陋的確帶來不少問題,劉老就納悶兒了,這警衛營的小夥子們,要幹什麽啊。
警衛營那邊是沒法回答的,此戰之後,老劉才弄明白其中的玄虛。
說起來,到敵人陣地上抓個舌頭,對一個軍級單位的直屬精銳部隊來說,不是什麽稀奇的任務。但這回的條件太苛刻了,仔細一分析,幾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正常情況下抓舌頭都要乘其不備,現在四十二軍後衛線和敵軍死死沾著,雙方陣地犬牙交錯,兩邊的炮彈,子彈不斷朝對方的頭上蓋去,打得硝煙四起。對麵美國兵的確不少,都在哪兒趴著朝咱放槍呢。哪個美國兵會缺心眼到在這種時候還毫無警惕地等著被抓舌頭,那肯定是智力不全,抓來也沒用的。等到天黑以後摸上去抓個把警惕性差的不是不可能,但出於地球人都知道的原因,吳軍長絕不會同意自己的女兵在美國人那邊過夜,否則吳瘸子有變吳瘋子的可能,這一點,警衛營的營長肯定明白。
最要命的是,抓的舌頭還得是知道咱們女兵在哪兒的,否則,你就是把李奇微中將抓來,也未必能解決問題。所以強攻一個陣地,拿下來順便抓個舌頭回來的想法並不切實 – 一來這種事並不好幹,二來萬一那個陣地上沒人知道這檔子事兒呢,你再攻一個?
幾個小時之內就得抓一個活的回來,還得是知情的,最好還不驚動敵人(避免給此後的解救行動造成不必要的困難),這個題目,可實在不容易。
好在警衛營的驕兵悍將年齡雖不大,戰齡都不短,四十二軍從地北打到天南,什麽稀奇古怪的事兒沒見過,人家還真沒把抓個舌頭的事兒放在眼裏。警衛營長下達的第一個命令是組成一支精幹的突擊隊,順著敵我兩處戰線的縫隙往敵人的後麵插 – 幾個小時的戰鬥之後,文工團員們被俘的地方,已經變成了美軍的後方。
象四十二軍這種且戰且退的情況,後衛線其實並不是完完整整的一條線,雙方激烈交火的兩個陣地之間,往往有一些空白地帶。這種空白地帶對雙方來說誰也不想要,但限於兵力和戰線不斷變換的情況,誰也不可能把士兵象站崗一樣一線平擺在一條線上,隻能有輕有重,放棄一些戰術價值不大的區域。所謂的空白地帶大多地形不佳,不是處於側射火力的攻擊範圍,就是不具備大部隊行進的道路條件。可是,對於善於隱蔽,經驗豐富的小股精兵來說,空白地帶正是深入敵後的通道。
抗美援朝前幾次戰役,我軍的部隊曾經用小部隊穿插打過幾次漂亮仗,但是美軍也漸漸學會了應付的辦法。他們通常到夜間就把前線部隊收縮成環形設置防衛圈,並以二線部隊負責清除我軍襲擾的小分隊,誌願軍則提升到化妝偷襲,雙方的鬥法進入新一階段。
當然,到上甘嶺這樣的塹壕戰戰線上,這種空白地帶就不存在了。
從理論上說,42軍警衛營的突擊隊,也不是沒有鑽進去找到美軍一個指揮所,抓個懂行市的高級美軍問問這種可能。但是,這種運氣能有多大呢?
要真有這樣價值的地段,雙方也就不會放任其作空白地段了。
他們最初的想法是盡量接近文工團員們被俘的地方,在那附近抓的舌頭,應該更有價值。這一支小分隊隱蔽地鑽進戰線後方之後,突了一段,那位帶隊的軍官(沒法確認是不是當時的四十二軍警衛營營長)忽然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目標 – 在林中有一段美軍陣地間通訊用的被覆線正蜿蜒在林中。
美軍陣地之間如果相隔不遠,大多采用這種被覆線通信,大手大腳的美軍往往用完就扔,被誌願軍撿了不少,以至於李奇微後來都對此進行了幹涉。
不過這段被覆線看來滿新的,帶隊的中國軍官忽發奇想,讓測試了一下,通信兵示意 – 有信號。
於是,一個抓舌頭的陣容馬上擺開了。偵察兵發回信號 – 開炮,打一個齊射。
四發炮彈在周圍不著邊際地落地,爆炸的同時,偵察兵一刀割斷了那條被覆線。
下麵的情節,大部分中國人猜都可以猜到了 – 兩名美國通信兵晃晃蕩蕩過來查線,把線路接通後突遭襲擊,一名試圖反抗的美軍被當場刺殺,另一名束手就擒。
應該說,警衛營的捕俘行動堪稱經典。首先,通過向敵後發射炮彈製造假象,使美軍誤以為電話線被我軍炮兵的盲彈炸斷,從而使來維修的人員放鬆警惕;其次,以十倍兵力突襲兩名美軍通信兵,使其完全無法反抗,且等對方修好線路後才抓人,避免美軍過早發現通信兵的失蹤;第三,抓的舌頭是通信兵,這是美軍中最八卦的一個兵種,其信息持有能力個個都不亞於一個情報軍官。
這是美軍的一大特色。在喬治.布隆德的《大洋餘生》裏麵,曾經這樣形容美國海軍航空母艦企業號上,“在戰鬥進行的時候,一個專職軍官坐在駕駛台上,把他所見到的情況在*前描述出來,全艦都能聽見……巡洋艦開始炮擊了……突然,他們轉過頭來,聽到飛行員在呼喊,好象航空母艦就置身於空戰之中。
不知是誰首先提議放大音量,收聽飛機間的無線電通話,接通艦上的廣播喇叭。從心理上講,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一個非比尋常的好主意。從此,空戰雖然在離航空母艦很遠的地方進行,但船員們仍然可以觀戰。他們觀戰的方式就象廣播電台的聽眾收聽體育比賽的報道一樣。但是,收聽空戰的實況不比收聽一場表演或演習,這是荷槍實彈的戰鬥!有飛機墜落,有人員傷亡,聽起來比任何拳賽和球賽都更加驚心動魄。
飛行員在戰鬥之中或戰鬥之外都彼此進行近距離無線電話聯絡。一字不漏地轉播飛行偵察和巡邏實況,往往使人感到厭煩。但是,一旦發現敵人,轉播起來卻很方便,這個道理是不難理解的。飛行員原則上是用暗語互相通話的。每架飛機都用一個女人的名字稱呼。譬如:’喂,阿涅斯,我是莉莉,發現日機一架,距離三千米。’其實,飛行員除了用暗語稱呼外,還用一種外行人聽不懂的行話。在戰鬥激烈的時候,他們什麽暗語、行話都顧不得了,就直接稱呼他們自己的名字,’喬,閃開!這個胖娃娃是我的……,打中了,這個壞蛋!’’企業號’上的人聽到了這喊叫聲,連子彈打在飛機上的響聲都聽見了,還有嗒嗒的機槍聲,轟隆的爆炸聲。
美軍因為無線電普遍配置到最低單位,因此基層單位之間繁重的通信內容,在沒有什麽戰術戰略價值的時候,常常僅采用很低密級的暗語。於是,閑著沒事兒聽各部隊之間的花絮和扯淡就成為美軍通信兵打發戰鬥時光的一個樂趣。
甚至,有的時候美軍還會使用明碼。最著名的一段明碼是羅斯福總統逝世的時候被人們記住的。那一天,美軍電台某個頻道,兩個基層軍官在通話,這個頻道的其他通信在發現他們在說話後很快靜了下來,仿佛都在聽他們兩個人說話。-- 後來這件事被證明是美軍官兵自發做的事情,並無人指揮。
“夥計,你準備回去麽?”小富蘭克林少校問。
“不,”約翰上尉答。“你呢?”
“不,”少校說。“把這裏收拾幹淨再說吧。再見,夥計,我的話完了。”
“再見,”上尉答。“不必回話。”
通信結束,仍有許久沒人在這個頻段上說話。
約翰•羅斯福海軍上尉是米切爾機動部隊58.1特混艦隊“黃蜂”號航空母艦上的軍官,小富蘭克林•羅斯福海軍少校是“烏爾維特L•穆爾”號驅逐艦的艦長。他們都是剛剛去世的羅斯福總統的兒子,他們的軍艦此時都在衝繩海麵上,和日軍的自殺飛機浴血奮戰。
從個個方麵衡量,我們都必須承認,美軍是一支由優秀職業軍人組成的百戰精兵。盡管在朝鮮戰場上很多美國兵找不到自己戰鬥的目標,但他們的職業素養和榮譽感,作戰傳統,均非普通軍隊可比。
被我們打得在長津湖落荒而走,狀若幽靈的美軍陸戰一師,曾經是太平洋戰爭中日軍的夢噩。在日本兵中流傳著“陸戰一師洗澡都用鐵刷子“的恐怖留言。
被我們全殲在臨津江畔的格羅斯特營,曾在埃及戰場上以五百名戰士突破八千名當地起義軍包圍的“皇家雙徽營“。英國國王給這個營增加一枚帽徽,使他們能夠無論怎樣戴帽子都有一枚帽徽朝前。
……
曾經在我們的宣傳中,恨不得把我們的敵人都宣傳成癡呆加流氓加膽小鬼。這樣作戰時宣傳或有提高士氣的意義。但戰爭結束之後,當我們回頭來看,才發現,其實我們的對手,很多都是那個時代世界各國最優秀的軍人。他們同樣具有忠誠,勇敢,珍惜榮譽等種種職業美德。也曾打過許多艱難而光榮的戰鬥。
但是,正是這些最優秀的軍人,硬是被我們的誌願軍從鴨綠江一直趕到了三八線。
承認敵人的優秀,才能夠理解抗美援朝的戰場上,我們打的並不是一個抽象的紙老虎,而是地地道道的真老虎。也才能夠理解,我們的先人,為我們贏得了怎樣的光榮。
如果我們在那個戰場上碰到的都是懦夫和智障者,那實在讓我們無法享受這份光榮呢。
審問這名俘虜,得知真的有一支美軍報告他們抓到了一批中國俘虜 – “包括一批沒有武裝的女兵”。這個消息在美軍中引起了相當高的興趣,從中午開始,很多美國兵都在電話裏討論著這個問題。這支部隊是美軍一個徒步偵察隊,出現在文工團的位置純屬地圖有誤造成的偶然事件,險些形成孤軍突出。最新消息是他們正在從山地向公路行進,和那裏留守的車隊會合。按說他們早就應該和後續部隊會合,乘汽車返回了,但今天他們的行動明顯比較緩慢。
美國通信兵很配合 – 此人本來或許還想掙紮一下,在看到自己同伴跟蝴蝶標本一樣的下場後立刻改變了立場。
警衛營立即做出了前去劫殺的決定,目標,就是美軍的會合地點。
大家可能注意到老薩描述警衛營抓舌頭的過程可算既不具體,也不生動,這是什麽原因呢?
[有朋友提到希望我講講自己現在的情況,我想這樣說一下會讓朋友們比較安心。我先患眼疾,後因透支過多引發些別的問題,前麵一個多星期身體都不甚好,幾乎無法作任何工作,體重減掉十斤左右。這兩天稍好一些,但醫囑仍不能多勞,因此,有限的精力隻能先放在謀生所需的工作上,勉強幹完,每日已經精疲力竭。如是,大約兩天寫一篇文章,保持自己的寫作狀態而已。但總的來說,情況在好轉,已在恢複期,請大家不必擔心。]
抓舌頭的經過描寫不夠詳細,是因為薩並沒有能采訪到警衛營參加了這次戰鬥的官兵。所以,隻能通過該軍《電訊報》的編輯和配屬該軍的炮團劉參謀長的描述來回顧這次營救行動的前後經過。
最接近的一次,是薩找到了四十二軍偵察隊的一位老偵察員,而且聽人說起,他曾經參加過解救兩名女兵。想來,這或許是一次戰鬥。
然而,等見了麵才知道,這位豁了牙卻依然專愛吃蠶豆的老者,與此戰並無關係。老爺子耐心地給薩解釋 – 我們軍,警衛營是警衛營,偵察隊是偵察隊,他們分三個連,我們分兩個連,一個騎兵偵察連,一個步兵偵察連,我是幹步兵地。
那麽,營救兩名女兵是怎麽回事兒,難道四十二軍的女兵撞了煞星,老會被人家抓去等著營救?
那是完全不相幹地。老爺子給來訪的老薩和記者一一滿上茶,慢條斯理的說,在朝鮮我是沒救過女兵地,抓倒是抓到過兩個。
“抓?”薩還沒有反應過來,帶薩過來采訪那位記者和老爺子熟,搶先問道,“這兩個女兵犯了什麽紀律,要偵察連的去抓?”
老爺子搖頭,喝了一口茶道 – 這兩個女兵沒有犯紀律,這兩個女兵是南朝鮮偽軍地。
原來,老爺子四次戰役時化妝走在大隊前麵,他,偵察排長老田和兩個會講朝鮮話的東北偵察員一直朝前摸,摸到了水原城,稀裏糊塗和敗兵難民一起混進了城裏。他們找到一個南朝鮮電信機關,要扔兩個手榴彈騷擾一下的時候,發現裏麵隻有一個值班的女通信兵。
於是,騷擾改成抓人。
女報務員沒想到城裏也能有八路,看見四個中國兵就軟了半截,根本沒抵抗。
一打聽,才知道這裏隔著一堵牆,是兩個電台。一個軍用的,一個民用的。民用的也被南朝鮮軍方接管了,充作備用電台。眼看水原危急,傍晚的時候留守的軍官要回家看看,一去不返,守兵左顧右盼,越來越少,隻有這一個女兵對李大總統承晚忠誠不二,仍在堅守崗位,結果等來了中國兵。
二話不說,押上這個女兵去隔壁,那邊,竟然也隻剩了一個對李大總統承晚忠誠不二,仍在堅守崗位的女兵。
於是,一切如法炮製。
接著,在中國兵的槍口下,兩個忠誠的南朝鮮女兵開始瘋狂地對著話筒大喊:“中國兵進城啦!共軍來啦!”
民間用的先喊,軍用的後喊,四十二軍偵察隊乘機在水原城裏鳴槍投彈,本已風聲鶴唳的水原城頓時一片大亂,奔逃的南朝鮮車輛很快把道路堵死,棄車而逃的人員把車輛點燃以免被俘,又引起更大的混亂。
應該說,這場騷亂對四十二軍拿下水原立了首功。
那兩個南朝鮮女兵聽指揮嗎?
第一個費了點兒勁,上了點兒手段地。老爺子眼神兒遊移地說,似有難言之隱。
再三啟發,政治思想工作,老爺子覺得自己做的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終於開口了 – 我們說服了半天,讓她廣播我軍已經進城的消息,那女兵光哭不吭聲。後來我告訴她,你要是配合,完事兒了就放了你,你要是不配合,就把你交給人民軍……
這女兵當時就配合了。在南朝鮮,人民軍的形象被宣傳得和魔獸人差不多,她敢不配合嗎?
第一個配合了,第二個也就不用說服,上來就是選擇題,對方回答得一樣幹脆。
那後來人放了嗎?薩問。老爺子用手摩了一下亮光光的頭頂,依舊目光遊移 – 吳軍長後來寫書還提過這一段地,放沒放人,他大概都寫了吧?
哦,那咱得查查去。
警衛營參加過這次戰鬥的官兵未能采訪到,最主要的原因,是當年秋季四十二軍曾和美韓軍苦鬥394.8和281.2兩高地。為了爭奪281.2高地,雙方五次陣地易手,而394.8高地是彭德懷視察四十二軍時候到過的重要陣地,可想而知兩軍的交鋒多麽慘烈。以四十二軍入朝後作戰之強悍,可以想象為了爭奪這兩個至關重要的高地,該軍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在激烈的反複爭奪中,許多曾在四次戰役中經曆了邸平裏那樣血戰的誌願軍戰士長眠在這兩個高地上。前線部隊有經驗的老兵在戰鬥中急劇消耗,軍警衛營的人員一次次被調出投入到最關鍵的戰場,卻再也沒有回來。因此,參加過營救女文工團員一戰的警衛營官兵,戰後仍幸存的可稱鳳毛麟角。
這兩個陣地最終沒能守住,成為四十二軍的一大痛處。在此後的軍史上這兩個本來無名的高地有著一個很多人熟知的名字 – 白馬山。後來的三十八軍大戰白馬山,就是為了收複此地。
朝鮮,留給我們的,不僅有驕傲,也有傷痛。
而警衛營的營救之戰,無疑是驕傲的一部分。在活捉了那名美軍通信兵之後,警衛營立即向敵軍的集結地撲去。
隻是,在敵後的行動畢竟多所顧忌,所以,當他們到達美軍的*時,不得不麵對一個現實 – 押解著文工團員們的美國兵們,比他們先到。
炮兵團的劉參謀長問過警衛營的人,他們去救援文工團的時候,美國人正在幹什麽?
“幹什麽?”警衛團的兵回答,“正倆人抬一個,把我們的女兵往車上扔呢!”
後來才知道,這支美軍打了文工團以後,發現自己前進太快,核準方位後急於回到公路上。但被俘的中國男兵女兵們雖然沒有武器,一路上任美國兵死拉硬拽就是不肯走。軟磨硬泡拖得美軍的行動也因此遲緩下來。幾個小時以後,才在美軍士兵連踢帶打之下,終於把他們帶到了公路邊上,並呼叫來兩輛大卡車,準備把這批難得的“戰利品”裝車運走。
眼見得要被美國兵抓上車去,文工團員們十分驚恐,拿出了最後一分力氣頑強反抗,有的女兵又撕又咬,拚命掙紮。氣急敗壞的美國兵一麵毆打,一麵兩人抬一個,把這些被俘的文工團員硬往車上扔。就在這個時候,警衛營的人到了……
雙方的戰鬥細節不詳,但結果在意料之中 -- 劉老說了,美國人在朝鮮最膩歪和我們打近戰,打肉搏戰了,一到這個時候經常扔了槍就投降。
這倒和戰爭是否正義無關,美國兵對於近戰和夜戰在太平洋戰爭中也深惡痛絕。塔拉瓦之戰中,由於美軍對日軍的襲擊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動輒胡亂開槍,打到的自己人比日本人打的還多。氣急了的指揮官肖普上校下令誰在亂開槍就把誰扔到海裏去,並且從此不發給士兵們一發子彈。美軍的槍械,也不是為了肉搏設計的,近戰主要依靠槍托和工兵鏟,遠不如上了刺刀的俄式步槍令人畏懼。
和四十二軍警衛團對峙的美軍倒沒窩囊到扔了槍就投降的地步,但遭到突襲後還是僅僅抵抗了一下就落荒而逃。據劉老回憶,這一仗警衛營沒有多大傷亡,反而繳獲了兩輛卡車,又多抓了兩個俘虜。
帶著解救出來的文工團員,警衛營的官兵撤退的路上一路順風。天已經黑了,美軍各個前線陣地都在收縮防守。在朝鮮戰場上,黑夜是中國人的朋友。
救出來的文工團員們,被送到炮團,乘他們的炮車後撤。
“都嚇壞了,到了我們那兒還一個勁兒地哆嗦。有一個女兵,就那幾個鍾頭,大把大把地掉頭發。”劉老說。
那個有兩條大辮子的喬X,跟傻了一樣,你給她吃就吃,你給她喝就喝,兩隻眼睛跟空洞一樣,一隻手死死地拉著炮車上的欄杆,見誰都往後躲,不說,不哭,也不笑。這模樣嚇壞了很多人,後勤部長的愛人和她是好朋友,來叫她她也不理。吳軍長特意指示炮團的同誌 – 不要刺激她們,讓她們好好養傷。
是不是美國鬼子幹了什麽壞事兒?有的戰士擔心。
聽其他的文工團員說起,那些美國兵倒並不像我們推測的那樣壞。發現抓到的是女文工團員,雖然一些美軍曾好奇地來仔細觀看,但他們大部分的時候表現頗為文明,甚至還有人分口香糖給女兵們吃(沒人接)。隻是她們磨蹭不願跟著走的時候,美國兵開始變得粗暴,兩個架一個,把她們雙腳離地“提溜”著走,後來幹脆誰不走就拿槍托砸。
後來分析,美軍當時發現走錯了路,正在急於撤回自己一方,始終保持著戰鬥隊形。這個時候,大約也沒有哪個不怕死的美國兵會忙於對女兵們動手腳(要是被送上車帶走事情就不會這樣簡單了),這幾個小時,他們的注意力都在警惕遭到襲擊上,直到見到自己人的汽車才鬆了一口氣。可惜,中國兵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了。
聽文工團員們如是敘述,炮團的官兵們鬆了口氣。但是,看到“誌願軍之花”被嚇得花容失色,特別有的女兵頭上手上都是被美軍打傷的痕跡,血跡斑斑,還是引發了很多戰士的憤怒。
當晚,老劉剛剛合衣睡下,忽然接到報告,說有幾個戰士和一個被打了的文工團員是老鄉,氣不過,跑到關俘虜的地方去了,似乎是要打那三個美國俘虜(一個查線的通信兵,兩個後來抓住的美國兵)出氣。
這可是違反政策的事情,老劉一驚,趕緊起來,跑去製止。卻見幾名戰士已經回來了,表情怪異,像笑不敢笑的樣子。問他們有沒有打美國俘虜,他們說絕對沒有,不信,參謀長問哨兵去。
看著不像出了事,但老劉不敢大意,還是帶上警衛員跑過去詢問哨兵。哨兵說的確沒事兒,那幾個兵來了,本來氣勢洶洶的,從窗戶縫裏往裏看了看,就都捂著嘴樂,然後就走了,沒出什麽事兒。
看看就走了?老劉疑惑,說道,那我也看看。
說著,湊上糊了紙的窗戶(南朝鮮民間與我國北方風俗相近,也用糊窗紙),找個破洞往裏一看,老劉也差點兒笑出來 --- 隻見,屋裏一燈如豆,三個美國兵坐在床上,脫得赤條條的,隻穿一條褲衩,正在相互擇虱子呢。
“美國人愛洗澡,身上本來沒這個東西,跟我們呆了半天,就傳上了,”老劉笑道,“那仨美國人……圍一圈互相擇虱子……全身都是毛……”
估計,那幾個戰士,也是看到這個場景,笑了場,沒法繼續使用暴力了。
第二天部隊繼續邊打邊撤,到下午漸漸擺脫了敵軍的夾擊。從美軍戰史來看,第四次戰役後期,在穩重的穆爾將軍因為心髒病猝死後,好鬥的蓋亭將軍接任第九軍軍長,並確曾試圖圍殲誌願軍試圖斷後的一個軍。不過,美軍戰史中,這個軍 是66軍而不是42軍。無論是66軍還是42軍,美軍的攻擊都是不成功的。值得一提的是四次戰役後期美軍連折了兩員大將 – 美軍第九軍軍長穆爾將軍和南朝鮮第一軍團司令金白一將軍先後意外死掉。這位穆爾將軍的死因是“因直升機墜毀,在掉入一條河以後心髒病發作而死”,換句話說穆爾將軍屬於典型的正常死亡。直升機墜毀摔不死他,河流淹不死他,卻死於當時意外發作的心髒病,看著這個古怪的結論,薩一度懷疑是自己的腦袋被驢踢了,還是美國人的想象力太豐富了。
不管怎樣,第四十二軍都因為擺脫了敵軍的追擊而漸漸放鬆下來。
炮車正在走著,劉參謀長忽然聽見有人問:“你那個大炮炮口裏裝的啥?叮了咣啷的響。”
老劉抬頭一看,不禁啞然失笑,原來是前兩天情況太緊,大炮也快沒炮彈了。為了避免大炮可能落入敵軍手中,炮兵們在沒有炮彈的大炮炮口裏填了一根爆破筒,隨時準備炸炮。如今時過境遷,卻沒人記得把這種東西從大炮炮口取走,結果,一走這東西就在大炮炮口裏晃來晃去的。
哎呀,這太危險了,趕緊叫人把爆破筒都取出來。老劉手忙腳亂地吩咐,聽到撲嗤一笑。
回頭一看,原來是喬X,看著老劉忙活抿嘴笑了起來,剛才的問題就是她問的。
“一瞬間,咱就放心了,這丫頭,沒事兒。”劉老笑咪咪地說道。
[完]
營救文工團員的戰鬥寫完了。這樣一場漂亮的戰鬥為何沒有被寫入軍史呢?沒有一個“官方”的答案。但我們依稀知道,在那個時代,曾在戰場上被俘的人員,很多遭受了不公平的對待。檔案中“曾經被俘”的簡單敘述,可以輕而易舉地毀滅掉一個人的一生。
42軍文工團的成員後來很多成了著名的藝術家,有的至今活躍在演出第一線。我想,他們的檔案中,都是沒有那四個字的。
如果真是這樣,那位瘸了一條腿的吳瑞林軍長,真是一個菩薩心腸。
營救女文工團員 [ 薩蘇 ]
本文內容已被 [ EcoRI ] 在 2011-06-10 16:24:17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