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革(51)
幾天之後,慶祝《公報》的熱潮剛剛退下,一波更熱烈的崇毛浪潮又襲來了。八月十八日,天安門廣場上舉行了有百萬人參加的“慶祝文化大革命大會”。據新華社報道,那天毛澤東登上天安門城樓檢閱了遊行隊伍。他望著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高興地對“親密戰友”林彪說:“這個運動規模很大,確實把群眾發動起來了,對全國人民的思想革命化有很大的意義。”這次檢閱,也就是毛澤東在文革中八次接見紅衛兵的第一次。當天晚上,這個消息通過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迅速傳遍了四方。當時,我還是第一次聽到“紅衛兵”這個名詞,不知道這些“紅衛兵”是做什麽的。
八屆十一中全會《公報》中沒有透露中央領導人地位的變化。但是報上對“八·一八”的報道,讓細心的人發覺劉少奇的排名從過去的第二跌到了第八。新政治局常委的排名次序是毛澤東、林彪、周恩來、陶鑄、陳伯達、鄧小平、康生、劉少奇、朱德、李富春、陳雲。周恩來仍然穩坐第三把交椅。而新近從中南局第一書記位上調中央工作的陶鑄地位一下子冒升到第四,很是引人注目。對於這樣的升降,我們都不太清楚其原因,但劉少奇地位的下降顯然與派工作組的錯誤有關。當時我天真地以為這樣子就算是對劉少奇錯誤的處理了,他仍然是黨和國家的領導人之一。
雖然,中共的電台、報紙對這些新聞的報道總是很及時的。但文字的宣傳無論如何不及形象的宣傳更有力。記得就是從這第一次接見紅衛兵開始,中央新聞紀錄片製片廠開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將拍攝後的紀錄影片迅速剪輯、拷貝,然後分發全國放映,而且使用的都是進口的彩色膠片。那時中國有電視已經好幾年了,但不普及,我們單位那時就還沒有電視機,私人有電視機的更是聞所未聞。因此圖片宣傳主要還是靠電影。青浦縣城原有一座電影院,有七、八百個座位。此時剛好又有一座新的劇院落成,有一千多座位,舞台上拉了一幅大銀幕可以放映寬銀幕電影。據電影院的人說,青浦雖是郊縣,但與上海大光明電影院一樣,被市電影管理部門排在新片首輪放映的名單內。因此我們僅隔了二、三天就看到了毛澤東第一次接見紅衛兵實況的紀錄片。
從電影畫麵所見,天安門廣場上是一片望不到邊的穿著草綠色軍裝的紅衛兵和學生。他們手中揮舞的紅色塑膠皮的《毛主席語錄》本和無數麵紅衛兵旗幟使廣場成了紅色的海洋。廣場上的喇叭不停地播送著李劫夫作曲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音樂。當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出現時,又換成莊重的《東方紅》樂曲。隨著畫麵上一輪巨大的紅日在海麵上冉冉升起,莊嚴、雄渾的《東方紅》樂曲的低音,如天上隆隆滾動的雷聲一樣震人耳膜。此時天安門廣場上一眼望不到邊的紅衛兵海洋頓時如巨浪翻騰,“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的喊聲像海嘯一樣此起彼伏。這樣的音樂、這樣的畫麵,讓人目眩神馳,心旌搖動。它給人的暗示就是“偉大領袖毛主席”不是凡人,而是天賜中華的偉神。唯有偉大的神,才配稱光芒萬丈的太陽!
廣場上的紅衛兵、學生們個個激動地流著眼淚、不停跳躍著呼喊“毛主席萬歲”。穿著一身新軍裝的毛澤東,鼓著掌在天安門城樓上來回走動,有時俯身在城樓的欄杆上,脫下軍帽揮舞著向廣場上的紅衛兵學生們致意。新當選黨中央唯一副主席的林彪離開毛幾步遠跟在後麵。然後在林彪之後也是隔了幾步遠距離的是周恩來。周恩來之後再隔了幾步遠距離,是一大群人,他們之中有中央其他的領導人包括江青在內,還有好幾個看來是工作人員。這些人都不停地鼓著掌或揮舞手中的《毛主席語錄》。這個畫麵凸顯了毛澤東在黨中央特殊的崇高地位,以及林彪、周恩來的崇高地位。站在城樓上的還有其他一些黨和國家領導人,內中也有劉少奇,但鏡頭在他身上停留的時間極短,幾乎是一閃而過。當時我雖還不十分懂中共宣傳部門的“宣傳行規”,但這樣的“待遇”也讓我明白了劉少奇地位的下降和處境的不佳。
影片中,林彪的地位也很凸出。他本就是八屆中央委員會的副主席,是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雲之後排名最後的一個。但十一中全會後其他四人的副主席職位都不提了,保留副主席頭銜的隻剩下他一個。報上稱他是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我記得以前有一張圖片是毛澤東與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雲等幾個中央領導人在一起親切交談的照片,照片的名稱是“毛主席與他的親密戰友們”。現在,那幾個曾經的“親密戰友”都不算“親密戰友”了,能夠稱為“親密戰友”的就剩了林彪一個。顯然,這次全會以後林彪的地位已經是一人之下,億萬人之上了。他也像毛澤東一樣穿了一身簇新的草綠色軍裝。但他遠沒有毛澤東那樣壯碩,那身顯得有些寬大的衣服,說明裏麵包著的是一副瘦弱的軀體。他戴著一副老花眼鏡,手中拿著發言稿,在天安門城樓上代表毛澤東和黨中央講話。濃黑的倒八字眉毛下蒼白無肉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一臉病容。因為要用力提高音量講話,脖子上的筋就漲得很粗。每句話拖得很長的尾音是發顫的,顯然他是用盡了吃奶力氣才把這最後幾個字送出喉嚨的。
後來我一直想:這個人能接毛澤東的班嗎?聽說他“解放”以後就長期身體不好,這麽多年來一直在養病,看他骨瘦如柴的樣子,能不能活過毛澤東也難說,怎能作為毛澤東的接班人呢?再說,他隻是一個軍事家,打仗確實有一套;但他沒有接觸過黨務、政務,將來能管理得了這麽一個大黨、大國?他提倡學習毛主席著作,可隻會說一些“急用先學”、“立竿見影”之類話,完全是“土八路”的水平,彰顯了他欠缺馬列主義的理論修養。像這樣一個人,今後能領導全黨全國人民同蘇聯修正主義作鬥爭嗎?我的心中泛起陣陣疑問。而毛澤東竟然選他做接班人?看看幾十年來一貫的親密戰友劉少奇現在的處境,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在我腦中崩了出來:他是被毛澤東利用了!毛澤東不過是在利用他的軍事力量來對付劉少奇。但他自己也是利令智昏,以為“鴻鵠”將至。我估計他接不了班。最多,他也是一個過渡人物。這是我對林彪最早的想法。不過,我當時對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十分害怕。因為那時候我有睡覺說囈語的毛病,我非常害怕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睡夢中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招來殺身大禍。以致有一段時間我常常在快要睡著時就驚醒過來,不肯睡去,弄得我原來就有的神經衰弱變得更嚴重。我對林彪的看法,後來證明有類似看法者不在少數。而我的害怕也不是多餘的,“一打三反”時我好幾次見到街上貼出的布告中,有些“反革命”犯的就是“惡毒攻擊林副主席”罪。記得有一個“反革命分子”因為說林彪“長了一副倒八字眉毛,一看就不是好人”,就被判了死刑。
影片中還有一個鏡頭十分引人注目。那是一個戴眼鏡、紮兩條小辮的女紅衛兵。她在天安門城樓上給毛澤東也戴了一隻紅色的紅衛兵袖章。毛澤東和她握手,問她姓名。她回答:“宋彬彬”。毛問清楚了哪個彬,然後抿了抿嘴說了句“要武嘛!”毛澤東在一九六一年寫過一首《為女民兵題照》的七絕,說“中華兒女多奇誌,不愛紅裝愛武裝”。毛澤東這麽說,大概也是這個意思。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當著百萬人的眼睛接受紅衛兵袖章,這就彰顯了紅衛兵的特殊地位。不過當我在影片中看到這個鏡頭時想的卻是:“這個宋彬彬是誰?必然是有來頭的。” 不久,我就聽說這個宋彬彬是中共東北局書記宋任窮的女兒。而且她在毛澤東接見後立馬改了名,改成 “宋要武” 了。這證實了我的猜測。能上天安門的都是要經過嚴格政審的,不是中共信得過的、同樣是中共老革命的子女,恐怕天安門城樓就上不了,何況還要被安排見毛澤東!而直到文革後我才知道,這個看似“文質彬彬”的宋彬彬其實早就是一個“愛武”之人了。她在給毛澤東送紅衛兵袖章前十幾天,就夥同她的一批高幹同學對老師們大打出手。文革第一個被學生打死的北京師範大學附屬女子中學黨總支書記兼副校長卞仲耘,就是她們的“傑作”。至於臭名昭著的北京“紅八月”,紅衛兵橫行霸道、無法無天,光一個北京城就被他們打死了一萬多人,我不知道是否與毛澤東的“要武”有關。
這次接見紅衛兵學生以後毛澤東又連續接見了七次。總計接見的全國紅衛兵和學生達一千二百萬左右。每一次接見,中央新聞紀錄片廠都拍成彩色紀錄片在全國放映,對製造毛澤東的個人崇拜起到了巨大的推波助瀾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