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謀麵,痛失知音 ——悼傅國湧先生

    我與傅國湧先生未曾謀麵,無緣暢談。然而噩耗傳來之際,我的心卻猶如被撕裂般的疼痛,仿佛失去了一位相知多年的故人。這種莫名的痛感催促著我,在悲慟與震驚中提筆寫下這篇悼文,紀念這位知音。

    促成我與傅先生精神交集的,是日本一家中文出版社——讀道社。社長張適之先生告訴我,在他籌辦該社的關鍵階段,傅國湧先生在理念上給予他極大啟發,在行動上傾力相助。兩年前,張適之為出版社的定位與方向苦苦思索,一直徘徊於“讀者是否存在”的疑慮之中。傅國湧的一席話,為他點燃了信念的火種:“全日本有一百萬中國人,哪怕其中隻有百分之一願意認真讀書,那也有一萬人,這已經足夠了。”這番話令張適之茅塞頓開。盡管此前多位朋友極力勸阻,說在日本辦中文出版社難度實在太大,千萬別異想天開,他卻毅然決定在不可能中尋求可能。

    傅先生給予的,不僅是鼓勵的話語,更將自己的兩部書稿—《去留之間:1949年中國知識分子的選擇》與《一報一館一大學》,無條件交予讀道社出版。這份慷慨,對於一個剛起步的出版社來說,無異於雪中送炭。兩部力作,為讀道社奠定了品質的基調,張適之深感責任重大。他曾動情地說:“沒有傅國湧,就不可能有讀道社。”

    2024年6月,老友丁東夫婦訪問日本。我與丁東相識於1997年,已經交往二十餘載。他一直鼓勵我整理青少年時代的記憶,尤其是與思想家顧準的交往,以及我曾近距離接觸過的那些老一輩學者。我在異國他鄉生活了幾十年,跟國內出版界早已失去聯係。幸虧丁東推薦,我的那些文章才得以刊發。2016年,他還促成了我的《幹校劄記》一書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至今心存感激。

    我和丁東在東京重逢時,他談起讀道社,對張適之滿是讚許。丁東建議我,在《幹校劄記》基礎上擴展耕耘,寫成新書《我所認識的顧準》,並向張適之推薦。這樣,我與小張在東京“局外人書店”見了麵。人到中年的小張身著咖色T恤,膚色古銅,頭發束在腦後,透著幹練利落。談起讀道社,他雄心勃勃,說要為簡體中文圈出一百本有收藏價值的書。”小張說,已讀過我的初稿,正合他所求,當場決定出版,並將其列為他的“存”係列第003號。得知前兩本書都是傅國湧先生的作品,我一方麵深覺榮幸,同時也感受到壓力。暗下決心,一定要竭盡全力寫好此書。考慮到自己因患白內障,視力嚴重受損,而修訂任務又很繁重,於是半開玩笑地說:“不如讓我排到007吧。”未料這話,竟一語成真。

    此後,我便一頭紮進寫作。忙裏偷閑,開始細讀傅國湧的《去留之間》和《一報一館一大學》。我深深被他筆下所傳遞出的那種冷靜、沉穩、悲憫與尊嚴所打動。在那個風聲鶴唳的年代,在種種不可言說的沉重之中,他始終堅持從人性的維度觀察曆史。不為權勢所惑,不為潮流所裹。他的語言不華麗,卻始終帶有一種從骨子裏生發出來的力量,不爭而自勝,不怒而自肅。

    今年3月,我的新書《我所認識的顧準》,作為“存”係列第七種,終於由讀道社出版。“局外人書店”老板趙國君先生主動提出,為我舉辦讀者見麵會,並組織簽售活動。我滿心歡喜,趕緊做準備。

                    

                          左:趙國君;右:徐方(本文作者)

    活動結束後,小張陪我走訪了位於東京神保町的內山書店。內山書店已有一百多年的曆史,曾是魯迅、內山完造等曆史名人相聚的場所,留下了中日文化交流史的一段佳話,受到兩國文化人的關注。見到我的新書與傅國湧、李慎之、秦暉、吳思、野夫等人的著作並列上架,我心頭一熱:原來自己以這種方式,站在那些文化名流的身旁。

   7月1日,小張忽然告訴我,前一天,他開車送傅國湧去機場,途中傅先生談起剛剛讀完我的《我所認識的顧準》,說:“從文字裏就可以看出作者徐方的精神純潔。這樣的人世間少有了,可與替傅雷夫婦收屍的江小燕相提並論。”說罷,他還拿出自己的兩本書,簽上名字,托小張轉交給我。

                  

 

    感謝張適之,在傅老師簽名時,記錄下這珍貴的畫麵。

    聽到這些,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位久仰的學者,竟然給予我如此高的評價。對我而言,無疑是莫大的榮譽和鼓勵。原以為,不久他便會重返東京,我為與他相見,加快了閱讀的節奏,希望屆時能與他有一場深刻的交流。

    正當我滿心期待之際,7月7日,卻突然傳來傅先生逝世的噩耗。那一刻,我整個人怔住了,腦子裏一片空白,不斷喃喃自語:“怎麽會是這樣?怎麽會是這樣!”仿佛一扇即將開啟的門,在我眼前倏然關閉,從此再無叩響的可能。

    我相信,如果會麵真的實現,我們會成為朋友。不是因為職業、名望,而是因為深層的精神共鳴:一個在時代裂縫中執著追問曆史真相的人,遇到另一個也執著於記憶與思考的靈魂。可惜,緣分未及,天命無常。這份知音未至的遺憾,將伴我終生。

    雖未謀麵,我卻始終覺得自己已在更深的意義上與傅國湧先生相識。他是我精神路途上的同行者,是那種即便素昧平生,卻能從文字中感受到彼此心靈相通的人。

    傅國湧先生走了,帶走了他未竟的文字,也帶走了原本可以成為朋友的身影。我唯有在心中為他點燃一盞燈,把那些還沒來得及說出的敬意和感激,化作永遠的緬懷。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