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燾:中共六大(3)
這次大會首先確定了中國革命的性質、動力和任務。在國共合作破裂以後,中共的基本方針究竟應如何,實在是必須解決的關鍵問題。大會根據布哈林的報告,規定“中國革命現在的階段,乃是資產階級性的民權革命”,這一革命,具有兩大任務:“第一,驅逐帝國主義者,完成中國的真正統一;第二,徹底的平民式推翻地主階級私有土地製度,實行土地革命。”大會認為:“以上兩項任務,雖然沒有走出資產階級生產方法的範圍之外,但須由無產階級領導廣大工農兩大革命動力,反對民族資產階級,用武裝暴動的革命方法,推翻帝國主義的統治和地主軍閥和資產階級的國民黨政權,建立蘇維埃工農民主專政,開辟中國革命向非資本主義(即社會主義)的前途進展”這個公式,後來就成為毛澤東的所謂“新民主主義”的藍本。
這次大會批判了機會主義和盲動主義,並指出“中國現在並沒有甚麽革命高潮。因而黨的總路線,是爭取群眾。”大會認為:在城市中,主要應進行工人群眾的組織工作,和領導反帝運動,在農村中應利用尚保存著的蘇維埃根據地和少數工農紅軍,依據革命情形的發展,爭取一省數省的首先勝利。因而製定了《關於蘇維埃政權的決議》和沒收地主階級土地,分配給窮苦農民的《農民土地決議》等等。
中國蘇維埃—即工農民主獨裁—這個概念,或者說這個公式,在這次大會的決議文中,最是含糊不清。例如,政治決議案中說:“廣州暴動開始了中國革命的第三時期—蘇維埃時期。”同時又說廣州暴動是“退兵時的一戰”,這顯然互相矛盾。布哈林在他向大會的演說中著重指出:日本在濟南出兵,采用暴力侵略,中國有被瓜分或爆發太平洋帝國主義大戰的危險。在將來劇烈的反帝國主義鬥爭中,中共有與譚平山這類小資產階級平分政權的可能。這個與“工農民權獨裁”,顯然不同的“聯合政府”的概念,既未列入決議,但也沒有人批駁過。這個重要的論斷被忽略了,是這次大會最大的失敗,也是斯大林反布哈林右派的一個惡果。決議文中還進而武斷地說:“中國民族資產階級背叛革命,走到帝國主義豪紳地主的反革命營壘,他以前是削弱並動搖軍閥製度的動力(一九二七年春天以前),現在卻變成鞏固並團結帝國主義與軍閥製度的一種動力。”這種說法非常荒謬,後來的抗日戰爭這個事實就把它完全否定了。
至於當時托洛斯基主張中共不應搞蘇維埃,應當要求召集國民會議,力爭民主之說,更沒有討論過。因此大會決議並沒有證明中共此後非走蘇維埃道路不可,也沒有詳細說明它的發展前途。蘇維埃這個公式似是既成事實,南昌暴動失敗,結束了國民黨左派政權這個政治鬥爭目標,秋收暴動和廣州暴動,又樹起了蘇維埃這麵旗幟。而且,沒有人願意出麵抹煞這個既成事實,發動從新檢討的討論,因此,討論的重心就轉到了“一省數省首先勝利”的發展前途。即是說,這次大會所最注意的是已有的農村蘇維埃如何生存下去,能否和如何向前發展。
斯大林在回答中國農村蘇維埃存在的意義時,曾說過一些有趣的話。在這次代表大會前,據說斯大林曾指出:在白色恐怖異常嚴重的情勢下,許多中共黨員跑到偏僻的農村去,組織農村蘇維埃和從事農民武裝是有好處的,即是較易於保存一部份幹部和一部份實力。不久斯大林又補充說,中國不統一,而交通又極不發達,蘇維埃和紅軍可以在偏僻的地方生存下去;四川的劉存厚,帝製餘孽,守舊的軍閥,弄到形單勢孤,還能憑藉少數兵力在四川綏定地區盤據了十幾年直到現在,就是一個顯明的例子。從斯大林這些話看來,可以看出他對中國蘇維埃運動之缺乏信心,簡直是近於悲觀程度了。他不敢提到孫中山曾據廣東一隅反抗北京, 甚至沒有提到其他許多割據稱雄的事例,卻舉劉存厚處在極偏僻地區的最反動割據以為例,實在耐人尋味。
“一省數省首先勝利”這句口號似是萬應靈藥。因為這個新名詞第,可以擋住“割地自雄”、“反動割據”和“分裂國土”這一類的指責,再則它可以隨意解釋,便於盲動主義者和斯大林的徒子徒孫們—米夫派—乘機走私,以圖近功。這句口號,在這次大會中討論得極多,瞿秋白曾利用這句口號,多方掩飾他的盲動主義,似乎不管革命形勢是否高漲,隻須利用國民黨內部的混亂和軍閥戰爭,就可在鄉村大搞蘇維埃,並把這些散處各鄉村蘇維埃集合起來包圍大城市,不就是一省數省首先勝利的開端麽?米夫和他的門徒們表麵雖不多說,心目中總以為中國土地革命涵藏著了不起的神秘力量,可以憑此找出中國革命的捷徑。因此,後來特別強調鞏固蘇維埃區域,和積極於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組成,也就是他們這種想法的具體表現。我對上述觀念批評最多,一直堅持土地革命須與反帝相配合,如果沒有全國革命形勢的高漲和城市工人的再起,就不能實現一省數省的首先勝利。
這次大會的決議文雖將當時的蘇維埃政權根據地和少數工農革命軍,看作是農民鬥爭,也並不將他看作革命政權,還警告不可對它估價過高,因為它的力量還很小。但在另一方麵,這決議文卻判定:“反動的統治在各區域鞏固的程度是不平衡的,因此在總的新高潮之下,是革命先在一省或幾個重要省區之內勝利。”根據這個假定又進而說到:“一切政權歸工農兵代表會議的宣傳口號,將要如何變成直接行動的口號。”這些論斷便是後來整個蘇維埃運動的理論根據。由於米夫瞿秋白等在草擬決議文時上下其手,這次大會沒有扭轉忽視反帝的傾向,特別漠視日本侵略的危險;更抹殺了國民黨反日本侵略和作為民族派的積極效能;又誇大了土地改革的作用,錯誤地移植了蘇維埃這個政權公式,因而先後釀成了中共內部許多糾紛。例如立三盲動路線,米夫、王明的蘇維埃路線,毛澤東的遊擊主義和我自己對中共中央的反抗等等。
除以上說到的政策的漏洞外,大會另一個重要表演,是促進了黨的團結雲雲。但這隻是表麵的文章。我們一致通過了新中央執行委員會的名單;除陳獨秀因未到會落選外,中央委員包括向忠發、瞿秋白、張國燾、周恩來、李立三、蔡和森、項英、顧順章、鄧中夏、羅章龍、毛澤東、任弼時、盧福坦、陳潭秋、彭湃、蔡暢、王仲一等,尚有候補委員李維漢、羅登賢、王若飛、鄧穎超、餘飛等。
大會閉幕後,新中央執行委員會舉行第一次會議,選舉新的政治局:布哈林、米夫等人,認為這是一件大事,都親身出席參加。當組織新政治局議案提出時,有一位委員首先表示:“應淘汰原有的政治局委員,另行選舉新人參加。”他的理由是:“舊有委員都犯有嚴重錯誤,而且彼此不和洽。”布哈林起而回答說:犯有嚴重錯誤的同誌,仍是黨內最好的同誌;除沒有參加大會的人(按即指陳獨秀),隻好置之不論外,其餘的都有資格參加政治局。他並且極誠懇的表示:如果沒有原有政治局委員參加,或者沒有反對過去中央的人參加,都不能組成一個有力的政治局。米夫跟著不加說明的就提出了一張七人的名單,即:向忠發、瞿秋白、張國燾、周恩來、蔡和森、李立三、項英等七人。這個名單就在各個委員不願引起新的辯論的情形下,無異議的通過了。米夫接著表示:這個新政治局的委員提名,是共產國際經過慎重考慮而決定的。現在既已通過,共產國際表示非常欣慰,按照中共的成規,中央委員和政治局委員的提名,應由上屆中央政治局提供出來。這次由共產國際直接提出,當然含有否定瞿秋白中央的意義在內。
米夫看見進行的情形頗為順利,因而進一步提議說,共產國際認為最好由向忠發同誌任書記,瞿秋白張國燾兩同誌留在莫斯科,任中共駐共產國際的代表,李立三同誌任組織,蔡和森同誌任宣傳,周恩來同誌任軍事,項英同誌任工運。米夫這個提議,也迅即獲得一致通過。
這次大會閉幕以後,跟著就要舉行共產國際的第六次代表大會了。中共代表約有半數的人,仍留在莫斯科為出席共產國際六次大會的中共代表。向忠發、李立三、蔡和森等人則率領其餘的代表,先行陸續返國,從事新中央的工作。中共黨內的紛爭,經過這次大會,總算是解決了。我這個被認為中共右傾反對派領袖的人物,從此,改稱為少數派的領袖。共產國際這樣做,是因為中共黨內的爭端已經是公開的事實,似隻有籠籠統統的來一個少數派和多數派,卻並不說明這兩個名稱有甚麽內涵。
這次大會又為俄共黨的斯大林派與布哈林派的紛爭陰魂所籠罩。斯大林與布哈林中間的爭執,那時還沒有公開出來,我們原不知道底細。首先是陳紹禹等私下說到布哈林右傾,並不能代表斯大林、俄共和共產國際的意見。瞿秋白就利用這個消息,認為布哈林支持張國燾,是右派支持右派;並指斥布哈林過份批評八七會議以後的中央,是他個人的私見,斯大林並不與他一同見解。
這種消息在大會中傳播著,形成有利於瞿秋白的形勢。有些代表覺得布哈林既被俄共指為右傾,他的報告又有與小資產階級平分政權的主張,將來斯大林不讚成,中共不免要連帶發生震動。米夫在這種空氣中,不僅不否認這種傳說,而且表示他是站在斯大林一麵的;並有意無意的否定布哈林平分政權和聯絡富農之說。這種氣氛,減輕了布哈林發言的作用,也無異使瞿秋白獲得意外的解脫。
李立三在這點上,更沉不著氣,他曾向我表示:我們不要站在布哈林的一麵,要站在斯大林的一麵。他覺得共產國際現在主要是反對右傾,布哈林又是右傾的主要人物,因此,他的報告不能完全算數,今後中共的方針,與其右,不如左。他的一貫作風又是好大喜功,也愛遇事強迫命令一番,他感覺到斯大林的作風與他不謀而合,因而更有自信的幹起來。這樣,六次大會就不能完全克服盲動主義,後來竟釀成了著名的“立三路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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