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不是個老男人,是個姓翁的年輕姑娘。
認識老翁約模是半個世紀前了,當時我在閩北小山村“官路洋”上山下鄉,那地兒是在群山環抱的一個小山凹中,鄉人稱平地為“洋”,也祟拜“洋”,所以地名中多見“洋”。
當時中國農村的基層行政級別稱呼叫“生產隊、大隊、公社”,即現在的村民小組、村、鄉鎮。我們五個十幾歲離鄉背鄉的的知青被分配到不同的生產隊,但住在同一座破屋內。從住處到大隊部有一條土路大約一百多米,大隊部是一座比較新的二層樓木屋,樓下有會議廳、廚房和飯廳;樓上有辦公室,有個電話,還有幾間宿舍,除了大隊黨支部書記陳金生常住,就是幾個下放幹部的宿舍。
陳金生是退伍軍人,年輕孔武,身材高大,說一口當地口音的普通話,對我們知青很好,可能因為他的未婚妻也是知青,但跟我們插隊知青不同的是:她的父母是退休回鄉的省城工程師,她算是回鄉知青,又是獨生女,有父母在身邊照顧,又攀上大隊支書,所以她並不常下地勞幼。
我常在收工後到大隊部看看有無自己的郵件,那時公社郵局的郵遞員每日送一趟郵件,哪天能收到親友的來信就象過節一樣開心,更別提每月一次收到母親生活補貼匯款單,那更是歡天喜地,次日可以翹工步行到公社去取錢,順便在小飯店買個包子打牙祭,又不用出工,雖然來回走十幾裏路也很累的。
就在那段時間在大隊部認識了老翁,她其實隻比我大幾歲,是縣師範學校文革前最後一屆畢業生,分配工作前要到農村基層鍛練。中專生算是幹部,所以她與其他三位從省城下來的中年男性下放幹部一起都住在大隊部,她自己有單身宿舍。鄉民們尊重吃皇糧的下放幹部,就尊稱他們姓氏前加老字,所以剛二十出頭,梳著兩條小辮子,還滿臉膠原蛋白的的翁同學就變成“老翁”,她可比知靑高幾個等級,拿著薪水,不必整天下地勞動掙工分,成天跟幾個下放幹部一起執行上級指令,搞農業深耕密植講座,發展農村教育和文化活動,諸如辦政治夜校掃盲班之類。她負責辦牆報,我有時會寫些小應景詩文投稿,所以和她的關係挺近的。
我發現大隊部食堂有葷菜又便宜,一角錢可買一小盤肉片,就央老翁買了些飯菜票,有時在大隊部蹭飯吃,天黑了不想回官路洋破屋,就和老翁擠在一起睡。說不上是閨蜜,因為下放幹部和知青的處境和心態都不同,她是下放一年就分配工作當小學教師,前程無憂。我們知青被下了緊箍咒,要在農村“滾一身泥巴幹一輩子革命!” ,前路漫漫,心有不甘!也不知領袖為什麽要如此處置這一千多萬早年的紅衛兵和無知的在校中學生,被當作敢死隊為他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包括劉主席後,棄如敝履,統統都趕到農村山區勞動改造,美名其曰“再教育”, 我們都隻是十幾歲沒有什麽知識的少年男女,一下子從城市被拋到農村,勞動的艱苦和對前途的絕望,己然處於人生的低穀。
老翁是個溫厚善良、性格婉柔的姑娘,雖然當時她與我的境遇有天攘之別,她是拿工資的國家幹部,我是賺工分的泥腿子知青,但她從不岐視我,經常讓我留宿,相談甚歡,鼓勵我不要沉淪下去,又說國家政策會變的,要有信心……這樣的友誼,這些勸慰,都給了我許多溫暖。
老翁還給我吃過幾次夜宵,是烤紅薯!她向農民買了些特甜好品種的紅薯,我留宿時,她就跟炊事員打招呼,取兩個紅薯地瓜放在燒過柴火有灰燼的大灶膛裏,烤兩三個小時,我們睡前去取出來,彈掉草木灰,紅薯皮略焦黃還滲出糖水來,切開來,香氣撲鼻,熱氣騰騰,塗上些豬油,哎呀!香甜軟糯無比,現在一想還淌口水呢!
老翁還請我吃過一盤香菇炒雞蛋,這是我心心念念幾十年的美食,我跟先生提起過無數次其非凡美味,但不論用何種香菇,試過各種土雞蛋,炒出來都不是那????味兒……
那盤炒蛋是我和老翁的一次徒步旅行中吃到的。
有天她神秘地告訴我:她有未婚夫了,也是師範生,分配在縣城工作。她過幾日要去拜訪縣城附近村裏的未來公婆,然後去縣城找未婚夫商量婚事宜,問我要不要與她結伴而行?我當時每天下地勞動疲憊不堪,能夠來一次旅行當然求之不得,因為我當時的男友即後來的先生也借調在縣城工作呀!而且我還從未去過縣城呢!於是趕快向生產隊請假,有老翁這下放幹部的麵子,我們順利成行了。當時從大隊出發並無往縣城的班車,若走到公社再坐車去,不但耽誤一天功夫,還繞個圈子,所以決定直接走三十多裏路,在村裏過夜,次日再去縣城。
但是這旅程並不一帆風順,竟花了二天功夫。當時我已在農村摸爬滾打近一年,走路並不是問題。但是我小腿上有幾個下水田被螞蟥咬後出血化膿的口子,又疼又癢久未愈合,大腿上腹股溝都能摸到腫大的淋巴結,我看過“赤腳醫生手冊”知道是感染了。剛好我們路過一個緊鄰公社的衛生院,老翁就帶我進去看醫生。當時農村缺醫少藥,最好的抗感染藥就是打青黴素,我小時侯生病打過的就同意了。但那次可能護士打皮試劑量不對,我不知是疲勞怕疼還是藥物過敏,居然昏倒了。出了一身冷汗悠悠醒來時,見老翁飽含淚水,受到驚嚇又愧疚,娃娃臉都變形蒼白了,護士也又急又怕,醫生也圍在旁邊,我虛弱地說已經好多了,但醫生還是決定讓我在醫院免費休息一晚。
當晚老翁細心地照顧我,公社醫院食堂的飯菜比我們大隊的豐富又價廉物美,吃了晚飯和早餐,招待了自己長期缺油水少蛋白質的胃腸道,年輕的我馬上精力旺盛了!好像我沒帶什麽錢,都是老翁買的飯菜。
我的小腿也不疼了,和老翁繼續行程,一路上談天說地,都是小閨女的知心話,她說自己沒有什麽大誌向,此生當個小學教師,和愛人好好生活,養幾個小孩子,足矣!我雖不知前路,但冥冥之中堅信不會一輩子呆在農村,我要繼續求學,要做一個有用的人…… 一路上青山綠樹、清風飄蕩、山廻路轉,不知不覺間傍晚時分,我們到達了老翁準公婆的村莊。
準婆婆看媳婦,越看越喜歡,馬上叫男人去抓雞摘菜,很快整出一桌飯菜招待客人,我叨光成了座上貴賓,記得那桌飯菜是我在鄉村裏吃過的最豐富的大宴,全是自產原料,有紅米飯、有燉土雞湯、炒菜煮瓜燜蘿卜,尤其是一大盤香茹炒土雞蛋,黑色的香茹金黃的雞蛋,養眼又可口,那新鮮的氨基酸入口調動味蕾,啊,那香氣那味道,是我一輩子沒吃過的!那時年輕也不知道客氣,隻是低頭連連夾著吞咽,吃相一定難看。但老翁和她準公婆都一直勸吃,咱來者不拒,大概以一已之胃口吃了半盤香菇炒蛋,還把一大碗雞湯喝到碗底如洗。真不好意思啊!但這盤香菇炒雞蛋成了我此後心目中最可口的佳肴!
次日我們一路蹦蹦跳跳地走到了縣城,步履輕盈心情愉悅都有原因,主要是連吃幾頓營養豐富的飯菜補充能量,加上見心上人的荷爾蒙分泌,歡快的相聚自不必說,但又有些傷感,我與老翁分手了,而且以後她再也沒回到我們大隊了,她分配與調動成功,到縣城與未婚夫團聚了,聽說不久就結婚了。
而我幾天後從縣城獨自坐車回到公社,又與郵遞員結伴走回大隊。繼續我的插隊勞動,隻是沒有了老翁的陪伴勸慰與紅薯,但是那一盤香菇炒雞蛋卻成了我懷念她的誘因,每隔一段時間就張羅著炒一盤,但總抱怨吃不出當年的味道和感覺。對這盤菜的喜愛一直延續到現在,每逢抱怨味道不如當年,先生就挪揄打趣道:“ 聽過慈禧老佛爺逃難吃窩頭的故事嗎?她當時饑不擇食,認為小窩頭是天下第一美食,回來後叫禦廚怎麽做都不是味道!你當時饑腸轆轆狼吞虎咽的,這盤香菇炒雞蛋不就是個小窩頭故事的翻版?”
是的,先生一語中的!如今物質豐富,嚐過無數美食佳肴,香菇炒蛋依舊在我心目中排行第一,恐怕不是它本身的美味舉世無雙,而是我對早年艱辛歲月的懷念與感慨吧!
現在的年輕人尤其是生長在國外的華人華僑後裔,大概對文化大革命期間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大學大中專畢業生下放鍛練、廣大城市幹部下放是什麽政策規定,什麽時代背景都迷惑不解吧!但我卻實實在在地經曆過了。掃盲一下:“幹部”是外來語漢譯詞,翻譯自法語、英語的“cadre”,此詞的原義是框架或架構,例如門框,在形容社會組織時延伸為組織架構或主要成員。1949年後中國的各級政府公務員、大學大中專畢業生都是幹部編製,從中央到地方,幹部分成27級,等級森嚴是世界之最。自1958年後,在毛力主下,反修防修幹部下放浪潮一波接一波,文革後達到高潮。近查穀歌目前各級幹部下放又有返潮現象,這折騰和內卷,是沒完沒了吧!
我心目中的下放幹部是年輕姑娘老翁,她曾在我的艱辛酸澀的青春年華中善待我,給過我溫暖和勇氣,還讓香茹炒雞蛋的美味永駐我心間!老翁你在哪裏?你或後代能讀到此文嗎?想現在你已過古稀,兒孫滿堂,退休盡享天倫與靜好,懷念你祝福你,好人一生平安!
2024年12月9日寫於洛杉磯
一氣嗬成於吃香茹炒雞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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