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郎。《拾舊沙河夢》157。八月戰爭

巴郎。《拾舊沙河夢》157。八月戰爭

巴郎長篇自傳《巴郎舊事》第一部:《拾舊沙河夢》 

 

 ***** 夢牽少年時,拾荒百萬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細清洗這兩眼昏麻。

常憶起曾經少年英姿,轉瞬間已過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難料變化,人生似爐鐵反複錘打。

夕照驛道孑然歸去客,回首來路依稀是舊家。

巴郎 記於20191205 - 20201218

 

 

157。八月戰爭

 

盛夏八月,山城重慶。在這堪與南京武漢比美的全國“三大火爐”之一,八一五派和反到底派卻不懼炎熱,進行著一場場武力抗爭,演繹了火熱恢宏的戰爭場景,大打出手,無所不用其極,顛覆了人們最狂妄的想象,使全國人民嘡目結舌。

 

67年7月24日夜間,八一五派占領了建設機床廠位於山巔上的兩幢蘇式紅磚樓,這是廠裏反到底派不願意看到的,他們覺得必須奪回來。

25日清晨,8點左右,反到底派來了數百人。他們身穿勞保服,頭戴藤帽,手持鋼釺、大刀、燃燒瓶,圍著紅磚樓輪番進攻,不斷地向這兩幢紅樓投擲燃燒瓶。雙方展開攻防拉鋸戰,傷亡慘重。

反到底派一直攻到上午10點左右,以青年工人為主的“紅大刀”,馳名中外,其成員大都是身強力壯、狂熱衝動的棒小夥,在鋼管上焊接本廠生產的三棱刺刀,人手一柄,長約丈許,找來梯子往紅樓上攀登。

駐守空壓廠的八一五派,看見旁邊建設廠方向昨夜拿下的堡壘,冒起了燃燒彈滾滾濃煙,開始派出增援隊伍。空壓廠是製造兩棲坦克的工廠,其“八一兵團”由造坦克的工人組成,他們集合起,手提砍刀、鋼釺,一路喊著殺聲,狂叫著朝建設機床廠紅磚樓衝將而來。

在“八一兵團”的猛攻下,反到底派迅速撤退,兵敗如山倒。

戰鬥結束,雙方撤離,這第一次戰役,以反到底派的暫時失敗告終。

 

身遭失敗,使反到底派憤怒了,他們回到老巢,加緊策劃部署,眼看一場大戰即將拉開序幕。

正當此時,7月29日,傳來重慶紅岩柴油機廠發生了槍擊事件。於是,武鬥立即開始升級,很快發展到動槍動炮。

建設廠是軍工企業,以生產槍炮為主。槍戰發生後極大地刺激了反到底派的“井岡山建設兵團”,立即發槍!沒多久,重慶各地的反到底派前來築巢,人人摩拳擦掌,發誓要“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武鬥雙方都以“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為號召,而激憤地要消滅對方,欲置對方於死地而後快。有詞為證:

  “星月隱,黑雲摧,忍聞婦哭與兒悲。男兒高歌死,壯士不思歸。人生壽長隻百年,無須留戀,自然輪回!

    為自由,爭生存,勇抗強權哀兵麾。心高比巴山,情長逐渝水。又何必英雄氣短?一反到底,身殞顱碎!”。

 

7月30日,反到底派“紅大刀”在建設廠燈光球場舉行了隆重的發槍儀式,發誓為死亡“烈士”報仇!數百支嶄新的半自動步槍舉向空中,拉開了槍機,一箱箱的子彈用刺刀撬開,分發下去。

8月1日清晨,全副武裝的反到底派向占據建設廠的八一五派“八一兵團”修築的工事發起進攻,建設廠生產的四聯裝高射機槍和艦用機槍數十台,一齊向八一五派的大樓開火,並用炸藥炸開樓房工事。八一五派占據的紅樓頓時火光衝天,喊殺聲不絕於耳。附近八一五派的重慶機械製造學校的“機校兵團”也趕來參與了防守。

雙方戰鬥極為慘烈,槍炮聲整夜不停,震耳欲聾。

8月3日清晨,八一五派全線潰退,帶走屍體十數具,在反到底派的追擊中,被打死的腐爛在水田裏的還不在其中,其中的一部分後來就埋在沙坪公園的“八一五”公墓裏。

 

8月5日,八一五派為了奪回建設廠,以便奪取武器,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向建設廠清水池製高點發起攻擊。

反到底派人抬肩扛,將兩台14.5毫米的4條槍管的仿加洛林重機槍推到半山腰上,猛烈轟擊大批圍攻上來的八一五派。

八一五派進攻的大都是重慶大學組織來的的學生,他們手持各種火藥槍、“漢陽造”,朝清水池高地衝鋒,均被反到底派各種輕重武器打退,死傷者漫山遍野。

重慶8月的天氣,屍體很快高度腐爛,白骨森森,臭味彌漫,慘不忍睹。經此一役,八一五派喪生150人之多,這些人大部分卻沒有被安葬在公墓裏,有的死者至今無人知曉姓名。

 

不但陸地上發生了戰鬥,武鬥雙方還在長江上打了個不亦樂乎。

8月8日,望江機器廠的反到底派用3艘炮船組成艦隊,沿長江炮擊東風造船廠、紅港大樓、長江電工廠及沿江船隻,打死24人,傷129人,打沉船隻3艘,重創12艘;

這一次水戰,八一五派遭到重創。

八一五派的炮船長江207,想要突襲反到底的望江101,結果反被後者打得著火了。一些船員想要跳江逃生。結果反到底的望江101停下船來,用機槍掃射落水者。見一個打一個,想要趕盡殺絕。

等到戰後有人登上了長江207,發現船上的人都死完了,船員有的被打的腦漿迸裂,有的連腸子都流出來了。

這就是文革中震驚全國的重慶八八“海戰”。

同日,空壓廠八一五派武鬥隊將坦克開出廠區,經沙坪壩到市中心解放碑示威,進城公路瀝青路麵上被壓出的坦克履帶印痕很久未消。

8月13日,兩派在重慶解放碑展開激戰,交電大樓及鄰近建築被焚毀。

8月18日,沙坪壩區潘家坪發生大規模武鬥,雙方死亡近百人。

8月28日,歇馬場發生3000多人的大武鬥,雙方死40人,楊家坪街道被毀近半,武鬥雙方死亡100人。

 

武鬥死難者中除了戰鬥人員,也有手無寸鐵的無辜平民。

武鬥過程中,常常有些賊大膽的市民,男女老少都有,跑到武鬥現場,觀看雙方攻防進退。也有派眾,組織隊伍,象賽場啦啦隊,為己方武鬥人員加油鼓氣助威。在最初冷兵器時代,隔著一定距離,還是相對安全的。可是,當武鬥進化到熱兵器時代,距離就不再是安全屏障。這些看熱鬧的,打氣的,或者僅僅是路過此地的,時不常地,會被橫飛而來的流彈擊中,倒在血泊中,生死未測。

“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在武鬥現場附近的許多人家,做夢也沒想到他們會受到波及。夜晚槍炮聲,吵得人難以入睡,倒也罷了。但若時不時地,有槍彈穿破窗戶,打進房來,在臥室壁上留下幾個彈洞,卻使人驚恐至極。至於炮彈飛來,在附近炸響,震得門窗玻璃破碎,家具移位,則自呼僥幸,慶幸炮手準頭差,沒一炮打進房來,給全家留了一條活命。卻是再不敢在家呆下去。匆忙收拾起細軟,抱上孩子,攙扶老人,急急出城,投親靠友,暫避一時矣。

 

武鬥的過程,如時間、地點、人數、規模、持續程度等,其實是毫無規律可言,全憑武鬥雙方興之所致,心血來潮。

所以,武鬥期間,最好是呆在家中,莫要四處走動。若必要出去,如買米下鍋、擔水飲用等,則最好快去快回,莫在外做無謂耽擱。出去時,最好貼牆而行,以房舍樓堂作掩護,忙忙然如喪家之犬,急急乎如受驚之兔,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期待一路順遂,再不濟,也能躲得開飛來的流彈扔來的手雷,保住自己一條小命。

但是,事情往往不依人的意誌為轉移的。在武鬥中過日子,盡管提心吊膽,如驚弓之鳥,防範不停,但卻總是防不勝防,百密一疏,出了疪漏。

特別是在八月戰爭中,市政服務沒有了,渝中半島變成了垃圾堆,糧食、蔬菜、日用品的供應都斷了。為了生存,不得不出外上街,購買火柴油煙之類的生活必需品。隻能趁兩派武鬥間歇時去買,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健步如飛。但還是不免被兩派誤傷,稍一疏忽,槍彈有眼,就會打在身上。

 

比如有一實例。8月份,重慶沙坪壩,兩派間爆發了激戰,灘子口成了雙方廝殺的前沿陣地。數百人的隊伍在這裏正麵交鋒,附近民宅被槍炮擊打得千瘡百孔。兩邊的高音喇叭都放著毛主席語錄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還有林彪語錄歌“槍一響,上戰場,老子今天就死在戰場上,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人們喊著口號拿著刀槍,衝向對方的陣地,一刹那槍炮齊鳴,血肉橫飛。

此地有一市民席家,家有10來歲兒子名慶生。外麵彈片橫飛,一家人蜷縮在家,以避風險。兒子年幼,被強迫呆在家中,閑得不耐,趁大人不注意,開門跑上街去玩。父母著急耽心,急忙去追。正巧前麵據點內的武鬥人員,新發了槍,正欲打打槍看看準頭過過癮,就看見前麵街巷內跑來的那一家人。孩子個頭小,父母塊頭大,於是瞄著父母扣動了板機。一頓槍彈後,父母倒地,武鬥人員檢驗出自己的步槍準頭不錯,心滿意足地拿著槍下崗而去。而幾百米外街巷內,母親胸部中彈,已是沒救。父親腿中一彈,抱著老婆和孩子,被親人無辜橫死而震驚,欲哭無淚,癱在當地。

重慶沙坪壩是八一五派的勢力範圍,後來八一五派在沙坪壩公園為本派死難者建起了“烈士公墓”。席母黃培英能埋葬在這裏,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席父屬於八一五派,她是八一五的家屬。

且說慶生雖莽撞,卻懂得好歹。眼見自己貪玩惹禍,害得母親慘死父親重傷,不禁頓足捶胸,痛切心扉。眼望著前方據點,鋼牙咬碎,發下血誓,有生之年,天涯海角,一定要擒獲殺母凶手,報仇雪恨。

席母死時的慘狀,定格成一張永不褪色的底片,從此經常浮現在席慶生的眼前,同時也擊碎了他對那場文革的浪漫幻想和英雄主義迷夢。

 

其後,席慶生的生活,經曆了中學、上山下鄉、招工回城、成家立業、娶妻生子等過程,一晃已過了十年,文革早已結束了。

十年間,為母報仇的念頭從未消退。經過反複查詢調查,終於查明殺害席母的竟是同屬八一五派的“戰友”蘇某。剛剛發了槍,蘇某想試試自己的準頭,就隨便找了個目標射擊起來,而這活靶子正好是穿白短衫的母子三人。文革結束後,蘇某因為槍擊平民受到懲處,判了三年有期徒刑,不久就釋放了,不知所蹤。

1978年5月,席慶生終於找到了凶手的線索,得知蘇某正在一所醫院裏住院,他毫不猶豫地著手複仇。

他準備了兩套方案:一是綁架蘇某,用汽車拉到郊外山裏,讓人車一齊墜落懸崖;二是把他綁在車後,到市中心解放碑去拖死示眾,同時向人們宣布他的罪狀。

 

為此,席慶生準備了一輛吉普,以及繩子和匕首,找來一套警服。為了不連累家人,他還在行動前和恩愛甚篤的妻子辦了離婚手續。

行動的那一天,席慶生準時於11點半,到達住院樓。這是預定最佳綁架時間,醫護人員稀少,穿過空蕩蕩的走廊,推開了蘇某所住的病房門,然後他呆立在那裏。

卻見病房內,隻有蘇某躺在床上,麵色灰敗,形容枯槁,身上挿滿輸液的管子,恰似一形將就木的活死人。原來蘇某試槍之後第二天,就得悉了無意之中打死打傷了無辜平民,不禁心存愧疚後悔不已,對武鬥失去興趣,於是脫離了武鬥隊回家。關在家裏日思夜想驚惶難安,倒引起了一個病根。十年以來,久治不愈,不免心情極度抑鬱,幻視幻聽,竟誘發出癌症,現已到晚期。

蘇某躺在床上,被聲音驚醒,昏瞆無神的眼睛看向席慶生,後者憤怒的眼神和手中的匕首,使他頓時明白了來人是誰。善惡緣起,報應隨後,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望著迫向前來的複仇者,眼中迸濺著惶恐希冀的目光,臉上交織著痛苦愧疚和欣慰解脫的表情,嘴唇不停地嚅動著,喃喃無聲地懺悔著。

席慶生默默地看著病入膏肓回光返照的蘇某,對著曾經冷酷無知的殺母凶手,心情一下變得雜亂了。麵對著尋找了整整10年的殺母仇人,席緊緊攥住的拳頭已經捏出了汗,他的心發出陣陣的抽搐牽痛,幾乎窒息。他腦海中預演了無數次的複仇畫麵,此刻化為泡影,麵對仇人,舉著的匕首,卻是紮不下去,不由萬分沮喪。僵持一刻鍾後,席慶生歎口氣,跺跺腳,收了匕首,最後看了蘇某一眼,轉過身,拉開門,走了。

據說,當天晚上,蘇某病情惡化,搶救無效,一命嗚呼,死了!

** 巴郎 備注:這兩節多數統計數字以及席慶生故事實例,均轉抄至網絡文章,在此向原文作者致謝。若有錯訛,巴郞自負文責。**

 記於2020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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