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是一首1971年的老歌,原唱者約翰·列儂,詞曲由他和妻子小野洋子共同創作。歌曲表達了一種人類理想,沒有國家、沒有宗教,沒有戰爭、沒有饑餓。
這樣一首天真幼稚的歌,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直在全球傳唱。2012年倫敦奧運會唱,2020年東京奧運會唱,2024年巴黎奧運會唱。天真幼稚,有它永恒的魅力。
我寫關於新疆的係列文章,是針對那裏的欺壓和暴力。想象一下,不要說沒有國家和民族,如果沒有民族主義該有多好。想象一下,不要說沒有宗教,如果沒有極端主義該有多好。極端主義,既包括宗教極端主義,也包括政治極端主義。
我文中引用了日本神戶大學王柯教授的博士論文。2014年文學城曾報道他在中國遭到留置。王柯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他出生在河南信陽,妹妹在大饑荒中餓死。十歲去新疆,十五歲到維吾爾農村插隊。1978年考入中央民族學院,後跟日本人戀愛。研究生畢業後到文化部工作。1989年東渡日本,考入東京大學,1994年取得博士學位。他的私生活我不了解,網上有流言,不知真假。我建議公私分開,讚成他大部分的觀點。
2017年《端傳媒》曾發表對他的專訪。內容豐富,篇幅很長。我將分三次轉貼。涉及的很多問題,網友們都曾討論過。——馮墟
日本神戶大學教授王柯訪談:民族主義與近代中日關係
文章來源:《端傳媒》特約撰稿人於淵,刊登於2017年11月14日
日本神戶大學教授王柯長期研究中國少數民族問題、中日近代關係、天下國家與民族國家。在上一本於2015年出版的中文著作《民族主義與近代中日關係》中,他就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視角,便是從近代日本,去尋找近代中國。
2016年初,王柯曾在香港中文大學的一次研討會上直言不諱,“那些(在晚清民初)留學歐美的學者,多數沒有成為中國近代國家的設計者,而是留學和流亡日本的革命家、思想家,他們在日本接受了近代國家的思想。”
這是王柯《民族主義與近代中日關係》一書中的主要觀點。他認為,“中華民族”概念的發明者是梁啟超等近代著名知識分子和孫中山等政治家,但他們理念的來源,則正是“借鑒了鼓吹單一民族國家思想的近代日本”。王柯研究認為,這一觀念從根本上是一個“來自日本的對近代國家的誤會”。而這一誤會,最終造成了諸多惡果。
最大的惡果至少包括:中日民族主義的敵對狀況至今不休,其次則是讓傳統中國的邊緣地帶離心離德──而這是在傳統的天下中國,所不曾長期存在的現象。
結束了那天研討會,與王柯先生在晚飯間,我們再次聊到近代中日關係。出於長久以來的疑問,我問道,到底是蘇俄對近代中國影響深,還是日本對近代中國影響深?王柯先生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問道,“你們覺得孫中山的‘中山’兩個字,來源為何?”
我和中文大學出版社的兩位編輯麵麵相覷,沉默半晌。他說,“中山來自於日本人的姓氏,這對日本研究中日關係的人來說是常識,但在中國,許多學者卻茫然不知。”
2017年,他的新作《消失的“國民”》出版。這是又一部關於“民族”、“民族主義”、“民族國家”(或“國民國家”)和國家認同的著作。
與上一部著作從近代中日關係來考察不同,此書更像是在近代時空的上方,俯瞰整個近代“民族”話語的流變,以及少數民族的“出現”與變遷。
在2017年9月,中文大學的另一次研討會上,王柯主講“階級鬥爭”與“民族主義”在蘇聯和中國的融合。在這次研討會上,他認為,在1920年共產國際二大上,列寧主張“把‘資產階級民主’改為‘民族革命’才是正確的”,馬克思的“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口號,被修改為“全世界無產者和被壓迫民族聯合起來”。中國共產主義的先驅們也迅速的有樣學樣,李大釗甚至在將“被壓迫民族”放在了“全世界無產者”的前麵。
而這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精英,從日本學來的是王柯所言的“血緣民族主義”──所謂血緣民族主義,就是和日本類同的“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單一民族主義”;而從蘇聯學來的,就是一整套集體的大規模動員方法。
在後來我們的再次專訪中,王柯提到了一年多以前我問他的問題,說,這就是他對我的問題──“是日本對中國影響大,還是蘇聯對中國影響大”──的答案。
王柯瘦高,為人溫和,在公共場合中也總是帶著日本式的彬彬有禮,謙虛謹慎,唯獨在四個小時的交談中,他變得開朗健談,談到自己畢生所作學問,有時俯仰自得,回憶自己在中國和日本的恩師時,又變得傷感懷念。
這場訪談,出於我的個人好奇,一部分更像是一次對王柯的求學、生活和研究生涯的個人回顧,另一部分,也是對王柯過去數本重點著作中的一次追問答疑。
“我插隊時,維吾爾人對我好極了”
問:我記得在你的書中,回憶過早年你在新疆的插隊生活,你也談到過那時候的維吾爾人對漢族人的友好,而對現在的狀況你似乎深懷憂慮。那是多少年前,還有哪些事情讓你難以忘懷?
王:我的初中時代在新疆讀過,當時是所謂的備戰備荒,天天挖地道,學工學農,也沒有什麽課。而到恢複高中以後,根據當時的規定,一家兩兄弟隻能有一個上高中。我是哥哥,隻能插隊去了。我也不知道是哪裏的規定,當時高中剛剛開始恢複辦。我們初中整個年級四個班,每家隻能上一個,所以那時初中一半的孩子都不能去。
我是1972年,15歲的時候,就去插隊了,在維吾爾農村插隊。當時有八個漢族知識青年,四個男的、四個女的,其中有一個維吾爾知識青年,我是年紀最小的。我幹活不愛偷懶,很快,維吾爾人對我好極了,我幹活的工分,很快就漲上去。很快漲到了八分、十分,十分就是滿分。有時候幹得很多,還居然給我十二分。
生產隊上,維吾爾人對我很好,所以當時過了一年不到,就被他們介紹,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馬上把我推薦成知識青年先進分子。我在17歲的時候,就當上了生產隊長,一共七八個人的知識青年生產隊,加上一部分當地農民,我是隊長。我們種各種各樣的東西,小麥、玉米、高粱,以及各種各樣的蔬菜。我就沒有沒種過的。
本來後來上工農兵大學,他們也是推薦的我,結果最後走不了。就是被領導上麵卡住了。原因是上麵有領導的孩子,要讓他們先走,讓幹部子弟先走。
一年半以後,公社的維吾爾人推薦我去人民公社做電影放映員,放了一年多的電影。這樣之後,我就不用到地裏麵勞動了。我放電影的時候,天天看《地道戰》、《地雷戰》,每天都放這個,所以這些電影我看得比誰都多。很有意思的是,這些電影都被改成了維吾爾語,因為維吾爾人不喜歡樣板戲,所以維吾爾人看得最多的還是《地雷戰》、《地道戰》、《英雄兒女》這樣的電影。
問:你是出生在新疆的嗎?為什麽會到新疆去?
王:我出生在河南信陽 ,父親是航校的工人,母親是小學教師。
1956年以後不久,河南就開始大饑荒,河南信陽死人最多。1956年到60年的大饑荒,在城市裏都是這樣(死人),我的一個妹妹當時就餓死了。
我妹妹叫玲玲,她餓死了後,父親一看不行,聽別人說,新疆那個地方現在還可以吃飽飯。父親自己花錢,先到新疆去看了一遍,再回來接我們。於是,父母就申請調到新疆去了。他們走的時候,其實對未來還是有點擔心,所以就把我寄到母親哥哥家。母親家有個哥哥,他們沒孩子,特別喜歡我。所以我到10歲的時候才去新疆。
日本《讀賣新聞》曾采訪我,我們有過十次的連載。我說,我從小長在諸葛亮的人民公社──那是因為我母親的老家在南陽。很早以前,我母親家特別有錢,過去那個村莊的土地,都是她家的,在臥龍崗。後來我出生以後,那裏叫臥龍崗人民公社。
我每天都在臥龍崗裏玩兒,從小對曆史就特別感興趣。在10歲,1965年時去了新疆,一去馬上就遇上了文化大革命。
上完小學以後,我們就被趕到了農村。沒有想到,維吾爾人對我們那麽好。之前,我們一家人也受到一些漢人社會的影響,認為維吾爾人就髒。其實,那無非就是生活習慣,
我跟維吾爾人關係好極了,甚至往直了說,農村的維吾爾人簡樸、簡單得多,沒有那麽多害人的、勾心鬥角的漢人社會的毛病。
問:那時候你能感受到一些矛盾嗎?
王:那時候,也能感受到民族矛盾,但那時候的矛盾,是政府有時候自己有意識製造的。我覺得,中國政府完全可以解決得好。上層的維吾爾人,也喜歡用這種矛盾給自己造成利益,政府其實也不希望他們和漢人完全融合在一起。
在過去的著作,像《從天下到民族國家》那本書裏,我都寫過,如果不區分民族,其實可以混合得很好。在我們那個年代,有大量的維吾爾人和漢人結婚的孩子,我們叫他們“二轉子”,這種人現在根本就沒有了。到了1950年代,有一個內部文件,不允許漢人和維吾爾人結婚。
當時他們其實也不想製造民族矛盾,他們隻是想討好維吾爾人。維吾爾的父母親反對嘛,所以我們就按照這個來做。漢人或是維吾爾人的父母不允許通婚,政府就按當地習俗執行,是帶有討好性質的。
婚姻本來是個人自由。當時是為了討好少數民族,獲得來自當地的、一種正當性的承認。讓維吾爾和漢人互相之間,覺得你是維吾爾人,我是漢人,是不一樣的。但是說直了,就是再討好,最高的地委書記還是不讓維吾爾人幹的。所以即使那個時候,也不是真正的相信少數民族。這隻是照顧與被照顧的關係,本來在黨看來,這是黨與非黨的區別,在維吾爾人看來,就是維吾爾人和漢人的區別,無意之中就產生了這種效果。
但那個時候的矛盾其實不算什麽,我插隊時自己管的維吾爾學生,在我插隊40周年的時候,我重新回烏魯木齊,有維吾爾學生,從喀什坐飛機來看我。
我有一個維吾爾同學,我在他家住過好多次,我們的關係好極了。雖然當時民族區分了,沒有辦法,但是我們沒有感覺到嚴重的民族隔閡。在農村,我和很多維吾爾人交往之後,對我真的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