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詩如果沒有第三第四內涵,隻有文本字麵內涵就不是好詩。我建議你每次創作前,首先要反複問自己詩歌是什麽,詩歌是兼有神諭與曆史功能的特殊文本---中國古代寫在竹簡上那些簡明的史家之筆,就有詩的形體與內涵了。
寫死亡的,最好的詩,不是麥克拉雷那首《在佛蘭德戰場》(In Flanders Fields),而是奧地利天才詩人特拉克爾(隻活了27歲),他與麥克拉雷一樣都是一戰參戰與死難者,但佛蘭德斯隻寫了當時戰地的情緒,而特拉克爾這首卻通過死亡對整個天地宇宙的哲理進行了深刻思考。
這麽說吧,你寫死亡的詩是二維平麵的,佛蘭德斯是三維立體的,而特拉克爾的是十維的,這是妥妥滴降維打擊。
茂盛的蘋果樹律動於濕漉漉的風間
Löst silbern sich Verschlungenes,
流散的銀色自我糾纏
Hinsterbend aus nächtigen Augen; fallende Sterne;
漸次消退出夜的眼睛:墜落中的星星
Sanfter Gesang der Kindheit.
還有孩提時代溫柔的歌聲。
譯者注:這個孩提時代不僅是指某個人,且是指人類文明、人類精神的孩提時代,歌聲歌謠都是一種古老傳承的密索斯(口述曆史、神話童話傳奇等)的象征
Erscheinender stieg der Schläfer den schwarzen Wald hinab,
預示著即將的降臨,降落在那世代沉睡的黑色森林,
Und es rauschte ein blauer Quell im Grund,
而它潺潺作響,於心底的一處藍色源泉,
譯者注:
源泉---德語裏的es,其實還有泛指或者無人稱代詞的意思,es這裏指人格的整體,從哲學意義上講的完整人格整體由本我(沒有被汙染的,與生俱來或者嬰兒時期的最深沉潛意識,初始的精神源泉動力,就是這裏“世代沉睡的黑色森林”)-自我(外部世界塑造過的)--超我(來源於反思與敬天法祖、仰望星空的曆史領悟、超驗的天啟這三種渴望,也是三種源泉,按照因果律結出的果實,可以帶著理性和自由有這一對哲學或者信仰的翅膀飛翔於宇宙之中)三位一體組成,至少包含四類精神源泉。
預示的降臨---應該是“超我”的降臨+“本我”的覺醒!
寫到這裏,你明白為什麽無神論的維特根斯坦與泛神論的海德格爾都鍾愛特拉克爾了吧----
他未必有確定無疑的哲學學科意識,但是他從遠在基督教甚至古希臘之前的人類精神孩提時代尋找回來的密索斯,即童話與神話意象令人類精神的源動力自我顯現,甚至不證自明!
Daß jener leise die bleichen Lider aufhob
那兒正有某個人抬起蒼白的眼瞼
Über sein schneeiges Antlitz;
窺視他形如白雪皚皚的存在;
譯者注:
這一段的哲學內涵是自我窺視,自我觀照,直接拿友鄰的高見來說明--“我”,隻能是作為意識主體的我,但這裏又有這麽一個矛盾,“我”似乎是可以被對象化的,我依然可以設想一個作為抽象人格的“我”---這實質上是意識的投射。
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中有這樣一句話,源於佛教金剛經與圓覺經的禪宗思想,“眼睛不在視野之中”,那麽真正的我,就應該是那個觀看的“眼睛”
(譯者注:
Daß jener leise die bleichen Lider aufhob
那兒正有某個人抬起蒼白的眼瞼-----這個某人就是真正的“我”,
而“形如白雪皚皚的存在”----既是指外部世界塑造過的,他者的、物理的“自我”;又是指反思的、心理的“超我”),
但是這個眼睛根本看不到自己,它想要看到自己,隻能通過視野裏的鏡子。那麽意識視野中的鏡子是什麽,我大概想到兩種可能,一是反思,二是他者,前者是心理的,後者是物理的。
Daß jener leise die bleichen Lider aufhob
那兒正有某個人抬起蒼白的眼瞼-----這個某人就是真正的“我”,而“形如白雪皚皚的存在”----既是指外部世界塑造過的,他者的、物理的“自我”;又是指反思的、心理的“超我”。
Und es jagte der Mond ein rotes Tier
譯讀1:而它追逐形如一頭赤獸的月亮
譯者注:以前說過的,狼月、血月、藍月等與滿月、月全食等相關的月亮天象,在古代印歐神話裏都預示著或象征著天啟,所以下句的seiner--它的,這個是它(追逐天啟者,也是上文潺潺作響的預兆),不是牠(野獸般的月亮,紅色野獸般的天啟)
譯讀2:而月亮追逐著牠,一頭赤色野獸
譯者注:第二種解釋是,曆代月亮女神都是狩獵女神,比如第二或第三代的阿爾忒彌斯,也即戴安娜-----而月亮追逐的牠,一頭紅色的野獸出了自己的洞穴,則下句seiner就是野獸的牠;有趣的是,屈原筆下乘著赤色野獸--赤豹的山林女神,不知是否與阿爾忒彌斯等同源,來自人類孩提時代的歌謠或者人類精神的童年時代,共同的密索斯想象。
Aus seiner Höhle;
逐出了牠的洞穴
Und es starb in Seufzern die dunkle Klage der Frauen.
而它死於女人們的暗夜悲歌與歎息聲中
譯者注:這個它,無論是作為如赤獸一樣月亮的追逐者,還是月亮所追逐的赤獸、被追逐者,都確定無疑就是前文潺潺作響的它----也就是“超我”即將降臨的預兆。
我傾向於這個“它”的第二形象是被月亮追獵的赤獸,死去了---代表著下文逝者整體人格變成了幽靈的陣亡者亡靈,但人格中覺醒的“超我”“本我”依然在向星空升騰,最後在戰爭的洪流中涅槃為人類和平的精神依托。
梳理了下脈絡。 一個潔白如雪的,即將覺醒的“超我”,藏身於赤獸一般的人格整體(本我-自我-超我,想起了佛教的冉登-釋迦牟尼-彌勒三麵佛)中,然後這頭赤獸(陣亡將士幽靈)被月亮女神逐出,女人們以哀歌送行,赤獸幽靈的那個“超我”向著星辰祈禱,發出蒙召的光輝,而這被殺的整個赤獸幽靈整體離開了腐臭的戰場和戰壕,留下可怖陰森的皮囊(屍體),帶著覺醒且寂靜的“超我”魂魄,幽靈整體依然有赤獸生前一般的獸性在堅壁清野,焦土拉鋸的無人區無聲遊蕩,沒有哀嚎,似乎依然在靜靜沉思,然後那個先驗的“超我”引領赤獸幽靈投身閃光的洪流,這陣亡將士此時才涅槃永生成為和平之樹或罌粟花。
Strahlender hob die Hände zu seinem Stern
他的手中有光芒四射向著他的星辰升騰
Der weiße Fremdling;
那白色的陌生人;
譯者注:這句的他(陌生人)與前文形貌如白雪皚皚的那個他同一。
譯者注:最後兩段是作者把自己親曆的戰場景象,來投射、思忖戰爭與和平、生存與毀滅於曆史洪流的辯證法和理想主義體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