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章憶陳寅恪:對空教室講課

來源: Argon_Argon 2023-09-27 20:49:4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0371 bytes)

沈仲章憶陳寅恪對空教室講

 

節選自沈亞明《眾星何曆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們》

 

寅恪先生不是北京大學的教授,而是清華學校研究院的國學導師。清華後改製為大學,北大請寅恪先生去教過兩個學期,先後開設兩門課。寅恪先生的課以難著稱父親沈仲章生性聞難則喜,機會難得,自然不肯放過,兩門課都去聽了。
 
第一門課的名稱,父親說是佛典翻譯研究。該課程講了一個學期,主要介紹鳩摩羅什和玄奘等佛經翻譯者,解釋一部經乃至一個詞在各種中文譯本裏的異同,還比較中文與其他亞洲語言的佛經文本,諸如此類。隨著內容所及,上課涉及的語言文字種類很多。梵文、英文、德文、法文就不用說了,還有藏文、西夏文、巴利文等一大串。
寅恪先生高度近視,到北大授課時,他視力已經很差,不過還沒差到必須配備助手。其時他看近的還行,能自己在黑板上寫字。寅恪先生的板書乍看起來,沒什麽係統規律,東一塊西一片,又是各種文字交替使用,以致不少學生連筆記也抄不下來。
就佛學經典而言,父親說他當時沒有什麽根底,不少是為了修課而現學的,絕對談不上博聞。就語言來說,他的英文固然沒問題,可德文和法文才學了不到兩年。雖然懂一點梵文,但藏文、西夏文、巴利文從來沒碰過。好在父親年輕,拚命強記,能把寅恪先生口中講的和黑板上寫的,都筆錄下來。每次上課兩小時,父親一次就要記厚厚的一本筆記。父親特意追加一句解釋,他做筆記用的是鉛筆。
寅恪先生肚子裏的學問實在多,講課時天南海北、古今中外,扯得很廣,跳躍也很快。他看不太清台下學生的反應,常常自顧自站在台上滔滔不絕。寅恪先生名氣大,剛開學很多人慕名去聽課,班上有二三十個學生。漸漸地學生越來越少,最後屈指可數,隻剩五六個人了。父親並不打算專門研究佛典,可對怪人怪課總有興趣和耐心。聽寅恪先生的課,每一堂能汲取這麽多知識,他覺得非常過癮。因此,父親從不缺席,每堂課都從頭聽到底。
寅恪先生上課一般準時不誤,每次照例帶著一個黃布包袱,包著一大堆書。勞榦《憶陳寅恪先生》也有類似細節,包袱布是橙黃色,沒說明為什麽。父親提及一個解釋,寅恪師之所以用黃布,是因為包袱裏麵以佛家典籍居多。這隻是父親的理解,他並沒有說,這個解釋是否源自寅恪先生本人。不過,我曾看到西南聯大學生的回憶,如果不是佛家典籍,寅恪先生會用其他顏色的包袱布。
 
有一次上課最有意思,令父親念念不忘,對我講了又講。
那天早晨下雨,父親稍微遲到了一會兒。巧了,寅恪先生也晚到了一點兒。父親走到教學樓走廊一頭,遠遠望見另一頭,寅恪先生剛剛走到,提著他的黃布包袱,開門進了教室。
待父親來到教室,門是關著的。父親隔著門,就已經聽見寅恪先生講課的聲音。父親怕幹擾別的同學,輕手輕腳地推開門,徑直走向常坐的座位。一路目不斜視,盯著講台方向。父親看見黃布包袱已經解開,桌麵上攤滿書本,寅恪先生正在起勁地講課。
父親坐定之後,悄悄環顧四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偌大個教室裏,除了講台上的老師,聽眾席上隻有他一個學生!也就是說,在沈仲章進去之前,陳寅恪竟是對著空無一人的教室大講特講!父親心裏大為感慨:這書呆子真是呆足了!
又過了一會兒,才有四五個學生姍姍來遲,陸陸續續地走進教室。
過後父親沈仲章把他所見場景向人描述,大家都歎為止。
 
據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和卞僧慧《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記載,寅恪先生1928年春天到北大講授佛經翻譯文學,同年秋季開設《蒙古源流》研究
父親沒有講明寅恪先生在北大開課的具體年份和學期,隻說在他進北大的頭幾年。但提到兩條參照信息:一是寅恪先生回國到清華任教不算太久,二是他就來北大開過這麽兩個學期的課。綜合上一節言及父親初入北大所修相關課程,推算時段與蔣卞二書所載基本吻合。第一門佛經翻譯文學,就是父親說的佛典翻譯研究。我認為課名不同很有意思,根據父親列舉的具體課程內容,冠以佛典翻譯研究,似乎更為合適。
父親沒有描述另一門課,連課程名字也沒說。很可能正如勞榦《憶陳寅恪先生》所言,第二門課相對容易一些。我猜父親對那門課的印象,也因之而相對淡一些。
有趣的是勞榦還說:同學們中沒有一個學過梵文的。其實不然,隻可惜當時勞榦與沈仲章還不相熟。選修那麽高深的課,別的學生,大概就是勞榦說的同學們,大都是鑽研國學多年的文科高年級學生或者研究生。同學們可能根本沒想到,這個物理係來的、毫不起眼的沈仲章,進北大還不到兩年,居然學過梵文。而且,若想吹噓的話,還可以說是他們老師的老師鋼和泰的入室弟子呢。不過,父親向來低調。
父親後來與勞榦相熟,從晚年通信來看,他倆不生分。但是,兩人都沒有以佛典翻譯為專業,不一定想到談論寅恪先生的課。把沈仲章和勞榦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的,是被稱為二十世紀東方文明的四大發現之一的居延漢簡。勞榦名下的《居延漢簡·圖版之》,內中所有圖版都是沈仲章所攝。
 
回到寅恪先生北大開課。父親記得,他上寅恪先生那兩門課的時候,坐在較靠前的座位,筆錄勤奮。他能明白感到,寅恪先生肯定注意到了他這個學生,但課堂裏沒怎麽交談。
上文已述,寅恪先生不是北大教授,而是清華的。父親後來沒有機會再上寅恪先生的課,可是終生稱他為寅恪師,對他敬重有加。
 

【編者按】
中華書局授權轉發,首刊鏈接 資訊詳情 (zhbc.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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