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其名 - 謝雪紅在大陸的幾個片段 （1）
謝雪紅被稱為“台灣第一女革命家”，其實她還是“中國第一女革命家”。近代中國能付諸行動建黨、組織武裝、籌組政治黨派參與建國，完全靠一己之力建立政治影響的女性，找不到第二位。
謝是彰化人，前半生在台灣度過，年幼時家貧被賣做童養媳、做過女工、留學蘇聯、台共創始成員、坐過日本殖民當局監獄。二二八事件中，在台中領導起義，組建二七部隊。起義失敗，曆經險境逃往廈門上海。在香港發起台灣民主自治同盟。48年後響應中共號召，被納入9個民主黨派，受邀參加第一屆政協，參與建國組織工作，一時風光無限。但51年起厄運不斷，其後經曆坎坷。先是在台盟內被架空、52年和55年被秘密報告，57年遭台盟打成右派開除黨籍，曆經批鬥，被台盟軟禁，直到1970年去世。1986年雖獲“平反”，仍留了政治尾巴, 在大陸至今找不到一本像樣傳記。
謝一手創建台盟，給了老台共、“延安派”、“大陸派”在大陸的政治活動舞台，到了51年整風，台盟徹底淪落為“反謝聯盟”，何其悲也。多年過去，隻聞台盟當權派一麵之詞，缺了謝一方自我辯護。2021年謝雪紅楊克煌遺稿《我們的遭遇》在海外出版，終於看到謝曆年寫的交代材料和筆記。綜合現有文獻資料，謝在大陸後半生遭遇的深層原因，已大致能看出一個輪廓。
交代一下本文資料來源，已公開的有沙文漢55年給中央的第二份秘密報告、台盟57年定謝為右派的決議、文革批謝材料、文革後台盟眾多當權派對謝帶有負麵評價的訪談和文章，2021年姍姍來遲的謝曆年交代材料，由楊克煌長女楊翠華女士整理出版《我們的遭遇》一書。48年底華東局開始安排民主人士分批北上，租用外籍商輪，穿過台灣海峽繞道解放區前往北平，家裏前輩與謝和民建幾位成員同乘第六批外籍商船。在北朝鮮鎮南浦港上岸，經平壤、安東、沈陽到達北平，前輩將一路見聞記錄下來，分別發表在京滬的報刊雜誌，可資佐證。
反右後，謝被開除黨籍，級別由8級(並非一般認為的6級)直降到12級，工資減半，趕出台盟大院，由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在建國門外永安裏安排了一套房子。在永安裏，雖然謝楊兩人身枷右派之鎖，但周邊沒人歧視他們，盡管她的伴侶楊克煌61年中風偏癱，少不了她的照顧，這一段仍是謝一生中最安定平和的八年。謝的公寓離我們家隻有幾棟樓之遙。早期永安裏的13棟樓建於59年，用於安置十大建築之一北京站前的棚戶區拆遷居民，60年代新建十幾棟高質量居民樓，分配給外交部、煤炭部等機關幹部、管理局也擁有不少公寓房。這部分樓區叫永安西裏, 區別於早期所蓋的簡易樓區（永安東裏）。文革始於66年晚春，到了初秋，抄家之風席卷永安之地。東裏基本是大雜戶，沒有人抄。西裏的機關幹部層級不夠，沒人來抄。被抄的大概是有背景的幾家人，包括謝雪紅家。
文革中期剛上小學，常被差遣去王府井台盟總部大院一位不近不遠的親戚家(近是表姐的姑媽，遠了是媽媽姐姐丈夫的妹妹)送東西，他們每次留我吃飯，謝是他們經常談起的話題，所以一直對謝的遭遇感興趣。直到最近幾年才發現這位表姑媽自55年起但任謝秘書，57年也被打成右派。她的丈夫“半山”林正亨，50年1月被國民黨槍決於台北馬場町。她帶著一對幼年兒女，經謝營救逃到北京。謝還專門寫信給統戰部，要求安排他們三人生活。她家幼子被送到中央軍委保育院，長大後一直在北京日報和晚報當記者。
所謂台盟大院，其實隻是一個四合院，前院是辦公、開會的幾個房間，後院與前院相連，另有一個獨立的側院門，後院以前是大戶人家廚師傭人司機駐的地方，進出不用經過主人住宅。台盟總部入駐後，後院住著台盟秘書長徐萌山、台盟北京市領導人陳炳基和謝秘書三家，謝楊的小屋夾在其間。
永安裏離王府井不遠，乘一路車隻要三站路。至於為什麽每次被留飯，表姑媽常做為趣事提到當時一段對話： 某某，吃完飯再走!？不能吃。為什麽？因為我媽說了人家要死乞白咧的留才可以。好吧，那我們就死乞白咧的留你吃飯！自此每次到她家，都被“死乞白咧”留飯，有機會聽到他們私下議論。70年代初，謝離開台盟主席位置十幾年，並已辭世年餘，台盟裏話題還經常圍繞她轉，可見她的影響力波及之深、延續之久、擴散之廣。
謝無論在台灣和大陸都是極具爭議的人物，談到謝在台盟的劫難，不能不說她領導台中228起義的經曆。她的伴侶楊克煌70年代曾以與她對話的形式，寫下謝在台中起義的經曆，篇幅較長，有諸多細節。楊的回憶錄，其實是一篇反駁台盟指控謝雪紅的控訴書，處處為謝辯護，雖是當事人第一手材料，還需參考其他人的記錄。其中細節，以後幾篇再討論。綜合台中其他起義領導者鍾逸人、黃金島、古瑞雲(後改名周明，謝雪紅義子)的回憶，將謝在228起義中扮演角色、以及這件曾將她推向英雄、又連累她被打入地獄、一直纏繞她後半生的事件簡述如下。
謝雪紅領導台中起義12天始末
1947年2月28日台北發生228事件。台北緝私煙人員，與小販發生衝突，被重重圍困，情急之下，開槍打死民眾一人，引發騷亂。消息傳到台中，社會活躍人士開始醞釀舉辦市民大會，以決定台中地區如何應對時局。
日本投降後，謝雪紅、楊克煌、林兌、謝富、李喬鬆、楊逵等前台共成員重新組黨，為隱密公開稱為《台灣人民協會》，1945年10月5日成立，完全是老台共組織架構。謝楊林謝李和王天強為中央委員，林兌任委員長，謝富組織部長，楊克煌教育部長兼編印機關報《人民公報》，李喬鬆宣傳部長。
3月1日謝出席台中中上層人士舉行的聯席會議，會議支持台北市民反抗國民黨當局的鬥爭。當時謝在台中經營居住在大華酒家。
3月2日市民大會召開，大家一致推舉時任台中婦女會理事長的謝雪紅為市民大會主席，謝在市中心工商會議所成立指揮部，帶領群眾遊行包圍縣長劉存忠宅邸，警衛開槍鎮壓，謝進入劉宅將警衛繳械，力排要求私刑處決眾議，將劉關押。蔣軍將至，台中仕紳要解散“台中時局處理委員會”和“治安隊”，學生市民轉為要求謝領導。下午謝一邊成立“台中人民政府”、“中部地區治安委員會作戰本部”，一邊指揮民軍攻打軍營，圍困第三飛機廠。
3日包圍警察局、專賣局、軍事據點，占領台中黨政軍憲機關，收繳武器彈藥，組成武裝隊伍，供應嘉義虎尾的起義軍。同時鼓勵群眾，提出不燒東西、不傷害外省人、解除政府警察局武裝。
4日民軍攻占台中縣和台中警察局、台中市政府、專賣局、及台中廣播電台等機關。
5日，地下黨台工委張誌忠代表蔡孝乾到台中找謝楊，要他們交出民軍指揮權，被謝拒絕。鍾逸人將“治安隊”擴大為“二七部隊”。作戰本部一天不斷有流氓和地痞來搗亂，一個女特務帶人來鬧事，還有醉酒流氓脅迫要東西。謝忙了一天，晚七點才回，十點又匆匆離去，四晝夜沒睡覺。虎尾民軍圍攻機場，通過嘉義電台呼叫謝派部隊支援，謝沒有聽到。下午取消台中人民政府，組織“特別誌願隊”。
6日上午，台北青年學生來台中，要求帶回武器攻打台北。林良才等人也來要求武器，作戰本部隻剩手榴彈。中午謝乘車倉惶回到本部，與楊前往二七部隊，在車上告形勢緊張，作戰本部已處於險境。下午二七部隊正式成立，舉鍾逸人為隊長，黃勝卿為參謀。地下黨謝富介紹何集淮、蔡伯勳等加入。下午，日本老兵來告，台中女中有兩輛日本坦克可修複，謝給他五千元買零件。同日台工委張誌忠的台灣民主聯軍，在嘉義乘卡車在市內遊行。
7日上午，謝雪紅與吳振武到第三飛機廠，接受國民黨空軍少將投降書，將武器集中運送二七部隊。下午，謝帶周明去監獄。質問獄長為何釋放已抓的特務，獄長推說他們是本省人反阿山。又去看押於台中消防隊的劉存忠，劉求饒命，謝讓他等待市民審判。傍晚，台中師範呂煥章來告謝，他被命參加暗殺謝小組，成員還有吳和一個特務，要謝小心。
8日，謝淩晨才回大華酒家，即又外出與人見麵。謝富通知晚上蔡孝乾要來大華酒家看謝。謝雪紅蔡孝乾兩人矛盾已久，一直互不往來。同日國民黨軍登陸基隆，開始鎮壓。謝上午去處委會。下午呂煥章來找，說吳振武不願執行暗殺，故意自傷，呂留下參加二七部隊。228事件被鎮壓後，吳謊稱被謝打傷，48年調南京任海軍陸戰隊教官。當晚蔡孝乾來，是派回台灣後首次見謝。謝質問蔡讓交權之事，蔡說此事已過去，不要再提。擺出架子，不接受質疑。說要開全省武裝聯席會議，成立領導機構，局勢惡化時，二七部隊轉移到埔裏山區。
9日，蔣軍援兵登陸台灣，血腥鎮壓消息由北部傳來，台中市民人心惶惶，特務分子更加活躍。
10日晚形勢更加嚴峻，謝楊在二七部隊護送下去處委會開會，處委會已開始燒毀文件。會上多數人主張請黃克立出來主持當市長。輪到謝發言，她主張征求市民意見，然後即時退出會場。
12日上午一輛日本坦克開來，但二七部隊已決定退入山裏，沒有用上。蔣軍即將到台中, 上午謝楊由二七部隊回大華酒家收拾東西，謝向三嫂借了一對金手鐲，楊將“作戰本部”圖章藏進地板下麵。
下午三時，二七部隊轉移到南投埔裏，百多人分乘三輛公共汽車和幾輛卡車離開台中。車到草屯，何集淮帶人到軍用倉庫搬運毛毯糧食。黃昏二七部隊抵達群山環繞的埔裏鎮，在小學駐下做飯，謝派隊員上街宣傳，鼓勵當地青年參加二七部隊抗擊蔣軍，另派何集淮帶人占領鎮警察分局。晚上馬不停蹄的訪問原農組幹部，爭取支持。
13日晨，二七部隊因鎮民有疑慮，搬到原日軍“武德殿”。台中消息傳來，國民黨二十一師占領謝的“作戰本部”，設師部於大華酒家。
3月14日清早，謝雪紅乘車進霧社聯係高山族，希望在山區進行遊擊戰。早上二七部隊領導人鍾逸人、周明、蔡伯勳、呂煥章、何集淮等八、九人開會。鍾逸人建議解散部隊，多數人不同意，鍾即離開會場回台中。眾人推選周明繼任二七部隊隊長，關鍵時刻，參謀黃勝卿也不見了蹤影。
上午有人報告蔣軍已占領草屯，正向埔裏開來。二七部隊整隊去迎擊。黃文輝為表示決心，朝天開槍。因沒遇到軍隊，全隊返回埔裏，在鎮外要道派出警戒。楊回憶謝午後由霧社回來，說高山族答應，如蔣軍進攻埔裏，他們會協同作戰。但事實是原住民不支持遊擊作戰，二七部隊孤立無援、無法聯係他處起義隊伍，謝指示部隊解散。
下午地下黨派謝富由台中來找謝楊，傳達台工委蔡孝乾指示 - “情況急劇變化，蔣軍已到台中，曾爭取埔裏鎮長廖某協助，他是黨員廖得意的兄長，但廖某不肯，跑到台中，計劃失敗。謝楊兩人已暴露，應立即隱藏起來。二七部隊組織不鞏固、人少難以抵抗，應適時解散，隊員自願到小梅參加’台灣民主聯軍‘”。台知名反日鬥士李喬鬆之子李韶東，也跟謝富來埔裏。李父從小讓李韶東跟台中師範老師學北京話，228事件後父子倆亡命大陸。同日台工委張誌忠的台灣民主聯軍，退入小梅山。
開啟逃亡之旅
按周明回憶，謝雪紅、楊克煌等人與省工委謝富密談半小時後，即留下紙條、背上小包袱隨謝富離去，僅告知古瑞雲（周明）後續行蹤。根據楊的回憶，謝楊並未離開埔裏，而是由武德殿轉移到一家民宅，由運輸隊陳工友負責與二七部隊聯係，並把謝富的傳達告知周明，並分給他們部分經費。謝離開二七部隊的決定，到了1955年，成為台盟攻擊她為228逃兵的口實，如影隨形跟隨她後半生。下午，蔣軍打電話到埔裏警察分局，要二七部隊放下武器，接電話的何集淮回答，有膽量就來試試看。
15日晨，蔣軍派小分隊占領日月潭，堵住埔裏通往外界通道，再派兵千人分幾路圍攻埔裏。周明率全隊迎擊，占據公路旁高地，居高臨下與蔣軍激戰到下午三時，軍隊暫退，用卡車將傷兵運回台中，二七部隊有六位戰士陣亡。
16日午，按謝指示，周明埋藏武器，解散二七部隊，去小梅參加張誌忠的台灣民主聯軍。下午，蔣軍未遇抵抗進駐埔裏，以為起義隊伍已轉移到山裏。埔裏民眾埋葬了二七部隊的戰死者。
3月16日，台中起義落幕，謝雪紅楊克煌帶著陳工友，開啟逃離台灣的67天驚險經曆。
謝雪紅（前二排右三）在第一屆政協二次會議，攝於1950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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