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指導員
上篇
怪魚
1979年3月
隨著對越反擊戰的撤軍,新疆的一級戰備也隨之解除,戰士們繃緊的神經終於可以鬆馳下來。奉命馳援進疆的幾十萬部隊也陸續返回原地,隻有我們這支剛剛組建的坦克部隊要在新疆安營紮寨。這裏地處新疆天山南部,習慣稱之為南疆,而每個軍人在新環境下都麵臨巨大的考驗。以前在內地,所住紮的地方空氣濕潤景色宜人。現如今展現在眼前的是一望無際幹燥荒涼的戈壁和寸草不生土黃色的高山。尤其是剛剛到來的春天,幾乎每天不分晝夜都是十級以上的大風,加上沒有營房住帳篷。半夜大風驟起,整個帳篷被卷走,戰友們隻有緊緊抱住被子相互圍在一起。尤其站坦克車場哨,因為沒有車庫,坦克都是露天放置,遇到大風天,200米的上哨距離,頂風要走二十多分鍾。這裏的風邪乎,嗚嗚叫如鬼哭狼嚎,雞蛋大的石頭吹著跑,尤其剛開始大風刮起,天空彌漫著黃沙灰塵,嗆得人透不過氣來,雖是白晝卻如黑夜,在這種環境下心情極度壓抑煩躁,以至於戰友探親都選擇風季。風季從一月刮到五月,刮的人心情全無。
新疆的大風天
這裏紫外線尤為厲害,剛進疆一個禮拜我們每個人的臉就脫了一層皮,皮膚也迅速變黑,隻有眼白和牙齒是白色,像個黑人。氣候極度幹燥,幾乎不下雨,即使下雨,雨滴還沒有到地麵就已揮發幹淨,每個人的嘴唇都幹燥的脫皮,顯出一道道血口,流鼻血已經常態化。尤其食物單一讓連隊夥食發生極大變化,以前在內地每天可以吃到一兩頓大米,現在吃大米也變成非常奢侈的事,偶爾吃上一頓大米就象過年。在和靜供應的麵粉是當地磨製的,不可避免的有大量沙土,做出的饅頭吃到嘴裏嘎吱作響。連隊剛來沒有菜地,蔬菜隻有靠步兵兄弟支援,所謂的蔬菜就三樣,白菜、土豆、洋蔥。炊事班長老郭看著日漸減少的大米發愁,想起剛進疆麵臨戰爭,今天吃完不知明天還能不能吃上,所以把帶來的凍豬肉大米吃了個差不多。戰備一解除問題來了,天天吃饅頭沒有蔬菜,再加上環境的巨大反差,養尊處優慣了一下子難以接受,造成情緒變化無常,平時脾氣好好的會突然大發雷霆,尤其老兵脾氣更大。一般人認為北方人脾氣暴躁與氣候有關,我非常認同。看江南,青山綠水才子佳人,女子嬌滴滴男子軟綿綿,甚至吵架都像拉家常,哪有脾氣?這不炊事班長來到連部帳篷,喊聲報告掀簾而入,也不管連長指導員愁眉苦臉表情,把炊事班的實際困難一一道出。
指導員發話了:
“老郭,你反映的問題很重要,這不我和連長正發愁呢”。
連長也滿腹牢騷:
“仗打不起來,住在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什麽都沒有!真懷念老部隊。尤其是青蛙肉,要知道是這樣,我會命令大家把營房周圍的青蛙都抓光。看看這裏,別說青蛙,連綠色的蔬菜都沒有。”
說到青蛙,連長突然眼睛一亮,突然有主意了:
“我們老吃凍豬肉,沒有鮮活的那怎麽行,聽說咱們這附近有一個湖,叫什麽來著?”
指導員急忙搶話:
“博斯騰湖!”
“對就是那個博什麽湖,聽說那裏的冷水魚非常好吃,巴掌大的魚要長十幾年。你看看有多遠,開著連隊保障車跑一趟。”
美麗的博斯騰湖
炊事班長一聽這主意不錯,興衝衝的離開連部找當地人了解情況去了。我當時恰巧在連部匯報情況,目睹了連長指導員和炊事班長的一番對話,就見連長興奮的在帳篷內不停的踱步,仿佛鮮魚已經到了嘴邊。
話說炊事班長找到當地人一問,就像冰水潑了一身,整個一個透心涼。首先是距離遠,汽車來回要三四個小時。再就是不知湖麵冰解凍沒有。但炊事班長壓根就沒給連裏說這些情況,第二天帶著兩個戰士天不亮就出發了。
下午6點多,炊事班長拖著疲憊的身子趕回連隊(新疆與內地有3個小時時差,我們通常晚上八點吃晚飯。夏天太陽落山要晚上11點)炊事班長一路辛苦不說,光找捕魚的人就廢了不少口舌。終於在重賞下有人願意下湖捕魚,那個年代有什麽重賞?兩盒內地帶來的過濾嘴煙外加一小桶坦克柴油。不要小看這柴油,是柴油標號最高的,我們在內地使用的柴油顏色就像濃茶水,而到新疆使用的柴油,像水一樣沒有色澤。記得在內地時當地百姓總喜歡用坦克柴油點燈,到了第二天,鼻子和臉都是黑的,而新疆的坦克柴油一點煙塵都沒有。原因是新疆處於沙漠地域,風沙大,對坦克發動機損害大,需要更純淨的柴油。魚終於捕了上來,炊事班長以每公斤0.20元(新疆以公斤計算)的價格全部包圓。樂得捕魚人不停的數鈔票,70年代錢是真值錢,保障車足足裝了四麻袋巴掌大小的五道黑。一路上炊事班長興奮的想,終於可以讓戰友們吃到魚了。沒想到回來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差點讓到嘴的魚吃不上。
博斯騰湖特有的五道黑
回到連裏,炊事班長顧不上洗去一臉的塵土,一路小跑到連部要連長安排人清理魚,連長一聽有足足四麻袋魚,興奮的拍了一下炊事班長的肩膀:
“炊事班功勞大大的,今年優秀車評比,炊事班不需要評選直接上。”
炊事班長開心的搓著手,高興全寫在憨厚的臉上。正在這時,炊事班的新兵小王火急火燎跑進連部,顧不上喊報告,衝著班長就喊:
“班長這魚恐怕有問題。”
“你說什麽?”
班長臉色驟變,不相信到嘴邊的魚會有什麽問題?招呼也顧不上打,返身衝了出去。連長指導員也顧不上戴帽子,沿著炊事班長方向追去。
老班長一路小跑進了炊事班,隻見炊事班的幾個兵手裏拿著刀,手足無措的站在一旁望著地下一大堆魚發愣。老班長急忙問:
“怎麽回事?”
“班長這魚生的很怪,魚鱗象穿山甲,用刀根本刮不動。”
老班長豈肯相信?拿過刀蹲下身子,撿起一條魚就去用力刮,沒想到就像遇到一層堅硬的鐵皮,魚鱗是紋絲不動,這讓在湖北經常吃魚的老班長也覺得棘手。
一個兵出主意:
“班長,我看幹脆用鉗子,一片一片的薅,反正我們連鉗子多。”
班長瞪了這個兵一眼:
“用鉗子薅,要猴年馬月,這樣一片一片的薅,魚還不都臭了?”
另一個主意更餿:
“幹脆洗淨一炸了事。”
班長火了:
“這麽硬的鱗,怎麽下嘴?亂彈琴”
那個戰士脖子一縮,退到後邊。新兵小王一拍腦門:
“班長我有個主意,平常我們殺雞拔毛都用開水燙,我們也用開水燙一下,然後再拔不就容易了嗎?”
班長用力拍了一下小王的腦袋:
“魚肉經你那麽一燙,還不都爛了?”
小王伸了伸舌頭。這時候連長指導員已到,看著地下一堆的魚聽著匯報,再看著炊事班長無奈的表情,讓這個一向很善於吃得連長也一籌莫展。
指導員插話了:
“趕緊問問當地人。
連長點點頭:
“也隻能這樣了。”
老班長二話不說立刻去找人。他要找誰?原來他要找的是步兵10團一個湖南籍的副營長老呂,說起老呂還真有意思,當兵十幾年,娶了個維族姑娘,孩子是一個比一個漂亮,讓我們戰士好生羨慕。老呂是個新疆通,經常跑到我們連天南地北的一陣海吹,而且專找飯點,就是想蹭我們連的豬肉。我們這個地方是維族居住區,不允許養豬,所以步兵根本吃不到豬肉,最多幾聽罐頭,也是少的可憐,那象我們連,整整一車皮凍豬肉。而老呂就住在我們連隊附近,是聞著味尋來的。這一來二去就成了朋友,戰友們也喜歡聽他侃新疆的風土人情。這時老呂正在家裏吃晚飯,老班長是不請自到,老呂是起身迎接,老班長二話不說火急火燎拽起老呂就走,一路是這麽這麽著。老呂聽完是哈哈一笑:
“這個容易,不過魚鱗刮掉,你賞我一碗紅燒肉。老班長一拍老呂的肩:
”就這麽定了,紅燒肉管夠。”
老呂沒有帶老班長直接去炊事班,而是來到造紙廠的鍋爐旁,老班長有點納悶,你老呂把我帶到這裏幹嘛?隻見老呂從爐渣找出幾個大塊的硫化爐渣:
“妥了”。
老班長也將信將疑的撿了幾塊。與老呂來到到炊事班,老呂拿起爐渣,朝魚鱗上麵那麽一蹭,隻見魚鱗一片片的掉落下來,老班長一看樂了!一巴掌拍在老呂的肩上:
“老呂真有你的,我現在就去讓人做紅燒肉。”
能去魚鱗的礦渣
老班長興奮的一陣風跑到連部,告訴連長消息,連長一聽,口水又回到嘴邊:
“馬上召集戰士開膛剖魚。”
“是!”
老班長大步流星招呼戰士們剖魚去了。
下篇
一鍋紅燒魚
晚飯後,連裏的戰士手裏拿著爐渣,麵對硬如鐵甲的五道黑,一爐渣下去,魚鱗是紛紛落下。大家會問,這是什麽原因?原來博斯騰湖的五道黑是冷水魚,常年在低溫環境生存,又厚又硬的魚鱗就成了最好的防護。由於生長慢,肉質會特別鮮美。與我們現在吃得人工養殖是一個天一個地,根本無法比。現在市場養的那些魚,有魚型無魚味。由於魚鱗堅硬,刀具不起作用,當地人就琢磨出用爐渣去魚鱗的方法,無二法。
在戰士們剖魚的同時,老呂的紅燒肉也做好了,老呂是美美的享受一頓紅燒肉,吃了個肚圓回家了,各位一定會說這老呂太不象話,隻顧自己也不考慮孩子,可大家忘了老呂的老婆是維族,信奉伊斯蘭教,孩子也是半個,如果老呂帶紅燒肉回家,他老婆還不把他劈了。這樣也好,起碼我們連隊也可以省點。嗬嗬!
紅燒肉
連夜炊事班將清理幹淨的魚炸製焦黃。第二天中午,老班長親自掌勺,燒鍋放油,放進大量的花椒、八角、幹辣椒、薑片、蔥節以及蒜粒煸香,再倒入醬油、鹽、白酒和大半鍋水,待水開後將炸好的魚放入,一陣猛燒,再改小火慢燉。
一鍋魚開始咕嘟咕嘟冒著泡,香氣隨著蒸汽就像善舞的維吾爾姑娘舞姿扭曲晃動著,爬出鍋沿爬上帳篷頂、又順著門簾鑽了出去、漸漸得香氣越聚越濃,在寒冷宿營地四處飄蕩。濃烈的魚香氣肆無忌憚鑽進各個帳篷鑽進戰友們的鼻孔,刺激已經休眠多時的嗅覺,麵對撲鼻而來久違的魚香,戰友們是既陌生又熟悉,許多人不停的吞咽唾液念叨著:
“真香!奇怪,這新疆的魚怎麽這麽香?”
甚至有幾個戰士已經按捺不住拿著碗筷,翹首望著炊事班的方向,期待著吃飯號吹響。夥房這邊也是同樣,老班長瞅了一下鍋裏的魚,拿起大勺舀了一些湯汁,拿到眼前看了看色澤,接著用嘴吹了吹滾燙的魚湯,放到嘴邊吸了一小口,閉著眼睛慢慢品嚐。而幾個圍在老班長旁邊的炊事員目不轉睛隨著老班長動作表情移動著。其實他們比帳篷裏的戰士更痛苦更鬧心,聞見看見就是吃不上,是要多難受有多難受。幾個是急不可耐抓耳撓腮的伸長脖子,盯著老班長蠕動的嘴。這時老班長突然睜開眼,四下看了看幾個手下的兵,煞有介事搖頭晃腦感歎到:
“就是有點.....?”
幾個炊事員異口同聲擔心的問:
“怎麽樣?”
老班長哈哈一笑:
“鮮!香!味道簡直絕了!我燒了這麽多年的魚,第一次領略味道如此鮮美的魚”
幾個炊事員如釋重負,這時連長恰到好處的大步流星掀簾而入,大聲嚷道:
“老郭,魚燒得怎麽樣了?我老遠就聞到了”
看到滿鍋的魚,連長樂了,不由分說奪過老班長手中的勺子,快如閃電的撈起一條魚,嘴裏嘮叨著:
“讓我嚐嚐!讓我嚐嚐!”
說著說著就要往嘴裏送,老班長笑眯眯故意逗著連長:
“連長你可不能搞特殊化呀。”
連長哈哈一笑:
“去你的吧老郭,我這是檢查工作。吃飯少我一條。”
不愧是連長,隨機應變來的快,說時魚已經進到嘴裏。
“連長,這味道怎麽樣?”
連長嘴裏塞滿了魚,說話含糊不清,豎起大拇指不停的晃動著。老班長樂了,抓起一大把綠綠的蔥花撒向鍋中。大喊一聲:
“關火!起鍋!開飯!”
嗬!一鍋香飄四溢的紅燒魚就這麽出鍋了。
中午飯很特殊,就紅燒魚一個菜。盛菜的台子上放著滿滿三大盆紅燒魚。老班長是滿臉汗珠,笑眯眯的拿著大鐵勺,伸進大菜盆中滿滿的一勺,又行雲流水的扣進戰友們的大碗中,每人是滿滿一碗紅燒魚,足有七八條,而且不夠管添,望著一大碗香氣撲鼻油汪汪的紅燒魚,戰友們是食指大動食欲大開,連魚帶刺一口咬下,是滿齒留香。湯鮮味美辣氣十足,我是連湯帶魚吃得精光,記得那一頓足足幹掉八個大饅頭,打出的飽嗝都透著魚的香氣。戰友們讚美炊事班尤其是老班長的話足有三籮筐,老班長還是那樣笑眯眯的蹲在一旁抽煙,看著食欲大開狼吞虎咽的我們心裏樂開了花。(當然吃魚時沒有忘記叫老呂一聲,老呂以後跑我們連是更勤了,他已經被我們炊事班長列為有功之臣,當然最好的獎勵就是紅燒肉)。
戰士們的焦躁情緒意外的被這一鍋紅燒魚撫平了,思想也穩定下來。原來新疆也有這麽美味的東西?慢慢的接納了新疆。老班長功不可沒,稱呼也變成,“郭指導員”。部隊就是這樣,夥食好壞直接影響戰士們的思想,所以都以半個指導員來形容炊事班的夥食。以後我們連是食髓知味,“郭指導員”時不時去一趟博斯騰湖,做法也有了改變,有清燉幹炸。但是最好吃的,還是紅燒。
四十多年過去,許多事已經淡忘,但老班長做魚的情景依然揮之不去。真想回到那戍邊的激情歲月,再度品嚐那特殊的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