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帖:《聖徒三部曲之:理想的價值,無法閹割的不朽》

來源: 清邁 2023-06-07 07:00:3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3681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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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安是一個很倒黴的家夥。從大將軍衛青的一個家奴,含辛茹苦花了幾十年時間,兢兢業業奮鬥到省部級封疆大吏。卻一朝回到解放前,因為“坐觀成敗”這種匪夷所思的罪名被判處腰斬。 晚年昏聵的漢武帝因為聽從朝陽群眾舉報,以“巫蠱之禍”株連數萬人,導致太子在長安城起兵造反。而那個敏感的時候,任安正好掌握著一支京城部隊。一個是現任皇帝,一個是將來的皇帝,聽誰的好呢?任安兩難之下,幹脆誰都不得罪,收了太子的命令,但是不出兵相助。最終失去了兒子的漢武帝又清醒過來,遷怒於下屬,任安因為首鼠兩端,立場不堅定,就這麽倒黴的以“坐觀成敗”的罪名進了死牢。 任安想要活命,他想起了一個離皇帝很近的朋友——司馬遷。 2. 史官是中國曆朝曆代公務員中很特別的一個設置。 世界上像中國人這樣重視曆史記載的民族屈指可數,這個職位關乎各級領導的蓋棺定論,看起來很重要,但是實際的地位卻很低。不僅是收入低,而且因為要仰人鼻息,一不留神,因為文字惹禍,不是刪帖、封號、喝茶,而是有性命之憂。 但這個群體雖然卑微,卻是行有行規,牛人輩出。比如春秋齊太史四兄弟。因為如實記載權臣崔抒殺國君的事件,大哥、二哥、三哥相繼被殺,最後隻有一個十幾歲的小弟繼承筆墨,但還是照寫不誤,無懼生死。別的國家的史官擔心他也被殺,甚至有遠道而來準備接替繼續對著幹的。 “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這段評價史官的話什麽意思?就是跟跳大神的巫師、取悅主人的娼優、博人一笑的戲子差不多。連繼承屬性都一樣——直到漢朝,史官都是世襲的。老子幹這個,兒子也肯定是幹這個。別人不願幹,也幹不了。 司馬遷就是。這段話就是他對自我的定位。他們家從遙遠的周朝開始就是太史令,幹到他這一代都沒有變過。這就注定他窮得叮當響。寒酸到什麽程度? 當他麵臨死刑的時候,按法律可以花50萬錢免死。這個數目是什麽概念呢?根據《居延漢簡甲編》記載,漢武帝時期一石糧食的價格是35錢。司馬遷作為太史令,年薪是600石,也就是2.1萬錢。也就是說,50萬錢相當於他24年的工資。 除了工資以外沒有任何收入的他根本拿出不這筆錢。連借錢都沒人願意。因為別人知道一個清水衙門的太史令還不起。 3. 和司馬遷不同,將軍李陵祖上是世襲武將,他的祖先李信,為秦朝大將,滅燕攻楚,把派遣荊軻刺殺秦王的燕國太子丹迫殺於遼東。爺爺李廣——沒錯,就是那個“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悲劇人物,飛將軍李廣。 李陵和司馬遷同朝為臣,但是家世、地位懸殊,基本上不是一個朋友圈,所以也談不上什麽交情。彼此點個讚恐怕都沒機會。 李陵受命帶領一支五千人的純步兵,作為非主力的接應部隊,隨同漢武帝的大舅子出征匈奴。李陵軍團在浚稽山一帶被機動優勢明顯的匈奴主力八萬人發現並包圍。李陵率軍血戰數日,援軍不至、彈盡糧絕,被迫投降。 好大喜功的漢武帝受不了這種刺激,大為震怒。說好的雖遠必誅呢。朝廷大臣一看風向,都順勢踩上李陵一腳,要幹掉他全家。這個時候司馬遷這個窮太史不自量力,很不合時宜的替李陵說了幾句好話。他說我看李陵不是貪生怕死的小人,深陷絕境,力戰而降,也許是權宜之計,今後說不定可以立功贖罪。 其實漢武帝之所以把這麽重大的問題拋給司馬遷這個芝麻小官,讓他發表意見,隻不過是想找人借坡下驢,為自己當主帥的大舅子開脫一下,找個替罪羊把兵敗的責任攬下來。司馬遷不懂揣測領導的心思,悖逆聖意,下場可想而知。 這個可憐的無權無勢的公務員很快就下了大牢,被判死刑。 4. 用今天的話來說,司馬遷是一個文藝青年。就是把不到妹隻能寫詩看大海那種。由於家族曆代為史官,家學淵源深厚,自幼就熟讀經史。在他老爸去長安當太史令的時候,這個文藝青年知道自己必然要繼承家族的宿命,開始了影響一生的全國窮遊。 二十歲的他越洞庭,過長江,登廬山,觀錢塘,上姑蘇,望五湖,探禹穴,訪齊魯……基本上達到了一個現代頂級背包客的水平。所不同的是,他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萬裏路和萬卷書,這個文藝青年很早就做到了。 年少時的這場遊曆大大的開闊了他的眼界,等他再次回到家裏的時候,他萌發了一個瘋狂的念頭。 這個瘋狂的念頭準確的說產生於他父親——司馬談。這個老頭有感於自己的家族幹了將近一千年的史官,卻沒有一件像樣的功績。孔子修訂的《春秋》已經過去幾百年,這中間的紛紛擾擾的曆史,無數仁人誌士的偉大事跡,直到漢朝都還沒有人專門整理著述,我們家能不能幹幹這個事情呢? 但要寫完幾百年的曆史談何容易。老司馬談已經力不從心。臨死前,他把自己一生的夢想托付給自己唯一的兒子。 可年輕的司馬遷的雄心比老爸還要遠大。他看到的不僅僅是這缺失的幾百年,他看到了上千年。他要撰寫一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史無前例的通史。什麽是通史?我們看到的先秦史書大多非常粗略,類似於大事記。偏重於記載戰爭、會盟、重大自然災害等,對經濟、文化、民俗、科技、天文、地理等社會麵的全方位記載幾乎沒有。而司馬遷就是要幹這個。他要單槍匹馬的把在他身前的三千年翻個底朝天。 35歲那年,他繼承了老爸的太史令職位。開始謀劃實現自己的雄心壯誌。 5. 人生往往是計劃趕不上變化。當你好不容易為自己準備了一針萬世雞血的時候,出門突然被石頭砸了。 司馬遷被砸得不輕。這個繼承了老爸太史令職位,兢兢業業的幹了十幾年的文藝中年,也許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因為幾句良心話,招來死刑這樣的大禍。 這樣的大禍,其實很早就有端倪。司馬遷是孔子的粉絲。對於孔子編撰《春秋》“不虛美、不隱惡”的寫史態度極為推崇。但他認為還不夠,他覺得一個真正的史官,還要在如實紀錄曆史的同時,有鮮明的價值觀立場。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什麽值得弘揚什麽必須摒棄,不容模棱兩可。 事實上,剛開始寫史的時候,司馬遷的處境就已經十分不妙。曆朝曆代太史令的工作很簡單,就是管理圖籍、看看星象、紀錄當朝。開微博開公眾號向大眾普及曆史,甚至借曆史表達自己的價值觀是絕對不在其中的。封建社會的統治者設置史官紀錄曆史主要是為了方便於治國理政的借鑒和警醒,並不是為了給百姓窺探統治階級的隱私,更不是為實現一個小史官流芳百世的理想。 漢武帝聽說身邊這個小太史在著書,而且連自己的事情都寫了,十分好奇,就把紀錄上包括自己在內的幾個皇帝的本紀拿來看了。結果是勃然大怒。你不寫沒有漢高祖就沒有新華夏,不寫沒有大漢你什麽都不是,你不寫匈奴的陰謀詭計……還居然敢真的實錄。屬於典型的吃當朝的飯砸當朝的鍋。漢武帝直接命人把從漢景帝開始的記載全部銷毀。雖然沒有把司馬遷的心血全給燒了,但這已經埋下了對這個不識時務的文藝中年的憤怒的種子。 很多年後,司馬遷還是沒有想通,他認為自己和李陵“素非能相善、未嚐銜杯酒”,就是連杯酒都沒喝過,僅僅是說了實話就遭到此等不公,“誰可告愬者!”——我跟誰說去…… 其實他的命運從被漢武帝刪帖開始就已經注定了。 給他定的罪名是“誣罔”。就是欺君的意思。這罪名可不輕。他不想死隻剩下兩種選擇——一是花錢,可他沒錢。唯一剩下的一條路就是用腐刑來代替。什麽是腐刑?就是閹割。這在任何時候,都是對男人遠甚於殺戮的侮辱和摧殘。不要說一個腦袋裏麵裝著無數刺客烈女事跡的史官。 但司馬遷居然認了。 6. 認罪伏法的司馬遷沒有半句牢騷,安安靜靜的承受了人生最大的侮辱。漢武帝對自己的思想改造感覺很滿意,讓你服你就得服,這很好。所以不僅沒有棄置不顧,反而還把他從太史令升了官,當了中書令。這個位置相當於如今的辦公廳主任,掌握著所有皇帝詔書的起草,距離皇帝非常之近。 就在摧殘自己的人的眼皮子地下朝夕服務,這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體驗,恐怕除了司馬遷自己,很難說清。 這個時候前麵說到的另一個倒黴蛋任安給司馬遷寫了一封信。希望司馬遷作為皇帝身邊的人為自己說幾句好話。 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些令人感慨的宿命。比如韓信“生死一知己,存亡兩婦人”。司馬遷也是。他的命運和兩個叫做少卿的人扯上了。導致自己入獄的李陵字少卿,給自己寫求救信的這位任安,字也叫少卿。 應該說任安比李陵還要冤,在“巫蠱之亂”的非常時期處於非常位置,聽命是錯,抗命也是錯,橫豎都是背鍋俠,死路一條。與李陵和司馬遷素無交往不同,任安和司馬遷私下的關係卻是很好,兩家人私底下的往來很多。 麵對這一位少卿的求救,司馬遷一句話都沒有說。任安被定於12月處斬,司馬遷一直拖到11月,才給他回了一封信。 這就是光耀史冊的千古名篇《報任少卿書》。 7. 雖然是千古名篇,但司馬遷這封信其實寫得很不像話。 朋友身處險境,命在旦夕,寫信給你求救,你有顧慮不救就算了,還一直拖著,到了臨死之前才來一封並沒有什麽鳥用的說明書。 更令人費解的是,這封書信的主旨並不是安慰任安,而是告白自己。通篇談的都是自己不幸的遭遇,內心的痛苦,以及那些和任安沒有毛的關係的遠大理想。要是當時知情的旁觀者,估計讀完得吐血。 但我想任安應該能夠理解。因為司馬遷這封信,訴說自己的苦衷是表,剖析自己的動機是裏。其實不是寫給任安看的,是寫給天下人,甚至後世人看的。 為什麽要忍辱負重?“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勇者不必死節”“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豈有悔哉!”用麥田守望者裏麵的話來解釋就是,一個真正偉大的男人,不是敢於為了理想獻身,而是敢於為了理想忍辱偷生。 在一般人看來這樣的理想也許沒有什麽現實的價值——反而會帶來諸多的禍患。你寫的那一堆破竹簡能換二兩豬肉,能把幾個妹子,還是能換一官半職? 但理想的意義,一直是可與智者道,難與俗人言。俗人們都能夠理解的東西,那叫戰狼2。 司馬遷的理想確實實現了。幾十年後,他藏在自己女兒手中的正本史記——《太史公》,被外孫發現,不遺餘力的推廣,最終洛陽紙貴,大行於世。最終成為二十五史NO.1。往後兩千年的史書,無一例外的都遵循著他的筆法和體例。但至今,沒有一部能夠超越史記。 他用理想凝成的泣血之作,既是空前,更是絕後。 8. 給任安寫完這封信後,五十多歲的司馬遷就從一切曆史中徹底的消失了。這個中書令如同人間蒸發一般,從此不見於任何記載。甚至距離他的時代並不遠的另一個史學大咖班固,也說不清他的去向。 他兌現了自己忍辱負重的諾言——活著的意義隻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和價值,而非其他。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他可留戀之處。 其實沒有必要弄清他的去向。因為這個另類史官矢誌不渝想要留給世人的,並不是他的堅韌、他的血淚。而是他字字珠璣的曆史。你可以從他真實客觀而又高度個人化的表述中,讀出真假、愛恨、忠奸、對錯……讀出這個國家三千年的黑暗和光明,真實和玄幻,讀出一個多災多難的民族的良知和堅韌。 你不一定記得那幾百個皇帝與王侯,但你一定記得他。他和他的理想,成為這個民族文明史上不朽的印記,超越時空,超越生死。 這是理想的價值,也是,一個真正的人的價值。 201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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