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116:上海灘槍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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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16:上海灘槍案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1年第2期

作者:孫沉

 

一、酒樓鬥毆

1952年9月20日,中共上海市委、上海市人民政府接到中央指示,蒙古人民革命黨總書記、蒙古人民共和國總理澤登巴爾將於10月8日到10日訪問上海。中央要求上海市委、市政府配合三周年國慶,做好多方麵的工作,向外國來賓展示上海灘的新麵貌、新風尚。次日上午,上海警方獲得一條情報,北四川區有人準備於近日進行涉槍械鬥……

這條情報是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安局(1955年5月易名上海市公安局)下轄的北四川分局刑偵隊最先獲得的。消息剛匯報到分局領導那裏,市局刑偵處通過他們掌握的渠道也獲得了同樣內容的情報。分局領導尚在安排如何對這一情報進行核實,市局副局長楊光池已經來電詢問情況了,要求迅即立案偵查,限期十天內破案,確保蒙古總理訪滬時的安全。

楊光池下達命令後,想想還不放心,隨即指令市局刑偵處速派兩名經驗豐富的刑警前往北四川分局協助處置該案,並將偵查工作進展情況每天向市局刑偵處報告一次。

市局刑警賈順山、羅寶鼎趕到北四川分局時,分局已經核實了這條情報,正抽調力量組建專案組。分局領導請賈、羅兩人中的一位擔任專案組長,那二位卻說,市局派他們過來時並無這一說法,因此,他倆隻是協助分局調查案件。分局領導也就不好勉強。當時分局刑偵隊的警力比較緊張,但還是抽調了五名刑警參加該案偵查工作,由刑偵隊副隊長阮敏煌擔任組長,不設副組長。

當天午前,專案組開會商討案情。這條情報是北四川分局下轄的橫浜橋派出所戶籍警程慶生下裏弄例行了解治安情況時,無意間聽說的——

橫浜橋派出所管段內有一個名叫金迎成的青年,9月12日剛剛從當時位於上海市西郊的上海市人民法院監獄北新涇勞改農場(今北新涇監獄)刑滿釋放。金迎成其時不過二十三歲,但在解放前夕的上海灘黑道小有名氣。此人祖籍浙江寧波,出身於上海灘一個資本家家庭,其父金必豐擁有兩家工廠、三家商鋪。金迎成是家裏的獨子,也是滬東地區紈絝子弟中的著名人物。不過,他的出名,和一般的紈絝子弟不同。

金迎成自小聰明,小學、初中時的成績一向出類拔萃,用現在的說法就是“學霸一枚”,而且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學霸,他曾霸到跳級,創造了在小學、初中各跳一級的記錄。這等優秀學生,初中畢業時自然要被名校爭搶,請他免試入學,直升高中。可是,金迎成卻全部回掉,他說自己小學到初中就是免考直升的,所以非要經曆一下中考不可。家裏拗不過他,隻好同意。哪知,這個決定竟然成為他的人生轉折。

在複習迎考時,金迎成突然生了傷寒,偏偏又遇上庸醫,病情未能及時控製,待到後來確診時已是奄奄一息。幸虧半夜請得滬上名醫張聾甏破例夤夜出診,將其從閻王殿扯回人間。不過,經此一番折騰,已經誤了中考,金迎成成了一名社會青年。

金必豐接受了張聾甏的建議,在兒子病愈後將其送到武館去習武,以增強體質。金迎成的天資再次得到了發揮,他入門既快,悟性又好,難得的是還特別肯吃苦,一手形意拳練得有模有樣。武界有言:太極十年不出門,形意一年打死人。金迎成一年練下來,雖然沒有打死人,可他跟人較量時已經是勝多敗少。青年人本就爭強好勝愛出風頭,從此他竟然決定棄文習武,要在武林中揚名立萬。之後,他不但學拳術,還習練多般兵器,不久又拜師學摔跤和西洋拳擊,在不少比賽中拿了名次。

自然而然,他受到了社會上一些不良青少年的追捧,漸漸就形成了一股勢力。當然,在上海灘的黑道眼裏,他們還算不上一回事,人家是把他作為“小赤佬”一類來看待的。但是,金迎成一夥卻很把自己當回事,初學一年,天下去得,他曾單槍匹馬闖杜公館,叩門求見青幫大亨杜月笙。雖然因杜正好外出未能如願,但這份膽量還真不是尋常小混混兒所具備的。正是因為有這份膽量,所以1948年秋他才攤上了一場官司,在監獄一待四年。

金迎成攤上的官司跟此刻專案組正在討論的那場鬥毆有關——

小有名氣之後,金迎成有了一個女朋友,是一個年方十七歲的小美女,名叫盛靜貞,也是北四川區的。其父是“跑街先生”(推銷員)出身,抗戰勝利後用掙得的傭金在北四川路開了一家隻有一個門麵的小小咖啡館。這家咖啡館離金家不遠,步行五六分鍾即到,所以,金迎成經常招呼上兩三個哥們兒去那裏喝咖啡。盛靜貞是初二學生,放學後經常去父親的咖啡館裏相幫幹些雜活兒,事情少的時候就在那裏做功課。兩人就這樣認識了。

盛靜貞長相雖俏,智商卻有限,被同學稱為“繡花枕頭一包草”,做功課時經常愁眉苦臉。而昔日學霸金迎成的那份基礎還在,三言兩語就幫她把難題給解決了,起到的作用勝過尋常家教。時間稍長,小美女就喜歡上了這個文武雙全的帥哥,兩人談起了朋友。

這樣交往到1948年暑假,兩人的關係已經到了如膠似漆的程度。那時並不提倡什麽晚婚晚育,而是主張早生兒子早得福,十六七歲就做新郎新娘的根本不算新聞,所以,金迎成就想向家裏提出請媒人去盛家說親,先訂婚再說。還沒找到機會跟父親商談此事,金氏在寧波老家的祠堂翻修,作為金家這一支這一輩的唯一男丁,按規矩,金迎成必須回老家待上十來天,每日上香祭拜。

在鄉下這些日子,金迎成倒也並不寂寞。當地一些國術愛好者聞知其功夫了得,紛紛趕來,有的為切磋,有的為求教。一晃半月過去,金迎成突然接到姐姐金迎男發來的電報,告知一個消息:盛靜貞跟別人了!

金迎成聞訊吃了一驚,當下連夜乘船返滬。從一班來碼頭迎接他的哥們兒口中得知,盛靜貞投入了一個比她大七八歲的男子的懷抱,有人親眼看見她與那男子勾肘挽臂出入於電影院、溜冰場、飯店等場所。

這不是橫刀奪愛嗎?金迎成自是惱火。平心而論,金迎成對盛靜貞的感情如若打分的話,諸如梁山伯與祝英台、羅密歐與朱麗葉那樣的滿分肯定是達不到的,充其量也要打八折。即使他跟盛靜貞結婚了,日後也不一定就可以相敬如賓白頭偕老。這裏麵最大的問題在於——麵子丟不起!試想,像金迎成這樣一個黑道後起之秀,“事業”正在上升階段,冷不防讓人這麽算計一下,今後還怎麽抬得起頭!金迎成遂決定找情敵算賬。

想到就做,當下,金迎成掏錢在其家附近的徽幫菜館“橫浜大富貴”擺了一桌酒席,請了七八個哥們兒。那幾位自是堅決支持,加上灌了幾杯酒,一個個都是豪情滿胸懷、義氣衝頂門,說金兄您打算什麽時候下手,吭一聲,咱弟兄到場給您助威,您隻要歪歪嘴,咱們就滅了那小子!金迎成說這是兄弟自己的事,由兄弟我自個兒辦,請你們來,是拜托你們給我打聽清楚,對方姓什麽叫什麽、住什麽地方。

兩天後,那幾位傳來消息,對方是“大世界”的一個職員,姓朱,名豪天,據說是青幫中人,不過輩分不高,是萬字輩,應該管杜先生(即杜月笙)叫師爺。金迎成說他奪了我的未婚妻,那是他個人的事兒,我找的也是他個人,跟他參加的幫會沒有關係。我現在寫一紙挑戰書,不知哪位弟兄敢給我送到“大世界”去麵交朱豪天?立刻有一個叫馬嘯峰的青年自告奮勇,說這事兒就交給兄弟去辦吧,保證送到,並且還要討著回音。

小馬帶著金迎成的挑戰書來到“大世界”。朱豪天是那裏的巡場員,看來確實已經把盛靜貞俘獲到手了,工作時間還帶著那妞兒,一邊轉悠一邊打情罵俏。小馬的膽子確實不小,當下上前攔下對方,說您是朱先生吧?兄弟受金先生的委托給您送一封信來,請您過目,我立等回音。朱豪天一看是封挑戰書,冷冷一笑,用鋼筆在挑戰書上寫了一行字,讓小馬帶回去。這行字是:“後天晚八點外白渡橋北堍禮查飯店門前,不見不散”。

隔天,金迎成欣然赴約,身後跟著他那夥弟兄。本來他是不想讓這些哥們兒隨其前往的,但小馬分析了對方在挑戰書上寫的那行字,說人家沒說單刀赴會,你還是多留個心眼吧,免得寡不敵眾。出乎意料的是,到了外白渡橋,發現對方竟然真的隻來了一人。朱豪天穿著一身整潔的西裝,足蹬擦得鋥亮的皮鞋,看見金迎成一夥過去,摘下禮帽向為首的金迎成點頭致意。金迎成覺得自己過於小心了,後悔不該聽小馬之語,便揮手讓小馬等人離開,遠遠觀望就是。

朱豪天朝金迎成笑笑:“你就是金迎成?你知道我是什麽人嗎?”

金迎成說:“你是什麽人我不感興趣,我隻知道你奪走了我的未婚妻,所以,要找你算賬!若論打鬥,像你這樣的三五個上來都不在話下,但那就顯得我恃技欺人了。所以,怎麽個決鬥法兒,你可以提出來。挑戰書裏寫明了讓你挑選公證人,公證人來了嗎?”

朱豪天說:“我還是讓你知道我是什麽人,你接下來輸得也有個名目。”說著,亮出派司——絳紅色漆皮封麵上“中華民國國防部保密局”十個金字赫然入目。

金迎成暗吃一驚,沒想到這主兒竟然是“軍統”(當時“軍統”已經改組為“保密局”,但民間還是習慣稱其“軍統”)!隨即回過神來,說你是“軍統”也無所謂,這事跟“軍統”沒關係,是你我兩人之間的事情!正說到這裏,忽然從禮查飯店門廳裏衝出三個同樣是西裝革履的家夥,直撲金迎成,嘴裏一迭聲大叫“不許動”。金迎成反應迅速,一拳一腳擊倒兩個,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因為朱豪天和另一個特務已經拔槍在手,接著給他銬上了手銬。小馬等弟兄隻有幹瞪眼的份兒。

就這樣,金迎成被捕了。後來知道,朱豪天的確是“保密局”特工,奉上司之命執行某項使命,因任務需要,說服盛靜貞偽裝其戀人。由於金迎成的魯莽,該使命泡湯了。當然,當時道上傳說的內容都是“外白渡橋金少爺勇鬥軍統”之類。金家有錢,金父也認識些官麵上的人物,自是竭力營救。但金迎成壞了“保密局”的事兒,人家不肯放過他。不久,國民黨上海地方法院即以“妨礙公務、尋釁滋事”的罪名判其四年徒刑。

上海解放後,軍管會對國民黨監獄的在押囚犯進行了甄別,金迎成罪名中的“妨礙公務”被刪除,但“尋釁滋事”還保留著,這跟他和他那班哥們兒弟兄平時的所作所為有關,與其家庭出身也不無關係——資本家屬於剝削階級,是革命對象,因此,金迎成仍須吃滿四年官司。

1952年9月12日,金迎成刑滿釋放。當年那班弟兄自打他入獄後就已作鳥獸散,不過馬嘯峰等幾個鐵杆兒哥們兒還念著金迎成,每年都會去探監,過年還去給金迎成的父母拜年,平時金老板有什麽事情請他們相幫的,也都盡心盡力。金迎成釋放那天,他們放下各自手頭的事兒,一起去迎接金迎成出獄。當晚,他們為金迎成接風。席間,金迎成問起盛靜貞的情況,得知當年“保密局”那樁使命被他攪黃了之後,盛靜貞倒真的跟朱豪天好上了,兩人於1949年春節結婚。婚後不久,盛靜貞跟著丈夫去了台灣。

如果隻說到這裏,也就沒有之後的案件了。偏偏那班弟兄中有個叫施昀生的多了一句嘴,告訴金迎成說當初朱豪天搭上盛靜貞,是老閘區一個名叫方登瀛的主兒牽的線。方跟朱豪天是鄰居,朱豪天請方給他找一個小姑娘作為身份掩護,而方的女友恰好與盛靜貞是同學,就給兩人牽了線。

金迎成對此事始終耿耿於懷,心情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未婚妻給奪走了,而且對方不守江湖規矩,說好是決鬥的,卻持槍抓人,判了他四年徒刑。對於金迎成來說,朱豪天就是自己的頭號冤家。現在朱豪天逃台灣去了,那就隻有拿這個姓方的家夥出氣!

不過,金迎成先要弄清楚,當初方登瀛把盛靜貞介紹給朱豪天時,是否知道盛是金迎成的未婚妻。施昀生說肯定知道的,方登瀛在道上的崛起就是通過這件事,金迎成入獄不到半年,方就成了老閘區黑道上的後起之秀,拉起了一個名號叫“老閘一隻鼎”的幫夥。這個幫夥的成員經常吹噓,他們的頭兒方少爺敢捋虎須,連赫赫有名文武雙全的金少爺都不放在眼裏。

於是,金少爺決定會會這位方少爺。當然,如今解放了,不能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打一架。但他覺得自己的麵子還是很重要的,也是要給外界一個信號——他並不害怕方登瀛,之所以不跟對方算這筆賬,不是害怕,而是因為現在是新社會了,要遵紀守法。

金迎成的姐夫李複生在上海解放前是地下團員,現在當了國家幹部,在稅務局工作。次日,和金迎成的姐姐一起請小舅子吃飯時問了問他今後的打算,金迎成說長遠打算還沒有,先把眼下的事兒了結了,遂說到準備和方登瀛會會的話頭。姐姐姐夫一聽連忙勸阻,李複生說你現在剛出獄,萬一把事情鬧大了再吃官司,那就是累犯,處罰肯定比上次還重,得不償失啊。金迎成想想也是,暫時放棄了這個念頭。

哪知,金迎成放棄了念頭,方登瀛反倒來撩撥他了。金迎成吃過姐姐姐夫的接風酒剛回到家裏,就收到了一封通過郵局寄來的信函,裏麵是一紙請帖,說是恭請金少爺次日晚上六點去“雲樓館”吃飯,務請賞臉蒞臨,下麵的落款是方登瀛。這下,金迎成惱火了,尋思我不找你算賬,你卻來惹我。那好,老子就去會會你吧。

方登瀛此舉是什麽用意呢?說來簡單,他聽說金迎成出獄,想把金少爺收羅到自己的團夥裏來。其時上海解放已經三年有餘,治安情況大為改觀,老一輩的幫會分子死的死、逃的逃、坐牢的坐牢,即使由於種種原因未曾受到人民政府懲處的,也都老老實實蜷縮著不敢吭聲,更別說拋頭露麵活動了。但是,舊的團夥消亡了,新的團夥又像割過的韭菜那樣露尖冒芽。方登瀛團夥就是這樣,利用上海解放初期人民政府大力打擊幫派惡勢力的機會發展起來,成為當時一個小有名氣的流氓團夥。

不過,就個人素質而言,方登瀛跟金迎成根本沒法兒比。金迎成不但是富二代,而且要文有文,是跳過兩級的學霸;要武有武,搏擊本領了得,徒手對付三五條大漢不在話下。方登瀛呢,雖說家境也不錯,也是開廠開店的,但其他就拿不出什麽了。那麽,他憑什麽能成為流氓團夥的頭子呢?憑花錢。他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又是家族中這一輩唯一的男丁,備受寵愛,手頭兒闊綽。他拿著父親和兩個叔父(也是資本家)給的錢鈔花天酒地,久而久之,身邊就圍了一幫弟兄。可是,他這支“團隊”戰鬥力有限,一直想找個本領高強的角色入夥。但上海解放後,這種角色肯定是越來越難找了。聽說金迎成出獄,便想借這個機會將其收羅帳下。

方登瀛的想法金迎成當然毫不知曉,他是把這次宴請作為鴻門宴來看待的,雖然沒帶小馬等人,自己單槍匹馬前往,為防萬一,懷裏還是揣了一把匕首。到了“雲樓館”,方登瀛在門口迎候,旁邊站著七八個嘍囉。上到二樓,還有七八個嘍囉占著一副座頭。要說方登瀛這家夥,還真不是辦事妥帖的主兒,他隻把自己的用意跟身邊幾個心腹弟兄說了說,沒向其他嘍囉透露。而其他嘍囉對這次宴請的目的各有揣測,多數認為是頭兒要羞辱金迎成。這樣,他們就有心“打橫炮”了。酒剛剛斟上,就有人出言諷刺。

金迎成本就以為宴無好宴,既然對方冷言冷語,那自己也沒必要再待下去了,幹脆把酒杯一摔,轉身就走。方登瀛沒料到會是這種局麵,一時反應不過來。還是旁邊一個心腹一躍而起,擋住金迎成的去路。他的本意是想解釋一下,但在金迎成看來,這就是對方要動手的信號。脫身要緊,他一拳就把對方打翻在地。這一來就亂了套,另一桌嘍囉立刻隨手抄起板凳之類的家什把金迎成圍住。金迎成尋思打蛇打七寸,側身一腳把方登瀛踢出老遠。方登瀛小腹挨了一腳,痛得直冒冷汗,也顧不上什麽“招賢納士”了,嘶聲喊道:“打!給我往死裏打!”

原以為以兩桌人對付金迎成,縱然他再了得,最後也是“亂棒打死老師傅”,金迎成雙拳難敵四手,被打趴下是難免的。哪知,金迎成在店堂裏閃轉騰挪,固然挨了些拳腳板凳,但並未傷筋動骨,甚至連匕首也沒有亮出來,竟然就被他逃走了。

警方的情報就是在這次衝突之後獲得的。據線報稱,方登瀛當時就揚言要用手槍對付金迎成。

 

二、跟蹤查訪

北四川分局在接到線報後通過另外途徑對該情報進行了核實,得知確實有人曾看見過方登瀛持有一支勃朗寧手槍,而且配有不少子彈。

專案組討論下來,認為當務之急是立刻收繳方登瀛持有的手槍和子彈,消除潛在的危險,然後再順藤摸瓜追查槍支來源,厘清案情後把一應涉案人員全部捉拿歸案。於是,立刻開出了傳票、搜查證各一,全組出動前往老閘區方家。

不料方登瀛不在家,搜查方宅,也沒有發現槍支和子彈。匕首、短刀倒是有幾把,都是開了刃的,寒光閃閃,頗為鋒利。那時沒有“管製刀具”之說,民間擁有十八般冷兵器都是不受禁止的,刑警對此並不在意,他們想知道的是,那支手槍是被方登瀛帶在身上,還是藏在其他什麽地方了。

眼下,還是應當先把方登瀛找到,帶進局子訊問一應情況。那麽,方登瀛去了哪裏呢?據派出所方麵介紹,方登瀛現年二十二歲,自初中畢業後就在家“待業”。當然,這並不是說他找不到工作。方家是搞實業的,有廠有店,方登瀛如若想就業,那是很容易的。隻不過他不務正業,隻想終日跟一班狐朋狗黨瞎混而已。這樣的對象,很難尋找其活動蹤跡,常常是早上出門後連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會涉足哪些地方。刑警隻好通過最初報告情況的那個“耳目”了解情況。

不巧的是,提供該情報的橫浜橋派出所民警程慶生下午去浦東奉賢鄉外調了,以那時的交通條件,這一去當天是回不來的,而且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奉賢鄉的什麽地方。即使知道,隻怕也無法跟他取得聯係,因為那時電話尚未普及,鄉政府也不一定都安裝了電話。“耳目”都是民警自己發展的,為確保“耳目”的安全,民警都是單獨和“耳目”聯係,即使是領導也不知道具體情況。因此,老程不在,也就沒人找得到他的那個“耳目”。

好在還有分局核實這一情報的另一條途徑。最初分局領導接到橫浜橋派出所的報告後,想出了一個初步核實的法子,立刻指派刑警去看守所向在押人犯調查該情報的真實性。刑警趕到看守所後,跟所長老秦稍作商議,決定由老秦用馬口鐵土話筒向全所各監房喊話,讓凡是跟“老閘一隻鼎”的頭目方登瀛有過接觸的人犯主動向看守員報告,提供情況,爭取立功。結果,共有八名人犯報告稱跟方登瀛認識並有接觸。刑警分頭與他們進行談話,關於手槍、子彈的情報就是其中一個名叫沈福照的流氓犯提供的。

沈福照和一般的流氓有些不同,出道五年來,一直獨來獨往,從來不肯依附於某個幫夥。這小子沒有學過打鬥本領,可是天生出手快,而且慣於讓刀子代替嘴巴發言。與別人發生衝突時,常常是對方還來不及開口,他的刀子已經捅過去了。這主兒對匕首、短刀的感覺甚準,可能平時在家經常練習,出刀攻擊的部位、力道拿捏得很準,通常都是讓對方流點兒血,但不至於有生命危險。當然,也有一刀斃命的。

五年前,他隨在舊警察局當便衣的叔叔去抓一個被國民黨政府通緝的外地逃滬漢奸,對方見勢不妙,拔出手槍。可是,子彈還沒推上膛,一把刀子已經紮進了腹部,肝髒破裂,送到醫院已經來不及救治了。手刃漢奸,當然不會受懲罰,警察局還請沈吃了頓飯,給了他十枚大洋作為獎金。從此,沈福照在黑白兩道都有了點兒名氣,一直安然混到上海解放。之後,沈福照謀了一份工作,不過,跟道上朋友依然有來往,有時也會給朋友幫些忙,這種幫忙自然有報酬,但也有風險,運氣差時難免失風。

這次就是這樣,沈福照受邀為兩個團夥調解,可沒人買他的賬,兩夥人火並,其中一夥順帶也對他動了手。這就有點兒不識時務了,沈福照當即拔了刀子,捅傷了對方兩人。盡管平息了一場規模不算小的毆鬥,但這不是正當防衛,也談不上立功,結果折進了局子。承辦員告訴他,這回要跟你新賬老賬一起算,饒不了你小子!沈福照嚇了個激靈,就盤算著立功贖罪,聽看守所長喊話讓在押人犯提供方登瀛非法私藏槍支的情況,尋思這是一個立功的機會,就站出來了。

9月1日學校開學那天,沈福照的姐姐讓他相幫把外甥送到學校去。因為是新入學,外甥脾氣又大,少爺派頭十足,姐姐擔心他在學校惹麻煩,所以讓弟弟留在學校照應。巧得很,他在校門口溜達時,正好方登瀛騎著一輛摩托車路過,見他站在那裏抽煙,以為他要“辦什麽事兒”,便停車詢問要不要幫忙。兩人聊了幾句,方登瀛說好久沒見麵了,晚上聚聚,沈福照欣然應約。

當晚,兩人就在外灘的一家小西餐館喝酒。方登瀛那天很興奮,喝過了量,沈福照不得不叫了輛三輪車送他回家。到家後,方登瀛清醒了些,留他喝茶。那支手槍,就是喝茶時拿出來給他看的。那是一支新槍,連同五六十發子彈一起放在一個長方形的冠生園金屬糖果盒裏。沈福照以前曾玩過舊警察叔父的佩槍,當下把槍拿在手裏擺弄了幾下,連說“不錯”。

現在,專案組一時找不到方登瀛,就想到了沈福照,尋思這主兒雖然是“獨腳蟹”,但在黑道上名氣不小,關係甚廣,也許會有找到方登瀛的路數,就派了兩名刑警去看守所找沈福照聊聊。這一聊,果然有收獲。

沈福照說,手槍的事“三頭”應該知道。9月1日晚上方登瀛跟他說起過,還準備弄幾支槍,讓“三頭”也武裝起來;稍停,又問他是不是也要一支,要的話,就把這支拿去。沈福照當即拒絕。上海解放後,他已經不以黑道為主業了,不想涉得太深,而這支槍一拿,他就是“老閘一隻鼎”的人了,有違他的“獨腳蟹”原則。此外還有技術上的原因。他用慣了刀子,換一種武器,還要重新熟悉,關鍵時刻說不定反倒誤事甚至因此丟了性命。況且,他隨身帶刀子,給警察抄出來大不了沒收,不算違法,也不會抓他;若是持槍落到警察手裏,那就是犯法的事兒了,少說也得吃一紙拘票,那又何必自討苦吃呢?

那麽,“三頭”又是誰?跟方登瀛是什麽關係?

沈福照告訴刑警,“三頭”不是一個人,而是三個人,分別是“小毛頭”、“阿六頭”和“斜扁頭”,這三人是方登瀛最好的哥們兒,也是“老閘一隻鼎”的主力戰將。方登瀛每次組織鬥毆,都由這三位打頭陣。據說三人是研究過戰陣的,站立位置、攻擊時間、出手順序、打擊力度等都有講究,所以雖然談不上百戰百勝,但勝率是比較高的,而且對本身不擅打鬥的方少爺保護得很到位。刑警尋思,這次他們碰上專業打手金迎成,不但沒占到便宜,還讓人家跑了,難怪方登瀛惱怒得要動槍。

訊問過沈福照後,專案組決定先找到“三頭”。這時已是傍晚時分,但案情緊急,領導等著偵破案件收繳槍支,也就沒有下班之說了,全組出動,前往老閘分局了解“三頭”的情況。像“老閘一隻鼎”這些家夥,分局治安、刑偵部門自然都是知曉其骨幹分子底細的,專案組很快就了解到了“三頭”的情況——

“三頭”之一“小毛頭”,名叫魯賈生,二十一歲,“小毛頭”是乳名,也是滬語中對男性嬰兒的統稱。魯賈生的父母沒讀過多少書,文化素質低,也懶得請人另起一個乳名,索性就把“小毛頭”一路叫下來,一直叫到如今。魯家世代木匠,以四處攬木工活兒為生,到“小毛頭”的老爸這一代,手上積蓄了一些錢鈔,開了一家棺材鋪。雖然由“魯木匠”改為“魯老板”,但還是天天幹木工活兒。魯賈生小學畢業後,因為成績差且對學習文化缺乏興趣,幹脆就輟學了,老爸讓他跟著自己做木工。做棺材用的都是大料,需手工把粗大的木材鋸成板料。“小毛頭”幾年大鋸拉下來,力氣自是不小。不久,他去一家工廠找到了一份搬運貨物的活兒,技術含量不高,講的是力氣,於他頗為合適。這家工廠就是方登瀛的老爸開的,他跟方少爺的關係也因此建立起來了。

“三頭”之二“阿六頭”,大名叫殷敬宗。其乳名“阿六頭”也是滬語中獨有的稱謂,意思是排行第六的男丁。“阿六頭”這年二十二歲,無正當職業,以打短工為生,但大部分時間都是跟著方登瀛。他從小跟著鄰居大叔學得一身摔跤技藝,長大後漸漸在道上出了名,被方登瀛物色到身邊,成為三個心腹之一。

“三頭”之三“斜扁頭”,大名李長發,二十二歲。“斜扁頭”不是乳名,因為他的腦袋長得有點兒歪,後腦勺又有點兒扁,所以上小學時得了這麽個綽號。“斜”字在滬語中有時又念作“掐”,這個綽號在滬語中的準確讀音應是“掐扁頭”。“掐扁頭”不像“小毛頭”、“阿六頭”那樣是勞動人民出身,他家裏是開金工作坊的,兼做五金生意。他從小就跟著“外國銅匠”(鉗工)出身的老爸學藝,十六歲上已是車鉗刨焊樣樣拿得起。結識方登瀛後,他就開始跟方少爺混了。他老爸李老板最初是反對的,後來經方少爺介紹了幾筆生意,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專案組決定傳訊“三頭”。這三位全部家住老閘區,一幹刑警作了分工,各由一名戶籍警帶路,前往“三頭”住處直接傳喚,帶往派出所分別訊問,綜合情況如下——

先是問方登瀛,“三頭”都說認識,是朋友。再問是否一起做過什麽不法的事兒,都回答說沒有做過,隻不過一起出去逛蕩,下個館子、看場電影、溜溜冰什麽的。問他們是否跟別人打過架,“三頭”的回答就不一樣了:“小毛頭”說從來沒有打過架;“阿六頭”則說跟人發生矛盾爭爭吵吵總是有的,畢竟來來往往的都是年輕人,火氣大,都不肯謙讓,所以難免有些磕磕碰碰;“斜扁頭”則承認打過不少架,但沒有打死過人,最近剛在北四川區跟橫浜橋的金少爺打了一架。

刑警就把話題集中到那一架上麵,“斜扁頭”是當事人,說得比那個耳目詳細,不過,並無新的內容。刑警其實對那一架並不感興趣,他們關心的是那一架過後方登瀛所說的手槍。問“斜扁頭”,對方眼裏閃過一絲警覺的神色,毫不遲疑地搖頭:“沒有聽說過!”

刑警沒有追問下去,這是事先商量過的,他們估計“三頭”肯定會否認,如果這三個家夥一進分局就把事情交代清楚,那還能算方少爺的“心腹”?那怎麽處置他們呢?刑警對他們分別處理:“斜扁頭”李長發因為“交代態度好”,當場放走;另外二位,那就得留下來把事情說清楚。這個決定,是刑警把李長發帶到“小毛頭”、“阿六頭”麵前,當著那二位的麵宣布的。

其實,這是專案組為了弄清方登瀛的下落,專門設的套套。把“斜扁頭”放走後,兩個便衣刑警尾隨跟蹤,這一跟,竟然真的發現了方登瀛!

 

三、跟蹤失利

像方登瀛這樣一個有著比較廣泛社會關係的家夥,要想找個地方躲藏起來,那是很容易的。用事後方登瀛自己的說法,他這並不是有意躲藏,因為他並不知道警方正在到處找自己,他隻不過是想找一個比較清靜的地方休息幾天,一是養傷,二是考慮接下來怎樣跟金迎成鬥。這個“清靜的地方”位於靜安區萬航渡路方登瀛的寄娘(幹媽)王桂珍家。

舊時上海灘民間流行認寄爹寄娘,越有錢的人家認得越多,方少爺共有八個寄娘。有錢人交往有錢人,這八個寄娘都是跟方家一樣的有錢階層。靜安區的這位寄娘住的是花園洋房,房多人少,方登瀛住在那裏確實很清靜。不過,這種清靜沒持續多久,“斜扁頭”就把刑警引來了。

遺憾的是,專案組並未達到目的,煮熟的鴨子竟然又飛了——

專案組長阮敏煌一向謹慎,這回案情重大,更是不敢有絲毫疏忽。把“斜扁頭”李長發放走後,刑警劉熊生、徐家貴隨即暗中尾隨,一直跟蹤到靜安區萬航渡路方登瀛藏身的那處花園洋房,看著“斜扁頭”叩開大門,跟看門老頭兒說了兩句什麽,便被放行入內。事先,阮敏煌考慮到方登瀛有手槍,特地關照二刑警務必謹慎行事,發現其行蹤後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冒險出手捉拿,而是先打電話報告專案組。劉熊生、徐家貴確實是這樣做的,兩人立即分工,一人留在洋房附近監視,另一人去找電話向專案組報告。

劉熊生是留下監視的一個。當時有電話的地方很少,此刻已是晚上八九點鍾,商店都已關門打烊,找電話是要花一些時間的,他已經做好了單獨監視半小時甚至更長時間的準備。沒想到的是,徐家貴剛離開不過五分鍾,方登瀛就和“斜扁頭”一起出來了,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此刻,他肯定知道了公安局正在找他,而“小毛頭”、“阿六頭”還在局子裏,不知他們是否會供出這個藏身地,因此方少爺要趕緊轉移。這個情況事先也估料到了,按計劃,劉熊生應該不動聲色,繼續跟蹤。但專案組低估了方登瀛的能力。

王桂珍這套花園洋房所在的萬航渡路是一條鬧中取靜的馬路,平時白天也是行人稀少車輛罕見,一到夜晚那更是一片空曠。先前兩個刑警跟蹤時,因“斜扁頭”是坐了三輪車的,他們也就叫了輛三輪車遠遠尾隨。這個現象尚屬正常,況且“斜扁頭”根本就沒有防範意識,沒留心後麵是否有人跟蹤。而這會兒方登瀛、李長發是步行的,甫出大門立刻發現了佯裝路人正在慢步行走的劉熊生。空曠的馬路上就這麽一個人,方登瀛立時起了疑心,尋思這人會不會是公安局的便衣?他扯了“斜扁頭”一下,示意“小心”,然後朝著劉熊生麵對麵地走過去。

不能不承認,方登瀛這招兒確實厲害。現在,劉熊生麵臨著一個難題:跟還是不跟?繼續跟蹤的話,對方立刻會察覺;不跟了吧,目標恐怕就丟了。劉熊生不知如何應對時,對方又祭出了一招兒!

方登瀛行至劉熊生麵前兩米處,忽然一個急停駐步,指著劉熊生道:“哎!你是‘老派’嘛!”所謂“老派”,是當時滬上流氓使用的切口之一,意思就是“派出所民警”。其實,方登瀛並不認識劉熊生,此舉是用來試探的一種伎倆。可是,偏巧劉熊生還真在四川路派出所幹過,當下以為已被對方認出。那怎麽辦?劉熊生認為此刻情勢已經到了“萬不得已”的當兒,沒啥說的了,先下手為強,下手逮人吧。

劉熊生大喝一聲“不許動”,伸手到懷裏拔槍。哪知,手槍剛剛拔出來,方登瀛和“斜扁頭”就像事先有默契似的,立刻同時發作,雙雙撲來。這兩個家夥並沒有拜師學過武術搏擊之類,但因為經常參加鬥毆,實戰經驗非常豐富,此刻又是主動攻擊,動作極其迅速。劉熊生還沒來得及推彈上膛打開保險,持槍的右手已經被對方揪住,繼而被“斜扁頭”奪去!情急之下,劉熊生立刻與對方廝鬥起來,一心要奪回手槍,同時大叫“捉強盜”。

這時,遠遠有一輛自行車過來,騎車人見狀便頻按車鈴。洋房的看門老頭兒聽見動靜,也開門出來查看究竟。老頭兒老眼昏花,居然沒認出打鬥的三位中有兩個就是剛剛出門的,嘴裏隻管跟著吆喝“捉強盜”。方登瀛、李長發做賊心虛,急待脫身,兩人合力把劉熊生摔倒在地,把搶到的手槍隔著花園洋房的鐵柵欄扔進了裏麵的灌木叢,然後拔腿就逃。等到劉熊生爬起來,為是先追人還是先找回手槍而遲疑時,兩人早已逃得不見影蹤了。

專案組長阮敏煌不是一個脾氣很好的人,為此事把劉熊生數落了一頓。好在手槍總算失而複得,否則刑警調查涉槍案卻被犯罪嫌疑人把佩槍奪走,無疑將成為警方的“醜聞”,沒準兒還會被市局內部通報批評,要是案犯拿著警方的槍作案,那局麵就沒法兒收拾了。但平心而論,老劉還真是有點兒委屈,這事攤上專案組哪一個刑警甚至包括阮組長本人,隻怕也難以應付。那兩個家夥出手既快,力氣又大,刑警以一敵二,僅憑學過的一點兒基本的擒拿格鬥手法,還真是拿不下他們。阮敏煌也知道這一點,所以發作過後也就算了,還是繼續研究如何進行下一步吧。

案情分析會一直開到午夜時分,偵查方向跟之前的決定是一致的,還是盯著方登瀛追槍,隻是一時找不到能夠迅速抓到方登瀛那廝的法子。根據以往追查逃匿案犯的經驗,這活兒乃是“功夫活兒”,比較費時間。大夥兒議來議去,決定次日鋪開訪查麵,全組刑警一齊出動走訪方家以及方登瀛的那些狐朋狗黨,廣泛收集線索,篩選後進行重點排查。

第二天,即9月22日,刑警折騰了一個上午,接觸了數十名對象,收集到一些情況,但基本上沒什麽價值。午後,橫浜橋派出所打來電話,說出差去奉賢的民警程慶生回來了。阮敏煌大喜,直接跟老程通了電話,讓對方趕緊向“耳目”了解方登瀛跟那支手槍的關係,細節越詳細越好。兩小時後,程慶生來分局向專案組報告了一應情況——

老程掌握的那個耳目,並非“老閘一隻鼎”團夥的成員,所以那天方登瀛在“雲樓館”設宴請金迎成時他並不在場,是事後聽其表弟小洪說的。小洪是“老閘一隻鼎”的成員,屬於嘍囉中的骨幹分子,那天他參與了鬥毆,據說砸了金迎成一板凳,但腿上也挨了對方一腳,至今還青紫腫脹,骨頭沒斷算是幸運了。

金迎成突圍之後,小腹挨了一腳的方登瀛方才從地上爬起來,兀自疼痛難忍,站都站不直,由“三頭”攙扶住。方登瀛擔心金迎成去叫幫手來報複,招呼眾人趕快離開飯館。小洪急忙奔到樓下馬路上叫車,正好有一輛空出租車駛過,招停後連同方登瀛、“三頭”五人擠了上去。司機問去哪裏,“阿六頭”說去公濟醫院。“小毛頭”說這是受了內傷,西醫看不了的,得看中醫,趕快奔南市找王氏傷科吧。司機聽後便知這是打架受的傷,說這位兄弟說得對,還是去看傷科,王氏、石氏、陸氏、魏氏都行。這四位是當時上海灘八大傷科郎中中的翹楚,都是名醫,方登瀛說那就去南市看王氏傷科吧。

王氏傷科的大夫就是著名武術家王子平,1958年出任中國武術協會副主席。出租車到達時,診所已經關門。小洪上前去敲門,看到玻璃門裏麵貼著一張紙,上麵寫著夜間急診請去隔壁弄堂內某號敲。“斜扁頭”直奔弄堂內去敲門。關於手槍的事,方登瀛就是這時說的,大意是怨自己太一廂情願了,以為金迎成是想巴結自己的,沒想到要打這麽一架。

“唉,早知道,我應該把那支手槍帶在身邊的。他動手,我就開槍!”

“阿六頭”附和:“就是嘛!”

方登瀛又說:“下次一定要帶槍,多帶點兒子彈,他叫幫手我也不怕了。”

小洪這才知道方登瀛是有手槍的,而且子彈不少。

阮敏煌聽程慶生這麽一說,不由得為昨晚的奪槍事件感到後怕。看來方登瀛身上是帶著手槍的,如果當時這小子讓“斜扁頭”撲上來纏住劉熊生,而他拔槍衝刑警來一下,哪怕就是打在不致命的位置,後果也非常嚴重。不單是打傷民警,在外國貴賓來滬訪問之前出現槍擊事件,怎麽向市委交代?

如此,方登瀛私藏槍支之事就算坐實了,接下來就是追捕方登瀛和“斜扁頭”,追查槍源。聽上去是三言兩語的簡單活兒,但若真的實施起來,那還真得大費周折哩!阮敏煌反複考慮下來,決定在昨天傳訊後被留置審查的“三頭”中的另外“兩頭”——“阿六頭”、“小毛頭”身上打開缺口。

正要召集組員開會的時候,忽然傳來消息:潛逃的方登瀛、“斜扁頭”李長發在北站附近跟人發生衝突,動了槍,現在人已經被抓住了!

 

四、繳獲槍支

方登瀛和“斜扁頭”李長發兩人僥幸逃脫後,連夜去徐家匯一個朋友處住了一宿。次日早早起來,因為擔心警方順藤摸瓜追蹤而至,立刻告辭。先去茶館要了茶水、點心,一邊吃喝一邊商量接下來去哪裏避風頭。兩人都意識到這禍闖得有點兒大,恐怕不能待在上海了,否則遲早會被警方拿下。那麽,該去哪裏呢?兩人之前盡管沒有折進過局子,但畢竟在道上混了些年頭,從別人那裏聽得多了,所以還是有些間接經驗的。議來議去,最後決定去蘇州,投奔崔小山。

崔小山是一個二十六歲的蘇州青年,已婚。家裏開著茶葉行,批發兼零售,崔小山跟著父親經營茶葉生意,人稱“崔小開”。他跟方登瀛的結識純屬偶然——

幾個月前的清明前夕,他帶著妻子來滬旅遊,在外灘看大輪船時錢包遭竊,富家闊少頓時成了窮光蛋,連回蘇州的車錢都沒了。夫妻倆正在著急的時候,正好方登瀛奉老爸之命,陪同外地來滬的兩個客戶遊覽外灘,為他們拍攝照片。見崔氏夫婦那副熱鍋上螞蟻般的樣子,便上前詢問發生了什麽情況。崔小山一五一十說了說,方登瀛倒也仗義,掏出一百萬元鈔票(舊版人民幣,與新版人民幣的兌換比率是10000∶1。下同)送給崔小山,又指點他們去分局或者派出所報案,還拿出拍紙簿隨手畫了一張路線圖。崔小山夫婦感激不盡,雙方互留姓名地址,就此交了朋友。 此刻,闖了禍的方少爺想起了蘇州的崔小山。方登瀛對自己麵臨的情況作了分析,警方要抓他,無非為兩樁事兒——跟金迎成打架和涉槍。這在上海灘其實算不上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打架沒有死人,甚至連重傷的都沒有,這架就打得規模一般;再說涉槍,上海解放不過三個多年頭,民間私藏的槍支肯定有一些的,別說手槍了,隻怕衝鋒槍、機關槍甚至手榴彈、地雷都有,隻要不響,或者即使響了但沒造成死傷,那就算不上多大的事。

警方眼下重視那是當然的,但上海灘是什麽地方?說天天有大案一點兒也不誇張,時間久了,警方必定要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大案的偵查上麵,那就顧不得他們了。到時候再回上海灘,估計差不多也就能混過去了。

當然,走這一步還有些具體的細節問題,比如不能長住在崔小山家裏,因為他和“斜扁頭”是以考察生意的名義去蘇州的,不能讓崔小山知道他們在上海犯了事;況且,據說蘇州規定住宿超過兩天就得向派出所報臨時戶口,否則戶籍警要來調查的。不過,這個問題倒難不倒方登瀛,他身邊一直帶著大量現金,可以住旅館。在旅館辦理登記手續時得出示證明,這也沒問題,他偶爾幫父親的工廠、商店介紹生意、采購原料,身上經常帶著家裏開的三店一廠的空白介紹信,隨手填一張就行。四種介紹信輪流使用,不會引起進行例行巡查的民警注意。

兩人打定主意,便直奔北火車站。巧得很,北站前麵的廣場上正好有一群警察在盤查進出站人員,時不時攔住某個對象盤問一番,甚至還會檢查行李。方登瀛、李長發遠遠看見了,就不敢過去,遂進了站前天目中路上的一家小飯館,要了三個菜、兩瓶啤酒。吃得差不多了,警察也離開了,於是結賬出門。

如果說方登瀛、李長發昨晚從刑警劉熊生手裏逃脫是交了好運的話,那這會兒,他們的好運氣算是到頭了。進了看守所後,方登瀛痛定思痛,後悔自己不該招惹那幾個“吃佛”的主兒。

大城市的火車站,一向是扒手的理想活動場所。扒手也算是道上行走的主兒,不過通常說來,他們除了會偷錢包,對打架玩命倒不是很在行,也缺乏膽量。因此,他們一般都希望有個把兒大流氓做他們的靠山,為他們提供某種保護。當然,這種保護不是義務的,他們會從偷來的錢鈔中拿出一部分進貢給這樣的大流氓。這種情況,北上廣都有,但上海和廣州對這類做法無論黑道白道都沒有一個約定俗成的稱謂,隻有北京有,曰“吃佛”。其意來源於扒手,因為他們自稱“佛爺”,而接受他們這份貢品的流氓就是“吃佛”。這裏對上海灘同類流氓的這種行為也稱為“吃佛”,是移植北京的說法。

卻說方登瀛、李長發來到站前廣場時,正遇到四個“吃佛”的流氓從候車室出來。由於人多,流氓又是逆向行走,難免跟人磕磕碰碰,他們嘴裏就罵罵咧咧。別人看見這副吃相自然知道遇到了什麽角色,紛紛讓路。隻有方登瀛、李長發無動於衷,隻管照常前行。這在對方眼裏便是挑釁了,於是駐步不前,站在那裏等他們過去。方登瀛因為負案在身,不想跟對方糾纏,正想招呼李長發讓讓對方,那四個家夥中已經有人認出他了,悄聲對同伴說:“這是老閘方少爺啊!”

由於離得近,這句話被方登瀛聽見了。這樣,方登瀛就不便讓步了,他那“老閘一隻鼎”的名號可是打出來的,此刻如若讓步,不出半天就會傳遍上海黑道,對方肯定要添油加醋,那就變成他方少爺害怕北站區的“吃佛”流氓了,今後在江湖上還怎麽混?方登瀛隻有繼續往前。不過,此舉可是有風險的,方登瀛於打架並不特別在行,他是看得多打得少,搞搞策劃、指揮還行,直接動手的話,戰鬥力就明顯遜色了。昨晚成功對付刑警劉熊生,那是他和李長發以二對一,主要出力的還是李長發。現在,他們人數少於對方,如若真的動手,那是沒多少勝算的。

對方為首的那個絡腮胡子橫了方登瀛一眼,故意提高聲調:“什麽方少爺?狗屁!到北站咱的地盤上,也不來打個招呼!”

“斜扁頭”忍不住了,破口大罵。對方摩拳擦掌準備動手,方登瀛留意到那個認出自己是方少爺的家夥把手伸進懷裏,顯然要掏家夥。這一舉動使方登瀛腦子裏掠過一個念頭:對方是四對二,還想掏家夥,顯然不是那種講江湖規矩的流氓。這場架能不打還是不打為好,否則吃虧的多半是自己。最好的辦法是警告對方不要輕舉妄動,各走各的路。當然,要想達到這個目的,僅僅說幾句場麵話是不行的,看來隻有靠一件法寶了。這件法寶就是手槍!

方登瀛對“斜扁頭”說:“不要罵人!罵這種家夥,隻怕髒了嘴!”

對方聞之大怒,正待撲上前來,忽然齊齊地都定住了——方少爺手裏亮出了一支手槍!那四個家夥臉色立變,互相看了看,就像預先約定過似的,一起轉身離開。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旁邊那些拿著行李經過的旅客根本沒有留意到。

方登瀛和“斜扁頭”鬆了口氣,剛剛走進候車廳側邊的售票處準備排隊買票時,從外麵進來了三個便衣,隨同他們進來的還有剛才四個“吃佛”哥們兒中的一個,他向便衣迅速指點了方登瀛兩人後,隨即閃進了一旁的人群。三個便衣佯裝購買車票的乘客,穿過人群來到目標身後,突然一聲暴喝:“不許動!”話音未落,方登瀛、李長發已經被撲倒在地,還沒弄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雙手已經被扭到身後銬上了手銬!

專案組長阮敏煌帶領眾刑警趕到北站派出所時,兩個被捕者兀自一副大夢初醒的迷糊樣子。劉熊生一看,說沒錯,昨晚就是這兩個小子!

隨即進行訊問,方登瀛對與金迎成鬥毆、私藏槍支兩樁事兒供認不諱。那麽,這支手槍和五十發子彈是從哪裏來的呢?答稱是花了一百三十萬鈔票購買的。上家是虯江路五金機電舊貨市場的一個姓汪的攤主,其店鋪編號是077。

那是9月上旬一個下著小雨的午後,方登瀛奉父命前往虯江路舊貨市場覓購舊漆包線。當時國家已經開始了對資本家生產和經營的有效控製,加上抗美援朝的原因,有色金屬、煤炭、棉花等原材料被定為國家統一支配的物資,私營廠家進貨按配給供應,不得私自買賣,否則就是“不法奸商”,將被逮捕法辦。

方登瀛出門當然是有跟班的,有“三頭”中的“兩頭”——“阿六頭”、“小毛頭”和一個小嘍囉王某。那三個隨身各帶一把匕首,方登瀛則揣著一把帶鞘的三棱刮刀。買好漆包線辦好送貨手續,四人便在舊貨市場逛了一圈,那支手槍就是在這時候買下的。

出售槍支別說在新社會了,就是在國民黨統治時期也不是公開進行的,得搞地下交易。那麽,方登瀛怎麽知道077號攤有手槍賣呢?據方登瀛交代,是攤主汪仁和自己找上來的。當時,方登瀛看中的是攤子上的一把用於擺設的仿真手槍,拿在手裏擺弄了片刻,覺得挺好玩,就掏錢買下來了。攤主找零錢的時候,其中一張掉在地上,“小毛頭”俯身去撿,懷裏的匕首不慎滑落出來。“小毛頭”眼疾手快,不等匕首落地,已經伸手抄住。那攤主讚了一聲“好快身手”,又嘟噥了一句:“不過,再快也快不過手槍!”

方登瀛聽著心裏一動,問對方你這攤子上有真手槍賣嗎?攤主的回答模棱兩可:“這就像找對象一樣,要看有沒有緣分。”

方登瀛聽了竊喜,明白對方果真有手槍出售。雙方討價還價,最後以一百三十萬元人民幣成交。

刑警問方登瀛:“你當時跟他進裏屋去看槍時,攤主是把槍放在哪裏的?”

“槍放在一個木盒裏,子彈放在角落的一口鐵皮工具箱裏。”

專案組隨即指派刑警小林、老劉去虯江路找077號攤主汪仁和,見麵二話不說先銬上手銬,然後搜查,但未查獲其他槍支或者違禁品。

據汪交代,這支槍和五十發子彈是不久前的一個傍晚,他正要收攤打烊的時候,一個突然上門的五十多歲的老者拿來賣給他的。

汪仁和在虯江路開五金機電舊貨攤已經好幾年了,抗戰勝利伊始,日軍投降而國民黨政府還沒進上海接收的真空階段,社會上散落的槍支彈藥甚多,他曾公開買賣過,甚至還把一挺馬克沁重機槍架在攤位上招徠生意,名頭自此就傳開了。不過,這種特殊買賣不過做了個把月,到1945年9月中旬就停止了。但因為有了名氣,直到上海解放前,偷偷摸摸買賣槍支的情況每年仍有幾例。不過,上海解放後就沒有了,這次是第一次,沒想到第一次就出事了。

汪仁和不無後悔地說,這都怪他太貪財了,他知道新社會買賣槍支彈藥是違法的,可是那老者登門出售的這支手槍開價實在便宜,連同五十發子彈也不過五十萬元。他估計如若賣出去的話,價格起碼翻一個跟鬥以上,心裏一動,就收了下來。

專案組把手槍和子彈一起送交市局技術室作鑒定,得出的結論是,手槍係勃朗寧手槍仿製品,仿真水平甚高,無論槍管內壁的膛線、扳機和彈簧,還是外表的拋光工藝,都達到了專業水準,應該出自製槍內行之手。那些子彈並非仿造品,而是正規兵工廠的產品。值得注意的是,從槍膛內部檢查情況來看,這支手槍製成以後,還沒有發射過——這表明製作者對其技藝充滿自信,連試射也省了,那應該是一個老手。

案子偵查到這裏,可以算是告一段落了。持槍、售槍的案犯已經抓到,涉案的手槍和五十發子彈也已經收繳。如果要說還有什麽不夠圓滿的地方,那就是向汪仁和提供槍支彈藥的老者還沒有下落。這樁活兒是否有必要進行下去呢?專案組的觀點是還需要繼續偵查,直到把那個老者抓獲,查明其所售槍支彈藥的來源。

當天晚上,專案組開會研究如何進行下一步調查。根據汪仁和的交代,那個老者拿著手槍和子彈來向他兜售時,子彈上留有明顯的油跡,可手槍槍身表麵卻是擦得幹幹淨淨。汪仁和原是金工出身,抗戰勝利後又做過槍支彈藥的買賣,收購過嶄新的槍支、子彈,對如何保存槍支彈藥說得出一些道道來。憑其經驗,這支手槍應該是前不久由熟悉造槍工藝流程、具有製槍技術、具備製作設備的熟手製作的,因為是立即出手,所以沒有在槍身表麵塗上一層用於防鏽的油脂。而那些子彈的儲存時間顯然已經有些年頭了,表麵塗抹了油脂以防止氧化和受潮。

專案組就汪仁和的上述說法請教了市局技術室,鑒定專家認為汪仁和所說情況屬實。專案組就此進行了討論,很快就達成了共識——

如果製作人不具備如同兵工廠那樣的專業設備,那麽相較於子彈而言,手槍倒比較容易私造。對於一個有過較長時間生產操作實踐的鉗工來說,隻要有一台尋常車床和整套鉗工工具加上台虎鉗,就可以按照圖紙製造出一支合格的手槍。在製作過程中,車床的利用率還不高,僅僅是代替銑床銑出槍管內的膛線,其餘工藝全部可以通過手工完成。其中技術含量最高的應是對彈簧的熱處理,熱處理的質量決定了手槍是否可以連續發射。因此,這個私造槍支的案犯應該是一名具有相當技術水平的鉗工,隻有這種級別的鉗工才能掌握熱處理技術。另外,從繳獲手槍槍身表麵的拋光處理來看,也可以證明案犯具備較高的熱處理水平。

子彈的製作工藝雖沒有手槍那麽複雜,卻難能手工製作特別是成批量製作,因為其工藝流程中需要衝床,子彈頭的直徑和形狀必須整齊劃一,況且還有配製發射藥的技術難題。因此,本案私造槍支的案犯應該是在持有現成的軍用手槍子彈後,根據子彈的直徑設定了槍管口徑,然後憑借車床(當然,如有使用銑床的方便,那就直接用銑床了)解決了製造槍管的難題。如果這個推斷準確,那麽這種槍支製作得可能並不多,也許就這麽一支,因為他是根據擁有子彈的數量來決定手槍的生產數量的。

這樣看來,汪仁和的那個上家(向他兜售槍支的老者)不大可能再去虯江路或者其他地方提供私造的手槍了。那麽,應該如何往下追查呢?

 

五、訪查槍源

根據專案組到目前為止掌握的情況,那個私造手槍的案犯應該具有以下特征:應為男性,年齡在三十歲以上,有專業金工技能(以鉗工為主),從事過相當一段時間的鉗工操作,其工作場所並非純靠手工操作的小作坊、街頭設攤之類,而是有機床(包括車床、刨床、銑床等機械設備)的廠家,有修理、調試、操作機床的能力,通曉熱處理技術;另外,還可能有過槍械修理甚至製造的實踐,對槍械零部件比較熟悉。

放在六十多年後的今天,具備上述綜合素質的技工已經很少了,如若要查訪的話可能比較容易。可是在那個年代,上海灘是全國各大中城市中此類技工最多的地方,因為上海自1843年開埠以來,外商紛紛來滬開辦工廠,帶來了先進技術,開設新的工種,運來了各種令華人大開眼界的新型機械設備。外資工廠當然不可能從本國招聘技工來華工作,那樣的話成本太高,所以采取在當地招收華工的辦法,由外國技師搞傳幫帶。沒多少年,上海灘就湧現出一批操作水平不亞於甚至超越洋師傅的以鉗工為主的技工,當時滬上對這種技工有個統一稱謂——外國銅匠。

隨著列強租界在上海的擴展,更多外商在上海投資開廠,中國官方和私人也紛紛投資開辦大大小小的工廠、作坊,需要更多的技術工人。一些曾經在海外和國內的外資廠家、輪船公司打過工的技工,紛紛來滬應聘,擴大了上海灘金屬加工的綜合技術能力,又在實踐中發展了金工技藝水平。到上海解放時,全市擁有數千家具備相當規模的工廠、作坊,在這些場所工作的技工那就更多了。對於此刻的專案組來說,要想在那麽多符合基本條件的技工中找出涉案者,其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不過,難度再大也得把案子破了。專案組認為,別看懂行的工匠多如牛毛,若是真的有人要私造手槍,那還是需要具備一些特定條件的——

首先要擁有使用機床(最低限度應該是車床)的便利和熱處理的條件。但是,即便擁有相應設備,也不是說就可以隨心所欲堂而皇之地放手幹了。須知上海灘凡是有機床設備、熱處理設備的廠家、作坊,那至少得有幾十個工人,大的廠家如江南造船廠之類那就是成千上萬了。這些工人中,懂行的工匠不在少數,可是,利用廠方的設備製作私貨,即便不被管理者發現,也逃不過其他工友的眼睛(槍支不可能是一次製作出來的,得多次操作才行)。

大夥兒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手槍零部件的活兒幹起來又算不上複雜,你會幹,人家也會幹,說不定比你幹得還精,隻要從旁邊經過時看一眼,就會知曉你正在製作的這個零件是幹什麽用的。特別是彈夾的彈簧,由於是回形針形狀,那你在製作和熱處理時若是有個懂行的經過,肯定一看就是一個激靈;即便是對手槍結構不了解的工匠,看著也會覺得奇怪,因為這種形狀的彈簧除了用於彈夾,沒聽說還可以用到其他什麽機械物件上,他就會向你請教,你當然不敢說清楚,但若是說不清楚,對方可能就會去問別的同行。問來問去,總有一個同行是知道的。這一傳開,那還了得?

因此,這個私造槍支的家夥必須具備克服上述風險的條件,具備偷偷加工時不被其他人發現的有利條件,比如晚上或者休息日獨自加班,那不管操作機床還是熱處理,都不容易被別人發現。

其次,根據市局技術室專家的鑒定結果,手槍製造出來後未進行過射擊,這就泄露了一個信息:製作者是個造槍的行家,具有專業水平,對自己親手製作的槍支十分自信,根本不用試槍就敢拿出去賣。因此可以斷定,這個工匠以前肯定有過製作手槍的實踐。前麵說過,上海灘的金工工匠中,其技術水平可以製作手槍的成千上萬,但是具備這份自信的工匠應該不多,這就為尋找製作者提供了一個有利條件——查他的曆史!

這樣,專案組就總結出了私造手槍案犯的兩個基本特征:一是有較多時間可以獨自待在有機床和熱處理設備的工作場所;二是此人有在兵工廠、軍隊的槍械修理廠或者舊警察局、租界巡捕房驗槍部門工作的經曆。接下來的偵查工作就是要在上海灘數以萬計出類拔萃的金工工匠中進行大海撈針式的查摸,把那個家夥找出來。

這項大海撈針式的排查工作是這樣進行的:通過政府機關下轄的各相關主管局、科和行業協會,對各自下轄或者有條線對口管轄權的工廠、作坊發送協查通知,要求各廠(作坊)主管部門(或私營老板)在保密前提下把本單位金工中曾有過在兵工廠、槍械修理所、驗槍部門等工作經曆的工匠遴選出來,報送專案組。

這項工作從9月23日一早開始進行,要求各單位在兩天內必須完成。這對於員工較少的單位來說,不成問題;但那些大中廠家的工作量就大了,保衛、人事部門必須加班加點,連夜翻閱職工檔案,同時通過工會向工人中的積極分子了解。

那些小工廠或作坊,都是當天就把情況報上來了,專案組一邊接收一邊審閱。次日,其他大中廠家也陸陸續續把名單報過來了,到9月24日晚上,連同之前的小廠家和作坊,一共列出了七十一名被認為有可能涉槍的工匠。這七十一人,都有在南京、漢陽、重慶、鞏縣等兵工廠及軍隊(北洋軍、國民黨軍、日偽軍和八路軍、新四軍)的槍械修造廠工作過的經曆,熟悉槍支結構、製造技術、工具工藝。當然,符合涉槍條件並不意味著就是嫌疑人,接下來專案組還得細致分析調查。

這項調查進行了兩天,結果卻一無所獲。這七十一人中,有三人已經死亡,有十二人已經失聯(不排除其中有人也已死亡),有十三人已因各種曆史問題被捕,剩下的四十三人還在正常上班。刑警麵對麵與這四十三人接觸,查看了他們的出勤和加班記錄,還找了他們提供的多名證明人予以核實,發現這些人都沒有在上班或者加班期間利用工廠設備幹私活兒的機會。因此,這四十三人都被排除了嫌疑。

那往下該怎麽走呢?專案組一番討論後,決定對被捕和失聯的那些工匠進行重點查摸。9月27日,刑警劉熊生去榆林分局看守所訊問被捕工匠龔信達時,意外獲得了一條線索:有個名叫曹叫寶的人精通製槍技藝,自抗戰中期至1951年,每年至少要私造兩三支手槍出售,據說他還能製造子彈。

龔信達是浦東人,早年到上海市區一家紗廠學藝,滿師後當了一名保全工,不久又跳槽去了一家機器修造廠。抗戰時,浦東地區出現了多支良莠不齊的遊擊隊,基本上可以分為三大類:一類是中共領導的抗日隊伍,番號是“新四軍淞滬支隊”以及屬於該支隊外圍武裝力量的一些小分隊;另一類是既跟日偽軍作戰,有時也騷擾地方甚至敢跟新四軍遊擊隊叫板的浦東民眾自發組織的遊擊隊;還有一類就是接受日偽番號但自立為王自行其是的土匪隊伍。

當時的形勢是“有槍就是草頭王”,以槍為大,哪怕是一支早就被正規軍淘汰的老套筒也算是寶貝。頻繁的戰鬥很容易使槍支損壞,所以,不管是哪路隊伍都需要維修槍支的技工。由於遊擊隊沒有固定根據地,常常是兩三天換一個駐地,再加上經費有限,不可能招收專門技工隨軍行動,隻能雇臨時工。浦東當地沒有這種技工,隻能到市區去請。龔信達當時年輕力壯,技術不錯,江湖上人頭也熟,經常被請去給這三類遊擊隊修槍。他跟比他大十歲的曹叫寶就是這樣認識的。

曹叫寶是上海本地人,老家北新涇,出道很早。據說他沒有正式學過手藝,七八歲就在其伯父開的機修作坊混。十四歲時聽說有來滬的洋輪在外灘公開招聘“外國銅匠”,於是就去應聘,當場用鋼鋸、錘子、鑿子、銼刀等工具把一塊熟鐵製作成一件可以靈巧轉動的聯動齒輪,立馬被洋輪錄取。他在洋輪上一幹十年,回到上海自己開了個金工作坊,掛出的字號震動上海灘金工業,名曰“萬樣修”。

同行是冤家,誰也不服誰。“萬樣修”開張的頭一個月,來自全市各個旮旯的金工師傅把大到汽車、摩托車、保險箱,小至照相機、洋玩具、鍾表的各種各樣的物件送到曹叫寶這裏來修理,當然其中也有槍支(獵槍是公開的,軍用槍支就是暗裏進行了,因為上海灘各個時期的政府從來沒有宣布過老百姓可以合法擁有軍用槍支)。倒還別說,竟然誰也沒難倒曹叫寶。

抗戰爆發,日軍占領上海,聽說了曹叫寶其人,認為這絕對是個人才,準備把他“禮送”到日本本土去幹什麽絕密活兒。其時曹叫寶的朋友已經多得難以計數,三教九流各行各業都有,自有人給他通風報信。他馬上關了“萬樣修”,玩起了失蹤,其實是躲到浦東奉賢海邊的一個小漁村去了,弄了條小船,靠打魚為生。由於朋友多,遊擊隊還是找得到他的,一旦遇上其他工匠無法修好的槍械,就會請他出馬。

當然,各類槍械結構不同,損壞原因也不同。故障原因內行都知道,無非是零件損壞了,沒有相同的調換上去。有些簡單的零件,類似龔信達那樣的技工是能夠手工製造的,複雜些的也勉強對付得了。問題是製造出零件後的熱處理如果不到位,那零件的硬度、韌度就達不到標準,裝到槍械上也容易損壞。當時修理槍械的工匠中,要數曹叫寶的本領最大,他能把別人處理不好的零件處理好。如果他自己也處理不好,則會不斷琢磨,改換原材料品質,更換加工工具,等等。這樣到了1944年初,已經沒有什麽故障可以難倒他了。

據龔信達說,1944年夏末秋初,他曾親眼看見曹叫寶用純手工方式,僅憑著一個台虎鉗和一套鉗工工具以及土法上馬的熱處理方法製造了三支手槍,聽說完成後直接送新四軍淞滬支隊去了。後來又聽說曹叫寶用純手工方法製作了五百發手槍子彈。他和其他幾個技工曾想仿效曹叫寶,在同樣的條件下製造手槍,但是遇上了銑膛線的難題,他們根本無法製作銑膛線的模具——模具的原材料選擇、加工以及熱處理,曹叫寶自有秘訣,別人是無法仿效的。

上海解放後,曹叫寶由於曆史問題被人民政府拘捕審查,一年後釋放。曹開設了一家製造生產工具的小作坊賴以謀生。龔信達沒再跟曹見過麵,聽說1951年曹曾因私造手槍被捕。犯這種案子是要被判刑的,可不知什麽原因,曹叫寶被釋放了。至於龔信達自己被捕是三個月前的事兒,案由是參與套購國家規定禁止民間買賣的有色金屬。

專案組討論下來,認為這個姓曹的行業老法師值得懷疑,便由阮敏煌帶兩個刑警前往其住處了解情況。

曹叫寶住在董家渡,刑警先去了管段派出所,了解到曹叫寶確實是製槍高手,上海解放後因貪私利,為一個老朋友私造過一支左輪手槍,用於偷渡時“防身自衛”。不過,那老朋友還沒動身離滬,就被老婆舉報被捕,訊問時供出了曹叫寶。曹叫寶也跟著進了局子。本來是準備逮捕後判刑的,一個人的出現,讓事情出現了轉機。

那是一位師級幹部,抗戰時在浙東四明山根據地工作過一段時間。根據地槍支彈藥奇缺,便派人秘赴浦東奉賢,請正在那裏修槍的曹叫寶渡海(杭州灣)赴浙東,指導部隊軍工人員修槍造槍,還製造子彈、手榴彈、地雷。曹叫寶在浙東待了三個多月,為部隊解決了燃眉之急,臨走時堅決拒絕部隊給予的豐厚酬金,說留著作為抗日經費。這位師級幹部這次赴滬開會,順道尋訪曹叫寶,向他表示感謝。於是,曹叫寶的這段經曆被認為是立功表現,將功折罪,這次私造手槍就不予追究了。

這是去年的事兒,那麽,曹叫寶最近是否私造過手槍呢?派出所方麵說這個我們不清楚,不過應該不會。刑警請教,什麽叫“應該不會”?派出所方麵解釋,曹叫寶半年前被發現患了嚴重的肺結核病,兩個月前住進了葉家花園(即上海市第一肺科醫院),聽說撐不了幾天了。

刑警趕到葉家花園,曹叫寶果然已經病入膏肓,骨瘦如柴,話也說不利索了。這副樣子當然不可能私造手槍了,刑警便問他上海灘是否還有人擁有像他那樣的造槍技術。曹叫寶說上海灘是藏龍臥虎之地,能工巧匠多不勝舉,肯定有這樣的人物隱匿於民間,至於是誰,那他就不清楚了。刑警知道他不肯說,但看他這副樣子,也不好勉強,於是就問了另一件事——當初用純手工方式製造手槍的模具還在不在。曹叫寶點頭說還在家裏放著,去年用過一次,現在看來用不著了,遂讓陪伴在側的兒子帶刑警去家裏取。

這件模具取到後,立刻送往市局技術室作鑒定,結論是:沒有發現最近曾經使用過的痕跡。

 

六、金少爺檢舉方少爺

9月28日,涉槍案發生後的第八天,上午八點半,專案組正聚集一起準備開會分析案情,分局看守所傳來消息:在押人犯金迎成稱其有關於私造手槍的情況要向刑偵隊領導當麵報告。

專案組刑警聽著覺得奇怪,金迎成這家夥怎麽折進局子了呢?

北四川分局出具的刑事拘留證上寫的案由是“故意傷害”,其實,追根究底來說,他犯事的緣由還是跟槍有關。

金迎成文武雙全,還跟“保密局”的特工幹過架,在道上的名氣自然比方登瀛大得多,差不多全市黑道都知道他。從大牢出來後,道上那些老朋友紛紛前來看望。交往的人多,真真假假的信息也就多,關於方少爺要用手槍來對付他的話頭就傳到他耳朵裏了。金迎成聽說之後有些害怕,當然表麵上是不會露出來的。他尋思方登瀛這廝有槍,我也得去弄一支,到時候槍對槍,那就誰也不敢開槍了,還得用拳腳來決出勝負。金迎成就四處打聽誰有手槍出售,價錢高些沒有問題。

過了兩天,有人給他送信,楊樹浦區有個叫“二癩子”的說他有一支手槍、三十發子彈,願意出讓,一口價一百五十萬元。金迎成聞訊竊喜,當即讓人給“二癩子”捎話:當晚八點在八埭頭見麵,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晚上,金迎成前往約定地點。對方來了三個人,除了“二癩子”個頭瘦小,另外兩個都是一米八以上的彪形大漢。金迎成是老江湖,一看就知道來者不善。“二癩子”取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布包袱放在一個彪形大漢手裏,說你拿著,我點過鈔票無誤後交給金少爺。金迎成便把鈔票掏出來,“二癩子”點了一遍,說“沒錯”。那大漢把小包袱往金迎成手裏一放,三人拔腿就走。

小包袱一到手裏,金迎成馬上覺得不對。若說重量,那夠得上一把手槍和三十發子彈的分量了,可是,隔著包袱捏了捏,裏麵的形狀似有問題。當下金迎成便說:“等等,我還沒驗貨呢。”話音剛落,“二癩子”三人拔腿就跑。金迎成情知有鬼,手一揮,“手槍”疾飛過去,正砸在一個大漢的後腦勺上,大漢立刻倒地。擲出“手槍”的同時,金迎成已經追上“二癩子”,將其摔翻在地,又幾步上前,使了個絆子把另一個大漢放倒。

金迎成奪回鈔票就離開了。沒想到,那個後腦勺挨了一下的大漢一直昏迷,“二癩子”無奈,隻好攔了輛三輪車把傷員送到醫院。醫生一看一問,一邊救治一邊報警。金迎成當晚就被捕了。

次日訊問時,金迎成才知道這回闖了大禍,那個大漢至今未醒。承辦員告訴他,你這次犯的案子,肯定要比上次國民黨法院判得重,對方即使今天就醒過來,那也是重傷,況且瞧這樣子肯定會有後遺症的。金迎成便問承辦員是否有減輕刑罰的渠道。承辦員說有啊,根據黨和政府的政策,你可以檢舉他人的犯罪行為,政府查實後算你立功,視功勞大小,將功折罪。

金迎成一聽便皺起了眉頭,尋思我若是有這方麵的材料,早就拋出來折抵前麵國民黨法院判的刑期了,還等得到這會兒?悶悶不樂地被看守員押回監房,剛進門,忽聽有人低喚一聲“金少爺”,他定睛一看,竟是方登瀛!

之前,刑警曾找金迎成了解他跟方登瀛鬥毆之事,此刻在看守所見到方登瀛,他倒也不感到意外。方登瀛就不同了,像金迎成這樣有本領而且吃過官司的家夥,在看守所人犯中是很有市場的,如若要收拾方少爺,無須自己動手,隻要努努嘴就行了。好漢不吃眼前虧,方登瀛隻有主動向金迎成示好。金迎成呢,也並不想在號子裏麵跟方登瀛過不去。倒不是他不計前嫌,隻是一旦這麽做了,傳出去讓江湖朋友瞧不起。所以,他接受了方登瀛伸過來的橄欖枝。

兩人關在裏麵閑著無事,整天胡磕牙瞎聊天。方登瀛就這次“雲樓館”的“誤會”作了解釋,金迎成說自己根本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方登瀛終於放心了,沒想到關進來倒跟金迎成交上朋友了,於是掏心掏肺口無遮攔,兩人無話不談,其間就談到了那把手槍,方登瀛說是自己造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金迎成暗暗一個激靈,這不就是立功贖罪的材料嗎?趁放風的機會,他跟看守員說要見刑偵隊領導,有重要情況檢舉。

刑警到看守所提審金迎成,了解了上述情況,不由得麵麵相覷。這話從何說起啊?方登瀛怎麽可能私造槍支?這小子有這本領嗎?況且,他那支涉案手槍的來源已經查清楚了,是北站區虯江路五金機電舊貨市場077號攤的攤主汪仁和賣給他的;而向汪仁和兜售這支手槍的是一個五十出頭的老者。金迎成的這份檢舉材料,要麽是他故意編造,讓警方通過對這一線索的調查把方登瀛折騰一番;要麽就是方登瀛故意捏造,關在監房裏閑著無事找樂子。

當然,刑警既然來了,那就有必要對這一線索予以核實。三人就地討論了幾分鍾,決定把方登瀛晾在一邊,先提審“三頭”再說。那三個小子跟方登瀛的關係這麽密切,如果方登瀛真的私造槍支,那這三個主兒不可能不知道,甚至是參與者也難說。

“小毛頭”、“阿六頭”、“斜扁頭”被看守員從監房提出來,由阮敏煌、劉熊生、徐家貴三刑警分別訊問。問下來的結果是,三人都說不知道方登瀛私造手槍之事,也沒有聽說過方登瀛會幹“外國銅匠”的活兒,他就是一個大少爺,在家裏見到油瓶倒了也不扶,哪裏會造槍?想要槍的話,方少爺有的是鈔票,買一支不就得了?

那就隻有提審方登瀛本人了。這主兒聽刑警一說來意,頓時一臉驚訝,說那支手槍的事兒我不是已經交代清楚了嗎?你們也向虯江路的汪仁和查清楚了,汪仁和現在也關在這裏。你們是聽誰說我私造手槍的?是聽金迎成說的吧?那是我跟他瞎掰的。為什麽要編這事騙他?唉!金迎成的本領大著哩,我姓方的雖說號稱“老閘一隻鼎”,但跟他是沒法兒比的。你們也知道,我折進局子前得罪過他,現在兩人都進來了,正好關在一個監房裏,他如若要我姓方的難看,那還不是分分鍾的事?當然啦,可以報告看守員要求調監房,這我不是沒想過,可真的調了監房,說我在看守所裏怕了他金迎成,那我的麵子往哪兒擱啊?我這官司是吃定了,那就得去監獄或者勞改農場,這種話頭會被人傳來傳去,我到哪裏都抬不起頭來。所以,我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跟金迎成把以前的誤會解釋清楚。我跟他談得很好,也談到了那支手槍,我不能告訴他這是買的,否則人家汪仁和也關在這裏,金迎成馬上就會想到汪仁和是我出賣的,他就會看不起我。我隻好說那支手槍是我私造的。像金迎成這樣的人物,是懂規矩的,別人把話說多少他就聽多少,不可能盯著我追問具體是怎麽造的,這話頭也就到此為止了。

刑警再次提審金迎成,他仍堅持自己的說法,說他是吃過官司的人,知道不能編造材料糊弄警方,否則還要罪加一等,他哪兒敢呢?

當晚,專案組開會分析這幾個人犯的口供,議來議去一時竟然琢磨不透。那怎麽辦?看來隻有先把金迎成的話當真的來調查了,畢竟方登瀛承認自己確實跟金迎成說過這樣的話。這是專案組中分局刑警的觀點,市局兩位刑警賈順山、羅寶鼎對此卻不敢苟同,其理由是之前方登瀛關於買槍的口供有“三頭”作證,賣家汪仁和也已經捉拿到案了,現在如果把金迎成的話當真,那之前的所有結論不是都要推翻了?

兩種觀點相持不下,一時誰也說服不了誰。一直到29日淩晨兩點多才達成一致:把金迎成、方登瀛兩人的口供放在一旁,對之前的調查重新進行判讀,看其中是否漏掉了什麽。

9月29日上午,專案組刑警集中一處重新翻閱本案的卷宗材料,重點是前麵已經調查過的那七十一個有條件私造手槍的工匠。攤子剛鋪開,分局看守所打來電話,說在押人犯汪仁和要求提審。

 

七、真相大白

汪仁和要跟刑警反映什麽情況呢?他告訴刑警,進了看守所後,承辦員訊問時對他進行了法律和政策方麵的教育,他意識到自己所麵臨的懲罰是比較嚴重的,通常會判處三年以上五年以下有期徒刑,如果運氣不佳,正好遇上政府需要抓典型作為重點打擊對象的話,那嚴重到什麽程度就難說了,十年八年也不是沒有可能。汪仁和嚇得魂不附體,跟金迎成一樣,連忙請教如何才能寬大處理。承辦員進行了一番政策宣講,指出一是檢舉揭發犯罪行為;如果沒有檢舉揭發內容,那就端正態度,好好想想那個提供手槍的上家的種種細節,說不定能給辦案刑警提供些幫助,那就是立功了。

其實承辦員的這番說教都是套話,對每個提審的人犯都差不多,但汪仁和聽著就感到有了希望,近日來一直挖空心思回想那個老者跟他交易的種種細節,甚至連做夢也想著。昨天半夜,他忽然想起一個細節來——

那天,那個老者來賣槍時曾經對他說過一番話,原話忘記了,大意是,老汪我聽說過你的,抗戰勝利那年秋天,我的朋友曾拿過幾支槍給你,價錢開得比較公道,買賣雙方都有賺頭。汪仁和講究的是和氣生財,追求的是談一筆生意交一個朋友,當時就問對方說的那個朋友是誰。老者說是“兩把刀”。汪仁和與“兩把刀”其實並未見過麵,隻是間接打過交道。聽老者說下來,上海解放後“兩把刀”跟老者還有聯係,今年勞動節還一起在漢口路浙江路口的“老半齋菜館”一起喝過老酒。汪仁和尋思這應該是一條線索,刑警隻要找到“兩把刀”,不就知道老者的下落了嗎?

負責提審的阮敏煌、賈順山獲知這一情況,自是大為興奮。那麽,汪仁和所說的“兩把刀”又是哪位?

汪仁和隻知道此人是上海灘“外國銅匠”中的一名佼佼者,具體情況不清楚,但以其名氣,隨便找個舊社會在滬上幹過“外國銅匠”的打聽一下,十有八九都應該知曉。

阮敏煌、劉熊生離開看守所便直奔葉家花園,找“萬樣修”曹叫寶打聽“兩把刀”其人。據曹叫寶說,“兩把刀”本名叫楊敬民,祖籍浙江蕭山,出生在上海南市老城廂,今年大概五十上下。楊敬民家裏是開香燭店的,跟南市沉香閣(即慈雲禪寺)的僧人聯係得比較多。他小時候經常手舞足蹈,行為失控(可能就是現今小兒所患的“多動症”。當時沒有這個說法,隻認為是頑皮,頑皮不是病,所以中西醫都不會治療),七八歲上就被送進沉香閣住了一年,請寺內僧人相幫矯治。

沉香閣把這件事兒交給一個操一口北方話的中年僧人負責。這個僧人法號瑞雲,曾是義和團的二師兄,功夫了得,尤擅氣功。楊敬民被迫跟著瑞雲和尚苦練樁功、氣功,一年後回家,氣功已經有點兒入門的樣子了。之後,盡管不是天天習練,但隔三差五練練總比不練好。他的“多動症”基本痊愈,但比尋常“乖小囡”當然頑劣得多,所以小學畢業後,家裏就把他送到一家機修廠學“外國銅匠”。沒想到,他小時候學的氣功有了用武之地,鉗工活兒中舉凡鋸、鑿、銼、錘、刮等基本功,一學就會,一會就通,一通就靈,別人三年學的手藝,他一年多就學會了。

等到滿師後,隨著不斷實踐,他的技藝突飛猛進,更上一層樓。二十歲那年,楊敬民聽說公共租界一家洋商開的機器修造廠招收技工,前往報名應試。洋人開出的薪水高,報名者雲集,這次招考實際上就是上海灘一場鉗工技藝大賽。考試結束,楊敬民用銼刀銼出的鐵塊,用三角刮刀、蛇頭刮刀修刮的軸瓦被評判小組評為第一。從這時起,他就有了“上海灘兩把刀”之稱。

不過,“兩把刀”後來卻不再幹“外國銅匠”了,而是做起了棉布掮客,偶爾遇上機會自己也出資買進若幹,囤積居奇,待到價格上漲後再拋出,賺取一筆差價。當然,以其“兩把刀”之名,以及可想而知的鉗工手藝,他在滬上金工界的名氣尚在,業內遇到技術難題時,大家還是會想到他,請其相幫解決。金工行業內部遇到糾紛,也經常請他調解。據說這人比較仗義,雖然談不上“兩肋插刀”,但一般稍稍冒點兒風險的事兒是肯幹的,比如抗戰勝利伊始有朋友要出手私藏的手槍,不敢拿到虯江路去賣,托他出麵,他從來不打回票,拿到槍就奔虯江路,賣掉後不收一分錢報酬,連車錢都是自己搭的。

專案組刑警聞知上海灘金工界還有這樣一位老法師,不禁竊喜。以“兩把刀”在金工界的聲望,那個向汪仁和出售手槍的老者能和他一起喝酒,可見此人在業界也是個厲害角色。既然如此,老者本人可能就是私造手槍的案犯。此刻沒有什麽遲疑的,隻要找到“兩把刀”楊敬民,就可以得知老者的身份。

原以為要找“兩把刀”這樣一個行業名人應該是很容易的,哪知專案組一上手卻發現情況不容樂觀。

刑警先去了工商局打聽。工商局給棉布行業公會打電話,答稱的確有個楊敬民是做棉布生意的,辦公地址是徐家匯區天鑰橋路莫家弄,但沒聽說過其“兩把刀”的綽號。刑警趕到那裏去一看,地址倒是沒錯,但並無此人,也沒有公司或者店鋪,一家小學在此設立了三個班級,說是教育局臨時協調的,具體情況區政府清楚。

刑警又趕往徐家匯區政府,找了工商科。接待人員說那裏以前確實做過棉布倉庫,但房子是向私人租的。上海解放前夕,房東逃到海外去了,房子被政府沒收。那個租房的老板姓楊,叫什麽不清楚,據說改做糧食生意了,放棄了這邊的房子,去了哪裏就不知道了。

這一通折騰,已經半天時間過去了。下午一點半,刑警又去了市糧食行業公會,了解下來,對方說確實有個叫楊敬民的商人登記過,聽說原先是做棉布生意的,再往前還做過“外國銅匠”,不過去年開始他已經不做生意了,聽說在家歇著呢。那麽,他家住哪裏呢?對方搬出厚厚的登記冊,查到其家庭住址是普陀區長壽路嘉德裏17號。刑警趕去一打聽,確實有個“兩把刀”楊敬民住過,但他已在去年年底搬家了,沒人知道他搬到了哪裏。

刑警尋思,他搬家總要遷戶口的,派出所肯定有記載。可出乎意料的是,派出所竟然沒有記載!為什麽不記載?因為楊敬民的戶口從來沒有遷到過這個派出所的管段,也不知道他家的戶口到底在哪裏。

刑警這下就沒方向了。商量了一陣,最後決定去“老半齋菜館”碰運氣,“兩把刀”不是在今年勞動節去“老半齋”吃過酒嗎?不知是否預訂了,如果預訂的話,是否還保留著記錄。通常地址是不會有的,留個電話倒是有一半的可能。

“老半齋”的賬房先生說,他們有預訂記錄,不過隻寫姓名,有電話願留的也記一下號碼,但從來不寫顧客地址。刑警正沮喪時,忽然老板過來了,問同誌有什麽事我們可以幫忙。聽刑警一說來意,立刻說“兩把刀”楊老板是他的朋友,店裏鼓風機、電風扇、手推車之類出了什麽毛病,都是請他來修理的。這人很夠朋友,幫店裏修理東西從來不收費;但若是來用餐,那餐費可是一文也不肯少付的。

當天傍晚,刑警總算趕到了楊敬民在董家渡的家。因為有今年勞動節一起在“老半齋”吃酒之事,楊敬民馬上說出了老者的姓名。

此人名叫安傳書,現年五十五歲,揚州人氏,少年時隨其父親去武漢開了一家理發鋪子。安傳書心靈手巧,不但頭剃得好,刀剪也磨得到位,而且天生對研磨有一種怪癖式的愛好。十五歲那年,有個經常去理發的漢陽兵工廠工程師對安父說,你兒子是搞金工的一塊好料,讓他剃頭那是誤了他的前程,倒不如讓他去兵工廠學手藝吧。就這樣,安傳書進了漢陽兵工廠下轄的製槍廠當了一名學徒。他在製槍廠幹了二十年,到1932年時,已經是全廠有名的十大技師之一。

也是在這一年,安傳書與廠裏新來的管理人員發生矛盾,打了一架,吃了點兒虧,心裏非常不爽,正好有人介紹他跳槽,他便去上海新辦的“大通修造廠”當了一名技師。“大通修造廠”的業務是修槍造槍——當然不是軍用槍支,而是民用獵槍、氣槍。1937年抗戰爆發,安傳書的妻兒往浦東逃難時,所乘木船在黃浦江傾覆,妻子子女四人全部罹難,從此他就過起了單身生活。

日軍侵占上海後,“大通修造廠”仍然存在,不過,槍是不敢碰了,那是日軍當局嚴禁的。也不去跟機修什麽的沾邊,來了個徹底改頭換麵,生產烹飪調料,“大通修造廠”改為“大通食品調料廠”,製作醬油精、醬湯粉、咖哩粉、辣椒粉等食用調料。安傳書因為在“大通廠”占有股份,所以仍留在那裏負責機器修理和保養。當然,像安傳書這種漢陽兵工廠出身的技師,在“有槍就是草頭王”的年代是很吃香的,和曹叫寶遇到的情況一樣,活躍在浦東地區的各路遊擊隊都曾邀請安傳書前往修理槍械。

上海解放後,“大通食品調料廠”仍舊存在。不過,楊敬民不敢斷定安傳書是否仍在那裏工作。生怕刑警不信,楊敬民解釋說,勞動節在“老半齋”喝酒那天,他本是約了幾位老友相聚的,其中並無安傳書。可是,他騎著自行車從董家渡家中去“老半齋”路過外灘時,正好和安傳書劈麵相遇。兩人已經多年沒見麵了,當下自是驚喜,安傳書便邀楊去附近飯館喝酒敘舊。楊敬民說他今天正好在“老半齋”請客,何不一起過去,遂告知請了誰誰誰,都是安傳書的同行,於是一同前往。席間人多嘴雜,沒問他在哪裏高就,甚至連安傳書現今住哪裏也沒問。宴畢分手時楊敬民關照安傳書,如若有事找他,可來“老半齋”讓老板捎話。

9月30日,專案組決定去“大通廠”查訪安傳書其人。這時,眾刑警已經有了疑問:“大通廠”藏龍臥虎,有這麽一個製槍行家,可之前警方在該廠所在的老閘區政府工商科查看私營工廠作坊員工登記冊時,“大通廠”的花名冊中並沒有安傳書的名字。是該廠沒有上報呢,還是此人已經離開了該廠,或者刑警在查看的時候不慎漏掉了?有鑒於此,受命前往該廠調查的刑警劉熊生、徐家貴在途中交換了意見,決定先去區政府工商科查閱一下“大通廠”的花名冊。

這一去之後,二刑警竟然改變了主意,決定不去“大通廠”,而是返回分局了。為什麽呢?原來他們在查閱花名冊時,順便看了看之前查閱時未曾留心的“大通廠”老板的情況。看到老板的名字叫方鴻儒,二刑警不由交換了一個眼色。老板姓方,與被捕的方登瀛是不是有什麽關係?隨即往老閘分局打電話,要求即刻查閱戶口底卡。片刻,對方回電告知,方鴻儒係方登瀛的父親。

如此,劉熊生、徐家貴就不敢打草驚蛇貿然前往“大通廠”去調查安傳書的情況了,立刻返回專案組報告。

至此,專案組開始傾向於相信金迎成的檢舉了,認為方登瀛說了假話,那支手槍可能與方家的廠子有關。而且,涉案人不止安傳書一個,也許還有其他人,比如方老板。

當然,這隻是目前專案組的懷疑,具體情況還得進行調查。下一步該怎麽查?專案組又有兩種意見,一種意見是立刻提審方登瀛,加大訊問力度,迫使他老實交代一應情況;另一種意見是立刻開展對安傳書其人其蹤的外圍調查,隻要將此人拿下,方登瀛這小子不認也得認。反複考慮後,專案組決定把全部力量撲上去走後一步棋。

刑警分析下來,認為造槍需要技術人員和設備,技術人員目前基本上可以確定就是安傳書了,設備也可以肯定就是利用了“大通廠”的車床。像安傳書這樣的角色,隻要有工具和材料,他就能做出一支手槍來。對於專業製槍技師來說,熱處理根本不成問題,據說他們在自家的廚房裏就可以完成對手槍零部件的淬火。那麽,安傳書此刻藏身何處呢?刑警認為不管藏身哪裏,“大通廠”的工人群眾應該有個大致上的了解,因為最近安傳書肯定去過“大通廠”——他要使用車床,就不得不在該廠露麵。

私營廠是沒有保衛科的,再說由於可能涉及老板,即使有刑警也不敢聯係。於是刑警就通過北四川區工會出麵,約見“大通廠”工會主席姚一瑉。當天中午,雙方在區政府見麵。刑警一說安傳書其人,姚一瑉馬上點頭說認識,乃是廠裏的金工首席,精通各種金工活兒。不過,這人平時不在廠裏上班,他在方老板家裏待著,既是管家,又協助方老板管理“大通廠”和方家所開的另外三家店鋪的業務。安傳書是方老板的親信,跟方老板關係非同一般,因為他的妹妹就是方太太。

了解到這一情況後,專案組當即決定也不去“大通廠”作什麽調查了,先去方家把安傳書抓了再說。

當天午後,安傳書歸案。至此,這起涉槍案終於真相大白——

方家少爺方登瀛一直想弄支手槍玩玩,但如今是新社會了,花錢也買不到手槍。他知道大舅安傳書乃是製槍高手,就跟舅舅商量請他相幫造一支。安傳書一直不敢答應。可是,安傳書有一個軟檔——嗜賭。打自今年以來,手氣不佳,輸了又輸,債台高築。大凡賭徒都有不服輸想翻本的心理,安傳書也不例外。為籌賭本,他在姐夫、姐姐處碰壁後,盯上了外甥方登瀛。於是,外甥就和舅舅達成了協議:安傳書給外甥私造一支手槍,外加五十發子彈,外甥給舅舅兩條黃金項鏈。

安傳書負責“大通廠”的機修,在廠裏有一間辦公室,裏麵藏著以前修造槍支時留下的五十發軍用手槍子彈,他就根據這些子彈設計槍管口徑。他利用星期天工廠休息的機會,以加班檢查機械設備為借口,完成了零部件加工,就地取材因陋就簡進行了熱處理。至於裝配,那是帶回方家進行的。

至於如何交貨,安傳書頗動了些心思。他知道這個外甥的德行,有了手槍可能會惹禍,那公安局可是要逮人的。盡管方登瀛再三保證如果出事他絕對守口如瓶,絕不把舅舅牽進去,但安傳書是老江湖,知道這種承諾是靠不住的。很快,他想出了一個主意,把手槍拿到虯江路五金機電舊貨市場賣給以前曾做過槍支買賣的汪老板,然後讓方登瀛去向汪購買;為顯得“真實”,他還給外甥出了個主意,讓他帶小兄弟一起去,以便萬一出事可以作證。

安傳書交代後,刑警又去看守所提審了方登瀛。方登瀛隻好如實交代,跟安傳書交代的完全相符。至此,這起外國貴賓來滬訪問前的涉槍案的偵查工作終於在限定的十天期限內畫上了句號。

1953年2月10日,涉槍案案犯安傳書、方登瀛舅甥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五年。“三頭”和金迎成另案處理。

【評論】

民間藏龍臥虎呀。

手槍係勃朗寧手槍仿製品

他就根據這些子彈設計槍管口徑

最大的可能是7.65x17mm槍彈、小砸炮的原版。

姓安的真是人才

做這個玩意也不難,當年讀大學的時候跟同學們嚐試做過,機械工藝實習的時候,圖紙網上大把。不幸的是尚未成品,被工程中心的老師發覺,被老主任罵的狗血噴頭,勒令用純手動鉗工方式銷毀已完成部件。管子都鑽完了,又用銼刀一點點銼成鐵屑,大冬天的,人人一身大汗。

當年管製並不像現在那麽嚴,在老師眼裏,頂多屬於調皮不務正業之類,所以,檢查都沒寫。

膽子真大,這東西在手裏就是定時炸彈

造槍遠比造子彈容易。

放在六十多年後的今天,具備上述綜合素質的技工已經很少了,如若要查訪的話可能比較容易。

可是在那個年代,上海灘是全國各大中城市中此類技工最多的地方,因為上海自1843年開埠以來,外商紛紛來滬開辦工廠,帶來了先進技術,開設新的工種,運來了各種令華人大開眼界的新型機械設備。

外資工廠當然不可能從本國招聘技工來華工作,那樣的話成本太高,所以采取在當地招收華工的辦法,由外國技師搞傳幫帶。沒多少年,上海灘就湧現出一批操作水平不亞於甚至超越洋師傅的以鉗工為主的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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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周末,BBQ,慶七·一。怕哈多了誤點,三九大貓會吼,特此提前發。祝各位七·一玩的高興。 -信筆由墨- 給 信筆由墨 發送悄悄話 信筆由墨 的博客首頁 (465 bytes) () 06/30/2022 postreply 08:50:31

嗬嗬,誰是三九大貓?多謝,節日快樂! -Tiger666- 給 Tiger666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30/2022 postreply 09:27:58

哈哈,錯了!是三六大順。 -信筆由墨- 給 信筆由墨 發送悄悄話 信筆由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30/2022 postreply 09:30:58

先點個讚,晚點看。 -海洋藍- 給 海洋藍 發送悄悄話 海洋藍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30/2022 postreply 10:11:41

別忘了來一杯Burgundy Chardonnay Red Wine。 -信筆由墨- 給 信筆由墨 發送悄悄話 信筆由墨 的博客首頁 (550 bytes) () 06/30/2022 postreply 10:22:31

52年的時候,上海各方麵的軍管會還在,公安局隻是輔佐而軍管會掌握生殺大權。罪行公開的有民憤的,就開個群眾大會宣布死刑, -多哥- 給 多哥 發送悄悄話 多哥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30/2022 postreply 16:37:10

隨後就把反革命分子給拖進大樓的地下室裏頭給斃了。有本事的反革命分子,可能會被秘密養著搞專業教學並美其名曰:廢物利用,嗬嗬 -多哥- 給 多哥 發送悄悄話 多哥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30/2022 postreply 16:40:41

是的,50年代初,上海的大案要案歸淞滬警備司令部軍法處承辦, -吾道悠悠- 給 吾道悠悠 發送悄悄話 (41 bytes) () 06/30/2022 postreply 19:20:56

1950年冬,警備司令部軍法處奉命改為華東公安司令部情報處(判決工作已交法院);1951年秋,情報處撤編。 -znr0505- 給 znr0505 發送悄悄話 (122 bytes) () 06/30/2022 postreply 21:51:41

此機構多次易名, -吾道悠悠- 給 吾道悠悠 發送悄悄話 (122 bytes) () 07/01/2022 postreply 03:2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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