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重間諜”袁殊的晚年生活 (ZT)

來源: yuntai 2021-03-07 18:26:3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61967 bytes)

 

1984年,晚年袁殊(右)在潘漢年故居與潘的妹妹潘玉琴合影。

 

 

19775月,北京站,一趟列車剛剛靠站。站台上,32歲的曾龍在約定車廂的中間位置,緊張地看著從兩邊車門下車的乘客,尋找闊別22年的父親。

 

他的父親,就是解放前曾打入國民黨軍統、中統,汪偽政權、日本特務機關,有五重間諜之稱的共產黨情報人員袁殊。這是袁殊自1955年受潘漢年案牽連入獄後第一次回家探親。

 

也許是出於過去的職業習慣,他在信中囑咐曾龍,手拿一本《紅旗》雜誌、帶著8歲的女兒去接站,以方便辨認。但曾龍自信能認出父親,沒有遵囑。

 

車廂中的乘客所剩無幾,曾龍猛然發現車窗邊還有一位老者,依稀有些麵熟。

 

您是從武漢來的……”

 

你是曾龍!

 

眼前這位老人蒼老、瘦弱、矮小,兩頰深深凹陷,麵色憔悴,左腿有點跛,與曾龍幼時記憶中結實矮壯、眼神炯炯的父親判若兩人。

 

22年未見,爸爸二字已經叫不出口。從此,曾龍和姐弟們一直叫他老頭兒

 

歸來

 

19756月,曾龍的大姐馬元曦突然收到父親袁殊的一封來信。信隻有一頁,簡單說自己從5月起離開秦城監獄到了湖北武漢大軍山少管所,允許通信,要求子女回信,並寄去幾本《毛主席語錄》。

 

馬元曦主張不要回信。猶豫了一個月之後,曾龍寄去了三本《毛主席語錄》,但沒有寫信。

 

不久後,袁殊回信,懇切地表示急盼知道家人現狀。這次,曾龍回了信,不久收到袁殊的萬言家書。

 

信中說,自己讀信十分喜悅,甚至淚下。自己有愧父道,天下沒有比這更遺憾的事了。得知5個子女均已參加工作,成家立業,其中3人還接受了高等教育,而不是流落街頭,他十分慶幸,說禍兮福所托

 

從此,曾龍開始了與父親4年的通信。

 

19767月,袁殊突然在信中告知,已請了假,將回京探親。對此,曾龍和姐弟們內心是複雜的。

 

袁殊有5個子女。1940年與第一任妻子馬景星離婚後,大女兒袁曦改名馬元曦。抗戰勝利後,他離開上海到了解放區,改名曾達齋,有名的漢奸袁殊從此消失。他與第二任妻子王端(原名端木文琳)的四個孩子也隨之改名為曾昭、曾曜、曾龍、曾虎。

 

1955年袁殊被捕時,王端已經與他離婚,住在上海。22歲的大女兒馬元曦在北京外國語學院工作,二女兒曾昭12歲,三女兒曾曜11歲,大兒子曾龍10歲,小兒子曾虎9歲。幾個年幼的孩子住在北京南長街勤勞胡同20號院子裏,生活依靠中調部每人每月發放的20塊錢補助,幾乎無人照看。

 

其實小時候我最依戀的還是父親,因為我一直跟著他,直到他被捕之後幾年,我都總想他,後來不想了。曾龍說。

 

曾龍有時會想,父親為什麽不好好地當一個報人?哪怕不當報人,就在印刷廠當個學徒,將來變師傅,也算個老工人。既然要選擇這樣的職業,又為什麽要這麽多孩子?你實際負得了責任嗎?你就把我們拖向了政治的深淵。他說。

 

袁殊回京後的第一個星期天,一家人聚在曾昭家裏。袁殊讓大家傳閱了他帶來的軍事法庭判決書,原文連同附件一共8頁。

 

1965年,袁殊被宣判為國民黨CC特務、軍統特務,日本特務、漢奸,判處有期徒刑12年。他本應在1967年刑滿釋放,但因為文革,又被關押了8年。

 

看過判決書,曾龍和曾虎都愣住了。他們沒想到,父親竟然是這樣一位貨真價實的反革命分子。

 

傳閱一圈之後,坐在角落裏的袁殊開了口:這隻是事情的一個方麵,另一方麵是我所做的一切事都是接受了黨的指示才幹的。

 

大軍山農場準假25天,袁殊和子女、親屬見麵不過三四次,卻能準確道出每個人的性格和處事特點,這一點讓曾龍十分歎服,不愧為老牌特務

 

1978年夏天,曾虎去大軍山農場探望袁殊,住了三天。曾虎說,袁殊的工作是看菜園,住在平房裏,房間裏擺放著訂閱的報刊。他對曾虎說起,四人幫倒台了,他相信有些問題可能會有新的說法。

 

曾虎說,對父親過去給國民黨做事覺得可以理解,但是給日本人做事,是漢奸,作為子女,也認為是不能原諒的。

 

沉默半晌後,袁殊說,自己曾這樣問監管的李隊長:你在解放軍當過兵,如果你的連長讓你衝鋒陷陣,你能違抗命令嗎?

 

居無立足之處

 

19801月,袁殊第三次請假回京。

 

此時,他已身患半身不遂,治療後病情有所緩解。在13日的日記中,他寫到:長壽對於無所事事的人來說,卻是老而不死是為賊了!

 

前兩次回京,袁殊都向組織提出了要求重新審查的申訴,均無果,這次他抱著不把問題搞個水落石出就不回去的決心,打算破釜沉舟。

 

袁殊陸續見到了一些20多年前的舊相識,給夏衍、李一氓、熊向暉等當年隱秘戰線的老戰友都寫了求援信。

 

袁殊這次回京前,沒有通知子女。曾龍隻好臨時把他安置在自己位於永安裏的一處8平米的小空屋中。

 

當時正值寒冬。袁殊在秦城監獄裏患了腦血栓,手腳不太靈便,常常費了很大力氣也生不好爐子。曾龍每次去看他,他幾乎都躺在床上咳喘不止。他幾次在日記中感慨,自己居無立足之處,天下之大,而我似乎將近流落街頭

 

記者眼前的這本日記本,黑色皮麵,上有一紅一白兩朵雛菊,裏麵是深藍色的鋼筆字,字跡清晰,日期從未間斷,每日之間空一行,日期被加深加粗,一目了然。

 

一天,袁殊把鑰匙鎖在了房裏。他在日記中寫道:這個情景,正為現在的政治處境:門鎖緊了,鑰匙鎖在房內,人則鎖在房外,進出不得!

 

1980224日,時任中調部老幹部局局長郭達凱給袁殊送來了300元錢作為醫藥費,並和他談了近一小時。他得知,自己寫的材料已正式轉交組織,在中調部落實政策辦公室備了案。他當麵提了要求:在國內我已經成為了一塊廢料,不如放我出去活動。

 

曾龍注意到,此後的兩個星期,父親情緒很興奮。他知道,父親是想繼續幹老本行。

 

229日,袁殊寄出寫給中調部部長羅青長的信,請求解決自己的問題。928日,他收到最高人民法院的來信,要求他對某些情況再做補充說明。

 

在等待處理結果的日子裏,袁殊靠讀書、看報、抄寫、聽廣播打發時間。有時一個人逛公園,去美術館看展,看電影,在街邊買花和糕點小吃。他會把每一筆開銷都詳盡記下。在日記中,他歎息:一天就為了忙於吃!

 

五重間諜

 

19807月,在與袁殊和關露都熟識的梅益介紹下,袁殊借住進了同為潘漢年案涉案人員、也剛出獄不久的關露在香山東宮二號的房子。

 

在這裏,袁殊三女兒曾曜的丈夫、在長春光學與精密機械學院工作的趙如寶第一次見到了袁殊。他對袁殊十分好奇,覺得自己這位大名鼎鼎的老丈人完全不像搞特工的,倒更像一位大學教授,有文人氣質。

 

19818月,關露要收回房子,袁殊租住進香山南營。機關落實政策辦預付了一年的房租。

 

袁殊經常一個人在家守著一台小黑白電視機。那時,電視連續劇《敵營十八年》正在熱播,他不屑地對曾龍說:白區地下工作要是照這個搞法,半天都混不下去。

 

袁殊曾對曾龍說,自己是榜上有名的人。1946年,他被戴笠任命為國民黨軍統直屬第三站站長,中將軍銜。他沒有理睬,進入了解放區。

 

曾龍問:你榜上有名,怎麽沒像別的戰犯一樣在六七十年代被特赦、安排工作呢?袁殊說:我的情況不同,我是共產黨的人。

 

1931年,在時任中共特科情報科科長潘漢年和助手歐陽新(化名王子春)的介紹下,20歲的袁殊在上海正式加入中國共產黨,開始參加特科工作。

 

1932年,袁殊在表兄、蔣介石的紅人賈伯濤介紹下順利打入國民黨中統,後成為中統頭子吳醒亞的幹社情報股股長。

 

1934年秋天,在單線聯係人王子春突然失蹤(原因至今不明)的緊急情況下,在尋找組織的過程中,袁殊陰錯陽差地成為了共產國際遠東情報局的秘密情報員。

 

抗戰爆發後,在杜月笙介紹下,有日本留學背景的袁殊被國民黨軍統頭子戴笠所招募,在潘漢年同意下,成為了軍統局上海區國際情報組少將組長。

 

1938年,岩井公館的雛形、日本外務省情報部直屬機關上海日本總領事館特別調查班成立,由副領事岩井英一統領,成員共十幾人,基本都是日本人。一直以記者身份與岩井保持著信息互換關係的袁殊被招為情報員。

 

至此,袁殊成為不折不扣的五重間諜,時年27歲。

 

曾龍曾問過袁殊,中共、國民黨、日本人的情報工作的各自特點,袁殊說,共產黨組織紀律最嚴明,日本人行事很精細,國民黨講究同鄉等人情關係,最容易對付。袁殊凡事講究留有餘地,行走於各方勢力之間,遊刃有餘。

 

犯有嚴重政治錯誤

 

19828月,潘漢年平反。

 

107日,袁殊也終於等來了平反。這一天,中調部和公安部人員給他送來了最高人民法院判決書。判決書宣布:一、撤銷本院1965年度刑字第15號判決;二、宣告袁殊無罪;三、原沒收的財物折價人民幣3764.49元,予以發還。

 

平反後,袁殊作為離休幹部退休,享受正局級待遇,在西苑中直機關大院分配到了一套四室一廳的住房。他要求不再叫曾達齋,恢複本名袁殊。他說,縱觀自己的一生,袁殊這個名字沒什麽見不得人的。

 

平反結論肯定了袁殊的貢獻:為黨提供過重要戰略情報。

 

1940年,袁殊以興亞建國代表的身份應邀訪日,他根據多渠道消息,結合日本間諜活動,回國後向潘漢年報告了日本欲南進,稱霸東南亞的情報。19416月,蘇德戰爭爆發,中蘇極為關注日本是否北進,在東線夾擊蘇聯。袁殊廣泛與日本各路軍官頻繁往來,最終作出日本不會放棄南進的判斷,匯報給潘漢年,延安轉告了蘇聯。蘇聯下決心將東線40萬兵力統統調到西線,這條情報可說功不可沒。對此,蘇聯向中共表示了感謝。

 

平反後,袁殊的黨齡隻從1946年算起。

 

袁殊1931年經潘漢年介紹入黨,1934年,組織關係轉入共產國際遠東情報局。國共第二次合作後,潘漢年出任八路軍駐上海辦事處主任,袁殊將幾年來的經曆向他作了匯報,表示希望從遠東情報局歸隊,潘漢年重新啟用了他。從此,袁殊開始與潘漢年單線聯係做統戰、情報工作,直到抗戰勝利。

 

1938年下半年,袁殊應戴笠召集到香港參加軍統骨幹會議,與潘漢年秘密見麵。潘漢年說:現在雖說是國共合作時期,但本質上兩黨是對立的。一個人的前途是在關鍵時刻決定的,向右,你可以跟著他幹下去,成為他的紅人,但我看你成不了戴笠的紅人,軍統是清一色的黃埔派。現在看你怎麽決定吧。袁殊這才知道,自己的組織問題根本懸而未決。他說:我的一切事依你做主,想不到你會這樣問我。我想知道我的組織問題是怎麽決定的?潘漢年說:看以後表現,將來再說。

 

袁殊沒想到,平反後他的黨齡還是隻從1946年重新辦理入黨手續算起。一次跟人說起,他掉了眼淚:他們欺負我,抹掉了我15年的黨齡。

 

而且,平反結論裏仍留有一條尾巴:犯有嚴重政治錯誤。

 

1939年,袁殊奉國民黨軍統之命,策劃挖地道炸掉76號汪偽特工總部,以除掉瘋狂鎮壓抗日運動的李士群。就在計劃推進時,軍統上海站站長王天木被捕叛變,致袁殊被捕。岩井英一說服了日本梅機關首腦影佐貞昭,以袁殊係日本外務省情報人員為由,讓76號把袁殊引渡給了岩井英一。

 

193911月,在岩井英一要求下,袁殊寫下《興亞建國論》,在各大報刊發表,公開與日本人合作。為牽製汪精衛,岩井英一又要袁殊全權負責組建岩井公館(即興亞建國運動本部)。後袁殊加入汪精衛政府,由人人所知的落水,變成了響當當的漢奸

 

因此,與袁殊同時平反的一些老同誌聯名給中央寫信,認為袁殊被捕後叛變,投靠日本人,是真正的漢奸,不該平反。而袁殊則堅稱,他所做的一切皆是奉潘漢年指示。

 

其中最關鍵的事件是,潘漢年與岩井英一的會麵。

 

19415月,在袁殊的牽線下,潘漢年以一位叫胡越明的關心國事者的身份去見了岩井英一。爭議在於,岩井英一是否知道胡越明的真實身份?

 

袁殊稱,潘漢年去見岩井英一之前,在沒有得到潘漢年指示的情況下,他先斬後奏,告訴了岩井英一其真實身份。此後,岩井英一與胡越明一直心照不宣地打著交道。在岩井英一的回憶錄裏,也說自己知道胡越明就是潘漢年。

 

負責老幹部工作的局長朱玉琳告訴曾龍,袁殊平反結論中犯有嚴重政治錯誤即指此事。這也是袁殊平反的最大障礙,有人暗示他改口,反正其他人也不知情,但他堅持不改口。

 

朱玉琳還告訴曾龍,潘漢年被關押期間,文革前對袁殊沒有任何微詞;文革後,對於岩井英一是否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開始出現多次反複。

 

曾在中共特科工作的樓適夷告訴了曾龍此事的一個細節。

 

王天木叛變後,李士群誘捕袁殊。袁殊不知事變,到上海靜安路一家小咖啡館赴約,意外巧遇了好友樓適夷。袁殊告訴樓適夷,明天到這裏來,可以見到潘漢年。

 

第二天,樓適夷按時來到小咖啡館,遇到了袁殊的妻子馬景星。他這才知道,前一天,袁殊在這裏被扣了。潘漢年來後,不慌不忙地說,沒事,然後告訴了馬景星一個電話號碼,叫她去找岩井英一。

 

至此,曾龍才終於相信,五重間諜對袁殊來說是外形,中共情報員才是本質。

 

曾龍問過袁殊,把潘漢年真實身份告訴岩井英一,算不算供出了共產黨的重要人物?袁殊說,不能這麽說,因為如果不說潘漢年的真實身份,見麵就起不到什麽作用。

 

曾龍又問袁殊:潘漢年有什麽興趣特點?袁殊不假思索說:他喜歡搞陰謀詭計。晚年的袁殊在一次酒後說:要不是潘漢年叫我那樣做,我怎麽會鑽那種狗洞呢?

 

198212月,關露在家中吃安眠藥自殺。

 

得知此事後,曾龍十分吃驚:好端端一個人幹嗎非得死呢?袁殊沉默了一分鍾,說:我知道。又停頓了半天後,說:她無可奈何。

 

難言的春秋

 

平反初期,袁殊一度有了重出江湖的勁頭。

 

有時,機關請袁殊和年輕人分享地下情報工作經驗,袁殊一連講上幾天也沒有疲態,反而精神振奮。

 

他向組織提出,要去考察長江,要去香港和日本繼續活動,幹老本行。他要求單位為他配個秘書,協助自己做口述記錄。皆未能如願。他隻能用發抖的手獨自完成了回憶潘漢年和馮雪峰的文章,但未能發表。一萬餘字的潘漢年紀念文章《紅色小開》,後來被人借閱,不知去向。

 

1983年,他開始翻譯百萬字日文小說《細雪》,由於手抖得厲害,不得不中途放棄。

 

在曾龍眼裏,袁殊有強烈的企圖心,喜歡做常人做不出來的事。袁殊告訴曾龍,在上海灘,像他這樣平地滾起來的人還有幾個,幹特工特別冒險刺激,自己幹得很起勁兒。他常說:一個人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幹點什麽,才不負此生。

 

1984年,在袁殊的老戰友、時任中央政法委書記陳丕顯的批示下,三女兒曾曜一家調進了北京。曾曜丈夫趙如寶說,陳丕顯批示的大意是:一個受了20多年冤屈的老同誌,提這麽一點要求我們能不同意嗎?

 

每周日,一家三口會騎自行車去看望袁殊。趙如寶最喜歡聽袁殊講過去的故事,講到好笑的地方,袁殊經常哈哈大笑。

 

袁殊曾和趙如寶說起在汪偽政權清鄉委員會的工作:實際上好多共產黨抓來了後,我就假裝出一副司令的腔調,教訓一頓就放了,特別是女的。

 

抗戰勝利後,岩井公館被國民黨封閉。袁殊告訴趙如寶,他們事先得到消息,把岩井公館的資產分幾次連夜統統交給蘇北新四軍了,當時價值一億多美元。

 

一次,袁殊和趙如寶說起:我們這些人,一直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活著,隨時可以掉腦袋的。我還是挺幸運的,沒有被國民黨特務暗殺了。

 

他經常告訴子女們:我這一輩子就跟著潘漢年幹,所有功勞統統都是黨的。別看我現在沒什麽錢,我這一輩子無愧於黨的工作。

 

這一年,在曾虎等的陪同下,袁殊去了上海等地,故地重遊。

 

上海寶山路天通庵對麵原938號,是岩井公館舊址。路過這裏時,袁殊停下來逗留了片刻。潘漢年案發後,當年隨袁殊在這裏工作的很多人都受到株連,有的人已含冤去世。此行,他見到了當年協助自己從事情報工作的劉人壽和昔日老友吳君。

 

轉道無錫,袁殊去看望了潘漢年案主犯之一揚帆。1946年袁殊從上海進入蘇北解放區,第一個到碼頭接他的人就是揚帆。當年,揚帆神采奕奕,此時卻已雙目失明,生活不能自理,讓袁殊心裏很難過。

 

辭別揚帆,袁殊專門繞道潘漢年的故鄉宜興,去看望了潘漢年的妹妹潘玉琴。

 

袁殊最後一次見到潘漢年,是1955年。他到北京飯店看潘漢年,潘十分傷感地說了一句:凡是搞情報工作的大多數都沒有好下場,中外同行都一樣。幾天之後,潘漢年即被捕。一個月後,袁殊也被捕。潘漢年沒有等到平反,於19774月病逝於湖南勞改農場。

 

見到袁殊,潘玉琴很激動,一度哭了起來。她說,潘漢年年輕時離家,再未回去。後來家人聽說,他在上海做官發達了,但他從來沒有幫扶過老家,反而出事後家人受到了牽連。臨走時,潘玉琴煮了雞蛋,一定要袁殊和曾虎帶上。

 

離開的路上,天漸漸黑了。袁殊後來記敘了從潘玉琴家出來後的心情:心裏很寂寞。

 

袁殊順路乘船回湖北蘄老家,住了一個星期。1911年農曆329日,他在這裏出生於一個沒落官宦人家。

 

1984年秋天,袁殊腦血栓複發。他花了近一年時間,完成了人生中最後一篇文章《屐痕重印江南路——南遊雜記》。

 

幾十年過去了,各人都有一番難言的春秋,但時至今日,大家已經不屑再談那些坎坷舊時了。他寫道。

 

文人做派

 

在曾龍眼裏,父親一生都保留了上海時期的文人做派。

 

在上海時,袁殊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除了不愛賭、不吸鴉片,幾乎什麽都沾。曾虎聽袁殊說起過,他在上海時很有錢很有錢,但從沒把這當回事。

 

當年,袁殊為吳亞醒、岩井英一等幹情報工作,月收入在600元以上,他每月把一半以上的收入交給王子春作為黨費。不過,袁殊後來對曾龍提起,他看到王子春一年四季穿戴闊綽,私下也有過不滿。

 

抗戰勝利後,袁殊去了大連,以博古堂經理身份作為掩護,從事對香港的秘密貿易工作。期間,他收藏了很多古玩,以陶瓷、字畫居多。1955年被捕時,大部分財物被抄走。餘下之物,文革時被曾龍摔碎燒光了。南長街四合院裏裝滿四間房的書籍,大部分也在袁殊入獄後捐出。平反後,發還了抄走的物品,其中多是名人字畫。

 

袁殊曾和曾龍談論過日本文學。他說,日本文學的主要特征,不是曾龍所說的沉悶,而是淡淡的哀愁、含而不露的感傷,這是日本民族的特點:含蓄、堅韌、脆弱、輕狂,兼而有之。曾龍覺得,這一評價像極了袁殊的內心。

 

顧雪雍曾寫過一篇紀念袁殊的文章。顧雪雍的舅舅惲逸群曾是中共地下黨員,被潘漢年派到岩井公館協助袁殊工作。據惲逸群回憶,汪偽時期,有一年春節,袁殊照例邀請多位老友到他家吃飯慶賀新歲,大家坐在客廳等他,他從樓上臥室走下來,走到樓梯一半時停下,突然號啕大哭起來。過了一會下來時,又談笑如常,好像沒有發生過這一幕。大家也不問他,因為大家明白,經常變臉使他心理扭曲,變得悲喜無常了。

 

袁殊曾告訴曾龍,自己很懷念趙家樓的生活。

 

那是1949年,李克農將袁殊從大連調到北京,任中共情報總署亞洲處處長。工作地點位於北京南小街的趙家樓,即五四運動時被火燒的曹汝霖舊宅。袁殊每天早上騎自行車上班,晚上回家。與王端離婚後,他幹脆吃住在趙家樓,幾乎終日伏案工作。這種無需隱蔽和周旋的日子,是他鼴鼠般的一生中難得的安寧時光。

 

每周六下午放學和寒暑假,曾龍、曾虎兄弟會去趙家樓跟父親一起住。冬天房間裏放一個大大的搪瓷炭火盆,也還是有些陰冷。袁殊大部分時間都在辦公室工作,或是和別人談話,很少陪他們玩兒,隻是周日會帶他們出去吃一頓飯。

 

曾虎記得,早上睡醒時,總是能聽到父親咕嘟咕嘟煮咖啡的聲音。

 

感情生活

 

曾龍並不諱言,父親一生,女人無數。

 

袁殊曾在給他的信中承認:要說我的一生,並不是沒有可指責的地方,比如我私生活不檢點。曾龍說,袁殊相信弗洛伊德的性本能學說,認為人的行為都受到性的欲望支配。

 

袁殊身材矮壯,長相普通,但在社交場上卻如魚得水。曾龍曾聽母親告訴他,袁殊跟上海的交際花胡慧琪(即《羅曼蒂克消亡史》中老五的原型)好過。他還從社會主義青年學院教授陳瓊之對袁殊的采訪筆記中看到,袁殊談到過曾與藍妮(曾為孫科二夫人)過從甚密。國民黨特務英茵也曾與袁殊有過親密接觸。

 

曾龍問過袁殊:與這麽多女人有關係,組織不說你?袁殊笑著說:我跟他們講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們聽得很嚴肅的,沒說什麽。

 

袁殊多次向曾龍提起和演員王瑩的青蔥初戀。文革中,王瑩被迫害致死,葬於香山亂崗。袁殊住在香山東宮二號時,曾讓曾龍和曾虎去尋找王瑩的墓地,遺憾未能找到。

 

袁殊留戀不已的,還有曾龍的母親王端。

 

1941年,袁殊和馬景星離婚後,與王端結婚。1942年到1945年,曾昭、曾曜、曾龍、曾虎相繼出生。解放初期,王端被調到中調部工作,不適應機關生活,夫妻頻繁吵架,1953年與袁殊離婚去了上海。因受袁殊問題牽連,文革時,王端跳江自殺。平反後,袁殊聽到王端去世的經過後哭了,說:真愚蠢,她要是不死,肯定會跟我複婚的。那一晚,他一夜未眠。

 

袁殊1977年第一次回家探親時,就跟曾龍提起,想找個伴侶一起生活。

 

1981年的一天,香山南營的鄰居告訴曾龍,袁殊跟家裏20歲的小保姆拉拉扯扯,最好注意影響。曾龍非常惱火,跟袁殊大發了一通脾氣。袁殊坐在一邊,麵無表情,一句話不反駁。

 

一個星期天,趙如寶來探望時,曾曜正給袁殊洗臉,梳頭,刮胡子,給臉上擦油,換幹淨衣服。趙如寶問這是在幹嗎,袁殊捂著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擺擺手說:我要去約會,你別管我。

 

袁殊晚年接觸的對象不少,但都沒能走到一起。他就是希望有個家庭的溫暖環境。趙如寶說。

 

1986年的一天,袁殊告訴曾龍:我決定不結婚了。曾龍覺得,父親可能已經意識到自己不久於人世了。

 

健康惡化

 

進入1985年,袁殊的身體健康每況愈下。

 

兩度中風使他的腦組織受損,導致腦軟化,無法控製情緒。他變得喜怒無常,有時發牢騷、罵人,有時又突然大哭大叫。

 

1985年,夏衍出版了《懶尋舊夢錄》,其中露出袁殊1935年因怪西人案被捕時叛變自首的弦外之音。

 

19355月,上海發生怪西人案件。第三國際遠東情報局負責人華爾敦被捕後,始終一言不發,被稱為怪西人。軍統不知其身份,隻從其身上搜出一個筆記本,上麵寫有袁殊的名字,袁殊因此被捕(8個月後被營救出獄)。之後,夏衍認為自己險些被誘捕,懷疑袁殊叛變。

 

1980年袁殊第三次從勞改農場回京時,曾虎曾陪他去見了夏衍。回來的路上,袁殊說,該談的問題都談清楚了。看到《懶尋舊夢錄》,袁殊十分惱火,用抖動的手勉強寫了份書麵材料,要求組織澄清此事。

 

老幹部局局長朱玉琳告訴曾龍:組織是根據事實來說話的,夏衍沒有被捕,組織自然不會采納他的說法。

 

一位部領導告訴曾龍,1954年審幹中袁殊的政治結論就是自己做的。“1935年被捕不是什麽大事,袁殊立過大功,小毛病不少,就是文人那一套,吃啊喝啊找個女人之類的。

 

院裏的老幹部局經常組織活動,下棋、打牌,請袁殊去,他從不參加。他也覺得孤單,但他總認為別人說他是漢奸叛徒,到人群裏會惶恐不安。曾龍說。

 

部裏很多老同誌都對袁殊的案子十分同情。一位老幹部曾對曾龍說:袁殊立下的功勞比我們多。

 

1986年後,袁殊的身體和精神狀況更加糟糕,因腦血栓、白內障、高血壓、糖尿病多次住院。他眼睛看不清報紙,抖動的雙手也無法握筆,整天在輪椅上枯坐。以前,他尚能記日記和寫詩,他說他的詩是寫給自己看的,時至當時,他隻能在終日冥想中度過。一次,他對曾龍說:我現在跟關在秦城監獄沒兩樣。

 

他有時神誌已不清楚。有一次,他去看樓適夷,說:我覺得咱們可以把陳瓊之(采訪他的人)發展進來了,經過我的觀察,她是可以發展的。

 

他去中直機關院裏的醫院看病,醫生給他開了一個藥方: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常笑,笑世間可笑之人。

 

關燈

 

1986年的一天,袁殊把全家人召集到家中,突然公布了遺囑。

 

遺囑經過了律師公證,主要有三條:第一,南長街勤勞胡同20號院裏的房子統歸曾曜所有。第二,家中所有的物品統歸曾虎所有。第三,所有的書籍留給馬元曦的女兒張曉丹。

 

袁殊曾說,子女長大以後,父母子女關係就是社會關係。曾龍從小和袁殊住在一起,袁殊剛回北京時,也是曾龍照顧他最多,但晚年,父子倆反而疏遠了,袁殊甚至一度宣布與其斷絕父子關係。曾龍說,自己是個閑散的人,而父親是個事業型的人。咱們之間的關係,就是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袁殊說。

 

1987年年初,袁殊提出,要子女們搬來跟他同住。他說:我活不了多久了,住在一起熱鬧一點。但他日益無常的脾氣讓子女們望而生畏,且各自忙於工作,都沒有搬去。

 

後來,曾龍在曾曜的勸說下準備搬過去。就在這時,袁殊出事了。

 

當時,他趕走了保姆,一個人在床上躺了兩天,結果從床上滾下來,摔斷了大腿骨。曾龍後來猜測,這一舉動有自殺的成分。

 

曾曜發現後,把袁殊送進了309醫院。馬元曦和曾昭已遷居美國,袁殊住院的12天裏,曾龍、曾曜、曾虎輪流看護。

 

一天早上4點鍾,在曾龍的勸說下,一個星期沒吃東西的袁殊勉強同意喝點牛奶。曾龍喂他喝下一小碗。喝完後,袁殊說:關燈。說時氣息微弱。

 

曾龍猛然想起,袁殊第二次回京探親時,父子倆同住在永安裏的小房子裏。那是成年後他唯一跟父親共度的一晚。袁殊早上4點多就起床,擾得他睡不著,他抱怨道:你那麽早起來,我還沒睡夠呢,你關燈吧。袁殊就把燈關了。

 

曾龍伸手準備去關燈,袁殊卻拉過他的手,親吻了一下。

 

第二天晚上七點,曾虎接替曾龍值班。曾龍回家剛睡下不久,曾虎就打來電話,告知父親不行了,正在搶救。

 

深夜零時30分,袁殊離開人世,終年76歲。

 

這一天是1126日,大雪。袁殊的遺體從病房推往太平間時,風停雪止,庭院裏滿樹銀花。

 

袁殊去世後,七八本日記大部分都沒了蹤影。保姆告訴曾龍,曾見到袁殊在去世半年前燒了一些東西。

 

子女們曾勸父親寫回憶錄,但他對此毫無興趣,並交待子女們:你們也不要寫。曾虎偶爾問起袁殊過去的間諜生涯,他會一臉神秘地說,這都是黨的機密,不能隨便講。

 

1987122日,國家安全部領導、幹部數百人在八寶山革命公墓向袁殊的遺體告別。之後,袁殊的骨灰盒被覆蓋上中國共產黨黨旗,安放在了八寶山烈士陵園的烈士牆上。

 

所有跟帖: 

此人是壞人! -公鯊- 給 公鯊 發送悄悄話 公鯊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7/2021 postreply 20:17:05

明樓的原型。 -薩克斯風- 給 薩克斯風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07/2021 postreply 21:35:00

袁氏是潘漢年在上海香港情報工作的得力助手 -飯盛男- 給 飯盛男 發送悄悄話 飯盛男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8/2021 postreply 00:15:33

文中的岩井英一是當時日本駐上海副領事専門情報工作、直接參與”桐工作”。岩井英一在1983年寫過本<回想的上海>書、 -飯盛男- 給 飯盛男 發送悄悄話 飯盛男 的博客首頁 (739 bytes) () 03/08/2021 postreply 00:42:43

當年的事他當然什麽都不能講,否則中共的抗戰神話還如何裱糊? -johniewalker- 給 johniewalker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08/2021 postreply 09:53:33

就是憋也憋出病了 -世事滄桑- 給 世事滄桑 發送悄悄話 世事滄桑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8/2021 postreply 15:54:42

讀後無以言表,隻有一聲歎息 -點綴- 給 點綴 發送悄悄話 點綴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8/2021 postreply 18:38:26

潘漢年見過岩井英一,黨從來是不承認的! 袁是潘的手下,又是共產國際的身份。這個人背景最複雜。從d到角度看 -mikeOZ- 給 mikeOZ 發送悄悄話 mikeOZ 的博客首頁 (233 bytes) () 03/09/2021 postreply 00:5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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