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大眾電影》雜誌第五期,在封底刊登了一張英國愛情電影《水晶鞋與玫瑰花》的劇照。劇照中,王子與他深愛的灰姑娘正深情擁吻(如下圖)。
這張在今天看來再普通不過的照片,在當時引發了一場全國性的軒然大波。
先是一位姓問的讀者,給《大眾電影》雜誌寄來了一封慷慨激昂的抗議信。
信中飽含憤怒,如此寫道:
“我看了你們編輯出版的一九七九第五期的封底影照,非常憤慨!……我不禁要問:你們在幹什麽???……你們沒有選登(對實現四個現代化有好處的鏡頭),卻偏偏以封底的顯赫地位,選登了灰姑娘和王子擁抱接吻的鏡頭。這是為什麽呢?……難道我們的社會主義中國,當前最需要的是擁抱和接吻嗎?你們顯赫地刊登這幅影照,是什麽動機?……你們準備把我國的青少年們引向何方呢?你們還有點中國人的良心嗎?還有點中華民族的氣味嗎?同誌們!不要以為洋大人放個屁都是香的!……不管誰支持你們的這種罪行,我敢肯定,他總有一天會受到九億人民的譴責或審判的。……我們九億人民……應當有中國人的氣節,我們的報刊雜誌,不能鼓吹這些汙七八糟的東西,誰鼓吹這些東西,誰也同樣會受到九億人民的譴責和審判!……我也不反對愛情,我們應當提倡無產階級的愛情,應當提倡中華民族的愛情,那些洋大人們腐朽的愛情,那些摟摟抱抱、親親吻吻的愛情,我看不宣傳為好。……你們如有膽量,請在《大眾電影》讀者來信欄,原文照登一下我的信,讓全國九億人民鑒別一下,那才算是‘百花齊放’,有點‘民主’的氣味。否則,我隻能認為你們做賊心虛。欠人民的帳是一定要還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①
編輯部接信後,經過討論,並向影協書記處請示後,將問姓讀者的來信,刊登在了《大眾電影》1979年第8期的“讀者來信”欄目。因來信有“讓全國九億人民鑒別一下”的請求,故雜誌在“編者按”裏寫道:
“特將原信全文發表,希望在刊物上展開討論,請同誌們各抒已見。”
據《大眾電影》編輯部的統計,自1979年8月28日至10月15日,編輯部共收到了超過11200餘封信件,最多時一天可收信七百餘封,另有相當數量的電話、電報形式的反饋。編輯部在複盤風波的文章裏宣布,超過97%的來信反對問姓讀者的意見:
“問××同誌不是要‘讓全國九億人民鑒別一下’他的信嗎?‘民意測驗’的結果如何呢?從已經收到的讀者來信看,讚同他的觀點的還不到百分之三。(很多隻是部分讚同,讚同的也基本上是《你們在幹什麽!!!》的重複……)數字的對比如此懸殊,說明代表‘九億人民’出麵講話的問××同誌的觀點並沒有多大市場。”②
圖:《大眾電影》1979年第11期刊文複盤“接吻照風波”
此番風波,讓問××迅速成了全國知名的人物。與《大眾電影》雜誌公布的數據不同,來自問××方麵的統計稱,支持他的意見者,並不在少數:
“他收到了3200多封來信,裝了一麻袋,其中2600多封是支持他,有600多封是罵他的,罵他的信,什麽話都有。……收到支持他的信,他一個不漏地給他們回信,並隨信寄給他們一張照片。結果有40多封收信人看到他瀟灑風流的照片,向他求愛。”③
雙方各有相當數量的支持者,大約才是當年的實情。《大眾電影》所公布的數據——超過97%的來信反對問××——並不符合1979年的時代氣息,但雜誌所刊登的那些持反對意見的讀者來信,迄今仍有重溫的價值,比如,四川樂至縣陳尚榮等六位工人來信,責備問××:
“最可笑的是……還要把他的那個極為錯誤的觀點強加到九億中國人民頭上。而他竟能“代表”九億中國人民……這可是不能容忍的了!這不是強奸民意嗎?”④
論戰的場所,並不局限於《大眾電影》。作家何孔周曾在《安徽文學》上刊文,嘲笑問××,說他“臀部帶有舊的封建紋章”,“他的這種主張,並不是什麽新創造,它分明烙印著兩千多年來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識的胎記”。
其實,這種對接吻的排斥,與其說是“封建意識的胎記”,不如說是接吻這種基於自由情感的肢體表達,與喜好以宏大詞匯將人變成螺絲釘的中國傳統政治格格不入。
且看下麵這個古代愛情故事,在史書中的遭遇:
“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
荀奉倩,是三國名士荀彧之子。他深愛自己的妻子,妻子在冬天生病發熱,他就脫光了跑到院子裏,然後再用自己的身子去給妻子降溫。
《世說新語》記載了這個感人的愛情故事,但對愛情本身持否定立場,故事被放在了“惑溺篇”中,意在嘲笑荀奉倩隻知沉迷女色。官修史書《三國誌》記載了這個愛情故事的後半段——妻子病故後,荀奉倩“不哭而神傷”、“痛悼不能已”,一年後也去世了。對這樣的深情,《三國誌》的定性,同樣隻剩好色二字。⑤
即便到了1940年代,愛情的命運也仍然不容樂觀。1942年、1943年,國民政府曾多次對電影界下達禁令,“不得拍製關於愛情與迷信等影片”,理由是愛情影片“無關革命與抗戰”。⑥
如此,當不難理解,為何一張普通的接吻劇照,竟可以在1979年掀起巨大的輿論波瀾。
圖:1943年,國民政府中宣部部長張道藩向蔣介石呈報禁拍愛情、迷信影片情形。
但時代畢竟已經變了。
1979年,與“接吻照風波”大略同時,市井中傳出了滕文驥拍攝的黑白電影《生活的顫音》,將首次出現男女接吻鏡頭的消息。編劇金作人,後來如此回憶自己當年聽到這個消息後的瘋狂:
“1979年之前,中國觀眾隻在《列寧在一九一八年》和《多瑙河之波》這兩部電影中看過男女親昵的鏡頭;這一年的元旦,中美建交,中國觀眾在美國電影《未來世界》中看到了美國人實實在在的接吻,接著又在英國電影《尼羅河上的慘案》中看到了紳士風格的接吻,在《追捕》中看到了我們近鄰火辣辣的接吻……中國電影也可以有接吻的情節了?一天晚上,我的宿舍裏坐了一群光棍。其中一個很傳統的上海人,以絕對鄭重的神情告訴我:‘金子,《生活的顫音》裏男女接吻那場戲,男女演員都在嘴唇上貼了一層透明的薄膜……’我們開始了瘋狂的撲票。處於鬧市區的電影院和文化宮的票,早在幾天前就已預售一空,我便將目標鎖定在城鄉結合部。終於,在城西北的一所電力學校的文化宮,我撲到了這張來之不易的‘吻票‘! 上座率當然是百分之百。……”⑦
這個傳說中演員嘴唇貼了薄膜的“吻”,引發了巨大的觀影熱潮,但最終並沒有能夠真正地吻下去,“很遺憾,男女主人公蜻蜒點水般的接吻剛剛開始,便被破門而入的女方父母打斷! 電影院裏一片失望的嘩然…… ”
圖:《生活的顫音》中未能完全實現的“中國當代電影第一吻”
第二年,電影《廬山戀》裏男女主角蜻蜓點水式的一吻,再次引發了萬人空巷。
與《生活的顫音》相似,這一吻的成色也有不足——據演員郭凱敏披露,公開放映的那一吻“就是親一下臉然後閃開”,而另一場“真正的吻戲”被剪掉了。⑧
圖:《廬山戀》裏的一吻
但這種刪減已無關緊要。
熒屏裏的場景與台詞——男友不敢接吻時,女友說“你真傻”;男友提出接吻時,女友說“你真壞”——已迅速被熱戀中的青年男女搬到了現實之中,成了一種流行的戀愛範式。
生活需要愛情,人們需要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