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與你重逢 – 謎一樣的前夫

      一九九四年初,我和關韜結婚了。婚禮上隻有他的一堆死黨鐵哥們,以及他們的另一半,我的父母及家人好友全體缺席,隻有一個無話不談的大學同學兼閨蜜到場了。

      從我們交往的第一天開始,說不出具體的原因,(當然我認為是因為他是美術生)總之媽媽就是不看好關韜,始終覺得他配不上我,她認定她的直覺是對的。我和媽媽有過無數次的談話甚至爭吵,我們卻從來不曾說服對方,於是,倔強的我選擇了寧願父母不出席我的婚禮也要嫁給關韜的決定。

      “八年抗戰”期間,每次約會都是他在樓下學烏鴉或者知了叫,我聽到後趁大人不注意溜出家門,有了單身宿舍後就隻去我的單身宿舍。剛開始他連我們家的門都不能進,不過古人說的好,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後來經過不懈的努力,父母看在他們未來的外孫的份上,漸漸接納了他。

      我是經曆了種種人生際遇以後,才逐漸地理解了媽媽當年的直覺,因為若幹年後的我,也穿進了媽媽當年同樣的一雙鞋裏。世事難料啊。此為後話。

      我們的蜜月旅行是在新年剛過的旅遊淡季,杭州的西子湖,神秘的靈隱寺,無錫的太湖,蘇州及周邊的許多記不住名字的祠堂和古鎮,我倆跑了個遍,拍了不下三十卷膠卷的照片,背景裏一個路人也沒有。那時中央電視台剛剛建成了一個無錫唐城攝製中心,我們應該算是第一批也是幾乎唯一的遊客了。蜜月旅程雖談不上轟轟烈烈,精彩紛呈,但絕對符合我倆的審美需求,卿卿我我,形影不離,你濃我濃,詩情畫意。記得關韜問我最多的一個問題是,你不後悔嫁給我吧。

      怎麽說呢,關韜本身是個敢愛敢恨的自信男孩,他學的專業又成就了他的非凡的創造力,現實生活裏不是那種按常規出牌的主,經常會有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浪漫和驚喜,對把我追到手這件‘偉大事業’,似乎永遠有用不完的耐心和毅力,我這個戀愛腦好像特別吃他這一套。

      之所以擔心我會後悔嫁給他,緣於我父母的堅決反對。像我父母那樣中規中矩的知識分子,自然認為我應該找一個學曆高能力強,工作穩定,性格溫和的夫婿。

      而關韜一點也不在乎這些。他大三時輟學,大學文憑也沒拿到,幾年後好不容易爭取到的讀研機會,研一再次輟學,但這些似乎並沒有影響他賺錢,因為他的美工設計口碑很好,上學期間就接活不斷,往往一個工程還沒做完,下一個業主就預訂了他的圖紙。他屬於那種生活不規律的藝術類人才,半夜三更來了靈感,就起來伏案設計畫圖,仿佛全世界都不存在了。不做設計的日子裏,他就天馬行空滿世界玩,買最貴最時尚的東西,從頭到尾,由裏向外,引領潮流,享受當下。他說滿世界玩才找得到新鮮的靈感,大把花錢才是對自己辛苦勞動的獎賞。

      他像個永遠長不大的男孩,全然不考慮這個家的長遠打算,連女兒出生後,他也沒有和我們真正生活在一起超過一個月的時間。媽媽所有的擔心和預言都一點一點地兌現了,可我還是始終相信他有一天會長大成熟起來。

 

【謎之一】

      我們訂婚前的一個神秘夜晚,關韜消失了約兩個小時,回來的時候臉上明顯留有酒後的紅暈。後來在我一再追問下,他才說他去找小顧老師‘聊天’了。第二天一早,樓道的管理員胡師傅告訴我說,昨天晚上,借著月光看見關韜手裏抓起身邊停放的一個自行車,扔向一個人,這個人因為戴著個鴨舌帽,看不清楚是誰,身材像小顧老師。

      果然第二天,單身宿舍好多人都看到小顧老師腮幫子腫起來老高,手一直捂著牙疼的一邊臉。

      小顧老師是我的幾個追求者當中的一個,他比我年長一歲,土生土長的‘象牙塔’人(注:當年我們稱那些附小升附中升大學然後內定讀研的校內子弟為象牙塔人),全家五口都在校內,生物係高材生,留校後做助教外加實驗室的負責人。他文質彬彬的模樣,哪裏是關韜的對手。唯一的優勢就是地利,他的宿舍樓B座和我的宿舍A座隻二十步之遙,比起美院跑過來找我的關韜著實要方便多了。

      剛留校的那一年,我迫於父母的壓力和關韜斷聯了將近一年,美其名曰斷聯,實則為分手。其間關韜去了黃山和其它外景地實習寫生幾個月,我身邊的單身們都以為我還是一個人,真的沒少找我。我呢,為了向父母證明我的分手決心,和離開關韜照樣能活下去的力量,象征性地接觸過校園裏的適齡單身。如果沒有小顧的出現,也還會有小朱博士,小黃博士,楊老師,馮老師們,而父母尤為認可這個小顧老師,處處都讓他們覺得門當戶對,放心的很。

      小顧內向到什麽程度呢,就是每次想約我去單身食堂的舞會,還叫上他的室友林老師,約我和我的室友小魚,四人都去才成。唯一一次單獨約會還是在他的實驗室裏,他當時意氣風發娓娓道來地介紹他的實驗室,好像忘了我們是在約會,倒象是迎接新生的展示會。

      關韜後來憑著敏銳的嗅覺,感覺到小顧老師這個強大的競爭對手,所以才冒出來那頓‘聊天’。現在想起來那頓揍,真是十二分的冤。那輛倒黴的自行車,和小顧臉上的傷,儼然是對關韜性格的巨大警示燈,而我被愛衝昏了頭腦,竟置若罔聞,選擇了容忍。

 

【謎之二】

      我的大學同學,美女同事鄭曉捷的前夫為和她重修舊好,使盡渾身解數,定要‘拿下’鄭曉捷,上演的鬧劇層出不窮,當時引起廣泛熱議。

      曉捷和前夫汪遜是青梅竹馬的小倆口,沒等畢業就已同居了很久了,之後順理成章地結婚,婚後曉捷事業一帆風順,而對方卻不思進取,整天出入酒吧和生意場,曉捷辛辛苦苦掙得的課時費,被他瞬間揮霍,肉眼可見地顯現陰盛陽衰的趨勢。眼看著自己的老婆比自己有出息,生性多疑的汪遜開始嚴格控製曉捷的日常活動,甚至常常玩跟蹤的危險遊戲。

      一年後曉捷堅決地提出了離婚,這消息傳到關韜耳朵裏,他淺淺地笑了笑,說,“這事沒那麽簡單就完了。 我要是汪遜,就把鄭曉捷重新追到手,讓她懷孕,生完孩子,然後再提出分手, 也不遲“。

      匪夷所思的是,不久,關韜和汪遜成了哥們兒。被離婚後的汪遜無比頹廢,曾以死相威脅,逼曉捷回心轉意。但曉捷去意已決,沒有同意。於是汪遜割腕自殺,所幸搶救及時,撿回了一條小命,隻是兩個手腕上都留下了深深的刀痕。

      正如關韜的預判,汪遜窮追猛打,曉捷無奈投降,兩人竟然複婚了。當然這場複婚因為汪遜的一再自虐,最終也隻維持了一年。關韜的那句耐人尋味的狂言,不久後竟然應驗在我自己的身上。

 

【謎之三】

      我的產假幾乎全程在離自己小家幾站路的娘家度過。其間當然也在婆婆家小住幾日。九月份開學在即,我也隻好半推半就地加了一半的配方奶給孩子,回到了自己的小家,因為有些課是早上八點的,住在學校裏當然就比外麵方便很多。

      時隔十個月,我們家對門的鄰居李老師和高老師兩口子還是老樣子,可我卻變化不小,主要是女兒還沒完全斷奶,我就還沒恢複到以前的身材。李老師看見我的時候,臉上表情微妙,迷惑而複雜,我趕緊上前打個招呼,“好久不見,你家亮亮長這麽高了嗬嗬”。

      李老師回,“咦,這哪的話,哪有好久不見?你不是早就搬回來住了?上禮拜還長發飄飄跟少女似的,剛剪了短發?”

      我說,“嗯?我剛休完產假回校,在我媽那兒住了十個月嗬嗬,長發去年就剪了,帶娃方便”。

      李老師明顯有些錯愕,“哦哦,可能我看錯了”。

      我的表情自帶潛台詞:看錯了? 我就壓根兒沒回來住過。我們家關韜一個人在這兒。你不能把男的錯看成女的吧。

      李老師是個宋丹丹似的人物,熱心快腸的,正要繼續說下去,隻見高老師一把將她拉回屋,示意她別再八卦了,留下我站在樓梯口,一半不解一半不甘心。

 

【謎之四】

      話說休完產假的我回校開始正常教學了。一天,我好奇地查了一下過去十個月的電話賬單,發現高得離譜,其中開頭兩個月的月費在1000塊以上。一個月拿800元的工資,且休著產假,豈有打1000塊電話的實力?!

      我第二天下課後打車去了電信局,因為那時候還需要戶主本人憑身份證件去調出通話記錄。果不其然,工作人員給我打印出了密密麻麻二十幾頁長的電話單,除了每隔幾天有那些熟悉的號碼外 -- 我娘家的,我婆家的,我的手機號 -- 其它90% 都是同一個陌生的號碼,區號還是廈門的,晚上9點到淩晨3點間打的。最長的單次通話時間是5小時36分鍾。

      這一現象持續了兩個月,然後就沒有晚上的通話記錄了,而是每天的白天打到同一個手機號,30分鍾到一個小時不等。

      我堅定認為是電信局弄錯了。回家後一問,關韜輕描淡寫地說,‘沒錯,是我打的,都是業務電話’,我說,‘什麽業務做到每天半夜打幾個小時的長途,每天下午再打一個小時手機號’。再問下去,就是好一個沉默是金了。

      回想起在娘家休產假期間,有一次婆婆來電話,說我們小家的電話老打不通,還提醒我時不時要回家‘查崗’。我當時覺得婆婆又可愛又可笑呢。現在一看電話單,不僅證明查崗十分必要,還猛地讓我想起了有幾次洗衣服,在關韜口袋裏不經意掏出的‘貓膩’:電影票,風景區門票,火車票,長途車票,全是兩張連在一起的。

      如今環顧我的小家,這個我用幾年工齡換來的校內情侶單元公寓,這個曾經無比熟悉,人見人羨的‘愛情王國’,刹那間徒增了幾分陌生感,家具上, 電視機屏幕上,電話手柄上,不僅有隨處可見的粘貼龍,更有大小不一的粉色的小龍玩偶烘托氣氛,我仿佛走進了一個富有浪漫情調的新婚愛巢,而女主人不再是剛休完產假的‘黃臉婆’(我),卻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屬龍的小粉妹。

      我不動聲色地走下樓,在一樓的停車過道上,停著關韜每天出行騎的摩托車,真不希望看到我不願意看到的龍粘貼,然而,我還是看到了,車坐墊上,把手上,後備箱上,頭盔上,無處不在。想必這位小‘龍女’就是他口袋裏所有雙份票據的另一份了。

 

      隨後的日子裏,我們都盡自己的努力適應這種‘新’生活,試圖回到以前,回到那個隻有我們倆的小日子。可是,無論如何,就是回不去了。因為剛創辦了自己的設計事務所,關韜開始大量外出公關,結交了一些社會上的各色人等,其中有早些發財,春風得意的校友,也有出國鍍好了金剛回國,思想前衛的社牛人士。聚會無非觥籌交錯,鶯鶯燕燕,有時喝得太多後,夜不歸宿也並非罕見。

      我搬回小家時的興奮勁兒,維持了很短的時間,就被打得支離破碎。孩子基本是我一個人的事,保姆換了一個又一個,才找到一個貼心肯幹的姑娘。我每周十六節課,備課三十小時,此外再也難有精力顧及其他,所以每次關韜在外瀟灑到淩晨回家,都是對我的一種懲罰。再後來就發展到他一個月才回家一次,和孩子玩一會後就又離家不歸,由一個月發展到兩個月,三個月,半年。每次再見到他,都發覺他有些變化,比如他的發型,一塵不染,他的衣著,精心講究,風格也明顯比實際年齡小很多,顯得朝氣十足,青春依舊。

      人常說,男人有外遇,妻子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我們的共同朋友中有幾個都以不同的方式暗示過我,我卻堅持我的自信 -- 盲目的自信,怎麽也不願相信那個曾經海誓山盟要永不辜負,曾經情意繾綣要相守一生的人,會背叛婚姻離我而去,如果不是他喝醉後不止一次下意識把我的名字叫錯成‘倩倩’,我都會仍然堅持這份自信。

      在現實麵前,我的心像海上的一葉孤舟,一點一點地下沉,一直沉到了海底,不能自救。我個性裏最不可思議的一麵 -- 不敢正視問題的鴕鳥病 -- 讓我一直在等對方有個明確的交代。這一天終於等來了,他好像早已準備好了稿子似的,心平氣和地跟我說,“我要出差到廈門幾個月,你自己帶好女兒吧,樓下停的雅馬哈你去賣掉吧,當我給你們的生活費。” 事已至此,我隻好挑開了那層紗,“那個你喝醉了喊出的名字,倩倩,也跟你一起去吧!” 他驚了一秒,毫不反駁,麵無表情地把出遠門的衣物全清理出來打包,還把我們家的尼康相機也帶走了。我就知道這次是真的了。

      之後的一年間,無論怎麽找他,關韜都處於人間蒸發的狀態。一年後關韜經由父母收到了法院傳票,才知道我已遞交了離婚訴訟。

      開庭前,我們約在‘巴山夜雨’茶樓最後一次談話。我以為這是唯一能和他麵對麵的機會,以為他會試圖努力爭取一下,向我認個錯,求我別提離婚,求我給他時間改正。哪知道他一口答應,同意離婚。那一刹那,我猛醒,關韜已經長大成熟了,他已被時代裹挾著跑出了好遠,而我還始終活在自己的‘傻女’夢裏。

      我們從中午一直坐到天黑。茶樓老板好像有閱心術,唱片機裏辛曉琪的歌放了一遍又一遍,《味道》和《領悟》在此情此景不知怎麽特別的走心,簡直唱到我的每一根神經每一滴血裏。從那天開始直到現在,我都沒法聽這兩首歌,隻要聽到這兩首歌,我的淚水就止不住地流。這次談話宛如一場大雨,淋透了,心裏的那塊地兒就再也沒有幹過。

      走出茶樓的那一刻,整個空氣都彌漫著離別的傷感氣息,讓人邁不開步子。關韜倒是釋然些,想來是我成全他掙脫了情的枷鎖,愛的束縛,讓他任意追逐,不再為愛受苦。而我呢,我感謝他給了我生命裏最寶貴的禮物,我們的女兒,對彼此的這段情緣,一輩子也無處可逃,因為女兒時刻提醒著我,那曾被愛過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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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習慣在痛苦扭曲的人生裏創作。 -三花錦鯉- 給 三花錦鯉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13/2025 postreply 19:15:29

即使你現在知道了後來發生的所有事情,假如一切從頭來過,你仍然會選關韜 -慢旮子- 給 慢旮子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19/2025 postreply 03:21:45

“啊多麽痛的領悟,你曾是我的全部” -ghost_in_shell- 給 ghost_in_shell 發送悄悄話 ghost_in_shell 的博客首頁 (176 bytes) () 02/20/2025 postreply 08:5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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