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裏的寶

2024年8月23日，星期五，妻子的五七。

在中國人的傳統習俗裏，認為逝者的靈魂在35天裏不會離去，一直陪伴在我身邊。所以，在妻子即將離去的時候，我想要為她寫點什麽，留作紀念。

我們小學並不同校，但小學四年級的那個夏天，區裏組織了一屆夏令營，從每校每班選拔一至兩名學生參加，我們在那個短短10天的夏令營裏相遇了。

一年後升入初中，我驚奇地發現，我們成了同班同學，坐在了同一個教室裏。不過，那時我們是孩童，交往極少，我從來都是直呼她的名字。她學習很棒，我卻總考不好，在那個以學習成績論英雄的時代，我不是一個好孩子。

初中畢業，她考上了省重點高中，那是我們市裏最好的高中，而我，則留在了一所普通中學，這使我突然對前途感到迷茫。一天在放學路上碰到她，她對我報以燦爛的微笑，我鼓足勇氣追上去，騎著單車與她並行，有話無話，她詢問我的學習情況，我一一告訴她。我想，假如我能夠再一次和她同窗，我一定會努力珍惜每一寸時光。

從那天起，我幾乎每天都會碰巧在放學的路上遇見她，每一次，看到她的孱弱的身影，便油然地生出許多憐愛。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早戀了，隻知道，要是哪一天看不到她的身影，整個身心便是空蕩蕩的。

那段時間，我們的交往真是很奇怪，我從不叫她的名字，她也從不叫我的名字，每天放學，我會在校門外的那條馬路邊上，趴在單車的把手上，密切地注視著從我身旁經過的車輛和行人，隻要一看到她的身影，就猛蹬幾下追趕上去。看到我，她總是衝我淺淺一笑，輕聲說：“嗨。”我也衝她回應：“嗨。”一開始，我會說：“真巧。”後來要是再說“真巧”的話，恐怕連鬼都不會相信，所以幹脆就什麽也不說。

我習慣了每天陪著她騎行一段路程，她也習慣了每天有我的日子。有一天我對她說：“我喜歡你。”她微微一怔，輕聲說：“等你考上大學再說好不好？”

我問：“我要是真的考上了大學，你做我女朋友嗎？”

她臉一紅，羞澀地說：“我答應你。”

她給了我她做過的習題。從此，我們每天在騎行的路上，除了照例會講述兩個學校裏發生的故事，更多地是討論迎接高考的話題。

有她在，我的學習成績蹭蹭往上竄。1989年的那個夏天，我考上了大學。那一天，當我拿到廣州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給她看，她羞紅著小臉，和我一樣沉浸在幸福之中。幾天之後，她也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個暑假，是我人生最快樂的一個假期，我們每天在一起，訴說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向往。在公園的草叢裏，我們肩並肩地坐著，她把自己埋在了我的懷抱裏。我低下頭，俯在她的耳邊，悄聲地對她說：“你知道嗎，我真的好想永遠保護著我的女孩，永遠和她在一起。”

她問：“你的女孩是誰啊？”

我答：“我的女孩，就是我心裏麵喜歡著的那個女孩。”

她問：“原來你有了喜歡的女孩？”

我答：“是啊，我喜歡她已經好多年好多年了。”

她問我的時候，我感覺到了她的心在撲撲直跳，生怕我說的那個女孩不是她。我回答的時候，我感覺到我的小心髒仿佛是跳到了嗓子眼上，我生怕她以為我是一個壞男孩，從此不再理我。她看著我，羞澀地低下頭。我看著她，好幾次鼓足勇氣，卻又張不開口。

第二天見麵的時候，我懷著忐忑的心情交給她一張紙條，我說：“有人托我給你捎了一個紙條，你回家以後再打開看。”當我把紙條交到她手裏的時候，感覺她的小手好濕好涼。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直到第六天，我都沒有見到她。我懊悔萬分，我想，我為什麽要給她那張紙條，她一定是在看到紙條之後覺得我是一個壞孩子。因為我在紙條上寫道：“你就是我的女孩。”

盡管她沒有來，可我還是每天去那裏等她。終於有一天，她出現在我的麵前，她說：“這些天我去姥姥家了，走的時候沒有來得及告訴你。”

那些日子，我們每天在一起，手牽著手，我走到哪裏，她跟到哪裏。我叫她“小燕兒”，她總是答應著，很開心。

大學開學，我每天給她寫信，我叫她“我的女孩”“我的燕兒”。

在經曆了若幹若幹年以後，終於有一天，我的女孩嫁給了我。都已經是50歲的人了，我仍然習慣每天叫她“寶貝”。早上睜開眼看到正在熟睡的她，我常會悄悄地親吻她。好幾次，她早早醒來也會偷偷地親吻我，我裝睡，享受著她的吻。

2023年3月22日，妻子被確診肺癌晚期。從那天起，她開始記日記，在她去世前的一年裏，我每天陪伴她，給她做飯，給她洗衣，給她喂藥。好多次，她問我：“老公，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呀？”我笑嗬嗬地說：“因為我愛你，因為你是我手心裏的寶。”

2024年7月15日清晨，妻子醒來對我說：“老公，對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今天我要走了，謝謝你的陪伴，就讓我在你的懷抱裏離去吧。”我堅持送她去梅奧診所急診室，她在那裏輸了兩袋血。17日晚，妻子停止了呼吸，平靜地走了。我相信，她一定在天堂裏等著我。

風風雨雨，一路走來，我兌現了對妻子的承諾：“在這個世界上我不是最好的，但我保證，我一定是這個世界上對你最好的，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疼你愛你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