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毛澤東是否說過自己就像個“執傘孤僧”?

 

毛澤東是否說過自己就像個“執傘孤僧”?

中美建交外交活動親曆者熊向暉談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美國友好人士埃德加•斯諾曾三次訪華。第三次是在1970年8月至1971年2月。這是他最後一次訪華,見聞觀感收入他的最後一部著作《漫長的革命》。

  本文作者熊向暉先生,曾作為周恩來助理參與當時中美重大外交活動。他認為這些年來一些有關斯諾最後一次訪華的記述頗多訛誤,本文例舉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例證之一———關於毛澤東是否說過“我就像一個手執雨傘雲遊四方的孤僧”進行剖析,借以澄清所涉及的史實。

    政論片“嚴肅精選客觀存在史料”?

  1990年有關單位拍攝了一部轟動一時的“電視政論片”,其中有這樣一段解說詞:

  1970年,毛澤東再一次見到老朋友斯諾……北京天安門上,毛澤東已被人們尊崇為“神”,就在千百萬人流著淚,淌著汗向他山呼萬歲的時候,毛澤東忽然對斯諾說:我就像一個手執雨傘雲遊四方的孤僧。“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社會主義要改革,但路子怎麽走?地動山搖的歡呼卻使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艱難、孤獨和不安。當年,從他麵前走過的你、我、他啊,有誰曾體察過這位偉人的心境。

  一位評論家發表文章,稱讚這部電視片的“藝術特色”,並說它“嚴肅地精選客觀存在的史料”。然而,事實又是如何呢?

    斯諾對“和尚打傘”的誤讀

  斯諾確曾在1970年訪華。這年10月1日,他應邀參加新中國成立21周年慶典,毛澤東確曾在天安門城樓上和他談過話。這次談話的內容,新華社未作報道,但斯諾作了記載,其中並無這部電視片解說詞所寫的那些話。(此書《漫長的革命》中文版於1975年出版,譯者伍協力)

  毛澤東確曾向斯諾講過“和尚打傘,無發(法)無天”,時間是1970年12月18日,地點是中南海毛澤東住處,在場的有擔任英文翻譯和記錄的唐聞生,擔任中文記錄的王海容。這次談話長達5小時(曾印發過正式記錄),現隻介紹與本文有關的內容。斯諾提到個人崇拜問題。毛澤東說,你們美國人才是個人崇拜多呢!你們的國都就叫“華盛頓”。在中國,過去這幾年有必要搞點個人崇拜,崇拜過分了,比如什麽“四個偉大”,討嫌!要降溫了。斯諾問:搞個人崇拜的人是不是真心?毛說:有三種,一種是真的,第二種是隨大流,第三種是假的。

  斯諾提及兩位定居北京的美國進步人士,說他們的談話不像毛主席那樣坦率。毛主席說(據正式記錄):“他們有點迷信,還有一點恐懼,怕說錯了話。我不怕說錯話,我是無法無天,叫‘和尚打傘,無發(法)無天’,沒有頭發,沒有天”。

  對“和尚打傘,無發(法)無天”一語,唐聞生先直譯,後解釋,說明“無法無天”意為無所畏懼(在這裏,毛主席是針對有人“還有一點恐懼”而說“我是無法無天”,其含義是無所畏懼更為顯然)。事後,唐聞生奉命給斯諾一份英文記錄。美國《生活》雜誌1971年4月30日的一期,發表了斯諾寫的題為《同毛澤東的一次交談》的文章。文中介紹了這次交談的主要內容。這裏隻引用該文倒數第二段(斯諾將這段一字不漏地收入《漫長的革命》第七節)。這段(據伍協力的譯文)全文如下:

  “當他親切地送我到門口時,他說他不是一個複雜的人,而實在是很簡單的。他說,他不過是一個帶著把破傘雲遊世間的孤僧罷了。”

  這樣,斯諾對“和尚打傘”作了“藝術加工”,以致麵目全非。伍譯的“雲遊”二字“雅而不信”,其餘均符原文。若按原文的句法和語氣,應譯為:“他說,他不過是一個孤單的和尚,帶著把破傘,漫步在世間”。“孤單的和尚”或“孤僧”,可看作是對“實在是很簡單”的描寫或延伸。

 毛澤東對斯諾講的那句話,有兩種記載:一是正式記錄,二是斯諾的文章。兩者大相徑庭。如作“嚴肅地精選”,理當去偽存真,但被譽為“運用了一百多年來的有關文獻資料”的這部電視片的創作者,卻將這兩種互不相容的史料融為一體,加以靈活“運用”———且看是如何“運用”的:

 

 (一)該電視片讓“毛澤東忽然對斯諾說:我就像一個手執雨傘雲遊四方的孤僧。‘和尚打傘,無法無天’”。“忽然”二字似非閑筆,姑不置論。問題是:“說”字之後有兩句。第一句末尾加上句號。第二句是不是毛說的?由於那個句號,就有兩種可能:是。不是。

  先看第一句:我就像一個手執雨傘雲遊四方的孤僧。這一句半文不白,長達16字,不會是口語(不信?你說說看),更不會出自一向反對黨八股的語言大師毛澤東之口,這顯然取材於斯諾的文章,但又作了加工。為便於對照,重引伍協力的譯文:“他說,他不過是一個帶著把破傘雲遊世間的孤僧罷了”。該電視片解說詞把“不過是”改成“就像”,相應地刪去“罷了”;把“帶著把破傘”改成“手持雨傘”;把“雲遊世間”改成“雲遊四方”。這些改動還不打緊,關鍵是把主詞“他”改成“我”。斯諾采用“他說,他……”的表達方式,因非直接引用,留下餘地;盡管有錯,自己負責。該電視片改成“我”,一變而成毛澤東的原話。如此這般地“再創作”,就不好讓逝世多年的斯諾負責了。

  再看第二句:“和尚打傘,無法無天”。這顯然取材於正式記錄,但截頭去尾,並把“無發(法)無天”改成“無法無天”。作為口語的“和尚打傘,無法無天”,一旦寫在紙上,總要在“發”後加上“(法)”,這是常識。若問該電視片為何這樣改?先需弄清第二句是不是被當作毛說的話。如是,與第一句相聯,就顯得毛語無倫次,愚味無知。如不是,就成為創作者的“主體意識”:“和尚打傘”可能是用來為生造的第一句打圓場;“無法無天”可能是逆毛澤東的原意而用之。《辭海》對“無法無天”的解釋是“胡作非為,肆無忌憚“,《官場現形記》第十五回:”……一個個無法無天,我們苦頭也吃夠了,實在說不出一個‘好’字。“倘創作者意不在此,還可另作解釋:據《辭海》,“天”也指“所依存或依靠”,則“無天”可指“無所依存”或“無所依靠”,這與“無法”的通常含義“沒有辦法”是一個意思。是否如此,且看下文。

  (二)下文緊接著是:“社會主義要改革,但路子怎麽走?”———這是毛澤東的內心獨白?還是毛向斯諾或其他人提出的問題?若是前者,創作者怎會知道?若是後者,有什麽“有關文獻資料”作依據?這是重大的“政論”問題,不宜一筆帶過。據我所知的文獻資料,“社會主義要改革”這一具有特定含義的概念,是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才開始醞釀、到1980年代才逐步明確的。如果毛澤東在1970年就探討“社會主義要改革,但路子怎麽走”的問題,則從那以後的中國曆史就得重寫了。

  (三)這段解說詞的主旨在於提示毛澤東晚年的“心境”,但筆法曲折,寫成“地動山搖的歡呼卻使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艱難、孤獨和不安”。自1949年開國大典到1970年國慶節前,在天安門廣場多次舉行過數十萬軍民參加的集會遊行,毛澤東多次在天安門城樓上聽到“地動山搖的歡呼”。但創作者告訴我們,毛“從未有過”這種心境。可見,這種心境和這種歡呼不相幹(從1971的林彪叛逃到1976年毛澤東逝世,毛再也未在天安門上聽到那樣的歡呼)。可是在1970年國慶節,毛澤東卻忽然“感到從未有過的艱難、孤獨和不安”了。這部電視片不是故事片,而是政論片,政論總要有論據。這有論據麽?有的。1970年來了個斯諾。毛澤東在天安門上“忽然”對斯諾說:我就像一個……孤僧。孤僧當然“孤獨”。但“艱難”和“不安”同雲遊四方、超凡脫俗的孤僧對不上號。這有論據麽?也有的。毛澤東“無法”解決“社會主義要改革,但路子怎麽走”的問題。

  鑒別史料真偽的工作不容忽視

  臨末,我也談點“體察”吧。該電視片這一段解說詞編織出這樣的圖像:以1970年國慶節的天安門為典型環境,在“人”與“神”之間劃出一道鴻溝,並用“藝術語言”作了鮮明對比———天安門下,“千百萬人”向“已被人們尊崇為神”的毛澤東“山呼萬歲”,而且是“流著淚,淌著汗”,“地動山搖的歡呼”;天安門上,被尊為“神”的毛澤東“卻感到從未有過的艱難、孤獨和不安”。為此,就讓毛澤東說出他從未說過,也決不會那樣說的話,就代毛澤東提出他從未提出而至今也未完全解決的問題。

 創作者創作出已被尊為“神”的“這位偉人的心境”,還要“當年從他麵前走過的你、我、他”去“體察”;並通過電視,還要當年未從他麵前走過的千百萬觀眾去“體察”。從藝術上看,是很有“特色”了,但從政治上看呢?(這是“政論片”呀!)對此,且借用某評論家的兩句讚辭提問:這是“堅持曆史唯物主義的實事求是的立場”、“嚴肅地精選客觀存在的史料”嗎?是“沒有把曆史當做任意打扮的天真小姑娘”嗎?

  不久,聽說胡喬木發現《世紀行》(即該電視政論片,編者注)存在的錯誤,在他的建議下,成立了由當時中宣部王忍之部長負責的小組,核對史實,修改了解說詞,重新配音播放。在這個問題上,我很敬佩胡喬木,也讚成中宣部知錯即改的做法。遺憾的是,刊登過《世紀行》原解說詞的報紙,沒有刊登修改後的解說詞。不久前,仍有人引用杜撰的那句話來貶損乃至醜化毛主席。

  四年後,《黨的文獻》副主編田鬆年向我約稿,我把1990年寫成而未能發表的《毛澤東是否說過“我就像一個手執雨傘雲遊四方的孤僧”?》一文稍加修改交給他,開頭隻說“1990年有關單位拍攝了一部轟動一時的電視政論片”,文中未提片名、單位名、報紙名及評論者名。該文在《黨的文獻》1994年第5期發表。這裏則著重提供有關史料。從中可以看出,連斯諾這樣高尚的人,在特殊情況下也寫過不實之詞。因此,鑒別史料真偽的工作不容忽視。當然,也不能因此而懷疑一切。

  旁讀

    龔育之對此事的一點補充

  熊向暉同誌的文章中講到《世紀行》解說詞中一度出現過一個令人難解的情況。為什麽會這樣呢?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1990年最初拍成的《世紀行》,其解說詞隻是說:1970年國慶節在北京天安門上,“毛澤東忽然對斯諾說:我就像一個手執雨傘雲遊四方的孤僧。明明是億萬人簇擁著他,他卻感到孤獨;明明是地動山搖的歡呼,他卻聽來悲涼。當年,從他麵前走過的你、我、他啊,有誰曾體察過這位偉人的心境。”

  我看了電視片,聽到這段解說詞,給這部電視片的總策劃和總監製分別寫了同樣內容的信,一方麵稱讚這部片子,一方麵告訴他們,所謂“手執雨傘雲遊四方的孤僧”,是斯諾對毛澤東所說的“和尚打傘,無發(法)無天”這個歇後語的誤解。而且毛澤東不是在天安門上向斯諾說的,是後來在同斯諾長談時說的。因此,不合事實,必須刪去。我還說,我查過原始的記錄,我這個判斷是絕無疑問的。然而,我沒有收到任何回音。

  後來報上發表的《世紀行》解說詞,是經過了修改的,仍然保留了那句執傘孤僧,但是,在那句話之後加了八個字:“和尚打傘,無發(法)無天。”我猜這是對我那封信的回應。然而,我認為這是沒有道理的。如果不相信我提供的材料,那就沒理由加上這八個字。如果承認毛澤東講的是這八個字,那麽,斯諾所說的執傘孤僧雲雲,隻能是誤解,沒理由再引用。

  於是,我又寫了一封信,給全文發表了修改後的《世紀行》解說詞的那家報紙的主編,請求發表。依然是沒發表,而且沒有回信。然後,就有了熊向暉同誌文章所說的胡喬木同誌對《世紀行》中的缺點和錯誤的批評以及對《世紀行》認真的修改。不過,還是沒在相應報刊上對此事加以澄清。

  這一年12月26日,電視台放映了一部講毛澤東的短片(不是《世紀行》),其中又說,毛澤東說,他是一個手執雨傘雲遊四方的孤僧。這個不是事實的、基於誤解的所謂毛澤東對自己心境的自白,仍然在中國流傳著!

  為此,我給《人民日報》寫了一封信,希望這樣的誤解不要繼續在中國流傳。很高興,也很感謝,《人民日報》發表了這封信。以上這些經過,寫下來,算是對熊向暉同誌文章的一點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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