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灰色布魯斯
那天早上,我從碼頭邊上的小旅社房間走出屋外,來到休倫湖邊,看到薄霧後麵湖水與藍天清徹地連接在一起,平靜得幾乎失去了真實,讓人覺得,隻要你伸出手指隔空去輕彈一下那尚未醒來的寧靜,就會聽到一聲清脆的破裂。這就是托伯摩裏(Tobermory),一個依附在布魯斯半島尖上的漁港小鎮。
從地圖上看,布魯斯半島像是從安大略腹地伸出的一隻彎彎的犀牛角,向北將休倫湖和喬治灣簡單地一劃而開。在環繞著托伯摩裏周圍十幾平方公裏的水域上,漂浮著大大小小近二十個島嶼,由此組成了加拿大第一個水上國家公園--法森之五(Fathom Five)。按維基百科的解釋,Full Fathom Five 是出自莎翁名劇《暴風驟雨》中的一個成語。原意是在暴風雨中,一條大船遇難了,沉入了30呎(five fathom)深的水底。這點,在坐上遊輪巡弋湖麵時得到了證實。在一處類似峽灣的細長水道中,透過幽幽的碧水,能看到一條淺綠色大船的影子,靜靜地蟄伏在湖底,像是一隻中了魔念的巨大甲殼天牛蟲長年沉睡於此。
布魯斯半島國家公園和法森之五國家公園所在的區域在地圖上被標注為灰色布魯斯,這個稱呼可能是源自嚴寒脅迫的冬季,當陸地上大片的北美落葉針衫在把整體的色調從翠綠轉為稠墨色,冰雪覆蓋的湖麵在陰雲的映襯下由藍白色變成青灰色,整個布魯斯半島的肅殺氣氛肯定是會讓留守在此的人心生沮喪的。而在這風和日麗的初夏,灰色布魯斯呈現出來的美,真就像是一個十六歲少女眸子中淅釋的恬靜和唇齒間綻放的親和,純潔並且迷人。
布魯斯半島為外界所知應該是起自十九世紀的伐木產業。那時人們發現了這裏豐富的原生態林木資源後,就試圖利用水路把采得的原木運送出去。但休倫湖水盡管清澈,接近岸邊的水底變化卻很複雜。經曆了幾次重大的沉船災難後,人們便在周邊的島嶼上建立起有效的燈塔導航設施,以保障往來船隻的安全,這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在離托伯摩裏兩三公裏處的花瓶島燈塔。
從托伯摩裏岸邊向北望去,花瓶島就是一個浮在水麵的橢型綠洲,和其他島嶼沒什麽差別。等坐上遊船繞到島的後邊,就看到了其中的妙處所在。在參差的石崖上麵,矗立著一座通體潔白的燈塔。經過建有燈塔的礁石不久,水邊立著兩塊碩大的灰石岩,在風雨湖水的長期侵蝕下,成了上粗下細的花瓶造型。這就是Flowerpot Island 得名所在,因而也是遊客們慕名必到之處 。說實話,我對這自然天成的花瓶倒沒覺的有太多的稀罕之處,自然界中讓人能對天地造化咂咂稱奇的景致到處都有。從某種角度看,這花瓶石有點象是台灣野柳海濱的美人頭象,隻不過前者比後者似乎還少了許多細膩入微的感覺。倒是花瓶石周邊深淺不一的湖床,將透射下來的正午陽光折返回去,使得眼前純淨的湖水變化著不同層次的顏色,輕風吹過時,眩目的光暈在水麵上跳動,讓掠目觀望的人竟也能隨之心神蕩漾,我這才覺得花瓶島還真不是徒有虛名。當然比起北美那些名聲顯赫的國家公園,象班弗或黃石之類,這裏根本夠不上絕色級別,但事後讓人回味追憶的一定會有這裏的簡潔平靜和從容淡爽。
晚飯是在旅社餐廳的臨湖露台上吃的。當把最後一片喬治灣特產的白魚塞進嘴裏後,我滿意地向後仰直身體,目光投向了泛著金光的湖麵。這時,有一艘雙桅帆船緩緩向碼頭駛來,一個男人在甲板上忙前忙後地收拾繩索,站在舵盤後麵暸望駕船的是長發披肩的女人,整個場景像是取自Alex Coville的畫一般清淡美妙。船漸漸靠近,從桅杆上飄的星條旗知道這是條美國開過來的船。男人古銅色的麵龐,須發皆白,樣子長的像是作家James Patterson。難怪他能寫出暢銷書《Sail》,原來沒事盡駕船到處體驗生活了。想到《Sail》裏描述的情節,我提醒自己最好也留意一下女人的相貌,萬一以後聽到又有帆船上發生的凶案,也能向警方提供點目擊的線索。那女人橄欖色皮膚一頭金發,一手扶舵,一手握個酒瓶在喝著什麽,滿臉盡興後的滿足神態。
在我的朋友Jim帶我坐他的船在安大略湖上兜過一圈之前,我一直以為玩船是富人的休閑遊戲。其實,對於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來說,玩船隻是一種開發和追尋樂趣的方式,而其中也帶有許多對自己在學識技能勇氣和體能方麵的挑戰。Jim七十多歲了,從沒聽說他吃過什麽補品做過什麽養生,但在起伏顛簸的甲板上幹起力氣活來,Jim並不比三四十歲的年輕人笨拙遜色。所以,即便房屋汽車的貸款還沒還幹淨,也得花錢在碼頭上養個泊位,因為這是一種生活態度,是貼近自然的哲學。
How's it going?遞上賬單的中年婦人是這的老板,她身形壯實,臉上線條流暢的笑容讓人知道這是一個開朗熱情的人。閑聊中我們得知,這家旅店一年隻在五月到九月間開張營業,她的小兒子幫忙打理餐廳的生意,到了天冷的季節,大家就會像候鳥一樣跑到溫暖的地方逍遙自在去了。生活就是take it easy,沒必要長年繃著。
2. 古堡之夜
以前博物館給我的印象都是高大上的,這是因為小時候去的有限的幾個被冠以博物館名稱的地方,都是進行革命傳統教育和共產主義品德培育的場所。後來有一次在哥本哈根的大街上,見到一處標著色情博物館的去處,那時年輕,好奇心重,就順著那做成女性器官的入口進去看了個究竟。耳腮發熱青筋亂跳地看完出來,才知道原來這麽反革命的地方也可被喚作博物館。
還有一次去阿拉斯加看冰川的途中,遊輪停靠在一個小鎮。這小鎮其實就是一百多年前打魚的人匯聚而居的一個小漁村,這裏沒什麽特別的人文曆史文化可以向外來的人顯擺,就把一百年前一社交名媛的居所布置整理了一下,變成了當地唯一收費的博物館。我走進這個怯紅怯綠塗染的房子轉了一圈出來,才弄明白它其實就是一個體經營的妓女以前居住營業的處所,現在村裏的後人們一本正經地把門收票,宣傳介紹。
好在我現在居住的大多地區在這方麵的建設還算是說的過去,大大小小的博物館數量不少,其中的安大略皇家博物館和安大略藝術博物館,在外形上雖然沒有北京的國家博物館氣派恢弘,內容上沒有紐約大都會廣博浩瀚,但起碼也是具有國際視野,而且收藏品味不俗。前不久,到位於多倫多城中區的Casa Loma古堡博物館一遊,雖然驚喜不多,倒也不枉見識一場。
Casa Loma在西班牙語是‘山一樣的房子’的意思。這座曾經北美最大的私人府邸是加拿大金融家亨利派李特在一個世紀前花了三百多萬加元,曆時三年多為自己建造的古堡式居所。整個物業占地十公頃,建築麵積超過兩萬平米,坐落在比安大略湖麵高出180米的奧斯汀高地上。估計在一百多年前,湖邊下城區的商業高樓還沒成氣候前,坐在Casa Loma的露台上,就可以眺望安大略湖的波光水色。
我猜亨利派李特應該算是那時候的加拿大首富,據說在他生意的鼎盛期,竟曾掌控著四分之一的加拿大經濟總量。也正是因為有此底氣,他對自己宅院的建造要求是極盡奢華。亨利甚至將古堡中的一個套間按照維多利亞風格細心裝潢打造,為邀請英國王室的下榻做準備。就像十九世紀末期歐洲的上流社會喜歡附庸東方情調以示典雅,這裏還設有一個純中式清朝風情的套間。城堡建好後,Casa Loma理所當然就成為了多倫多上流社會的社交中心,這裏常年住有40名傭人以滿足終日鶯歌燕舞金領粉麵的奢靡需求。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這段桃花扇裏的歌詞活脫脫就是亨利派李特命運走勢的真實寫照。流金的日子僅僅過了十年,城堡的主人就破產了。由於拖欠了巨額的稅費,政府凍結了亨利的財產。幸好亨利平時善待下人,他的司機收留了已經無家可歸的昔日東家。而那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很快淪落成為鬆鼠和浣熊們的樂園。此後Casa Loma幾經轉手,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才重新修整改造變成公眾博物館。現在每到仲夏季節,就會在芳草茵茵的前庭花園上舉辦交響音樂晚會。
由於是露天演奏,場上的氣氛也就不那麽正式,有點像中國擺堂會的架勢,樂台周邊擺上了一圈餐桌椅,這樣大家可以在觥籌交錯舉杯便酌時享受音樂的美妙。
打著黑色領結穿插忙碌的侍者遞上菜單,我有點詫異價格的公允。點了鮮蝦沙拉,小羊棑和奶酪盤,嚐過滋味後也就明白這不過就是西餐大排檔而已。過往的經曆告訴我,要做到講究矯情,正式演奏開始前,是應該手握酒杯social一場的,於是我們也就點了色澤明快的酒水,努出一臉莊重,正襟危坐於嘈雜的人聲中。
那天演奏的曲目是莫紮特的一首G大調弦樂夜曲和柴可夫斯基的弦樂C大調作品48號。我所知老柴寫的純弦樂作品不多,從以前常聽的小提琴協奏曲D大調作品35號,感覺柴老的作品往往能使慣於在寧靜中冥思的人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深沉壯美,有如得到哲人的啟迪。果然,輕快淡爽的莫紮特追著淺黃色的晚霞飄走之後,婉轉深厚的柴可夫斯基隨著夜幕緩緩湧來。
演奏間歇時,長得象是瓦爾特的指揮講了個柴可夫斯基的故事。當年,柴可夫斯基應邀去客座指揮英國指揮皇家交響樂團,排練時老柴感到在座的樂手沒能體會原作的深意,激情不夠。但他基本不會說英語,於是就對大家喊出兩個簡單的詞:多點伏特加!指揮用打著嘟嚕的嗓音說了聲'more vodka'。我這才知道,這位滿臉貴族氣質的音樂大師也喜好這種濃烈奔放的飲料。好的伏特加酒沒有太多的香氣,但酒質純淨清冽,喝到嘴裏舌根後部能感到一絲甘苦相間的餘味。這是一種北方人喜愛的口感,有點像是上好的北京二鍋頭,喝多了會讓人感覺到激情在血管裏的衝撞,但是大腦卻不會昏沉難受。沒準那首如怨如訴的《如歌的行板》就是柴老在半酣的狀態下寫就的,難怪文豪托爾斯泰聽了也會流淚。
以前我想起柴可夫斯基的這段室內弦樂四重奏曲,總會與同樣婉約悲切的《二泉映月》搞混。一到這時,腦子裏兩首樂曲就會串在一起,反複回響。隻不過阿炳編曲的時候可能大多喝的是口感溫順的加飯酒,所以曲子的音調柔弱有餘;如果當時遞上瓶青花瓷二鍋頭,也許曲調會深厚許多。我對《二泉映月》的印象深刻大概是緣於我高中大學階段,那時收音機裏播放的曲目多以弘揚傳統民族文化為目的。中國傳統音樂方麵能稱得上是佳作的原本就不多,當時幹什麽事情又都講究一個階級立場,對於文藝作品的作者更要看重家庭出身。阿炳雖然不算是勞動人民出身,但也能歸類於窮苦大眾之列,當然曲子寫的也確實不錯,於是他就是政治上正確的人物了。政治上一正確就沒有人明說他生活放蕩的毛病了,為尊者諱是中國人最容易進入的主觀唯心主義誤區,如果現在有人為紀念阿炳建立博物館,在讚歎他對民族音樂貢獻的同時,多半不會客觀展現他猥瑣的人世經曆。當然,這事在別的國家也一樣,俄國有的文化界人士就試圖否認柴可夫斯基是同性戀的說法,認為那是對這位偉大音樂家完美人性的詆毀,一部俄國新近出品的有關柴可夫斯基傳記體電影就表明了這個觀點,當然很多人對此並不以為然。
曲終人散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在射燈的映照下,CasaLoma前庭花園噴泉的水柱泛出幽幽的藍光,匆匆離去的人們在塔樓的牆上投下變形的暗影。這讓我突然想起幾十年前聽說過的北京故宮博物院鬧鬼的故事,據說以前有人經常在雷雨交加的夏日夜晚,在故宮深院的牆幃處看到身穿清朝服飾的宮女走動。這事被人傳得活靈活現有鼻子有眼,這就驚動了有關專家在北京晚報上發文給大家解惑。據專家講,這些幻象可能的確是很久以前發生在該處的真實景象,當時特殊的外界自然氣象條件激活了周圍物體的類似於磁質記錄的特性,於是這些景象就像是被錄像了一樣存儲在周邊的物質媒介中。若幹年後,當相同的外界條件再次發生時,就像是錄像機的回放功能鍵被按下,被存儲了的景象就被原樣回放了出來。我情願相信這種專家的解釋是真的,這樣至少能有一種方式將真實記錄的曆史重新展現在後人的眼前。
3. 水至清則無魚
從多倫多往北開車一個多小時處,有一座小城叫柏瑞。這小城蜿蜒在一個叫西姆科的湖邊,安逸嫻靜。西姆科(Simcoe)湖命名源自英國派駐加拿大的第一任總督。從地圖上看,在大湖環繞的多倫多地區,她隻能算是一個小不點,但站在岸邊朝深遠處望去也是天水無際。柏瑞地區緯度較低,即便是在夏日,湖水也是涼涼的;由於湖床是灰石岩層,加上沒有工業生活汙染,西姆科湖水清澈碧透。
西姆科湖的生態環境對於喜愛低溫清水的小嘴鱸魚是得天獨厚的。小嘴鱸魚是生活在北美的一種肉食淡水魚種,以小魚小蝦為食,當它們在遊動中遠遠地瞄見獵物時,就會非常凶猛敏捷地衝上去狠咬一口。從小就在這種優勝劣汰的競爭環境中長大,小嘴鱸魚們也都鍛煉得體型勻稱肉質結實。每年秋風初起楓葉微紅的時候,西姆科湖中當年誕生的小魚苗會成群地巡遊到岸邊覓食,而以此類小魚為主要冬儲能量來源的鱸魚,也會尾隨而至。這樣就為樂於岸釣的業餘釣手提供了難得的品鮮機會。到時候隻需找些小手指粗的鮮蝦掛到細鉤上,就能誘使吃膩了小mino想換換口味的家夥上鉤。我就曾在此偶試身手拉上來一條兩磅多重的鱸魚,回家片開上火清蒸,吃到嘴裏感覺肉質細嫩滑口,極其鮮美。
頭一次從這樣清涼透亮的水中把魚撈上來時,欣喜歡快之餘也不免心生一絲迷惑。中國古時不是有句名言叫作‘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嗎?偉大領袖還以此話點撥過做事過於執著的大將羅長子。怎麽這定理到了加國就失靈了呢?等到把新的一竿甩出去,坐下等著下一撥魚上鉤時又細想了一下,覺得可能還是中國人自古就太機靈了,隻要有魚跑到能讓人看得見的地方,就鮮有能全身而返的。久而久之,魚也學乖了,躲在昏暗處不輕易跑到幹淨的地方來了。再說中國大地本來自然條件就不是太好,水土流失嚴重。北方的山川大河大多是泥沙俱下,南方原本好些,但也架不住中國人毫無顧忌地愛折騰愛破壞的毛病。後漢三國時劉備率軍親征伐吳為關羽報仇,擺開陣勢後,被東吳陸遜看出破綻,一把大火連燒戰營七百裏,弄的沿江岸邊草木全無,等到大雨衝下來,長江還不就混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類似的事情,曆史上不知發生過多少次。周邊大環境如此,魚兒們也就都適應了混沌的生活,反正普天之下沒幾處清白的地界。
去年夏天到加國西北部的Yukon保護區去玩,沿途見到一個碧綠的小湖,像是一枚翡翠嵌在淡黃的沙灘上。走近看時,水麵波紋不動,沒有一絲生命的痕跡,陽光之下的湖麵像是光潔的透鏡,把水底下的沉木放大到眼前,斑紋畢現。聽導遊講,這是一個死亡之湖。湖水中含硫及其他礦物質太多,氧含量極低,別說魚了,連微生物在這水裏都很難存活。所以湖裏的沉木應該是很多年前的,它不會腐爛。這讓我聯想到以前在班弗國家公園,也見過不少這樣的小湖,根據所含礦物質不同,湖水或湛藍或碧綠,清澈見底,也是沒有生物的樣子。我這才明白,水至清則無魚的定理放到加國也適用。
如此看來,毛主席的話沒準真是普世真理。那古語的後半句,人至察則無徒,不就是告訴我們為人處事別太較真,有些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準反而能成大事。這道理在外國應該也是說得通的,講究雙贏精神的西方人都知道在人際交往中,彼此之間的compromise是必不可少的。可是,盡管這教育人要隨和的指示確是正理,但它與偉人的另一名言卻大有矛盾。以前毛澤東為了激勵下屬別怕麻煩幹好事情,就告訴人們,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老人家幹革命風風雨雨幾十年,各種場麵見識得多了,前後圓不過來的話肯定不少,好在他本來就是以實用主義哲學為行事主導,到了後期就更不在乎什麽麵子問題了。但他主管輿論宣傳的親信可是特在意這些,生怕明眼人看出破綻,雖然表麵上不敢質疑探討,暗地裏卻會用隱晦的方式取笑偉大領袖。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北京飯店新樓落成,國務院召集了一批政治上信得過的書畫家,要求他們為此行文作畫,歌頌文革盛世。這幫天天被批鬥和思想改造折騰得惶惶不可終日的文化人,聽說有這等好事,以為時來運轉,哪敢怠慢啊,趕忙使出渾身解數,想以實際行動表達對黨的熱愛和感恩之情。沒想到,作品完成後,交到主審部門手裏,竟被查出很多問題,這就是發生在四十年前的黑畫事件。當時中央美院的黃永玉就是被批判的黑畫家之一,他按貓頭鷹晝間睡覺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習性畫的一幅國畫,被指認為是在惡毒攻擊偉大領袖,用心極其險惡。。。不過,在我記憶裏,那張畫的確沒有什麽美感可言,那貓頭鷹的樣子也確是挺招人討厭的。
4. 秋臨阿崗昆
Ryan是個喜歡戶外活動的人。他平時酒量不高,一兩杯白酒下肚,就會繪聲繪色地講述他和老婆徒步野營的經曆。眾多的故事中,最能引起我興趣的是他們扛著獨木舟,穿越在阿崗昆的山林中,然後從一個小湖劃向另一個小湖。晚上在露營地架起篝火,翻烤剛從湖裏釣上來的小嘴鱸魚。據說有一次露宿忘了把裝有食品的背包拿進帳篷裏,半夜就聽得外麵契叱哢嚓有很大的動靜,拉開帳篷門,用電筒往外一照,就見幾條黑影嗖嗖地躥上了樹。再用電筒往樹上照,忽悠悠有好多雙熒黃色的眼睛象小燈籠似的掛在樹枝上。Ryan嚇得趕緊縮回頭,拉上帳篷門,再就沒敢造次。等到天亮了出來一看,背包被撕得破破爛爛,裏麵的東西淩亂地撒落得到處都是。‘阿崗昆是一個值得去很多次的地方,那裏每個季節都有不同的特點,秋天的景色應該是最棒的!’Ryan臉上泛著紅光向我擔保著,語氣十分誠懇。
既然朋友推薦得這麽執著,阿崗昆當然就成了秋天出行地名單上的必選項了。到了十月初的那個周末,頭天晚上聽到廣播裏介紹說阿崗昆的楓葉現在差不多百分之八十都已經變紅,第二天早上起來也就沒有猶豫,匆匆抓上兩個蘋果,提了幾瓶礦泉水,剛要開車上路,聽見有微信提示。打開一看,是在北京的山友群中有人發提議,說是箭扣長城山坡上的樹葉已經開始發黃變紅,要召集大家明早去爬箭扣賞秋。嗬嗬, 環球與此同涼熱啊。
驅車過了百瑞繼續往北,11號公路就好像是被濃霧纏上了,路邊的景物時隱時現的,看不出個所以然。本來是想到了格來溫赫斯特時,拐出去瞻仰一下白求恩的故居,結果一路總是盯著前麵車的尾燈不敢大意,等迷霧散盡,抬眼望見前方天青日朗,已是過了漢斯威爾。沒能緬懷上國際主義戰士的情操,心中倒也沒添多少遺憾,早就聽說那裏其實並沒有什麽特別吸引人的景致,不過是當地人找個噱頭誘釣老中花錢振興本地經濟罷了。
上了60號公路,道路起伏變化開始明顯,周邊的顏色層次也開始變得豐富立體,精純奪目的紅色和黃色從漫漫的密林中紛擠而出。等真正進入阿崗昆省立公園,對顏色天生敏感的我,欣喜之情已被先頭路上的繽紛幾乎透支光了。
按照事先想定的預案,最好在大批遊人到來之前去搶占公園的製高點,總攬一下阿崗昆秋色的全貌。於是,顧不得細看路邊其他的推薦景點,穿過一條一千多米的小trail,我們站在了Lookout盡頭的觀景石崖上。舉目望去,應該算是層林盡染,但還沒有達到極致通透的境界。最讓我悵然若失的是,以視力所及的範圍,阿崗昆整體上來說天際線太過舒緩順暢,根本沒有那種在北京箭扣的山下向上張望時所見到的,山脊線陡然地下墜而後又急劇地上升的景象。那種對險峻躍躍欲試的向往,可能隻有嗜好野嶺穿越的人才能體會。
由此而言,似乎箭扣山嶺間的野長城還是我更鍾意的秋遊去所。記得有一年十月底十一月初的早冬疾雪過後,我們一行數人來到箭扣做野長城穿越。從箭扣村底上到山頂大概淨高要有七八百米,爬上古長城後向西是往昌平的北京結走,中間要攀爬一道幾乎是銳角的十來米高的懸崖,就是所謂的鷹飛倒仰,由於磚石鬆落,那裏最好是借用攀岩繩索才好通過。那天我們謹慎地選擇了往東去,是最終連通到慕田峪的走法。這中間橫跨一段溝崖時,長城是斷的, 以前不知何人在這留下一截鐵梯子。但登上鐵梯子是要攀上一顆小樹去邁過一道一米多寬的縱深山縫,那天要跨上這梯子是尤其的驚險,腳下岩石濕滑,對麵鐵梯冰冷。好不容易過去之後,突然想起來,這裏好像就是多年前一對北大博士男女在雷雨日攀岩墜崖的地方,一時心裏竟平生幾分後怕。直到轉眼看見一片被冰雪洗淨的紅葉樹林,才又找回豪氣頓生的感覺。
品味起來,箭扣展示出來的是一種滄桑粗曠的美,而眼前的阿崗昆讓人體會更多的竟是一種靜謐嫻淑。尤其是周邊那些星羅棋布的湖泊,讓這片憨暢的大地平添了不少的靈氣。據說,光是阿崗昆公園境內就有大大小小超過一千五百個湖泊,這恐怕是整個華北五省的活水池塘加起來也達不到的數目。從公園出來沿三十五號公路回返,一路上不知經過了多少鏡光明鑒形狀各異的小湖,隨便停下來,進入的都是明信片一樣的風景。黃昏時通過一座鐵橋,剛好趕上長河落日,快速行駛中撇過一眼得到的意境果然是象古詩中說的:一輪殘日臥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的確,阿崗昆真是很美。
5. 馬可麥克美術館
曾經在和友人閑聊的時候,聽說過在克林伯格(Kleinburg)附近有個不錯的Gallery。當時對此並沒有太過在意,在多倫多,自稱是畫廊卻是賣印刷品做鏡框生意的小店到處都是,一個郊野小鎮上的美術館又還能變出什麽新鮮花樣來呢。
感恩節過後接連下了幾場秋雨,隨之而來的偏北風吹落了大部分樹上的黃葉。已經晉升為微信發圖控的太太,覺得前一陣子秋天風情的圖片發得還不夠到位,就執意要我陪她到四下不遠處去巡視探訪一番,期望能在冬天到來前,抓住最後的機會捕捉一些幸存的美景以補憾缺。這倒也好,不如就往西北邊走走去看看克林伯格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們出門沿十六街一路向西,到了易斯林頓大道又向北拐。從一個溫馨精致的小鎮穿過後,走了沒多遠看看前麵路野人稀沒啥意思,就瞅準前後沒車幹脆就地打了個調頭,又氣勢洶洶地殺回了小鎮。定睛看了下路邊的招牌,這裏果然就是克林伯格。小鎮距離多倫多大概40公裏左右,從南到北隻有一條主街橫貫而過,長度也就一百多米,兩邊散落著不少簡潔細巧的精品小店和品味獨特的餐廳酒館。
我正踱著方步閑逛在落葉斑駁的便道上,不經意的眼光掠過遠處一道招貼畫,畫上的幾個大字經過大腦的延遲處理把我已轉向別處的目光又拉扯了回來。Matisse!沒看錯吧,怎麽這裏會有馬蒂斯的畫展。 等我走上近前,詳細看過之後,確定這個名為馬可麥克(McMichael )的美術館當下正在舉辦主題為《伴隨馬蒂斯》的三人展。這真是有點讓我感到意外了。照理說,加國人均收入並不是很高,棗核型分布的大多數中產居民是沒有什麽閑錢去擺弄藝術品的,更別說住在一個孤僻小鎮上的土著村民了。要想借調象馬蒂斯這樣世界頂尖大師的真品前來辦展,所涉及的各種費用姑且不談,主辦方的信譽也不是藏在一個小村子裏的土鱉機構能支撐得了的。試想一下,如果哪天北京一個身居朝陽區高樓群裏附庸風雅的閑人,突發奇想跑到遠郊平穀山村裏轉悠,發現鄉鎮文化館號稱正在舉辦張大千傅抱石真跡展,那麽這位大爺聞言半張著嘴表現出來的詫異沒準就和我此時的心態可有一比。
通向美術館的岔路穿過一片茂密高大的黑鬆林,路邊矗立著一組壯觀的鑄銅雕塑,現代藝術風範十足。我猜我是來對地方了,以這種陣勢做頭盤的不象是小打小鬧的山寨營生。朋友的話應該不錯,這個馬可麥克美術館可能真是個很上檔次的地方。抱著膽小的信徒逢神就拜的心態,我推開了馬可麥克美術館的大門。
在二樓的展廳細細觀賞了兩個半小時,出來不由得輕籲了一口長氣,真不錯!在這四五個展廳匯集的上百幅展品中,的確有好幾幅馬蒂斯的力作,件數雖然不多,但大師就是大師,有他的東西在場,就能讓人心緒盎然。另外兩位陪伴馬蒂斯的畫家,是來自加拿大本土法語區的Morrise和Lyman。他們在二十世紀的前期就結識了馬蒂斯,視他為私人摯友、精神領袖和事業導師。他們兩位的那幾十幅作品從形式和風格的角度評價,也都堪稱精品。看來,流有法國文化血液的魁北克人的確比混著不列顛文化血液的安大略人要有更多的藝術細胞。
馬可麥克美術館坐落在一片廣袤的自然生態保護地旁邊的高坡上,主建築的外形象是一幢簡樸的北美農場莊園,整個院落占地逾十英畝。這裏原來是馬可麥克夫婦在1954年請著名建築師設計建造的私人宅邸,他們自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就開始收集藝術品。到了六十年代中期,決定把已經積累到相當規模的藝術收藏,連同這座巨大的宅院捐獻給安大略省政府作為公益之用。透過展廳邊上的落地大窗,可以俯瞰戶外隨風波動的林海,景色遼闊深遠。門廳側麵的牆上掛著的馬可麥克夫婦的黃銅浮雕像,我認真讀完了銅像下麵鐫刻的對這對慷慨夫婦的讚揚感謝之辭。這樣的詞語我以前見過很多次,最近的一次應該是今年夏天在緬因州Acadia海濱高崖觀景小道上,當人們在炫麗的陽光下領略完大西洋的浩瀚壯美,聆聽過遠處浮標鍾聲的空靈清蕩,轉過頭來就會看到背後石壁上嵌著的那快鐫刻銘牌,流著綠色銅鏽的文字記述了約翰洛克菲勒先生在幾十年前無償向政府捐獻大片土地,資助開發Acadia國家公園以保護自然環境資源的事跡。
走出美術館時,我想起了馬蒂斯說過的一句名言:對於一個真正有創造力的畫家來說,要畫一朵玫瑰是極其困難的事情,因為他要將以前被別人畫過的玫瑰全都忘掉。與之相反的是,對於一個真正有風度的富人來說,要做一件善舉是極其簡單的事情,他隻要記得以前別的有錢人是怎樣做的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