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羅伯特劉。
今天上午特別去了趟南小珠簾胡同,想找一下北京特有的曆史遺留。
導航在一個胡同口繞來繞去,就是到不了目的地。
隻好下車挨個詢問,劉少奇故居怎麽走?
年輕的人都說不知道,一個78歲的大爺告訴我,早拆了。
不僅故居拆了,就連南小珠簾胡同也拆了。看來那些知名的曆史,也隨之慢慢變淡,消失了。
公開資料顯示,劉少奇一生共養育了9個子女,長女劉愛琴最為傳奇。
她出生即被交給漢口一戶工人家庭撫養,7歲又被賣做童養媳,11歲才被接回延安和父親團聚。
一年後就送到莫斯科學習,而後十年間,她經曆了異國殘酷的戰爭,也遇到了浪漫的愛情。
但因為她是劉少奇的女兒,卻不得不放棄做自己。
我11歲那年的春天,日軍飛機正在輪番轟炸漢口,一天中午,我正在家裏劈柴。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沒反應過來,隻聽見有人叫喊——女兒。
我心裏一驚,是媽媽!
果然,媽媽和一個陌生男子出現在了門前。我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緊緊抱著媽媽的雙腿。
媽媽蹲下來摟著我,用那雙粗糙的手給我擦眼淚,說這次就是來帶我回家的。她看起來更加憔悴了,又黑又瘦的。
屋裏的婆婆聞聲而出,媽媽趕緊朝旁邊的叔叔點了點頭。
叔叔三十歲左右,身穿深藍色長衫,頭戴黑色禮帽,很整潔也很親切。他和婆婆比比劃劃、嘀嘀咕咕了很長一段時間。
婆婆陰沉的臉,慢慢出現了笑意。她轉身進屋,拿出來一身半新的衣褲給我,假惺惺說舍不得我就這樣子走。
這張可怕的臉,我死都不想再見了,拉著媽媽趕緊離開了這個“地獄”。
拐過路口時,見有家照相館,叔叔說要給我照張相。
我長這麽大,從沒照過相,也不知道什麽是照相。那天,我照了這輩子第一張照片。
我人生的第一張照片
從照相館出來,叔叔先帶我和媽媽住進了一家旅館,叫媽媽領我去洗澡、剪頭發,給我買來一身漂亮的學生裝換上。
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有穿過這麽好的衣裳,睡覺也舍不得脫。
而住在隔壁的叔叔,每天總是早出晚歸,似乎很忙。
幾天時間很快過去,我很奇怪,叔叔這麽忙,媽媽為什麽不帶我回家,而要住在旅館?
這天,叔叔和媽媽把我拉到身邊,告訴了我一件做夢都沒想到的事。
叔叔指著媽媽對我說:“她是你的奶媽,不是你的親媽媽……”
我頓時目瞪口呆,心裏一團亂麻,隻聽見叔叔說我的親爹在很遠的地方,他是專門來接我的。
一種似曾相識的恐懼感湧上來,我頓時明白了,一下驚叫起來:“媽,你是不是又把我賣到什麽地方!”
我緊緊抓住媽媽,求她帶我回家,不要再賣我了。
從我五六歲記事,我們一家四口人就在貧困中掙紮。父親是個打零工的工人,媽媽替人縫補漿洗,掙錢糊口,我和弟弟負責撿垃圾、煤核、野菜。
我身體弱,經常有病,一發起燒來,媽媽隻能抱著我哭,她待我比弟弟還好,有了吃的也總是緊著我。
我們沒有固定的住處,也沒有什麽鋪蓋行李,一家人今天住在這兒,明天住到那兒。有段日子,我們住在漢口近郊的一處破閣樓裏。
閣樓四壁殘破不堪,到處漏風,裏麵還住著很多窮人,晚上大家擠縮在一起,白天各自出去或找活兒或討飯。
有次半夜裏,我發起高燒,身上出了麻疹。媽媽想留在家裏守著我,可又得出去找生計,就哄我說,幹完活回來給我買一根油條吃。
我自己癱在草鋪上,昏昏沉沉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媽媽才回來,她一進門就趕忙過來摸我的額頭,見不那麽燙了,才長籲一口氣。
媽媽看看我,又望望邊上的弟弟,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在了我的臉上,涼涼的。
我明白了,她一定又沒找到活幹,哪裏還會有油條呢?
城裏的日子實在熬不下去了,父母帶我們離開了武漢,回到鄉下的老家,隻有70多歲的奶奶守著的一間破房子。
8歲那年,奶奶餓得剩一把骨頭,眼看就要不行了。一天,媽媽把我叫到身邊,說明天送我到城裏親戚家去,他們家能吃飽飯。
我哭著鬧著喊著不肯去,可日子輪不到我說了算。
媽媽前腳把我送到,轉身出門,“親戚”後腳就扔給我一把掃帚“幹活”。
從此天不亮,她就吆喝我起來劈柴、掃地、擔水、燒火,稍不高興就拳打腳踢,身上到處是黑紫藍青的傷痕。
小時候媽媽給我紮了耳朵眼兒,戴著一對小耳環,她專挑我耳朵揪,耳洞都拉豁了,流血化膿,疼得我哇哇直哭。
做女奴還不是最可怕的,我其實是他們家買來的童養媳。
好巧不巧,我去沒多久,那個才1歲多的“丈夫”就出天花死了。婆婆罵我給她家帶來了邪氣,害死她兒子,更是不問青紅皂白就打我。
過度的勞累和挨打受罵,讓我的神經極度緊張,得了遺尿症。婆婆隻要發現我尿床,就逼我跪地,把尿濕的褥子蒙在頭上,一跪就是幾個小時。
婆婆家的院角有口深井,井口上沒有轆鏟,有次我去打水,一陣頭暈眼黑,連人帶桶,“咕咚” 一聲掉進井裏。
我被撈出來後,一連燒了好幾天,昏沉中,常夢到婆婆打我,不時發出駭人的驚叫。我真恨不得掉在井裏淹死算了,免得活受罪。
可我如今剛逃離魔窟,媽媽怎麽狠心又要把我賣了!
看著緊張痛哭的我,媽媽向我道歉,說過去都是她不好,這次絕不會賣我。
媽媽又重複了一遍,說她是我的奶媽,叔叔講的都是真話,以後見到親爸爸,就再也沒人欺負我了。
她蠟黃的臉上,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過。我又轉過頭去望著旁邊的叔叔,他隻朝我微笑著點了點頭。
看起來像真的。
奶媽離開後,叔叔把我送到了武漢八路軍辦事處,一個阿姨抱著我親了又親,說我長得真像我的母親。
後來我才知道救我的人是周恩來伯伯
他們隻說我的父親在延安,那我的母親在哪裏呢?怎麽沒人提及。
不久後,幾個跟我一樣,親人在延安的孩子也陸續來到這裏,一天夜裏,我們坐上了一列火車,由武漢發往西安。
我們上的是貨車廂,裏麵有許多用稻草覆蓋著的大木箱子,不知道裝的什麽。大人囑咐我們,如果有人查問,就躺在箱子上裝睡,不要動。
可我躺在封閉貨車的木箱上,怎麽也睡不著。父親會是什麽樣子呢?他為什麽離我那麽遠?為什麽要把我送人?
這一切一切的疑問,在火車轟轟隆隆中,越想越沉重。
我們下了火車後,住進了西安八路軍辦事處。辦事處主任的妻子熊阿姨見我又瘦又小,就把我接到她家住了一周。
她盡心盡力地照顧我,為我加強營養,鼓勵我到院子裏鍛煉身體。雖是短短幾天,但我卻有一種歸家的感覺。
臨別時,熊阿姨告訴我,這次到延安隻能見到父親,因為我的母親何寶珍4年前就犧牲了。
熊阿姨曾和母親一起被抓入國民黨的監獄,她鼓勵我要努力鍛煉身體,將來像犧牲的媽媽一樣堅強。
這是我對母親最初的記憶。
離開西安後,汽車一路向北,在那黃褐色的世界裏,沿途開著一種花,紅白相間,顯得異常的耀眼和美麗。
我好奇問身邊的叔叔,這是什麽花,為什麽那麽好看?
叔叔說那是罌粟,雖然好看,但是有毒。這些是當地軍閥強迫老百姓種的,我不明白這麽美麗的花怎麽會給人帶來災難。
三天後,黃土地上似乎少了些什麽,有梯田,但卻看不到房子,隻見一個個土丘的窟窿處,有人進進出出。
我心裏很好奇,沒有房子,人們住哪裏?
一問,原來人們就是住在那窟窿裏,這叫窯洞。
汽車繼續行駛七天,終於開進了延安城,一排排的窯洞很整齊,很多人在一個山坡上的院子裏等著我們。
剛下車,就有穿軍裝的人笑著對我們說:“喂,小鬼,從敵占區來的?”
我當時還不知道什麽是敵占區,就說從武漢來的。原來武漢在我離開不久後,就被日軍占領了。
我在人群中尋找,誰是我的父親呢?一想到見麵的場景,我就很興奮。
可同我一起來的小朋友都陸續被接走了,最後隻剩下了我自己,也沒有見到父親的影子。
過了幾天,我正準備吃晚飯,外邊有人喊我的名字,說有人來接我了。
我趕緊放下飯碗,跟著叔叔來到了一排窯洞前,隻見門外的土台上拴著兩匹馬。叔叔告訴我,父親就在屋裏開會,一會兒就能見到他了。
窯洞裏一直有人出出進進,我卻不知道有沒有我父親。每見著一個人,我都仔細盯著瞧。
不一會兒,從窯洞裏走出一個人,高高的個子,臉很清瘦。
他身上穿著身幹淨的灰軍裝,頭戴灰軍帽,胳膊上佩著和其他人一樣的袖章,腳穿草鞋,打著綁腿。
不知道為什麽,我下意識地感覺到,這就是我的父親。
還沒等我問,他就大步走過來,拉住我的手上下打量,"愛兒,你來啦。”
他就是我的父親劉少奇。
我站在那兒,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事先想好的話,都不知哪兒去了。
帶我來的叔叔捅了捅我,低聲說:"快叫爸爸。”
我仰起頭望著他,嘴張了張卻叫不出口,又趕緊低下頭。父親笑著拍拍我的肩膀,領著我進了窯洞。
坐下後,他把我摟在懷裏,我感到這樣很別扭,身子一個勁兒往外翅。
父親也不管我,笑著自言自語:"太瘦了,太瘦了。”
旁邊的一位叔叔問我幾歲了,我緊張了好一會兒才能開口說話,就隻蹦出來三個字:不知道。
周圍的人哄地笑了,父親也笑,說我這麽大了,還不知道自己的歲數。
看到大家都在笑我,不知道為什麽,我一下子覺得特別委屈,“哇”一聲就開始哭。
他們馬上不笑了,整個窯洞的氣氛都變了。
父親說我吃苦了,他都知道。他還告訴我,我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
哥哥在湖南老家,很快也要到延安來,弟弟還沒有找到。
我這才知道,為了革命,母親生下的三個孩子,她都沒有機會帶,隻能找關係可靠的工友送養。
像我剛送到養母家時,父親的親屬和舊誼經常給一些經濟補貼,日子還能過得去。後來關係斷了,奶媽不得不送我去當童養媳。
想到還沒找到的弟弟,我的心裏不免也擔憂起來,他的養父母又會怎麽對他呢?
父親講完後,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你要記住,你是黨用幾百塊大洋換回來的,是人民用血汗贖回來的,等你長大了,也要為千千萬萬的受苦人辦事。
那時我並不懂這話背後的含義,也不明白這話的分量。
夜深了,看我困了,父親鋪好被子讓我先睡。等我躺下,他又坐在桌旁,開始寫東西。
我一覺醒來,天已大亮,睜眼一看,父親仍然坐在桌前,小油燈還亮著。
不久,哥哥也被接到了延安。哥哥寄養在大伯父家,但父母長期失聯,他如被人遺忘了一般,在老家成了一個長工、放牛娃。
哥哥來到後,我們一起進了延安保育小學,我上一年級,哥哥上了三年級。
由於日寇飛機經常轟炸,我們無法在教室裏上課,常常挎著馬紮,到寶塔山下、延河邊上去上課。
但我沒想到,連這樣的日子,也這麽短暫。
1939年暑假,在我們準備返回學校的那天下午,父親告訴我們,周恩來伯伯要去蘇聯治臂傷,他決定讓我們一同跟著去蘇聯學習,第二天就要啟程。
第二天清晨,父親來為我和哥哥送行,他站在人群中望著我們兄妹。
相聚僅一年,父親教我騎馬、爬山、吃他最愛的小米飯,教我做人的道理,一切才剛剛熟悉,轉眼又要分離。看著父親瘦高的身影,我哭了。
這一走,我們父女又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了。
1939年底,我們到了蘇聯,莫斯科的冬天比延安還寒冷,但孩子們的心卻歡欣鼓舞。
我們被安排在莫斯科的國際兒童院,這裏的孩子小的3歲,大的14歲,所有女孩子都穿著藍色的連衣裙,白色的內衣,想起過去,簡直天壤之別。
我也很快過了語言關,參加了很多課外活動,結識了各國的小朋友。
1940年冬,我在蘇聯伊萬諾沃國際兒童院
但這樣的美好沒能持續多久,1941年6月22 日,德國法西斯就對蘇聯發動了閃電襲擊。
突然爆發的戰爭,震驚了蘇聯,我們學校自然也無法幸免。
整個伊萬諾沃市日夜在工作,所有的青壯年男人都上了前線,婦女和老人也到工廠去做工。
大大小小的工廠,爐火熊熊燃燒,鐵錘伴著機器轟鳴,不分晝夜地製作前線用的槍支、炮彈和各種軍需用品。
沿著街道兩側,到處都有穿軍裝的人,市裏的醫院也躺滿了從前線撤下的傷員。
兒童院的正常生活也被打亂了,十幾名大孩子報名上了前線;哥哥他們去兵工廠造武器,挖戰壕工事。
像我一樣年齡小的同學,也開始為支援前線參加勞動。
在附近的集體農莊,我們負責收麥子、土豆、胡蘿卜。一雙雙小手凍裂流血,可沒有一個人叫苦喊疼,這和曾經被虐待是不一樣的。
我主動申請到伊萬諾沃紡織廠參加勞動,為前線做軍衣、帳篷,申請到森林去伐木,到市內的醫院救護傷員。
醫院裏,充滿了呻吟、死亡、鮮血,到處可見裂開的傷口,空氣中散發著濃鬱的血腥臭味,一張張沒有血色的臉扭曲著。
由於藥品和床位短缺,很多傷員得不到及時的治療,傷口淤血化膿,殘廢和死亡隨時都在發生。
我隻能一刻不停地抱著一堆又一堆帶著膿血的繃帶,在水池裏洗。手泡得發白掉皮,也不停;一有空閑,我就去給那些傷員唱歌,幫他們寫信。
戰時的冬季似乎比往年來得更早,也更漫長。
德軍對莫斯科的圍困,中斷了物資的運輸,冬季取暖的木柴全部送到了前線。兒童院糧食緊缺,更別提取暖了。
有時睡覺的被子被凍在了牆上,每個同學的眉毛和臉上都有一層白白的霜。教室的牆壁上也凍著冰,鋼筆的墨水也全被凍住,我把鋼筆放進自己的衣服裏,用體溫暖化,再取出來寫字。
為此,前胸和肚皮常常被墨水染得一塌湖塗。但我才不管髒不髒,能寫字就行。
意誌能驅散一個人的軟弱,但卻驅散不了饑餓,我們每天隻能分到幾粒手指肚般大小的土豆。
小時候挨餓,我不懂為什麽,再一次嚐到這種可怕的滋味,我知道是戰爭帶來的災難。
那年的新年,學校給每人發了半塊巧克力,我的一領到就吃了。哥哥卻沒有吃,他用紙包好,給我送來,還說他不愛吃這個。
那時我太年幼,信以為真,一把抓起放在嘴裏,搖頭晃腦嚼了起來。
戰爭漫長又煎熬,每個人都在戰爭中成長,我們開始了生產自救,開荒種地,一直堅持到1945年,蘇聯紅軍打到柏林。
蘇聯本土暫時恢複了戰前的平靜,學校複課,我也迎來一段難忘的青春歲月。
我離開兒童院,去莫斯科通訊技術學校深造,新生報到處,一片繁忙。
我在人群中四處張望,希望能見到一個熟悉的麵孔,但這裏全是一色的深眼窩、高鼻梁,沒有一個東方麵孔。
我有些沮喪地靠著牆邊等著,直到喊我的名字,才抱著通知書和簡曆表跑過去。
當我向老師自我介紹完後,隻見身邊一個人在側目望我。等我擠出人群時,他也跟著我一同擠出來。
這個男生一直跟在我的身後,我甚至都能聽到他的喘息聲。
回過頭,我看到一個長著栗色頭發的男孩望著我,我衝他友好地笑笑,繼續往前走。
他可能是受到我的鼓勵,緊跟兩步上前,問我是不是國際兒童學院過來的,他聽我介紹時提了一下。
男孩很高興地自我介紹,他也是從國際兒童學校來的。我們麵對麵站著,因為共同的學習經曆,聊得很暢快。
他是西班牙人,但沒來及介紹名字,我就跑進了體檢中心,隻聽見他在身後說:
“喂,中國人,請問姓名,分在哪一個係?”
新生的生活豐富多彩,我很快有了新的同學。半年很快過去,我們也迎來第一個和平的新年。
學校禮堂的新年舞會裏,一片歡聲笑語,我在同學的邀約下,也放下手中的書,來到了禮堂。
在“喀秋莎”的樂曲中,年輕人翩翩起舞,我一眼就看到那個英俊的西班牙少年,他正和一位姑娘跳舞,漂亮優雅的舞步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一支曲子奏完,他竟然朝我走了過來,我的心狂跳起來,他彬彬有禮說:
“你好!中國人。”
命運又一次邂逅,兩顆懵懂的心走在了一起。
他叫費爾南多,在無電線係就讀,是西班牙共產黨領袖的後代,他的父母都在革命中犧牲了,他是跟著姨媽在蘇聯生活的。
我和費爾南多
費爾南多幽默又奔放,我們根本都不知道對方的父母和身份,也沒有“門當戶對"的觀念,認定了對方,就這樣戀愛結婚了。
費爾南多不知道自己的嶽父是誰,也不知道嶽父將會對這段婚姻做出何種要求。我曾經想過,丈夫將來要是回西班牙,我就跟他去。
他也說,如果將來我回中國,他就跟我走。
但我不知道,事情並非像我想得那麽簡單。
1949年7月,蘇聯各大報紙紛紛報道,中共中央代表團來訪的消息。
我指著報紙上消息,告訴費爾南多,代表團團長劉少奇是我的父親,你應該去見見他……
還沒說完,費爾南多大笑起來,以為我在開玩笑。
我被他笑愣了,認真告訴他這是真的,而且我還沒有把我們倆的事告訴父親。
這回輪到費爾南多發愣了,他沒有想到,自己娶的竟然是位“公主”!
他這才想起結婚時,姨媽的忠告,你們不僅有不同的國籍,另外,你對妻子的家庭了解嗎?不要被感情取代了理智。
姨媽當時沒有明說,但姨媽應該是想到了一些。事已至此,費爾南多決定跟我一起去見父親。
父女第二次相見,又是十年過去了。父親的頭發比從前白的更多了,可他依然神采奕奕。
他隻是十分簡單地詢問了費爾南多的家庭及個人情況,並用一種命令加征詢的口氣,請他同意留我陪自己住幾天。
父親在蘇聯活動日程排得十分緊張,我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時間同他好好談談家事。
我當時回國決心已定,隻是擔心費爾南多能否同行。回國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但父親仍沒有對我和費爾南多的去向表明態度。
自從費爾南多見到父親那天起,他就不常笑了。我發現他開始經常盯著天空發呆,人也瘦了。回國這件事成了壓在他心裏的大石頭。
那天,我一直等到很晚,父親才回來,我直截了當地硬著頭皮問,費爾南多能和我們一塊兒回國嗎?
父親聽到我突如其來的問話,愣了一下,但他並沒有猶豫,明確表示他不同意費爾南多跟我一道回國。
父親說一是擔心費爾南多適應不了中國文化,他更擔心西班牙國家製度,和我們將要建設的新中國製度是不一樣的,父親說必須要為我的政治負責。
我不明白,雖然丈夫是西班牙人,但他也是共產革命者的後代,我們的理想是一致的,更重要的是我們相愛。
“你首先應該考慮黨和國家的利益。'‘父親語氣堅決,背過身去,不去看我。
我回到房間,蒙上被子失聲痛哭,不知哭了多久。突然有一雙大手在撫摸我的頭,我睜開眼, 父親坐在床頭望著我,外麵天已經亮了。
巨大的心理壓力,一下子擊倒了我,我開始發高燒。父親每天都來看我,卻絲毫不肯讓步。
我們都不理解兩國、兩黨間的微妙關係,那是政治家才會關注的事。
費爾南多請求姨媽出麵交涉,姨媽是西班牙共產黨的領袖,但沒想到,姨媽也從政治角度考量,用冷漠的態度回絕了。
我想不通,費爾南多也絕望了,當時我已經身懷有孕。
我們隻好約定,我先回國,之後一定想辦法讓丈夫來到中國團聚。
1949年8月底,我乘坐父親代表團的專列,離開生活十年的蘇聯,踏上熟悉又陌生的故土。
火車徐徐駛進了站台,新中國的領導人們已在迎候父親歸來,父親微笑著同大家親切握手。
我跟在父親身後,心中沸騰著激動和喜悅。
周恩來伯伯看見我後,先走近前來問候我,他笑嗬嗬地說:“嘀!愛琴長大了!歡迎你回國!”
我剛回答完,就見父親朝站台一側走去,擁抱了一位長相俊秀的中年婦女,轉過身對我說:愛兒,見見你的媽媽。
這是我的繼母王光美,身後還有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那是我的弟弟毛毛。
弟弟3歲時,母親就被捕了,奶媽等了一個月也沒有人來接孩子,她害怕和共產黨人扯上關係,隻能將弟弟過繼給貧民窟的一家工人。
弟弟和我一樣,也一直以為養父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養父有點錢就喝酒,醉了就打孩子,弟弟隻能上街撿垃圾充饑,後來開始在燈紅酒綠的上海乞討。
上海淪陷後,弟弟又到日本人的工廠做童工,經常被工頭打,直到日本人投降,15歲的毛毛弟弟才重新做了報童。
一年後,父親才輾轉找到毛毛,長期的乞討和童工生涯,讓毛毛變得勇敢、堅毅,又敏感、孤僻。
弟弟被找到後,一直在父親身邊。父親對他傾注了極大的關懷,付岀的心血也最多,但也是最令他傷心的。
回國後,我就住進了中南海父親的家。
房子有些老舊,空曠的大房間四壁粉刷得很白,中國式建築的門窗都很大,屋裏有一張單人床、一張桌子,兩把木椅,屋角有一個洗臉架,上麵放著一個臉盆。
這裏的一切是那麽整齊、簡潔,隻是我一人住在裏麵,隻覺得寂靜清冷,心裏不時想到異國的費爾南多。
自從回國後,我很少講話,常常盯著窗外的景色,一盯就是很久。
父親知道我在想什麽,他是不是也怪我的幼稚和任性呢?
一天清晨,隻聽見父親對繼母說:愛琴從小沒在我身邊,身上有不少弱點,現在她回來了,要好好教育她。
繼母理解父親的苦心,笑著安撫父親,孩子從小吃苦,好容易回來了,一切慢慢來。
顯然父親不希望慢慢來,他下命令道:“先把她衣服換一換,像什麽樣子。我今天要送她去學校,她將是一個普通的教師,穿著要樸素。”
回國前,父親讓我做兩套衣服回國時穿,我做了兩套西裝裙衣,父親看到就不滿意了。
我不情願地脫下那套西服裙裝,按照父親的意思穿上了列寧服,偏襟、吊兜、腰間有個布帶子。
我在北師大女附中留
然後隨父親走進了北京師大女附中的校長室,規規矩矩聽父親對校長提要求。
父親說我在學校有兩個任務,就是教俄語和學習中文。不要因為我是主席的女兒,就對我遷就。
他的語氣很嚴厲,像是對小學生講話的語氣,我有些不自在。安排完教學任務,剛說到工資,父親立刻接著說“工資,可以給她夠吃飯的錢。”
一位老師好心建議,俄語教師工資按課時標準是每月800斤小米。
“不行,給她夠吃飯的就行了。”父親很堅決地補上一句。
從師大女附中回來後,我覺得不公平,同樣的工作,為什麽父親隻許我拿別人工資的一半?
想了好幾天,終於忍不住問,父親給我解釋,我剛回國,工作不如其他人熟悉,另外還要繼續學習中文,工資方麵不能同別人相比。
我雖然還不是不明白,剛想解釋,父親一句話回絕了我——"你是我的女兒,要首先替國家著想,這是你的義務。”
看來,我要先適應主席女兒的身份,別無選擇的餘地。
我的中文水平很低,一天我拿著學生名冊,竟發不岀一些人名的讀音。
父親知道後讓我住到教師宿舍去,多些時間學習。不僅如此,他還找來很多著作,讓我學習做筆記,並記錄心得。
有個周末回家,我很開心將一篇學習心得拿出來給父親看,我覺得自己寫得不錯,沒想到父親隻看了幾行,眉頭就皺起來。
父親的嚴厲常令我心中發怵,他指出了其中的四個錯別字。
看著一臉沮喪的我,他這才從桌上取岀毛筆,把錯字、白字一一改過。
想想我白天教課,晚上學中文,工資比別人少一半,還要讀書做筆記,這麽努力,得到的還是父親嚴厲的批評。
我的心裏很委屈,回到自己的屋裏,哭得很傷心。
然而,更加嚴苛的還在後頭。
為了讓我繼續深造,我停了俄語教學,進入中國人民大學計劃係學習,但困擾我的仍是學習中文。
第一學期考試臨近了,所有同學都在緊張地複習講過的課本知識,隻有我還在整天抱著字典認書中生字。
當試卷擺在我麵前時,仍有不懂的地方,一點也沒考慮,我就伸手取岀書包裏的課本,對著查找起來。
沒想到,這種表現在中國稱為——“作弊”。
可想而知,我的考試成績是門門不及格,作弊的行為也被報吿校黨委,校黨委一個電話打到中南海,第二天學校就接到了電話。
父親的回答很簡單:“她不夠黨員標準,你們要嚴格要求。”
不僅如此,根據父親的意見,在支部大會上,同學們熱烈發言,紛紛批評我的作弊行為,最後取消了我預備黨員的資格。
我接受不了這種懲罰,哭了好幾天。
我覺得理所當然的事,在父親眼裏都是不行,他說要我接受思想上的改造。我無比困惑,我不明白自己還要改造什麽?
和同學們談過後,我才知道,在中國考試分數對學生來說,是最重要,也是最嚴格的。
於是,我下決心攻下中文。三年後,我終於成了班上學習成績優秀的學生之一。
如果說作為國家主席的女兒,有一種特殊的話,那就是有更多的不自由。
一次期末考試剛結束,我看門門功課及格,心中一下輕鬆了許多,正好朱敏從蘇聯回來治病,我沒有請假就去陪她了。
我們在北海劃船、頤和園登山。沒想到卻缺席了學校的一場政治學習課,老師找不到我,又一個電話打到了中南海。
當我趕到人民大學,沒想到等待我的是一場批評會,並為此背上了一個“記過”處分。
不僅如此,回到家,父親正臉色陰沉地等著我。麵對父親劈頭蓋臉的指責,我終於按捺不住了,衝父親大聲哭喊起來。
考試早結束了!我不過是和朋友玩一玩,為什麽要給我記過處分?憑什麽說我是資產階級?我一直在社會主義國家長大,根本沒見過資產階級是個什麽樣子!
我聲淚俱下哭訴著,父親再也不是我童年眼中的那個和藹親切的父親了,他隻剩嚴厲、苛刻。
我是他的女兒,是人,不是木頭,父親的慈愛都到哪去了?
我不懂究竟是父親變了,還是自己變了。
磕磕碰碰的三年大學終於畢業,我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沉默、謹慎,又有些憂鬱。
父親對我經常性的批評,讓我變得得謹小慎微。我說不清自己是更成熟了,還是更世故了。
我被分配到國家計委綜合局工作,特別是注意自己的一言一 行、一舉一動,時刻都在擔心是不是違背了父親的要求。
當別人都因為我的身份不敢接近我的時候,我內心也在忍受著莫大的孤獨。
費爾南多不在我身邊,我沒有任何人可以訴說自己心中的苦澀,更不能責備父親對我嚴格的要求。
在家裏我聽到和看到的更多的是父親講的原則,他的原則是不容任何人違背的,在原則之下,無論是誰,全部隻能是服從,再服從。
那種高處不勝寒的滋味,隻有身在其中,才能品味得到。
好在我工作後,經常要到許多地方的工廠、農村搞調査。父親很喜歡聽我講這些來自一線的情況。
我每次出差都認真做筆記,回來向父親仔細匯報,父親認真聽後,不時提出一些問題。
這樣溫馨的時刻並不多。
有一天,我回到家,見父親沉著臉不說話,便回到自己的房中,取出一本俄文小說讀著。
繼母走進來,竟然對我說,父親要過問我的婚姻大事。
我和費爾南多分別幾年了,雖常常接到他的來信,但千裏之遙,不能相見。我總恨自己的懦弱和無能,抱怨命運對自己的不公平。
絕望之中的我曾寫信告訴費爾南多,讓他再去找一位好姑娘吧。
我知道,任憑我們如何思念、如何努力,這段緣分已不可挽回了。
我回國以後,也有許多的追求者,但我的心就如一潭死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會愛了。
父親之前和我提過幾次,但我都以沉默應對,這次叫上繼母,想必是要認真談了。
果然,光美媽媽剛說完,父親就問我怎麽想。
光美媽媽和父親
我知道不能再拖,對父親大膽說:我有兩個意見,第一,我要與費爾南多生活,你們答應他來中國 ……
不等我說完,父親生氣地用手拍著桌子:“不行!告訴你這根本辦不到!這麽長時間了,你怎麽還想著他。”
我一下淚如泉湧,繼母趕緊勸父親別發火,父親站了起來,來回踱步。
我回國後,堅持生下了與費爾南多的兒子,給兒子起名“索索”,這是丈夫姓中的一個字。
剛開始,我們還能相互通信,寄照片,他甚至給孩子寄東西,我們還約好在邊境見麵,但父親知道後堅決不同意。
父親似乎也覺得,不該發那麽大火,又解釋說我和費爾南多不合適,我還太年輕,不懂生活的複雜。
父親繼續說教,要我找一個政治上好的人,說:“看巴彥孟和就是個很好的小夥子了。”
這時,我完全明白了,父親已經為我物色了合適的人選。
我感到無限的悲哀,他為我安排工作、學習,安排行為、思想,甚至安排該和誰組成家庭!既然如此,我說什麽也是多餘的了。
我哭泣著,心中一片混亂。
盡管我已經和父親說了,我們沒有感情。但父親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岀去。
很快,我與巴彥孟和結了婚。
巴彥孟和是位生長在內蒙古的達斡爾族人,他質樸、感情細膩、性格內向,對我也備加愛護。然而,我仍忘不了費爾南多。
幾年後的一天,費爾南多來信了。
信中說,他已與一位俄羅斯姑娘結婚,他們彼此相愛,同時也希望我生活幸福。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拿著信衝進衛生間,控製不了地大哭,我不知道湧流的眼淚意味著什麽,隻覺得那是一種絕望和痛苦。
現在,費爾南多結婚了,我的愛已沒有可以寄托的地方了。
幾天來,我一直在收拾費爾南多和其他蘇聯朋友的信函,將它們一一整理好,然後搬來一個火盆,將那些信函,包括通訊地址全部付之一炬。
我要將所有對往事的記憶,同那些信函一起拋進火盆燒成灰燼,我永遠不想重溫那個多彩、甜美的夢。
1958年,響應國家指示,我和丈夫回到了蒙古老家支邊,這也是父親的意思。
曆經了許許多多人生磨難的我,對生活的理解仍然簡單,我並不清楚自己下放邊疆的實際內涵。
對我來說,並沒有留戀大城市的享樂意識,我已漂泊過了許多的地方,從北京到內蒙古,猶如從漢口到延安,從莫斯科到北京,不過是生活內容有所改變罷了。
我心中隻有一個信念:按照父親的要求,響應黨的號召,是我必須履行的義務。
當我報名下放的消息傳出,綜合局掀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風波,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劉少奇的女兒都報名了,我們還等什麽!報名。
臨別時,父親為我們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家宴,歡送我們,要我去內蒙古慢慢提高自己。
內蒙古自治區政府分配給我兩間土坯小屋,我把裏麵收拾得幹幹淨淨,幾件簡單的家具放進去,便成了家。
自治區計委對我們自然十分歡迎,小土屋每天也是人來人往。我也很快和幾個女同誌成了知己,從生活到工作、從丈夫到孩子無話不說。
新工作很辛苦,要經常下鄉,我一直記得父親曾經多次對我說的話:我們國家還很窮,人民生活還很艱苦。
父親不給我們兄妹寫信,但我每月都給他寫,匯報自己的工作情況,也談一些對形勢的認識看法。
父親和我
有一年,接連數日的瓢潑大雨致使內蒙古發了大水,呼和浩特也被淹了大半,我的小土坯房泡在水裏。
這次我在信的末尾,訴說了自己心中的憂傷:許多人吃不飽,小土坯房被淹,孩子營養不良。
那封信發岀之後,我意外接到父親的一封回信,但上麵寫著:你是革命者的後代,現在吃苦不算什麽……
這些道理我都懂。
因為缺少營養,我得了浮腫病,兩條腿腫得發亮,按下去的手印留下一個坑,經常在工作中昏倒。但我仍主動將配給的一天五兩糧食拿岀一兩退還給國家,隻領取四兩。
我知道節省下來的一兩糧食對我和孩子是多麽的珍貴,但我更知道自己是革命幹部的後代,應把困難留給自己。
即便如此,我也從未向父親講過一句苦。
有一天我正在上班,突然被兒子英英所在學校叫去,說孩子病了。
我把英英接回家,一連幾天孩子不吃不喝,去了幾家大醫院,確診孩子的病是急性黃疸肝炎,危在旦夕!
醫院發出了病危通知,但是沒有肝炎病人急需的藥品——那都是國家控製配給的。
怎麽辦?
我拖著浮腫的雙腿,到處跑著找藥,然而得到的都是一個答複:肝炎藥品急缺,隻能按規定供給。
茫然不知所措的我,在極度絕望之中想起了父親,隻有父親能救我的孩子了!
我跑到長途電話局,撥通了北京家中電話。然而,得到的答複是,自己克服困難!
電話掛斷後,我仍像傻子一樣拿著電話站在那裏,心裏全空了……
沒有一絲力氣的我回到醫院,病床上的兒子已奄奄一息。我肝膽欲裂,那是我的骨肉,一個母親怎麽能眼睜睜看著兒子死去呢?
我徹夜未眠,一大早兒就衝進了自治區政府主席的辦公室,用虛弱、顫抖不停的手撥通了父親辦公室的內線電話。
我一整夜早想好了兩句話,冷冷地對父親說:“英英不行了……如果他死了我就永遠……”
沒等父親回答,我便放下電話,頭也不回地走出自治區主席辦公室。
這時,我已是淚流滿麵。
很快,我接到父親寄來的藥品和一小盒營養品,兒子得救了。
這也是我和我的兒女們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享受的“特權”。
內蒙古如此,其他地方也好不了,不少農村發生了饑荒,出現了大量 "非正常死亡”。
作為主持一線工作的父親,心情怎能不沉重。
1961年,我出差到了北京。父親知道我回來,中午興衝衝趕回家,吩咐食堂師傅多加一個菜,要和我共進午餐。
在福祿居,所有的孩子都去大食堂吃飯,一般不允許同父親一起吃飯。這次我從內蒙古回來,算是例外。
家裏人難得看到父親笑,自然都很高興。我坐在餐桌旁,衛士端來一小碗胡蘿卜燉牛肉。父親對我說,你嚐嚐這個。
在內蒙古吃不上肉的我,立刻像孩子似的吃起來,香得放不下筷子。父親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笑了笑,說:“你吃,你吃。”
衛士看見了,不住地給我使眼色,我一下反應過來,父親還一口沒吃呢。可再看看小碗,裏邊隻剩下一個菜底,心裏一陣不自在。
飯後,食堂師傅才告訴我,其實父親也很久沒吃過肉了。
好不容易熬過三年困難時期,父親在第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再次當選國家主席。
但很快,噩夢傳來。
“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時,我曾存在一種盲目的革命熱情。還接受內蒙古一些革命群眾的委托,到北京幫他們送材料。
當我回到內蒙古後不久,情況就急劇變化。
從北京傳到內蒙古的大字報、傳單中,掲發我父親的“罪行”也越來越多。突然襲來的驟風暴雨,把我打懵了。
父親為革命嘔心瀝血幾十年,怎麽一下子……
我糊塗了!我想不通!
造反派開始在我家院牆上貼出“打倒中國的赫魯曉夫劉少奇”標語,非法對父親和光美媽媽進行批鬥。
內蒙古的大街上,很快貼上大字報,說我是蘇聯特務,不讓我工作,關進隔離室,逼迫我交代父親的“罪行”和還有裏通外國的特務活動,不交代就批鬥。
不僅如此,大兒子被開除軍籍,二兒子被強迫下鄉勞動。還有人說我不滿10歲的女兒寫了反動標語,常常被打被罵,孩子不成人樣,又瘦又髒。
在我苦苦哀求下,總算讓我把孩子帶到隔離室待在一起。
1969年11月12日,父親含冤死去。他的遺物,也被警衛戰士當做“烈性傳染病”患者的衣物而焚燒了。
父親死了兩三天後,才有人告訴我消息,我躲在被子裏哭,不能太大聲,一直哭,哭了兩天兩夜。
我被開除黨籍,被迫離婚後下放到農村改造,後來返回燈泡廠,負責打掃廠裏的廁所和拉車。
無論春夏秋冬,總是一身髒土,滿臉汗水,雙手常常被破玻璃割破,那些紗布從來沒有取下過。
工人們遠遠地偷偷觀察著我,這個大人物的女兒現如今成了 “勞改對象”,感到那麽新鮮和不可思議。
人人都會有父親,而自己的父親是劉少奇,並非我的選擇。
這場“史無前例”的風暴中,我和家人受到的挫折和摧殘,是一般人難以想象的。
大哥被折磨致死,他從蘇聯回來後,成了新中國的核專家,是父親最得意的孩子。
弟弟毛毛被無辜地抓進監獄,平反出獄後,身體和精神長期被摧殘,不久而死,年僅45歲。
父親和弟弟劉允若(毛毛)
弟弟在北京讀完高中後,完全是憑自己優異的成績,考入了蘇聯“莫斯科航空學院”。
求學期間,他遇上一位十分漂亮的俄羅斯女孩子,倆人相愛後,他寫信告訴了父親,希望得到家裏同意,讓他們結婚。
父親大吃一驚,他明白了,弟弟不再提回國的事,原來是因為一個俄羅斯姑娘!
在父親的幹預下,1960年6月,未完成畢業考試的弟弟回到北京。他沒有想到,這便是與心愛的姑娘永遠地分別了。
為了能和戀人再見,癡情不改的弟弟哭著求父親,但父親還是堅持,不準兒子去,也不準女孩來。
弟弟隨後被送往部隊進行思想改造,他不再說話,一個人常默默躲在人群外,他不清楚是他拋棄了生活,還是生活拋棄了他。
他隻有以高強度的軍事訓練,繁重的體力勞動來消耗自己,讓那已十分脆弱的神經變得麻木。
固執的弟弟直至45歲去世,也終身未娶,那俄羅斯姑娘也一直苦等了二十年才結婚。
其他年幼的弟妹,麵對家庭的突變,朋友的疏遠,人們的歧視或惡意捉弄,對心靈的傷害也是終身的。
1979年4月10日,對於我來說終生難忘,接到平反通知後,我跑到家裏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可惜,父親,哥哥,弟弟都沒能看到這一天……
我和丈夫沃寶田,相扶走過晚年
第二年,我調入中國人民警官大學,任外語教授,年輕時積累的俄語專長終於得到發揮,翻譯出版了很多俄語小說、影視教材。
1993年我有幸重返莫斯科,找到原來住的地方,上學的地方徹底變了,同學們都不在了,費爾南多也沒有了。
五年後,我又去,不死心啊,覺得無論死活,好歹也要見一麵,就算不是夫妻,也是同學啊。
同學的女兒幫四處打聽,才得知費爾南多早在六十年代就去世了,車禍,很慘。
我當場就哭了。
想起年少時,我第一次好奇走進舞廳,看到一個英俊的西班牙男孩正在翩翩起舞。一曲終了,他穿過人群,走到我麵前說:
“你好,中國人。”
今天故事中的人,每一個都曾有過熠熠光芒,但一直也都是塵寰之人,哪怕貴為“公主”的愛琴,一生也充斥著流離與苦難。
她剛開始並不情願將自己和父親的事公之於眾,因為回憶苦澀大過甜蜜。直到晚年,她才開始講述。
用寬容、悲憫的語氣詳細記錄下自己的童年和青春,有苦難,也有甜蜜和希望。
她說不抱怨生活給予自己的一切。
時常讀讀他們的故事,也許我們在遇事時,內心就不會那麽無措,然後慢慢曆練,直到自己也和愛琴一樣——擁有一個寬容、悲憫的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