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恐怖秀:
不要讓孩子自己上街,
三周後他們可能會出現在城郊的工廠 |
【北洋夜行記】是魔宙的半虛構寫作故事
由老金講述民國「夜行者」的都市傳說
大多基於真實曆史而進行虛構的日記式寫作
從而達到娛樂和長見識的目的
前幾年在各地跑的時候,經常見到殘疾的乞丐,有大人,有小孩。最近好像少了些,但也會在北京的天橋地下道見到。
每次,我都會想起小時候去大興縣看的“奇觀表演”。一個帳篷裏,有各種走穴演出的團體,其中一種是畸形人體秀。
這種東西,看一次就再也難忘。尤其是,當你了解到,這背後是一個秘密犯罪團夥在操控,表演奇觀的孩子,是人工改造而成。
今天要講的故事,是我太爺爺金木在1916年調查的一個案子。看完有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我太爺爺金木留下了一本民國初年的神秘筆記《夜行記》,裏頭講的都是曆史上沒說的事兒,看似離奇魔幻,卻是殘酷的真相。上圖為金木對這次事件的記載。
事件名稱:奇聞馬戲
記錄時間:1917年1月
事發地點:阜成門外
上個月的一天早上,十三來接我出門,說車行裏一個姓穆的兄弟丟了女兒,能不能幫著找找。
小姑娘四歲,住在朝陽門神路街。
吃過晚飯和鄰居小孩在街上玩,到夜裏也沒回家。
母親上街打聽,一個孩子說,有個大爺拿著好看的畫片兒,小姑娘就跟著去了。
之後,三四天都沒音訊。
家人報了內一區(今朝陽門內地區)警署,卻說城外的事情管不了。
拐孩子的事情,確實難查,尤其是城外的拐子,十分猖獗。
永定門外,阜成門外,經常有“武拐子”在街上遊蕩,乘人不備抱起小孩就跑。
丟掉的小孩,很快會被賣到外地,大點的孩子,甚至會被當做“豬仔”賣到南洋。
我帶十三去了《白日新聞》編輯部,刊了尋人廣告,托幾位記者幫忙打聽朝陽門外的動靜。
下午,又找到韓斌,讓他到東郊警署找人查查。
我很清楚,這些沒多大用,已經這麽多天,拐子很可能已經把小姑娘賣出了北京。
事情過了半個月,沒一點下落。
幾天後,卻又有一件怪事找上我。因為這件事,穆家的小姑娘找了回來。
然而,我卻寧願自己從沒幫上這個忙。
冬至那天,天氣幹冷,我本想和十三在家吃頓餃子,但有人送來名帖,說一位姓袁的朋友請我喝茶。
中午,十三拉我到鼓樓東大街的天匯茶園,那朋友已經在包間裏等著。
竟然是袁寒雲。
他梳著油光的分頭,穿絲綢棉馬褂,一邊跟著台上咿咿呀呀,一邊喝茶。
他身後站著兩個跟班,都是西裝背頭。
我四下看了看,整個包間隻請了我一個。這個少年時結識的朋友,從小就是個人物,出手闊綽。
袁克文(1889-1931),字豹岑,號寒雲,河南項城人,袁世凱次子,民國四公子之一。
三月份,他父親搞了場做皇帝的鬧劇,這事兒我覺得很可笑。但父親歸父親,兒子是兒子。況且,他父親已經死了。
我寒暄幾句,跟他聊最近北京的狀況。
寒雲卻不提政事,跟我講最近新淘來的古錢幣。
聊一半,他忽然停下,說有正事,招呼旁邊的一個跟班,遞上個空白信封。
他前天逛鬼市,發現了一些奇形怪狀的照片,就買下來,想送我做素材。
我一邊接過信封,一邊笑說:“鬼市賣的照片不就是西洋春宮照嗎?你又不缺女人,還喜歡這個?”
寒雲沒笑,說照片不是我想的那種。
打開信封,我不笑了。這確實是“奇形怪狀”的照片。
最上麵一張,是個黝黑的男孩,十幾歲的樣子,兩腿萎縮,以古怪的角度折在身下,站在街邊。
民國時期,北京街頭的殘疾乞丐。
再翻一張,是個十幾歲女孩的側麵照。
女孩衣衫襤褸,抱著一個舊竹筐,坐在街邊乞討。
她梳著鬆散的辮子,頭發耷拉在額頭,仔細看,卻發現眼睛是瞎的,兩塊肉瘤糊在眉毛下麵。
我往下翻,都是身體扭曲的殘廢乞兒,每張照片後麵都記著日期。
時間不遠,就在上個星期。
我問:“是丐幫嗎?”
寒雲沒回答,讓我先看完。
我接著翻,後麵的照片不再是乞兒,卻更畸形。
有個人頭大如甕,看起來十多歲,卻長了個嬰兒的身子。
一個女孩身著戲裝,甩著水袖表演,伸出的手臂卻隻有骨架,光禿禿白生生的。
最後一張照片很模糊,像是抓拍時搖晃了。
照片裏沒有人,中間是個陰森的祭壇,旁邊擺著瓶瓶罐罐,供奉著一個黑木牌位。
我掏出放大鏡看,看牌位上寫的字:雲霄…門。中間兩個字看不清。
我合上照片,點了一根煙,問寒雲照片中是什麽地方。
寒雲說,這是南城的馬戲表演,照片是擺攤的撿來的。
我彎腰用手指在地上擦了擦,拿出一張照片,在角落上抹了抹,相紙上隱約顯出一行凹陷的小字:修德照相號。
寒雲放下茶杯,拿起照片看。
我告訴他,這是修德照相號的專用相紙。拍照的人,應該是連修德。
連修德是修德照相號的老板,算是我的朋友。
我的懷表相機用微縮膠卷,經常借用他的暗房洗照片,平時也有些來往。
清末民初,北京照相館很少,一般稱作“照相號”或“照相樓”。
修德照相號隻有一位攝影師,就是老連。
半年前,他去天津租界跟法國人買了一台二手便攜照相機,經常四處拍照片,調查些古怪的事,但他從不賣這些照片。
這麽多張流到了鬼市,有點奇怪。
我向寒雲告辭,打算去老連那問問。
寒雲叫我別急著走。他招手叫來跟班,說:“把老鍾叫來。”
跟班的出了包間,很快又回來,後麵跟著個中年男人,四十來歲,也梳著背頭,穿著幹練,右手食指帶著個寬邊金戒指。
我看了他一眼,他朝我點頭,眼神銳利。
寒雲介紹,這人叫鍾樹海,是他手下得力的人,在黑白兩道都有些門路。
我有點不解,為什麽介紹這個人。
寒雲認為,照片裏的事看起來不簡單,老連可能遇到了麻煩,有個人幫著,放心。
我謝了他,讓十三先回,和鍾樹海離開了茶園。
到了東四,連修德照相號關著門。
我問一旁的布綢店老板,說已經關了好些天。
我們繞到後門,敲了很久門,沒人應。
正要離開,門裏問找誰。
我說,是金木。
連大嫂開了門,她披著件舊棉襖,好像剛起床,顯得很憔悴。
我問他老連在哪,她沒說話,看了看鍾樹海。
我說:“一起的,這是鍾先生。”
她這才把我們讓進院,關了院門,插上門栓。
老連四歲的獨子,上個月在東四牌樓走丟了。
當天,老連就報了警,卻半個月沒音信,去警署打聽,才知道根本沒立案。
老連懷疑是給拐子拐走了,就自己出門找,來來回回一個多月,老連也失蹤了,一直沒回家。
“金先生有能耐,您一定幫幫我們。”連大嫂說著,就要跪下。
我扶住她,問這段時間,老連有沒有交代什麽話,或留下什麽東西。
連大嫂進堂屋,從供桌上的菩薩像後麵拿出一疊照片,“老連擱下的,說誰也不能給看。”
我翻看照片,也是一些乞丐的照片。
其中一個殘疾乞兒,我見過。
他經常出現在正陽門門樓下,沒有胳膊,用右腳夾支筆,抄寫經書。
我把照片遞給鍾樹海,他翻了幾張,說:“這些可能是連兄弟找兒子時拍的,照片流了出去,應該是暴露了。”
如果真是丐幫,老連可能有危險。
我打算去正陽門,找找那個用腳寫字的孩子。
離開老連家,鍾樹海卻讓我別著急去正陽門。他叫了兩輛膠皮,帶我去了東安市場的東來順羊肉館。
進了館子,鍾樹海叫上一份涮羊肉,半斤二鍋頭。
北京東來順最早創建於1903年,最初售賣小吃,後來加入羊肉,改名東來順羊肉館。
我沒多問,先喝了兩杯,等鍾樹海開口。
他果然有話說,一邊往銅鍋裏夾肉,一邊說:“金兄弟,丐幫這事,我覺得算了。”
我沒接腔,他繼續說:“那連兄弟,我想想辦法找回來,但你要真惹上什麽,沒法和袁先生交代。”
我問他,覺得這事是怎麽回事。
他說:“照片上小孩的樣子很明顯:采生折割。敢做這個的,肯定不是一般的乞丐,背後應該還有人。”
清代掌故遺聞的匯編《清稗類抄》中,有對采生折割致殘乞丐的描寫。
采生折割的說法,最早出現在宋元時期,“采生”是指摘取活體的器官,“折割”就是以刀斧等器械傷害人體。
丐幫用這種古怪殘忍的手法致人殘廢,為的利用畸形的嬰兒或年輕人乞討錢財。
這種罪行,按照明清律法,要淩遲處死。
《明律》 中,對采生折割罪行明確規定要淩遲處死,並流放家人。
我不太相信,采生的事,我確實在史書上見過,更多還是訛傳。
西醫剛進來時,也曾被哄傳是妖法采生。
西醫進入國內時,外科手術曾被當做采生折割看待,引起民眾恐慌。
鍾樹海連喝了幾杯,鼻子有點發紅。
他笑著說:“金兄弟是讀書人,知道的典故多。不過這幫人,就連我們道上的人也難摸得透,還是小心點。“
我想再問,他卻岔開了話題,也沒再勸我。
吃完涮肉,天已經黑透,我和鍾樹海約好,第二天去正陽門找乞丐。畸形表演的地方,他會找人打聽。
這幾年,北京幾道城門附近和公園裏,常年棲息著成群結隊的乞丐,大大小小,有本地的,外地逃荒來的,也有落魄旗人。
北京北海公園的乞丐,照片由美國社會學家甘博拍攝於1917年左右。
我和鍾樹海一早趕去,那個用腳寫字的孩子果然在,穿著破成碎片的棉襖棉褲,卻光著腳丫子,趾頭凍得黑紅。
他斜倚在城門洞的牆上,用右腳夾起一支破毛筆,拋向半空,再準確地接住,然後沾了墨,在宣紙上寫《金剛經》。
因為沒有胳膊,動作搖搖晃晃,扭著脖子維持平衡。他用腳寫的小楷,比我的字好看。
我看了看四周,都是圍觀的過路人,沒看見哪個像是丐頭。
我朝鍾樹海使了個眼色,朝寫字的孩子走過去。
我彎下腰,看他寫字,突然一拍大腿,大聲說:“小幺!你不是宋老三家小幺嗎?你爹正找你呢,胳膊怎麽了…...”
那孩子愣住,寫字的腳丫子停在半空。
我伸手拽他起身,扯住空蕩蕩的袖口便走。
圍觀的都沒反應過來,沒人吭聲。
剛走出門洞,晃出一個人,攔在我麵前,說:“老兄,認錯了人了吧,聊聊?”
這是個比我高出半頭的大塊頭,頭上纏著辮子,鑲了一嘴金牙,正在啃肉包子。
我看了一眼他身後不遠處的鍾樹海,鬆開那孩子的袖口,跟著金牙沿城牆根往西走去。
沿著城牆走了幾百米,牆根蹲著兩個戴皮帽的人。見金牙過來,兩人起身迎過來。
看樣子,我遇到了麻煩。
三人將我圍住,金牙問我:“你認識那要飯的?”
“不算認識。”我說著,往外走。
金牙伸手扒住我的肩膀,手上多了把手刺,問:“你是探子?”
手刺,舊時候用於近戰的一種武器,一般是鋼質或者銅質。
另外兩個皮帽也掏出了刀子。
這種問話,遇到過不少次,我什麽都願意假扮,但就不愛假裝自己是偵探。
我笑了一下,推開他的手,說:“那倒不是,打聽點事,用不著這麽當真。”
“你算哪根蔥哪頭蒜?敢管這事!”
我把手摁在腰裏,打算掏槍,卻聽見鍾樹海的聲音:“你看我算哪根蔥?”
回頭一看,鍾樹海到了跟前。金牙見著他,聲音軟下來,朝鍾樹海點頭哈腰。
鍾樹海掏出煙卷,遞了我一根,說:“這位兄弟是我的人,有事兒想打聽。”
金牙摘下手刺,朝我點頭:“海爺的兄弟,有事您盡管問。”
我點上煙,看看兩個皮帽,也已經收起了刀子,低頭杵在牆根,隨時等吩咐的樣子。
這個鍾樹海,比寒雲介紹的還不簡單。
金牙是個丐頭,前門一帶的丐捐都由他收繳,寫字的孩子,歸他管著。
丐捐,丐幫陋習。每年舊曆二、八兩月,或是端午、中秋、農曆年三節期間,丐頭公然帶領成群結隊的乞丐進入城中,向市麵上的商戶們強打秋風、索討規費。繳納丐捐能避免多次被堵門乞討。
我問他,朝陽門和東四丟了孩子,要找誰問。
金牙歪頭嗨了一聲,說:“這您問錯人了,拐人拍花,我們不幹這個。”
金牙說,用腳寫字的孩子,是他買來的,“貴著呢,用腳寫字的小孩,不好買。”
這丐幫的生意,比我想的要更複雜。
丐幫的人,都分片管理,走街串巷的叫花子,有些並非丐幫的。
這些人明著要飯,暗裏拐人。
還有些穩婆,遇到生女孩不要的人家,就自己養幾個月轉手給人牙子。通州、大興偏僻的鄉裏,也有人挑著擔子賣自己孩子的。
“賣孩子的都弄殘了賣?”
“直接幹這個太危險。宣武門有個女花子,扮成好心老太(女拐子的黑話叫法),摘了個葉子(拐了個女孩),割了手腳筋,背到街上,被人認出來,當場打死!”
金牙說,因為割折的手段殘忍,隻有夠狠的人才做,更多的乞丐是“改相”,把自己裝扮成殘疾人。
鍾樹海打斷他,讓他交代自己都做了什麽。
金牙歎了口氣,說:“我就是個二道販子,倒個手,換換貨。”
“怎麽個倒法?”
“找五嶽門。”
我想起那張照片上的牌位,問五嶽門是什麽。
金牙說,五嶽門是庚子年間冒出來的一個門派,拜雲霄老祖。
五嶽門和丐幫是交易關係,各地的丐頭將買來的孩子賣給五嶽門,五嶽門將小孩製作成各式各樣的殘廢,再賣給丐幫。雖然不便宜,卻能用殘疾乞兒掙來更多錢。
“媽的,五嶽門是厲害,但也太不是東西,我在他們那虧了不少錢!”金牙邊說邊罵。
我問:“既然殘疾小孩掙得多,怎麽會虧?”
“最近戲班子進貨太多,都抬價了!”
“戲班子?”
金牙罵罵咧咧,說:”就是雜耍賣藝的,五嶽門買下幾個戲班子,自己做起生意,讓我們怎麽辦?”
“怎麽才能找到這個五嶽門?”
金牙說,晚上在先農壇有個聚會,各地的丐頭都去,拜見五嶽門門主。
我問能不能帶我們去,金牙直搖頭,“最好別去,這事兒擔不起。再說,去了也白去。”
鍾樹海笑了笑:“意思是我夠不上了?”
金牙也笑,呲起一嘴黃燦燦:“海爺您麵子是大,但是這個五嶽門誰的賬也不買,下手太狠。萬一被蛇咬了,咱也不能咬回去不是?”
我說:“我自己跟你過去,到了地方,什麽也不做,就看看,咱倆也不認識。”
金牙摸著腦袋琢磨了一會兒,答應了。
我看了看鍾樹海,他抽著煙,沒吭聲。
從正陽門回了城,我問鍾樹海,跟金牙什麽關係。
鍾樹海含糊了幾句,沒細說。過了一會兒,又說:“我的身份,跟袁先生有關,不如你改天問他。”
我就沒再多問這事,和他講了朝陽門穆家小姑娘的事,“既然道上都熟,就幫忙打聽打聽。”
鍾樹海一口答應,說記下了。
晚上九點,我和金牙去了先農壇。
這裏前年改成了城南公園,但實在荒僻,冬天基本沒什麽人來。
1916年,廢棄已久的先農壇被政府辟為城南公園,位於現今北京市西城區東經路,為重點保護文物,圖為先農壇的觀耕台。
聚會在先農壇的觀耕台。我們到時,台階上已經站了幾個人,陸陸續續有人聚集過來。一共二三十個,幾乎都穿著長袍馬褂,還有幾個穿西裝的。
我低聲問金牙:“這是丐幫?”
金牙白了我一眼:“大爺,您真以為我們都是穿破爛的?”說完,他讓我別吱聲。
我躲在人群後麵看。
過了一會兒,遠處過來幾個人,在觀耕台四周點上了火把,旁邊的林子被火光映照得影影幢幢。
一頂轎子晃悠悠抬了過來,竟然是個騾轎。
清末民初,由兩匹騾子前後馱著的轎子還很時興,叫騾轎,比人力轎子快。
這應該就是金牙說的五嶽門門主。
騾轎停住,門主沒下轎,隔著簾子和跟班的說了幾句,那跟班朝台階上的丐頭們招了招手,說了聲:“一個個來吧。”
丐頭們一陣議論,上去了一個,向跟班的點點頭,附身在轎子邊上說話。
一個丐頭下來,另一個上去,下來的人有的樂嗬嗬,有的直搖頭,相互聊的都是買賣小孩的黑話。
我有點想笑,拍拍金牙,問他上去要和門主說什麽。
不等回答我,金牙彎腰抻抻衣服,上去了。
金牙上了台階,隔著簾子說話。
沒講幾句,卻大聲嚷嚷起來:“說好的新鮮玩意兒,到現在也沒做出來!我搬來的石頭(指男孩)不下一百個,錢都賠進去了!”
嚷嚷完,金牙拿手拍打轎子,跟裏頭爭吵起來。
台階底下的人鬧成一片,我向前湊了湊,想看看怎麽回事,卻見金牙仰麵一倒,慘叫一聲,從台階上跌落下來。
他掙紮著站起來,捂著唔呀呀地亂叫。見到這情形,下麵有幾人走了。
金牙掏出刀子,朝虛空裏亂刺,揮舞了一陣子,反手往自己胸口就捅,一邊捅一邊喊“捅死你”,連捅了七八刀。
金牙栽到地上,嘴裏咕嘟著血泡子,不知死活。
抬頭看台階上,騾轎已經走了。
剩下的丐頭亂成一團,紛紛往外走。
我跟在一個丐頭後麵,出了先農壇。
走到外麵,我問那丐頭金牙怎麽回事。
丐頭小聲說,這是攝魂術。說完,就匆匆走了。
我回了西四,半宿沒睡,琢磨五嶽門怎麽回事。
在元代的古書裏,我查到了雲霄五嶽神的記載,這是一個湖北山裏土人信奉的一種邪神,能驅使猖鬼。
沈刻《元典章》中,詳細描寫了采生祭神的過程,極其殘忍。
當時的“采生”,是為了祭祀五嶽神。
采生者將兒童綁住手腳,擊打後腦致死,再用尖刀剖開肚皮,取出心肝脾髒,剜下眼睛,砍掉手指腳趾,向神獻祭。
鍾樹海打聽到了照片裏的表演班子,就在阜成門內大街的白塔寺廟會。
第二天一早,我們趕到了廟會。
已近陽曆年,廟會上全是人,很多帶小孩看熱鬧的。
廟會一角,空中飄著一個幌子,上麵寫著四個大字:奇聞馬戲。幌子下麵,是個巨大的棚屋,裏裏外外圍了幾層人。
透過人群,我瞄見棚屋圍牆上畫著奇形怪狀的圖案,人頭蛇,雙生兒,侏儒。圖案一旁,寫了一行字:猴子唱歌,敬請期待。
我們擠到圍牆跟前,門口有人賣票,一人倆銅板。鍾樹海買了票,我們進了場,場中有兩個帳篷,一個寫著“奇聞”,一個寫著“馬戲”。
我們鑽進“奇聞”,裏頭也是人擠人。帳篷裏擺了個很長的弧形舞台,上麵陳列著一排“奇觀”。
我一眼看見白骨精和大頭娃娃,和老連拍的照片裏一樣。
金木手繪的大頭娃娃和白骨精(掃描文件)。
白骨精穿著戲服,頭插花翎,做出戲裏的模樣,水袖一抖,露出兩隻胳膊,胳膊上隻有森森的白骨。
圍觀的人一片驚呼。
那個大頭娃娃趴在台上,每次挪動一下,就像腦袋要滾下來。旁邊是人頭蛇身,應該是障眼法。有個雙生兒,像是個天生畸形。
鍾樹海看得興致勃勃,從頭逛到尾,還跟著其他觀眾起哄。
我不想再多看,去了旁邊的“馬戲”帳篷。
說是馬戲,其實是玩雜耍,跟天橋班子沒差別。
看了一會兒,我又回到“奇聞”帳篷,卻沒看見鍾樹海。
我瞅了個空,擠到前排,靠近白骨精,隔著圍欄叫了她兩聲。
白骨精扭過頭,水袖一斂,朝我施了個禮,還在演戲。
我掏出照片,找出有她的那張,問她記不記得給她拍照的人。
她回過神來,臉上的表情鬆懈下來,靠近一點看照片,一臉不明白。
我給她比劃,“相機,一個黑疙瘩。”
白骨精皺起眉,似乎想起什麽。正要開口,突然看了看戲台盡頭,低頭退了回去。
我一看,是鍾樹海,他從馬戲班子的後台走了出來。
他看了一眼白骨精,問:“怎麽樣?”
我收起照片,說:“啥也沒說,有點傻。我們走吧。”
離開廟會,鍾樹海要拉我去前門吃爆肚。我說家中有事,和他告辭離開。
在阜成門附近繞了一圈,我拐進一個小胡同,抄上近道,跟在了鍾樹海後頭。
他沒去前門,又回了白塔寺。
我不遠不近地跟著鍾樹海,回到了廟會,廟會已經散場,奇聞馬戲也在收攤。
鍾樹海跟收拾場子的人說了幾句,就進了棚屋。
這時,天已經暗下來。我跟著散場的人群走了一會兒,找到奇聞馬戲棚屋後頭的一處空隙,扒開個口子,鑽了進去。
裏頭的兩個帳篷已經亮了燈,但不知道鍾樹海進了哪個。
我躲在角落裏,等他出來。
突然,後背被人拍了一下,回頭看見一隻骷髏手,我差點喊出聲。
白骨精站在我身後嘻嘻笑。她換上了棉衣,頭上梳起了一條辮子,和外麵的姑娘沒什麽兩樣。
我看了看四周,問她:“你可以隨便跑?”
白骨精抬起骷髏手,手上掛著一個小木桶,“我給班主打水。”
我問她:“你們班主是誰?”
“班主就是班主,他和你的朋友在大帳篷裏。”
我又掏出那張照片,問她是否見過老連。
“他被抓走了,你也快跑吧。”說完,她拎起木桶走了。
我溜到最大的帳篷邊,找了個沒燈光的地方蹲下,聽見裏麵有人說話:“這件事還得靠鍾老大幫忙。”
“門主的意思是?”這是鍾樹海的聲音。
我往帳篷上貼了貼,兩人卻突然不吭聲了。
這件事果然是五嶽門幹的,而我要對付的,又多了一個人。
二十四號早晨,我又找了鍾樹海去阜成門看奇聞馬戲。
這天,是猴子唱歌露天表演。
馬戲班子圍欄外人貼人,我擠了一身汗。
戲台上,一個打扮成老頭的中年人,手裏牽著一隻黑不溜秋的猴子。
這隻猴子個頭很大,穿著個棉背心,走起路來搖頭晃腦。
老頭虛晃一下鞭子,猴子就開口念起唐詩,韻律節拍,分毫不錯。念完唐詩,又唱起了窯子裏的小調。
台下人群鬧哄起來,小孩坐在大人肩上,拍手叫好。
我隔著幾層人看了看鍾樹海,他正往台上扔錢。
我慢慢挪到圍欄側邊,點了根煙,用火柴燒著了圍欄上蓋的黑布,轉身往外走。
很快,圍欄冒起了煙,有人大喊失火,人群往外湧散。
台上馴猴的老頭大聲吆喝,抄起台上的一塊幕布撲火。
猴子立在那裏,瞪大眼睛往人群裏瞅,也不慌張。
我趁亂擠進圍欄裏,爬上戲台,一把扯過猴子的前爪,問:“你是猴是人?”
猴子張大嘴巴看著我,沒說話。我捏了捏猴爪,毛茸茸,軟綿綿,不像假的。
老頭衝過來趕我,我抱起猴子想走,一轉身撞在一個人身上,是鍾樹海。
他看著我,說:“金先生,這猴子隻會唱歌,不會說話。”
腦後一陣悶痛,我登時暈了過去。
醒來時,眼前還是黑的,腦袋疼得厲害,胃裏直犯惡心。
掙紮了一下,手腳都綁著,我應該在一個木箱子裏。木箱子搖搖晃晃,好像在車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停下,箱子打開,我被拖了出來。
已經是晚上了,周圍一片黑森森,像是城外。
兩個人站在麵前,舉著火把。
一個戴棉氈帽的,留著山羊胡子,另一個,是鍾樹海。
兩人手裏都拿著槍。
我看著鍾樹海,問老連的事是不是和他有關。
鍾樹海哼了哼鼻子,沒說話。
山羊胡子舉起槍,說:“本來你死了肯定是個麻煩,不過有老鍾在,袁公子那邊也好交代。”
我心裏罵了一聲操,又看看鍾樹海。
火光一閃,槍響了,我閉上眼。
再睜眼,沒死。
山羊胡子栽倒在我麵前,鍾樹海先朝他開了槍。
鍾樹海走過來,解開我身上的繩子,把槍遞給我,“從你身上摸來的,還你。”
我接過槍,果然是我的,大聲罵了一聲操。
鍾樹海拖了山羊胡子的屍體,丟進林子,套上馬車,帶上我回城。
他這套把戲,把我唬得不輕。
坐在馬車上,我暗中攥了攥拳頭,使不上勁兒。
我問他怎麽回事。
鍾樹海說,找人打聽這馬戲班子時,就探了個底兒,這裏的班主是他以前的師弟。他原想和師弟商量,把我盡早打發走,卻沒想到我在戲台上鬧了起來。
我又罵了他幾句,說:“你也真敢玩,對自己槍法那麽自信?”
鍾樹海大笑,說:“真把你賠進去了,我也沒辦法,最多就是跟袁公子散了。”
我問他究竟什麽人。他收住了笑,伸出右手,向我比劃了幾個數字:三,八,二十一。
這是洪幫的幫中暗號,意思是“洪”。
洪幫的源流,言人人殊,從來不一致,因為它化名特多,有紅幫、三點會、三合會、三河會、天地會、致公堂等等;尚有分支別名,不勝枚舉。圖為洪門腰牌。
我沒說話,他繼續說:“其實幫你不全是袁公子的麵子,我不是他的家奴。如果有了別的門路,打個招呼就走。隻是這個五嶽門,幹的是該千刀萬剮的陰損事,我可不想斷子絕孫。”
我問他大頭娃娃和白骨精怎麽回事。
鍾樹海停下馬車,給我遞了跟煙,講了從班主那聽來的兒童改造秘術。
五嶽門將買來的半歲大嬰兒,放進一個小壇子裏,隻留個腦袋在外麵。
壇子底上開個洞,供屎尿流出。
精心喂養小孩幾年,腦袋長大,身子不變。長大十歲,敲碎壇子,就成了大頭人。
白骨精則更像古代“折割”,用細繩把小孩胳膊紮緊,時間一久,胳膊血液不通就壞死,皮肉腐爛,隻剩骨頭,再用藥,不讓小孩發炎死掉。
“但是,碎骨頭怎麽連綴起來,我那師弟也不明白,全是五嶽門門主的邪術。”
“這門主是誰?”
“不太清楚,隻知道叫金無影。”
回到城裏,我想將事情交給巡警,鍾樹海不讓。
他認為,這是“道上”的事,就要用他們的方法解決。
鍾樹海已經打聽到五嶽門的老巢,就在阜成門外護城河附近。
二十五號夜裏,下起了小雪。
鍾樹海帶我來到阜成門城門樓上,西邊護城河岸邊的一片院子,就是金無影的住處。院子中間,有一片巨大的樹蔭,把房子遮得嚴嚴實實。
阜成門城門樓,當時北京幾乎沒有樓房,站在上麵可以看到城內外。
雪越下越大,我們看到的,就剩一片灰白的陰影。
淩晨一點多鍾,鍾樹海叫的人到了,三十多個。
這是個奇怪的隊伍,有叫花子、流氓,天橋賣藝的、算命的,還有胡同裏挑糞的。唯一相同的是,一人手裏一把槍。
半個時辰後,這個雜牌隊伍強攻進五嶽門的院子,見人就開槍。
我問鍾樹海:“這就是你們道上的方法?太不講究了。”
他笑了一聲,“已經得罪了五嶽門,就得罪到底,難道敲門進去聊天嗎?”
兩根煙的功夫,院裏的五嶽門門徒就被打散了。在院子的西偏房裏,我們找到了一群小孩,年紀最大的也就十歲。老連也綁在裏頭,但卻沒找到他兒子。
解開老連,他講了調查五嶽門的事情。
兒子丟了之後,他就懷疑人販子和丐幫,報了警察卻始終沒消息,於是就自己調查,暗地裏跟著幾個丐頭,一路拍了照片。
奇聞馬戲的照片,則是在廟會偶然拍到的。他覺得太蹊蹺,就連續拍了幾天,結果被戲班的人當做探子抓了起來,相機和身上照片都丟了。
老連帶我們去了後院,尋找金無影。直覺告訴他,兒子一定在五嶽門手裏。
後院沒人,隻有一棵樹冠巨大的老榆樹,看起來有上百年。
榆樹底下,立著個一米多高的蠟炬,劇烈地燃燒,黑煙直往上竄。
老連突然大喊了一聲,伸手指著那蠟炬。
蠟炬是用人做成的。
一個女子赤裸著,渾身包裹一層半透明的蠟膜,綁在一個立木上。她的頭向後仰著,嘴巴大張,燃燒的燈草,就從她嘴裏吐出來。
一雙骷髏的手,環繞在脖子上,她是奇聞馬戲的白骨精。
所有人都被這詭異的蠟炬震住了。
我看看鍾樹海,他和那群“道上”的,也呆在原地,不知該不該衝過去。
“金先生,這個禮物怎麽樣?”榆樹後麵傳來一個男人聲音,“把內髒掏幹淨,用蠟水浸透,費了我不少功夫。”
那人從榆樹後麵走出來,站在陰影裏。
“還有這個,你見過的,我試了上百個小孩,才成功這一個。”
他從身後牽出了一隻猴子。
這人大概就是金無影。
他相貌實在普通,穿著件長棉袍,戴著氈帽,看起來不過三十多歲,要是走在路上遇見,可能我都不會回頭看。
金無影一隻手抱起那隻猴子,說:“這孩子給我陪葬吧。”
老連瞪著金無影,突然發出一聲尖利的嘶吼,衝了過去。
我一把沒拉住他,跟了上去。迎麵一股濃重的火油氣撲過來。
鍾樹海大喊:“快走!”
一聲巨響,蠟炬爆了,一團火球騰空,老榆樹轟地燒了起來。
我拉住老連往回撤,他使勁掙開,往火裏鑽。
我抓起地上散落著幾個麻袋片兒,扔到院裏的水缸裏浸濕,披在身上,也衝進了火裏。
蠟炬很快燒沒了,白骨精也燒起來,散出一股皮肉味。整個老榆樹被火焰籠罩,燃燒的樹枝不斷往下掉。
眼鏡被煙熏得一片黑,我摘掉放進口袋,眼前一片模糊。
老連跪在樹下,抱著那隻猴子,發瘋一樣嚎叫。
我從來沒聽見過人類發出這樣的聲音。
火勢太旺,我試了幾次也沒把老連拉出來,他身上很快著起來,嚎叫聲戛然而止。
繞著榆樹看了一圈,卻不見金無影的屍體。
他剛站著的地方,樹上有個打開的洞口。
我扔掉身上已經著火的麻袋片,鑽進了樹洞。
樹洞下麵是空的,連著一條漆黑的地道。
我摸了摸手兩邊的泥土,很堅硬,應該是很久以前挖的。
我脫下外衣,向前爬去。
不知道爬了多久,終於到了盡頭。洞口竟連到了山裏。
天已經亮了,雪也停了,太陽很大,一片刺眼的白。
四周是一片稀稀拉拉的槐樹林子,林子裏停著一輛馬車,卻沒有馬。
我掏出眼鏡戴上,拔出槍,慢慢走到車篷前。
突然,從身後伸出一隻手,袖口往我臉上一招。一股腥臭嗆進鼻子裏,我瞬間覺得頭暈眼花,差點吐出來。
我轉過身,舉槍瞄了幾下,卻不見人。
我開始耳鳴,一片尖利的嘈雜聲湧進腦子裏,混著老連死前的尖叫,頭疼得厲害。
天空旋轉,太陽越來越大,周圍的樹都變了形,我扶住一棵樹,不讓自己倒下。
遠遠看到金無影正在走出林子,我朝他舉起槍。
這時,我腳下的影子突然動了,嗖地一下卷起來,張牙舞爪撲向我。我嚇得瞪大眼睛,朝影子使勁開槍,一口氣打完了所有子彈,什麽也沒打中。
那影子伸出黑手,掐住我的脖子。我雙手亂抓一氣,什麽都抓不到。
我放下胳膊,讓自己冷靜了幾秒,猛然想起金牙死的樣子。
他一定也中了致幻藥,揮著刀子要捅的,大概也是自己的影子。
我從口袋裏掏出鋼筆,擰開筆帽,朝自己腿上猛紮下去。
太爺爺金木的犀飛利牌鋼筆,1913美國產。
鑽心的疼,但幻覺消失了。
我倚在樹上,使勁喘著,麵前什麽也沒有,影子老老實實地待在地上。
一瘸一拐追到林子盡頭,金無影早沒了蹤影。
鍾樹海和幾個手下人,從洞裏跟了過來,幫我包紮了腿上的傷。
五嶽門的大火燒到中午,老榆樹成了一塊黑疙瘩。
內四區(今北京阜成門往東到西四大街一帶)警署來了人,抄查了五嶽門。
護城河邊的泥地裏,挖出了幾十具小孩的屍體,生前都慘遭折割,斷手缺腳。
有的屍體是新埋的,身軀完好,卻皮肉模糊。
警察搜出了一個大木箱,箱子裏裝滿了許多木製的小孩,栩栩如生。每個木人都有殘缺,沒有胳膊,沒有腿,或是沒有眼睛鼻子。
據抓獲的門徒交代,這是前清傳下來的儀式:讓小孩自己挑選木人。選到缺手的,就砍掉雙手,選到沒眼的,就刺瞎兩眼,傷口愈合後,就賣給丐幫。
袁枚《子不語》中講述的一件采生折割案件,裏麵有類似太爺爺見的木人。
會唱歌的猴子,則是用三五歲的小孩改造成的。
他們先用藥膏把小孩身上的皮膚腐爛,再用猴毛燒成灰,混合一種藥膏,敷在全身。
內服一種藥劑,讓傷口不發炎,等傷口愈合,身上就會生出猴毛,還能長出尾巴。
這種方法,很難成活,有的孩子幾天就死了。
到底用了什麽藥,隻有金無影知道。
我告訴鍾樹海,這個方法不太可信,大概是裝神弄鬼的把戲。
更可能的真相是,等小孩皮膚愈合,傷痂脫落以後,為了維持小孩獸形,他們會給小孩粘上完整的獸皮。
警察把五嶽門抓的孩子帶回警署,有一半孩子說不清自己的家在哪。
除了有在警署報案登記的孩子,剩下的都送去了育嬰堂和救濟所。
我把事情講給了連大嫂,沒提孩子被做成猴的事情。
連大嫂很平靜,說:“我早就沒想他們能回來了。現在,至少爺倆團聚了。”
陽曆年過後,我又去了寒雲家一次。
一是因為,我想知道,除了世人皆知的袁公子,他還是個什麽人。
二是因為,還想再問問鍾樹海,朝陽門那個姓穆的女孩後來有消息沒。
鍾樹海卻已經離開寒雲,去了廣州。
我問寒雲,他除了人人知道的袁公子,究竟還有什麽神秘身份。
寒雲沒回答,拿出兩枚徽章給我看,一個上麵有艘帆船,寫著四個字:義氣千秋。另一個,中間有個大大的“義”字,四周印著“中華共進會會員證”和幾顆五角星。
青幫(清幫)是清雍正四年(1726年)翁岩、錢堅及潘清三人所創,徒眾昔皆以運糟為業,為民國時期民間三大幫會組織(青幫、洪門、哥老會)之一。圖為青幫徽章,袁寒雲是天津青幫幫主,大字輩大佬。
我心裏明白,就不再提這事。
我問他,知不知道我托鍾樹海打聽穆家女孩的事。
寒雲說他知道,“這個女孩,其實老鍾已經安排人找到了,但也算沒找到。”
我說不明白。
“上星期,在天橋找到了這孩子,眼睛已經瞎了,送回家去,她父母哭得很厲害。”
“這不找到了嗎?”
“可是,過了幾天,我的人又在街上見到了這孩子,在前門大街討錢。找到丐頭一問,這孩子隻在家呆了一天,就又被父母賣掉了。”
說完,寒雲又補上一句:“聽丐頭說,孩子的母親,是按嫁女兒的價格要的錢。”
我不知道再說什麽,和寒雲幹坐了半天,就起身告辭了。
太爺爺在筆記中說,沒抓到金無影,很是懊惱。
我想,之說以懊惱,不僅僅因為是跑了一個罪犯,更是因為,他努力之後,卻發現一切還停在原地。
在整理這篇故事時,我查了一些當時的資料。
1913年,英國人季理斐在《興華報》上說,當時城市裏人販子“結隊成群,爪牙四布……二三鄉裏小兒直不啻釜中魚俎上肉。”
太爺爺遇上的,確實可怕,但卻隻是零星一點。
在檔案館,我查到一張美國社會學家甘博1917年在北京一座寺廟裏拍的照片。
美國社會學家甘博拍攝的寺廟小鬼。
照片上是個石頭雕刻的地獄小鬼,雙手雙腳被繩索綁在身後,趴在地上。據說,這是生前作惡太多,將要受刑的小鬼。
我看到這個小鬼,想到太爺爺記載的畸形乞兒,那些扭曲的身體和小鬼沒什麽兩樣。
在我們接受的語文訓練中,有個短語叫“萬惡的舊社會”,幾乎可以做萬能詞,來為很多殘酷曆史做總結。
事實上,社會本是沒有善惡屬性的。
人心畸形了,便有畸形的驚悚出現,驚悚多了,社會就萬惡了。
這事兒,不分新舊和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