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恐怖秀:不要讓孩子自己上街,三周後他們可能會出現在城郊的工廠

中國恐怖秀:

 

不要讓孩子自己上街,

 

三周後他們可能會出現在城郊的工廠 | 

 

 

金醉 魔宙 2016-10-29 22:28

 

【北洋夜行記】是魔宙的半虛構寫作故事

由老金講述民國「夜行者」的都市傳說

大多基於真實曆史而進行虛構的日記式寫作

從而達到娛樂和長見識的目的

 

前幾年在各地跑的時候,經常見到殘疾的乞丐,有大人,有小孩。最近好像少了些,但也會在北京的天橋地下道見到。

 

每次,我都會想起小時候去大興縣看的“奇觀表演”。一個帳篷裏,有各種走穴演出的團體,其中一種是畸形人體秀。

 

這種東西,看一次就再也難忘。尤其是,當你了解到,這背後是一個秘密犯罪團夥在操控,表演奇觀的孩子,是人工改造而成。

 

今天要講的故事,是我太爺爺金木在1916年調查的一個案子。看完有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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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爺爺金木留下了一本民國初年的神秘筆記《夜行記》,裏頭講的都是曆史上沒說的事兒,看似離奇魔幻,卻是殘酷的真相。上圖為金木對這次事件的記載。

 

事件名稱:奇聞馬戲

記錄時間:1917年1月

事發地點:阜成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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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的一天早上,十三來接我出門,說車行裏一個姓穆的兄弟丟了女兒,能不能幫著找找。

 

小姑娘四歲,住在朝陽門神路街。

 

吃過晚飯和鄰居小孩在街上玩,到夜裏也沒回家。

 

母親上街打聽,一個孩子說,有個大爺拿著好看的畫片兒,小姑娘就跟著去了。

 

之後,三四天都沒音訊。

 

家人報了內一區(今朝陽門內地區)警署,卻說城外的事情管不了。

 

拐孩子的事情,確實難查,尤其是城外的拐子,十分猖獗。

 

永定門外,阜成門外,經常有“武拐子”在街上遊蕩,乘人不備抱起小孩就跑。

 

丟掉的小孩,很快會被賣到外地,大點的孩子,甚至會被當做“豬仔”賣到南洋。

 

我帶十三去了《白日新聞》編輯部,刊了尋人廣告,托幾位記者幫忙打聽朝陽門外的動靜。

 

下午,又找到韓斌,讓他到東郊警署找人查查。

 

我很清楚,這些沒多大用,已經這麽多天,拐子很可能已經把小姑娘賣出了北京。

 

事情過了半個月,沒一點下落。

 

幾天後,卻又有一件怪事找上我。因為這件事,穆家的小姑娘找了回來。

 

然而,我卻寧願自己從沒幫上這個忙。

 


冬至那天,天氣幹冷,我本想和十三在家吃頓餃子,但有人送來名帖,說一位姓袁的朋友請我喝茶。

 

中午,十三拉我到鼓樓東大街的天匯茶園,那朋友已經在包間裏等著。

 

竟然是袁寒雲。

 

他梳著油光的分頭,穿絲綢棉馬褂,一邊跟著台上咿咿呀呀,一邊喝茶。

 

他身後站著兩個跟班,都是西裝背頭。

 

我四下看了看,整個包間隻請了我一個。這個少年時結識的朋友,從小就是個人物,出手闊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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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文(1889-1931),字豹岑,號寒雲,河南項城人,袁世凱次子,民國四公子之一。

 

三月份,他父親搞了場做皇帝的鬧劇,這事兒我覺得很可笑。但父親歸父親,兒子是兒子。況且,他父親已經死了。

 

我寒暄幾句,跟他聊最近北京的狀況。

 

寒雲卻不提政事,跟我講最近新淘來的古錢幣。

 

聊一半,他忽然停下,說有正事,招呼旁邊的一個跟班,遞上個空白信封。

 

他前天逛鬼市,發現了一些奇形怪狀的照片,就買下來,想送我做素材。

 

我一邊接過信封,一邊笑說:“鬼市賣的照片不就是西洋春宮照嗎?你又不缺女人,還喜歡這個?”

 

寒雲沒笑,說照片不是我想的那種。

 

打開信封,我不笑了。這確實是“奇形怪狀”的照片。

 

最上麵一張,是個黝黑的男孩,十幾歲的樣子,兩腿萎縮,以古怪的角度折在身下,站在街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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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時期,北京街頭的殘疾乞丐。

 

再翻一張,是個十幾歲女孩的側麵照。

 

女孩衣衫襤褸,抱著一個舊竹筐,坐在街邊乞討。

 

她梳著鬆散的辮子,頭發耷拉在額頭,仔細看,卻發現眼睛是瞎的,兩塊肉瘤糊在眉毛下麵。

 

我往下翻,都是身體扭曲的殘廢乞兒,每張照片後麵都記著日期。

 

時間不遠,就在上個星期。

 

我問:“是丐幫嗎?”

 

寒雲沒回答,讓我先看完。

 

我接著翻,後麵的照片不再是乞兒,卻更畸形。

 

有個人頭大如甕,看起來十多歲,卻長了個嬰兒的身子。

 

一個女孩身著戲裝,甩著水袖表演,伸出的手臂卻隻有骨架,光禿禿白生生的。

 

最後一張照片很模糊,像是抓拍時搖晃了。

 

照片裏沒有人,中間是個陰森的祭壇,旁邊擺著瓶瓶罐罐,供奉著一個黑木牌位。

 

我掏出放大鏡看,看牌位上寫的字:雲霄…門。中間兩個字看不清。

 

我合上照片,點了一根煙,問寒雲照片中是什麽地方。

 

寒雲說,這是南城的馬戲表演,照片是擺攤的撿來的。

 

我彎腰用手指在地上擦了擦,拿出一張照片,在角落上抹了抹,相紙上隱約顯出一行凹陷的小字:修德照相號。

 

寒雲放下茶杯,拿起照片看。

 

我告訴他,這是修德照相號的專用相紙。拍照的人,應該是連修德。

 

連修德是修德照相號的老板,算是我的朋友。

 

我的懷表相機用微縮膠卷,經常借用他的暗房洗照片,平時也有些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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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北京照相館很少,一般稱作“照相號”或“照相樓”。

 

修德照相號隻有一位攝影師,就是老連。

 

半年前,他去天津租界跟法國人買了一台二手便攜照相機,經常四處拍照片,調查些古怪的事,但他從不賣這些照片。

 

這麽多張流到了鬼市,有點奇怪。

 

我向寒雲告辭,打算去老連那問問。

 

寒雲叫我別急著走。他招手叫來跟班,說:“把老鍾叫來。”

 

跟班的出了包間,很快又回來,後麵跟著個中年男人,四十來歲,也梳著背頭,穿著幹練,右手食指帶著個寬邊金戒指。

 

我看了他一眼,他朝我點頭,眼神銳利。

 

寒雲介紹,這人叫鍾樹海,是他手下得力的人,在黑白兩道都有些門路。

 

我有點不解,為什麽介紹這個人。

 

寒雲認為,照片裏的事看起來不簡單,老連可能遇到了麻煩,有個人幫著,放心。

 

我謝了他,讓十三先回,和鍾樹海離開了茶園。

 


 

到了東四,連修德照相號關著門。

我問一旁的布綢店老板,說已經關了好些天。

 

我們繞到後門,敲了很久門,沒人應。

 

正要離開,門裏問找誰。

 

我說,是金木。

 

連大嫂開了門,她披著件舊棉襖,好像剛起床,顯得很憔悴。

 

我問他老連在哪,她沒說話,看了看鍾樹海。

 

我說:“一起的,這是鍾先生。”

 

她這才把我們讓進院,關了院門,插上門栓。

 

老連四歲的獨子,上個月在東四牌樓走丟了。

 

當天,老連就報了警,卻半個月沒音信,去警署打聽,才知道根本沒立案。

 

老連懷疑是給拐子拐走了,就自己出門找,來來回回一個多月,老連也失蹤了,一直沒回家。

 

“金先生有能耐,您一定幫幫我們。”連大嫂說著,就要跪下。

 

我扶住她,問這段時間,老連有沒有交代什麽話,或留下什麽東西。

 

連大嫂進堂屋,從供桌上的菩薩像後麵拿出一疊照片,“老連擱下的,說誰也不能給看。”

 

我翻看照片,也是一些乞丐的照片。

 

其中一個殘疾乞兒,我見過。

 

他經常出現在正陽門門樓下,沒有胳膊,用右腳夾支筆,抄寫經書。

 

我把照片遞給鍾樹海,他翻了幾張,說:“這些可能是連兄弟找兒子時拍的,照片流了出去,應該是暴露了。”

 

如果真是丐幫,老連可能有危險。

 

我打算去正陽門,找找那個用腳寫字的孩子。

 

離開老連家,鍾樹海卻讓我別著急去正陽門。他叫了兩輛膠皮,帶我去了東安市場的東來順羊肉館。

 

進了館子,鍾樹海叫上一份涮羊肉,半斤二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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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東來順最早創建於1903年,最初售賣小吃,後來加入羊肉,改名東來順羊肉館。

 

我沒多問,先喝了兩杯,等鍾樹海開口。

 

他果然有話說,一邊往銅鍋裏夾肉,一邊說:“金兄弟,丐幫這事,我覺得算了。”

 

我沒接腔,他繼續說:“那連兄弟,我想想辦法找回來,但你要真惹上什麽,沒法和袁先生交代。”

 

我問他,覺得這事是怎麽回事。

 

他說:“照片上小孩的樣子很明顯:采生折割。敢做這個的,肯定不是一般的乞丐,背後應該還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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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掌故遺聞的匯編《清稗類抄》中,有對采生折割致殘乞丐的描寫。

 

采生折割的說法,最早出現在宋元時期,“采生”是指摘取活體的器官,“折割”就是以刀斧等器械傷害人體。

 

丐幫用這種古怪殘忍的手法致人殘廢,為的利用畸形的嬰兒或年輕人乞討錢財。

 

這種罪行,按照明清律法,要淩遲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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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律》 中,對采生折割罪行明確規定要淩遲處死,並流放家人。

 

我不太相信,采生的事,我確實在史書上見過,更多還是訛傳。

 

西醫剛進來時,也曾被哄傳是妖法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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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醫進入國內時,外科手術曾被當做采生折割看待,引起民眾恐慌。

 

鍾樹海連喝了幾杯,鼻子有點發紅。

 

他笑著說:“金兄弟是讀書人,知道的典故多。不過這幫人,就連我們道上的人也難摸得透,還是小心點。“

 

我想再問,他卻岔開了話題,也沒再勸我。

 

吃完涮肉,天已經黑透,我和鍾樹海約好,第二天去正陽門找乞丐。畸形表演的地方,他會找人打聽。

 

這幾年,北京幾道城門附近和公園裏,常年棲息著成群結隊的乞丐,大大小小,有本地的,外地逃荒來的,也有落魄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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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北海公園的乞丐,照片由美國社會學家甘博拍攝於1917年左右。

 

我和鍾樹海一早趕去,那個用腳寫字的孩子果然在,穿著破成碎片的棉襖棉褲,卻光著腳丫子,趾頭凍得黑紅。

 

他斜倚在城門洞的牆上,用右腳夾起一支破毛筆,拋向半空,再準確地接住,然後沾了墨,在宣紙上寫《金剛經》。

 

因為沒有胳膊,動作搖搖晃晃,扭著脖子維持平衡。他用腳寫的小楷,比我的字好看。

 

我看了看四周,都是圍觀的過路人,沒看見哪個像是丐頭。

 

我朝鍾樹海使了個眼色,朝寫字的孩子走過去。

 

我彎下腰,看他寫字,突然一拍大腿,大聲說:“小幺!你不是宋老三家小幺嗎?你爹正找你呢,胳膊怎麽了…...”

 

那孩子愣住,寫字的腳丫子停在半空。

 

我伸手拽他起身,扯住空蕩蕩的袖口便走。

 

圍觀的都沒反應過來,沒人吭聲。

 

剛走出門洞,晃出一個人,攔在我麵前,說:“老兄,認錯了人了吧,聊聊?”

 

這是個比我高出半頭的大塊頭,頭上纏著辮子,鑲了一嘴金牙,正在啃肉包子。

 

我看了一眼他身後不遠處的鍾樹海,鬆開那孩子的袖口,跟著金牙沿城牆根往西走去。

 

沿著城牆走了幾百米,牆根蹲著兩個戴皮帽的人。見金牙過來,兩人起身迎過來。

 

看樣子,我遇到了麻煩。

 

三人將我圍住,金牙問我:“你認識那要飯的?”

 

“不算認識。”我說著,往外走。

 

金牙伸手扒住我的肩膀,手上多了把手刺,問:“你是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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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刺,舊時候用於近戰的一種武器,一般是鋼質或者銅質。

 

另外兩個皮帽也掏出了刀子。

 

這種問話,遇到過不少次,我什麽都願意假扮,但就不愛假裝自己是偵探。

 

我笑了一下,推開他的手,說:“那倒不是,打聽點事,用不著這麽當真。”

 

“你算哪根蔥哪頭蒜?敢管這事!”

 

我把手摁在腰裏,打算掏槍,卻聽見鍾樹海的聲音:“你看我算哪根蔥?”

 

回頭一看,鍾樹海到了跟前。金牙見著他,聲音軟下來,朝鍾樹海點頭哈腰。

 

鍾樹海掏出煙卷,遞了我一根,說:“這位兄弟是我的人,有事兒想打聽。”

 

金牙摘下手刺,朝我點頭:“海爺的兄弟,有事您盡管問。”

 

我點上煙,看看兩個皮帽,也已經收起了刀子,低頭杵在牆根,隨時等吩咐的樣子。

 

這個鍾樹海,比寒雲介紹的還不簡單。

 

金牙是個丐頭,前門一帶的丐捐都由他收繳,寫字的孩子,歸他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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丐捐,丐幫陋習。每年舊曆二、八兩月,或是端午、中秋、農曆年三節期間,丐頭公然帶領成群結隊的乞丐進入城中,向市麵上的商戶們強打秋風、索討規費。繳納丐捐能避免多次被堵門乞討。

 

我問他,朝陽門和東四丟了孩子,要找誰問。

 

金牙歪頭嗨了一聲,說:“這您問錯人了,拐人拍花,我們不幹這個。”

 

金牙說,用腳寫字的孩子,是他買來的,“貴著呢,用腳寫字的小孩,不好買。”

 

這丐幫的生意,比我想的要更複雜。

 

丐幫的人,都分片管理,走街串巷的叫花子,有些並非丐幫的。

 

這些人明著要飯,暗裏拐人。

 

還有些穩婆,遇到生女孩不要的人家,就自己養幾個月轉手給人牙子。通州、大興偏僻的鄉裏,也有人挑著擔子賣自己孩子的。

 

“賣孩子的都弄殘了賣?”

 

“直接幹這個太危險。宣武門有個女花子,扮成好心老太(女拐子的黑話叫法),摘了個葉子(拐了個女孩),割了手腳筋,背到街上,被人認出來,當場打死!”

 

金牙說,因為割折的手段殘忍,隻有夠狠的人才做,更多的乞丐是“改相”,把自己裝扮成殘疾人。

 

鍾樹海打斷他,讓他交代自己都做了什麽。

 

金牙歎了口氣,說:“我就是個二道販子,倒個手,換換貨。”

 

“怎麽個倒法?”

 

“找五嶽門。”

 

我想起那張照片上的牌位,問五嶽門是什麽。

 

金牙說,五嶽門是庚子年間冒出來的一個門派,拜雲霄老祖。

 

五嶽門和丐幫是交易關係,各地的丐頭將買來的孩子賣給五嶽門,五嶽門將小孩製作成各式各樣的殘廢,再賣給丐幫。雖然不便宜,卻能用殘疾乞兒掙來更多錢。

 

“媽的,五嶽門是厲害,但也太不是東西,我在他們那虧了不少錢!”金牙邊說邊罵。

 

我問:“既然殘疾小孩掙得多,怎麽會虧?”

 

“最近戲班子進貨太多,都抬價了!”

 

“戲班子?”

 

金牙罵罵咧咧,說:”就是雜耍賣藝的,五嶽門買下幾個戲班子,自己做起生意,讓我們怎麽辦?”

 

“怎麽才能找到這個五嶽門?”

 

金牙說,晚上在先農壇有個聚會,各地的丐頭都去,拜見五嶽門門主。

 

我問能不能帶我們去,金牙直搖頭,“最好別去,這事兒擔不起。再說,去了也白去。”

 

鍾樹海笑了笑:“意思是我夠不上了?”

 

金牙也笑,呲起一嘴黃燦燦:“海爺您麵子是大,但是這個五嶽門誰的賬也不買,下手太狠。萬一被蛇咬了,咱也不能咬回去不是?”

 

我說:“我自己跟你過去,到了地方,什麽也不做,就看看,咱倆也不認識。”

 

金牙摸著腦袋琢磨了一會兒,答應了。

 

我看了看鍾樹海,他抽著煙,沒吭聲。

 

從正陽門回了城,我問鍾樹海,跟金牙什麽關係。

 

鍾樹海含糊了幾句,沒細說。過了一會兒,又說:“我的身份,跟袁先生有關,不如你改天問他。”

 

我就沒再多問這事,和他講了朝陽門穆家小姑娘的事,“既然道上都熟,就幫忙打聽打聽。”

 

鍾樹海一口答應,說記下了。

 


晚上九點,我和金牙去了先農壇。

這裏前年改成了城南公園,但實在荒僻,冬天基本沒什麽人來。

 

Image1916年,廢棄已久的先農壇被政府辟為城南公園,位於現今北京市西城區東經路,為重點保護文物,圖為先農壇的觀耕台。

 

聚會在先農壇的觀耕台。我們到時,台階上已經站了幾個人,陸陸續續有人聚集過來。一共二三十個,幾乎都穿著長袍馬褂,還有幾個穿西裝的。

 

我低聲問金牙:“這是丐幫?”

 

金牙白了我一眼:“大爺,您真以為我們都是穿破爛的?”說完,他讓我別吱聲。

 

我躲在人群後麵看。

 

過了一會兒,遠處過來幾個人,在觀耕台四周點上了火把,旁邊的林子被火光映照得影影幢幢。

 

一頂轎子晃悠悠抬了過來,竟然是個騾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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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由兩匹騾子前後馱著的轎子還很時興,叫騾轎,比人力轎子快。

 

這應該就是金牙說的五嶽門門主。

 

騾轎停住,門主沒下轎,隔著簾子和跟班的說了幾句,那跟班朝台階上的丐頭們招了招手,說了聲:“一個個來吧。”

 

丐頭們一陣議論,上去了一個,向跟班的點點頭,附身在轎子邊上說話。

 

一個丐頭下來,另一個上去,下來的人有的樂嗬嗬,有的直搖頭,相互聊的都是買賣小孩的黑話。

 

我有點想笑,拍拍金牙,問他上去要和門主說什麽。

 

不等回答我,金牙彎腰抻抻衣服,上去了。

 

金牙上了台階,隔著簾子說話。

 

沒講幾句,卻大聲嚷嚷起來:“說好的新鮮玩意兒,到現在也沒做出來!我搬來的石頭(指男孩)不下一百個,錢都賠進去了!”

 

嚷嚷完,金牙拿手拍打轎子,跟裏頭爭吵起來。

 

台階底下的人鬧成一片,我向前湊了湊,想看看怎麽回事,卻見金牙仰麵一倒,慘叫一聲,從台階上跌落下來。

 

他掙紮著站起來,捂著唔呀呀地亂叫。見到這情形,下麵有幾人走了。

 

金牙掏出刀子,朝虛空裏亂刺,揮舞了一陣子,反手往自己胸口就捅,一邊捅一邊喊“捅死你”,連捅了七八刀。

 

金牙栽到地上,嘴裏咕嘟著血泡子,不知死活。

 

抬頭看台階上,騾轎已經走了。

 

剩下的丐頭亂成一團,紛紛往外走。

 

我跟在一個丐頭後麵,出了先農壇。

 

走到外麵,我問那丐頭金牙怎麽回事。

 

丐頭小聲說,這是攝魂術。說完,就匆匆走了。

 

我回了西四,半宿沒睡,琢磨五嶽門怎麽回事。

 

在元代的古書裏,我查到了雲霄五嶽神的記載,這是一個湖北山裏土人信奉的一種邪神,能驅使猖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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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刻《元典章》中,詳細描寫了采生祭神的過程,極其殘忍。

 

當時的“采生”,是為了祭祀五嶽神。

 

采生者將兒童綁住手腳,擊打後腦致死,再用尖刀剖開肚皮,取出心肝脾髒,剜下眼睛,砍掉手指腳趾,向神獻祭。

 


 

鍾樹海打聽到了照片裏的表演班子,就在阜成門內大街的白塔寺廟會。

 

第二天一早,我們趕到了廟會。

 

已近陽曆年,廟會上全是人,很多帶小孩看熱鬧的。

 

廟會一角,空中飄著一個幌子,上麵寫著四個大字:奇聞馬戲。幌子下麵,是個巨大的棚屋,裏裏外外圍了幾層人。

 

透過人群,我瞄見棚屋圍牆上畫著奇形怪狀的圖案,人頭蛇,雙生兒,侏儒。圖案一旁,寫了一行字:猴子唱歌,敬請期待。

 

我們擠到圍牆跟前,門口有人賣票,一人倆銅板。鍾樹海買了票,我們進了場,場中有兩個帳篷,一個寫著“奇聞”,一個寫著“馬戲”。

 

我們鑽進“奇聞”,裏頭也是人擠人。帳篷裏擺了個很長的弧形舞台,上麵陳列著一排“奇觀”。

 

我一眼看見白骨精和大頭娃娃,和老連拍的照片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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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木手繪的大頭娃娃和白骨精(掃描文件)。

 

白骨精穿著戲服,頭插花翎,做出戲裏的模樣,水袖一抖,露出兩隻胳膊,胳膊上隻有森森的白骨。

 

圍觀的人一片驚呼。

 

那個大頭娃娃趴在台上,每次挪動一下,就像腦袋要滾下來。旁邊是人頭蛇身,應該是障眼法。有個雙生兒,像是個天生畸形。

 

鍾樹海看得興致勃勃,從頭逛到尾,還跟著其他觀眾起哄。

 

我不想再多看,去了旁邊的“馬戲”帳篷。

 

說是馬戲,其實是玩雜耍,跟天橋班子沒差別。

 

看了一會兒,我又回到“奇聞”帳篷,卻沒看見鍾樹海。

 

我瞅了個空,擠到前排,靠近白骨精,隔著圍欄叫了她兩聲。

 

白骨精扭過頭,水袖一斂,朝我施了個禮,還在演戲。

 

我掏出照片,找出有她的那張,問她記不記得給她拍照的人。

 

她回過神來,臉上的表情鬆懈下來,靠近一點看照片,一臉不明白。

 

我給她比劃,“相機,一個黑疙瘩。”

 

白骨精皺起眉,似乎想起什麽。正要開口,突然看了看戲台盡頭,低頭退了回去。

 

我一看,是鍾樹海,他從馬戲班子的後台走了出來。

 

他看了一眼白骨精,問:“怎麽樣?”

 

我收起照片,說:“啥也沒說,有點傻。我們走吧。”

 

離開廟會,鍾樹海要拉我去前門吃爆肚。我說家中有事,和他告辭離開。

 

在阜成門附近繞了一圈,我拐進一個小胡同,抄上近道,跟在了鍾樹海後頭。

 

他沒去前門,又回了白塔寺。

 

我不遠不近地跟著鍾樹海,回到了廟會,廟會已經散場,奇聞馬戲也在收攤。

 

鍾樹海跟收拾場子的人說了幾句,就進了棚屋。

 

這時,天已經暗下來。我跟著散場的人群走了一會兒,找到奇聞馬戲棚屋後頭的一處空隙,扒開個口子,鑽了進去。

 

裏頭的兩個帳篷已經亮了燈,但不知道鍾樹海進了哪個。

 

我躲在角落裏,等他出來。

 

突然,後背被人拍了一下,回頭看見一隻骷髏手,我差點喊出聲。

 

白骨精站在我身後嘻嘻笑。她換上了棉衣,頭上梳起了一條辮子,和外麵的姑娘沒什麽兩樣。

 

我看了看四周,問她:“你可以隨便跑?”

 

白骨精抬起骷髏手,手上掛著一個小木桶,“我給班主打水。”

 

我問她:“你們班主是誰?”

 

“班主就是班主,他和你的朋友在大帳篷裏。”

 

我又掏出那張照片,問她是否見過老連。

 

“他被抓走了,你也快跑吧。”說完,她拎起木桶走了。

 

我溜到最大的帳篷邊,找了個沒燈光的地方蹲下,聽見裏麵有人說話:“這件事還得靠鍾老大幫忙。”

 

“門主的意思是?”這是鍾樹海的聲音。

 

我往帳篷上貼了貼,兩人卻突然不吭聲了。

 

這件事果然是五嶽門幹的,而我要對付的,又多了一個人。

 


 

二十四號早晨,我又找了鍾樹海去阜成門看奇聞馬戲。

 

這天,是猴子唱歌露天表演。

 

馬戲班子圍欄外人貼人,我擠了一身汗。

 

戲台上,一個打扮成老頭的中年人,手裏牽著一隻黑不溜秋的猴子。

 

這隻猴子個頭很大,穿著個棉背心,走起路來搖頭晃腦。

 

老頭虛晃一下鞭子,猴子就開口念起唐詩,韻律節拍,分毫不錯。念完唐詩,又唱起了窯子裏的小調。

 

台下人群鬧哄起來,小孩坐在大人肩上,拍手叫好。

 

我隔著幾層人看了看鍾樹海,他正往台上扔錢。

 

我慢慢挪到圍欄側邊,點了根煙,用火柴燒著了圍欄上蓋的黑布,轉身往外走。

 

很快,圍欄冒起了煙,有人大喊失火,人群往外湧散。

 

台上馴猴的老頭大聲吆喝,抄起台上的一塊幕布撲火。

 

猴子立在那裏,瞪大眼睛往人群裏瞅,也不慌張。

 

我趁亂擠進圍欄裏,爬上戲台,一把扯過猴子的前爪,問:“你是猴是人?”

 

猴子張大嘴巴看著我,沒說話。我捏了捏猴爪,毛茸茸,軟綿綿,不像假的。

 

老頭衝過來趕我,我抱起猴子想走,一轉身撞在一個人身上,是鍾樹海。

 

他看著我,說:“金先生,這猴子隻會唱歌,不會說話。”

 

腦後一陣悶痛,我登時暈了過去。

 

醒來時,眼前還是黑的,腦袋疼得厲害,胃裏直犯惡心。

 

掙紮了一下,手腳都綁著,我應該在一個木箱子裏。木箱子搖搖晃晃,好像在車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停下,箱子打開,我被拖了出來。

 

已經是晚上了,周圍一片黑森森,像是城外。

 

兩個人站在麵前,舉著火把。

 

一個戴棉氈帽的,留著山羊胡子,另一個,是鍾樹海。

 

兩人手裏都拿著槍。

 

我看著鍾樹海,問老連的事是不是和他有關。

 

鍾樹海哼了哼鼻子,沒說話。

 

山羊胡子舉起槍,說:“本來你死了肯定是個麻煩,不過有老鍾在,袁公子那邊也好交代。”

 

我心裏罵了一聲操,又看看鍾樹海。

 

火光一閃,槍響了,我閉上眼。

 

再睜眼,沒死。

 

山羊胡子栽倒在我麵前,鍾樹海先朝他開了槍。

 

鍾樹海走過來,解開我身上的繩子,把槍遞給我,“從你身上摸來的,還你。”

 

我接過槍,果然是我的,大聲罵了一聲操。

 

鍾樹海拖了山羊胡子的屍體,丟進林子,套上馬車,帶上我回城。

 

他這套把戲,把我唬得不輕。

 

坐在馬車上,我暗中攥了攥拳頭,使不上勁兒。

 

我問他怎麽回事。

 

鍾樹海說,找人打聽這馬戲班子時,就探了個底兒,這裏的班主是他以前的師弟。他原想和師弟商量,把我盡早打發走,卻沒想到我在戲台上鬧了起來。

 

我又罵了他幾句,說:“你也真敢玩,對自己槍法那麽自信?”

 

鍾樹海大笑,說:“真把你賠進去了,我也沒辦法,最多就是跟袁公子散了。”

 

我問他究竟什麽人。他收住了笑,伸出右手,向我比劃了幾個數字:三,八,二十一。

 

這是洪幫的幫中暗號,意思是“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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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幫的源流,言人人殊,從來不一致,因為它化名特多,有紅幫、三點會、三合會、三河會、天地會、致公堂等等;尚有分支別名,不勝枚舉。圖為洪門腰牌。

 

我沒說話,他繼續說:“其實幫你不全是袁公子的麵子,我不是他的家奴。如果有了別的門路,打個招呼就走。隻是這個五嶽門,幹的是該千刀萬剮的陰損事,我可不想斷子絕孫。”

 

我問他大頭娃娃和白骨精怎麽回事。

 

鍾樹海停下馬車,給我遞了跟煙,講了從班主那聽來的兒童改造秘術。

 

五嶽門將買來的半歲大嬰兒,放進一個小壇子裏,隻留個腦袋在外麵。

 

壇子底上開個洞,供屎尿流出。

 

精心喂養小孩幾年,腦袋長大,身子不變。長大十歲,敲碎壇子,就成了大頭人。

 

白骨精則更像古代“折割”,用細繩把小孩胳膊紮緊,時間一久,胳膊血液不通就壞死,皮肉腐爛,隻剩骨頭,再用藥,不讓小孩發炎死掉。

 

“但是,碎骨頭怎麽連綴起來,我那師弟也不明白,全是五嶽門門主的邪術。”

 

“這門主是誰?”

 

“不太清楚,隻知道叫金無影。”

 

回到城裏,我想將事情交給巡警,鍾樹海不讓。

 

他認為,這是“道上”的事,就要用他們的方法解決。

 

鍾樹海已經打聽到五嶽門的老巢,就在阜成門外護城河附近。

 

 


 

二十五號夜裏,下起了小雪。

 

鍾樹海帶我來到阜成門城門樓上,西邊護城河岸邊的一片院子,就是金無影的住處。院子中間,有一片巨大的樹蔭,把房子遮得嚴嚴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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阜成門城門樓,當時北京幾乎沒有樓房,站在上麵可以看到城內外。

 

雪越下越大,我們看到的,就剩一片灰白的陰影。

 

淩晨一點多鍾,鍾樹海叫的人到了,三十多個。

 

這是個奇怪的隊伍,有叫花子、流氓,天橋賣藝的、算命的,還有胡同裏挑糞的。唯一相同的是,一人手裏一把槍。

 

半個時辰後,這個雜牌隊伍強攻進五嶽門的院子,見人就開槍。

 

我問鍾樹海:“這就是你們道上的方法?太不講究了。”

 

他笑了一聲,“已經得罪了五嶽門,就得罪到底,難道敲門進去聊天嗎?”

 

兩根煙的功夫,院裏的五嶽門門徒就被打散了。在院子的西偏房裏,我們找到了一群小孩,年紀最大的也就十歲。老連也綁在裏頭,但卻沒找到他兒子。

 

解開老連,他講了調查五嶽門的事情。

 

兒子丟了之後,他就懷疑人販子和丐幫,報了警察卻始終沒消息,於是就自己調查,暗地裏跟著幾個丐頭,一路拍了照片。

 

奇聞馬戲的照片,則是在廟會偶然拍到的。他覺得太蹊蹺,就連續拍了幾天,結果被戲班的人當做探子抓了起來,相機和身上照片都丟了。

 

老連帶我們去了後院,尋找金無影。直覺告訴他,兒子一定在五嶽門手裏。

 

後院沒人,隻有一棵樹冠巨大的老榆樹,看起來有上百年。

 

榆樹底下,立著個一米多高的蠟炬,劇烈地燃燒,黑煙直往上竄。

 

老連突然大喊了一聲,伸手指著那蠟炬。

 

蠟炬是用人做成的。

 

一個女子赤裸著,渾身包裹一層半透明的蠟膜,綁在一個立木上。她的頭向後仰著,嘴巴大張,燃燒的燈草,就從她嘴裏吐出來。

 

一雙骷髏的手,環繞在脖子上,她是奇聞馬戲的白骨精。

 

所有人都被這詭異的蠟炬震住了。

 

我看看鍾樹海,他和那群“道上”的,也呆在原地,不知該不該衝過去。

 

“金先生,這個禮物怎麽樣?”榆樹後麵傳來一個男人聲音,“把內髒掏幹淨,用蠟水浸透,費了我不少功夫。”

 

那人從榆樹後麵走出來,站在陰影裏。

 

“還有這個,你見過的,我試了上百個小孩,才成功這一個。”

 

他從身後牽出了一隻猴子。

 

這人大概就是金無影。

 

他相貌實在普通,穿著件長棉袍,戴著氈帽,看起來不過三十多歲,要是走在路上遇見,可能我都不會回頭看。

 

金無影一隻手抱起那隻猴子,說:“這孩子給我陪葬吧。”

 

老連瞪著金無影,突然發出一聲尖利的嘶吼,衝了過去。

 

我一把沒拉住他,跟了上去。迎麵一股濃重的火油氣撲過來。

 

鍾樹海大喊:“快走!”

 

一聲巨響,蠟炬爆了,一團火球騰空,老榆樹轟地燒了起來。

 

我拉住老連往回撤,他使勁掙開,往火裏鑽。

 

我抓起地上散落著幾個麻袋片兒,扔到院裏的水缸裏浸濕,披在身上,也衝進了火裏。

 

蠟炬很快燒沒了,白骨精也燒起來,散出一股皮肉味。整個老榆樹被火焰籠罩,燃燒的樹枝不斷往下掉。

 

眼鏡被煙熏得一片黑,我摘掉放進口袋,眼前一片模糊。

 

老連跪在樹下,抱著那隻猴子,發瘋一樣嚎叫。

 

我從來沒聽見過人類發出這樣的聲音。

 

火勢太旺,我試了幾次也沒把老連拉出來,他身上很快著起來,嚎叫聲戛然而止。

 

繞著榆樹看了一圈,卻不見金無影的屍體。

 

他剛站著的地方,樹上有個打開的洞口。

 

我扔掉身上已經著火的麻袋片,鑽進了樹洞。

 

樹洞下麵是空的,連著一條漆黑的地道。

 

我摸了摸手兩邊的泥土,很堅硬,應該是很久以前挖的。

 

我脫下外衣,向前爬去。

 

不知道爬了多久,終於到了盡頭。洞口竟連到了山裏。

 

天已經亮了,雪也停了,太陽很大,一片刺眼的白。

 

四周是一片稀稀拉拉的槐樹林子,林子裏停著一輛馬車,卻沒有馬。

 

我掏出眼鏡戴上,拔出槍,慢慢走到車篷前。

 

突然,從身後伸出一隻手,袖口往我臉上一招。一股腥臭嗆進鼻子裏,我瞬間覺得頭暈眼花,差點吐出來。

 

我轉過身,舉槍瞄了幾下,卻不見人。

 

我開始耳鳴,一片尖利的嘈雜聲湧進腦子裏,混著老連死前的尖叫,頭疼得厲害。

 

天空旋轉,太陽越來越大,周圍的樹都變了形,我扶住一棵樹,不讓自己倒下。

 

遠遠看到金無影正在走出林子,我朝他舉起槍。

 

這時,我腳下的影子突然動了,嗖地一下卷起來,張牙舞爪撲向我。我嚇得瞪大眼睛,朝影子使勁開槍,一口氣打完了所有子彈,什麽也沒打中。

 

那影子伸出黑手,掐住我的脖子。我雙手亂抓一氣,什麽都抓不到。

 

我放下胳膊,讓自己冷靜了幾秒,猛然想起金牙死的樣子。

 

他一定也中了致幻藥,揮著刀子要捅的,大概也是自己的影子。

 

我從口袋裏掏出鋼筆,擰開筆帽,朝自己腿上猛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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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爺爺金木的犀飛利牌鋼筆,1913美國產。

 

鑽心的疼,但幻覺消失了。

 

我倚在樹上,使勁喘著,麵前什麽也沒有,影子老老實實地待在地上。

 

一瘸一拐追到林子盡頭,金無影早沒了蹤影。

 

鍾樹海和幾個手下人,從洞裏跟了過來,幫我包紮了腿上的傷。

 

五嶽門的大火燒到中午,老榆樹成了一塊黑疙瘩。

 

內四區(今北京阜成門往東到西四大街一帶)警署來了人,抄查了五嶽門。

 

護城河邊的泥地裏,挖出了幾十具小孩的屍體,生前都慘遭折割,斷手缺腳。

 

有的屍體是新埋的,身軀完好,卻皮肉模糊。

 

警察搜出了一個大木箱,箱子裏裝滿了許多木製的小孩,栩栩如生。每個木人都有殘缺,沒有胳膊,沒有腿,或是沒有眼睛鼻子。

 

據抓獲的門徒交代,這是前清傳下來的儀式:讓小孩自己挑選木人。選到缺手的,就砍掉雙手,選到沒眼的,就刺瞎兩眼,傷口愈合後,就賣給丐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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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子不語》中講述的一件采生折割案件,裏麵有類似太爺爺見的木人。

 

會唱歌的猴子,則是用三五歲的小孩改造成的。

 

他們先用藥膏把小孩身上的皮膚腐爛,再用猴毛燒成灰,混合一種藥膏,敷在全身。

 

內服一種藥劑,讓傷口不發炎,等傷口愈合,身上就會生出猴毛,還能長出尾巴。

 

這種方法,很難成活,有的孩子幾天就死了。

 

到底用了什麽藥,隻有金無影知道。

 

我告訴鍾樹海,這個方法不太可信,大概是裝神弄鬼的把戲。

 

更可能的真相是,等小孩皮膚愈合,傷痂脫落以後,為了維持小孩獸形,他們會給小孩粘上完整的獸皮。

 

警察把五嶽門抓的孩子帶回警署,有一半孩子說不清自己的家在哪。

 

除了有在警署報案登記的孩子,剩下的都送去了育嬰堂和救濟所。

 

我把事情講給了連大嫂,沒提孩子被做成猴的事情。

 

連大嫂很平靜,說:“我早就沒想他們能回來了。現在,至少爺倆團聚了。”

 


 

陽曆年過後,我又去了寒雲家一次。

 

一是因為,我想知道,除了世人皆知的袁公子,他還是個什麽人。

 

二是因為,還想再問問鍾樹海,朝陽門那個姓穆的女孩後來有消息沒。

 

鍾樹海卻已經離開寒雲,去了廣州。

 

我問寒雲,他除了人人知道的袁公子,究竟還有什麽神秘身份。

 

寒雲沒回答,拿出兩枚徽章給我看,一個上麵有艘帆船,寫著四個字:義氣千秋。另一個,中間有個大大的“義”字,四周印著“中華共進會會員證”和幾顆五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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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幫(清幫)是清雍正四年(1726年)翁岩、錢堅及潘清三人所創,徒眾昔皆以運糟為業,為民國時期民間三大幫會組織(青幫、洪門、哥老會)之一。圖為青幫徽章,袁寒雲是天津青幫幫主,大字輩大佬。

 

我心裏明白,就不再提這事。

 

我問他,知不知道我托鍾樹海打聽穆家女孩的事。

 

寒雲說他知道,“這個女孩,其實老鍾已經安排人找到了,但也算沒找到。”

 

我說不明白。

 

“上星期,在天橋找到了這孩子,眼睛已經瞎了,送回家去,她父母哭得很厲害。”

 

“這不找到了嗎?”

 

“可是,過了幾天,我的人又在街上見到了這孩子,在前門大街討錢。找到丐頭一問,這孩子隻在家呆了一天,就又被父母賣掉了。”

 

說完,寒雲又補上一句:“聽丐頭說,孩子的母親,是按嫁女兒的價格要的錢。”

 

我不知道再說什麽,和寒雲幹坐了半天,就起身告辭了。

 

 

太爺爺在筆記中說,沒抓到金無影,很是懊惱。

 

我想,之說以懊惱,不僅僅因為是跑了一個罪犯,更是因為,他努力之後,卻發現一切還停在原地。

 

在整理這篇故事時,我查了一些當時的資料。

 

1913年,英國人季理斐在《興華報》上說,當時城市裏人販子“結隊成群,爪牙四布……二三鄉裏小兒直不啻釜中魚俎上肉。”

 

太爺爺遇上的,確實可怕,但卻隻是零星一點。

 

在檔案館,我查到一張美國社會學家甘博1917年在北京一座寺廟裏拍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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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社會學家甘博拍攝的寺廟小鬼。

 

照片上是個石頭雕刻的地獄小鬼,雙手雙腳被繩索綁在身後,趴在地上。據說,這是生前作惡太多,將要受刑的小鬼。

 

我看到這個小鬼,想到太爺爺記載的畸形乞兒,那些扭曲的身體和小鬼沒什麽兩樣。

 

在我們接受的語文訓練中,有個短語叫“萬惡的舊社會”,幾乎可以做萬能詞,來為很多殘酷曆史做總結。

 

事實上,社會本是沒有善惡屬性的。

 

人心畸形了,便有畸形的驚悚出現,驚悚多了,社會就萬惡了。

 

這事兒,不分新舊和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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