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
" 喂,你走錯纖維了!" 這是我到達這個世界後聽到的第一句話,當時我正駕駛著這架F-18返回羅斯福號,這是在大西洋上空的一次正常的巡邏飛行,突然就闖進了這裏,盡管我把加力開到最大,我的殲擊機懸在這巨大的透明穹頂下一動不動,好像被什麽看不見的力場固定住了,還有外麵那顆巨大的黃色星球,圍繞著星球的那紙一樣薄的巨環在它的表麵投下陰影。不像那些傻瓜,我並不認為自己在做夢,我知道這是現實,理智和冷靜是我的長項,正因為如此我才通過了百分之九十的淘汰率飛上了F-18. " 請到意外闖入者登記處!當然,你得先下飛機。" 那聲音又在我的耳機中說。
我看看下麵,飛機現在懸停的高度足有50米。
" 跳下來,這裏重力不大!" 果然如此,我打開艙蓋,雙腿使勁想站起來,卻跳了起來,整個人像乘了彈射座椅似地飛出了座艙,輕輕地飄落在地。我看到在光潔的玻璃地麵上有幾個人在閑逛,他們讓我感到最不尋常的地方就是太尋常了,這些人的穿著和長相,就是走在紐約大街上都不會引起注意的,但在這種地方,這種尋常反而讓人感覺怪異。然後我就看到了那個登記處,那裏除了那個登記員外已經有了兩男一女3 個人,可能都是與我一樣的意外闖入者,我走了過去。
" 姓名?" 登記員問,這人又黑又瘦,一付地球上低級公務員的樣子," 如果您聽不懂這裏的語言,就用翻譯器。" 他指了指旁邊桌子上那一堆形狀奇怪的設備," 不過我想用不著,我們的纖維都是相鄰的。" " 戴維。斯科特" 我回答,接著問:" 這是哪兒?" " 這兒是纖維中轉站,您不必沮喪,走錯纖維是常有的事。您的職業?" 我指著外麵那個有環的黃色星球:" 那,那是哪兒?" 登記員抬頭看了我一眼,我發現他麵帶倦容,無精打采,顯然每天都在處理這類事,見這類人,已厭煩了," 當然是地球了。" 他說。
" 那怎麽會是地球?!" 我驚叫起來,但很快想到了一種可能," 現在是什麽時間?" " 您是問今天的日期嗎?2001年1 月20日,您的職業?" " 您肯定嗎?!" " 什麽?日期?當然肯定,今天是美國新總統就職的日子。" 聽到這裏我鬆了一口氣,多少有了些歸宿感,他們肯定是現代地球人了。
" 戈爾那個白癡,怎麽能當選總統?" 旁邊那3 位中的一個披著棕色大衣的人說。
" 您搞錯了,當選總統的是布什。" 我對他說。
他堅持說是戈爾,我們吵了起來。
" 我聽不明白你們在說些什麽。" 後麵的一個男人說,他穿著一件很古典的外套。
" 他們兩個的纖維距離較近,所以相似度大一些。" 登記員對那人解釋說,又問我:" 您的職業,先生?" " 先別扯什麽職業,我想知道這是哪兒?外麵這個星球絕不是地球,地球怎麽會是黃色的?!" " 說的對!地球怎麽會是這種顏色?你拿我們當白癡嗎?" 披棕色大衣人對登記員說。
登記員無奈地搖搖頭:" 您最後這句話是蛀洞產生以來我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 我立刻對披棕色大衣的人產生了親近感,問他:" 您也是走錯纖維的嗎?" 盡管我自己也不理解這話的意思。
他點點頭:" 這兩位也都是。" " 您是乘飛機進來的?" 他搖搖頭:" 早上跑步跑進來的,他們兩位的情況有些不同,但都類似:走著走著,突然一切都變了,就到了這兒。" " 都從地球來?" " 當然!" 我點點頭:" 所以你們一定明白我的話:外麵那個星球絕不是地球!" 他們3 個都頻頻點頭,我得意地看了登記員一眼。
" 地球怎麽會是這種顏色?拿我們當白癡?!" 披棕色大衣人重複道。
我也連連點頭。
" 連白癡都知道,地球從太空中看是深紫色的!" 在我發呆的當兒,穿古典外套的人說:" 您可能是色盲吧?" 我又點頭," 或者真是個白癡。" 穿古典外套的人接著說:" 誰都知道地球的色彩是由其大氣的散射特性和海洋的反射特性決定的,這就決定了它的色彩應該是……" 我不停地點頭,穿古典外套的人說著也對我點頭。
" ……是深灰色。" " 你們都是白癡嗎?" 那個姑娘第一次說話了,她身材嫋窕麵容姣好,如果我這時不是心煩意亂,會被她吸引住的," 誰都知道地球是粉紅色的!它的天空是粉紅色的,海洋也是,你們沒聽過這首歌嗎:' 我是一個迷人的女孩兒、藍色的雲彩像我的雙眸、粉紅的晴空像我的臉旦兒……'" "您的職業?" 登記員又問我。
我衝他大喊起來:" 別急著問他**什麽職業,告訴我這是哪兒?!這兒不是地球!就算你們的地球是黃色的,那個環是怎麽回事?" 這下我們4 個走錯纖維的人達成了一致,他們3 個都同意說地球沒有環,隻有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才有環。
姑娘說:" 地球隻不過是有3 個衛星而已。" " 地球隻有一顆衛星!!" 我衝她大叫。
" 那你們談情說愛時是多麽乏味,你們怎麽能體會到兩人手拉手在海邊上,一月二月和三月給你們在沙灘上投下6 個影子的那種浪漫?" 穿古典外套的人說:" 我覺得那情形除了恐怖外沒什麽浪漫,誰都知道地球沒有衛星。
" 姑娘說:" 那你們談情說愛就更乏味了。" " 您怎麽能這麽說?兩人在海灘上看著木星升起,乏味?" 我不解地看著他:" 木星?木星怎麽了?你們談戀愛時還能看到木星?" " 您是個瞎子嗎?!" " 我是個飛行員,我的眼睛比你們誰都好!" " 那您怎麽會看不到一顆準恒星呢?您怎麽這麽看著我?您難道不知道木星的質量已經很大,其引力在八千萬年前引發了內部的核反應,變成了一顆準恒星嗎?您難道不知道恐龍因此而滅絕嗎?!您沒有上過學嗎?就算如此,您總看到過木星單獨升起時那銀色的黎明吧?您總看到木星與太陽一同落下時那詩一般的黃昏吧?唉,您這個人啊。" 我感覺像來到了瘋人院,便轉向登記員:"你剛才問我的職業,好吧,我是美國空軍少校飛行員。" " 哇!" 姑娘大叫起來," 您是美國人?" 我點點頭。
" 那您一定是角鬥士吧!我早看到您不一般,我叫哇哇妮,印度人,我們會成為朋友的!" " 角鬥士?那和美國有什麽關係?" 我一頭霧水。
" 我知道美國國會是打算取消角鬥士和角鬥場的,但現在這個法案不是還沒通過嗎?再說布什與他老子一樣,是個嗜血者,他上台法案就更沒希望通過了。您覺得我沒有見識是嗎?最近的一次在亞特蘭大奧角會我可是去了的,唉,買不起票,隻在最次的座位上看了一場最次的角鬥,那叫什麽?兩人扭成一團,刀都掉了,一點兒血都沒見。" " 您說的是古羅馬的事吧?" " 古羅馬?呸,那個綿軟的時代,那個沒有男人的時代,那時最重的刑罰就是讓罪犯看看殺雞,他百分之百會暈過去。" 她溫情地向我靠過來," 你就是角鬥士。" 我不知該說什麽了,甚至不知該有什麽表情,於是又轉向了登記員:" 您還想問什麽?
" 登記員衝我點點頭:" 這就對了,我們10個人應該互相配合,事情就能快點完。" 我、哇哇妮,披棕色大衣的人和穿古典外套的人都四下看看:" 我們隻有5 個人啊?" "'5'是什麽?" 登記員一臉茫然," 你們4 個加上我不就是10個嗎?" " 你真是白癡嗎?" 穿古典外套的人說:" 如果不識數我就教你,達達加1 才是10!" 這次輪到我不識數了," 什麽是達達?" " 你的手指和腳指加起來是多少?10個;如果砍去一個,隨便手指或腳指,就剩達達個了。" 我想想明白了,點點頭:" 達達是19,那你們是20進製,他們," 我指指登記員," 是5 進製。" " 你就是角鬥士……" 哇哇妮用親呢地手指觸摸著我的臉說,那感覺很舒服。
穿古典外套的人輕蔑地看了一眼登記員:" 多麽愚蠢的數製,你們有兩隻手和兩隻腳,計數時卻隻利用了四分之一。" 登記員大聲反駁:" 你們才愚蠢呢!如果你用一隻手上的指頭就能計數,幹嘛還要把你的另一個爪子和兩個蹄子都伸出來?!" 我問大家:" 那你們的計算機的數製呢?你們都有電腦吧?" 我們再次達成了一致,他們都說是二進製。
披棕色大衣的人說:" 這是很自然的,要不計算機就很難發明出來。因為隻有兩種狀態:豆子掉進竹片的洞中或沒掉進去。" 我又迷惑了:" ……竹片?豆子?" " 看來你真的沒上過學,不過周武靈王發明計算機的事應該屬於常識。"" 周武靈王?那個東方的國王或巫師?" " 你說話要有分寸,怎麽能這樣形容控製論的創始人?" " 那計算機……您是指的中國的算盤吧?" " 什麽算盤,那是計算機!占地麵積有一個足球場那麽大,用竹片和鬆木製造,以黃豆做為運算介質,要一百多頭牛才能啟動呢!可它的CPU 做得很精致,隻有一座小樓那麽大,其中竹製的累加器是工藝上的絕活。" " 怎麽編程序呢?" " 在竹片上打眼呀?那個出土的青銅鑽頭現在還存在北京的故宮博物館裏呢!它的中文名字叫' 辭頭' ,現在人們用這個名稱稱呼磁盤上讀寫的那個部件。周武靈王開發的易經3.2 ,有上百萬行代碼,鑽出的竹條有上千公裏長呢……" " 你就是角鬥士……" 哇哇妮依偎著我說。
登記員不耐煩地說:" 我們先登記好嗎?之後我再試著向你們解釋這一切。" 我看著外麵那黃色的有環的地球沉思了一會兒,說:" 我好像明白一些了,我不是沒上過學,我知道一些量子力學,我知道量子係統是多種狀態並存的,當對它進行觀察時,它才能確定到一種狀態。" 披棕色大衣的人是這幾個人中看上去最有學問的,他點點頭說:" 這時宇宙就分裂了。
一個量子係統每做出一個選擇,宇宙就分裂為兩個或幾個,包含了這個選擇的所有可能,由此產生了眾多的平行宇宙,這是量子多態迭加放大到宏觀宇宙的結果。" 登記員說:" 我們把這些平行宇宙叫纖維,整個宇宙就是這樣一個纖維叢,你們都來自臨近的纖維,所以你們的世界比較相似。" 我說:" 至少我們都能聽懂的彼此的語言。" 剛說完,哇哇妮就部分否定了我的話。
" 妙名其莫!你們都在說些什麽?" 她最沒學問,但最可愛,而且我相信,那個詞在她的纖維中就是那個順序,她又衝我溫柔地一笑:" 你就是角鬥士。"" 你們打通了纖維?" 我問登記員。
他點點頭:" 隻是超光速航行的附帶效應,那些蛀洞很小,會很快消失的,但同時也有新的出現,特別是當你們的纖維都進入超光速宇航時代時,蛀洞就更多了,那時會有更多的人走錯門的。" " 那我們怎麽辦呢?" " 你們不能駐留在我們的纖維,登記後隻能把你們送回原纖維。" 哇哇妮對登記員說:" 我想讓角鬥士和我一起回到我的纖維。" " 他要願意當然行,隻要不留在這個纖維就行," 他指了一下黃地球。
我說:" 我要回自己的纖維。" " 你的地球是什麽顏色的?" 哇哇妮問我。
" 藍色,還點綴著雪白的雲。" " 真難看!跟我回粉色的地球吧!" 哇哇妮搖著我矯滴滴地說。
" 我覺得好看,我要回自己的纖維。" 我冷冷地說。
我們很快登記完了,哇哇妮對登記員說:" 能給件紀念品嗎?" " 拿個纖維鏡走吧,你們每人都可以拿一個。" 登記員指著遠處玻璃地板上散放著的幾個球體說," 分別之前把球上的導線互相連接一下,回到你們的纖維後,就可以看到相關纖維的圖像。" 哇哇妮驚喜說:" 如果我和角鬥士的球聯一下,那我回去後可以看到角鬥士的纖維了?!" " 不僅如此,我說過是相關纖維,不止一個。"我對登記員的話不太明白,但還是拿了一個球,把上麵的導線與哇哇妮的球連了一下,聽到一聲表示完成的蜂鳴後,就回到了我的F-18上,座艙裏免強能放下那個球。幾分鍾後,纖維中轉站和黃色地球都在瞬間消失,我又回到了大西洋上空,看到了熟悉的藍天和大海,當我在羅斯號上降落時,塔台的人說我沒有耽誤時間,還說無線電聯係也沒有中斷過。
但那個球證明我到過另一個纖維,我設法偷偷從機艙中拿回了球。當天晚上,航母在波士頓靠岸了,我把那個球帶到軍官宿舍。當我從大袋子中把它拿出來時,球上果然顯示出了清晰的圖像,我看到了粉色的天空和藍色的雲,哇哇妮正在一座晶瑩的水晶山的山腳下閑逛。我轉動球體,看到另一個半球在顯示著另一幅圖像,仍是粉色的天空和藍色的雲,但畫麵上除了哇哇妮外還有一個男人,那人穿著美國空軍的飛行夾克,那人是我。
其實事情很簡單:當我做出了不隨哇哇妮走的決定時,宇宙分裂為二,我看到的是另一種可能的纖維宇宙。
纖維鏡伴隨了我的一生,我看著另一個平行宇宙中的我和哇哇妮在粉紅色的地球上恩恩愛愛,隱居在水晶山,生了一大群粉紅色的娃娃,並白頭到老。
就是在哇哇妮孤身回到的那個纖維,她也沒有忘記我。在我們走錯纖維30周年那天,我在球體相應的一麵上看到她挽著一個老頭的手,親密地在海邊散步,一月二月和三月把他們的6 個影子投在沙灘上,這時哇哇妮在球體中向我回過頭來,她的眸子已不像藍色的雲,臉旦兒也不再像紛紅色的天空,但笑容還是那麽迷人,我分明聽見她說:" 你就是角鬥士!"
劉慈欣
老人是昨天才發現樓下那個聽眾的。這些天他的心緒很不
好,除了拉琴,很少向窗外看。他想用窗簾和音樂把自己同外
部世界隔開,但做不到。早年,在大西洋的那一邊,當他在狹
窄的閣樓上搖著嬰兒車,在專利局喧鬧的辦公室中翻著那些枯
燥的專利申請書時,他的思想卻是沉浸在另一個美妙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中,他以光速奔跑……現在,普林斯頓是一個幽靜
的小城,早年的超脫卻離他而去,外部世界在時時困擾著他。
有兩件事使他不安:其中一件是量子理論,這個由普朗克開
始、現在有許多年輕的物理學家熱衷的東西,讓他覺得很不舒
服,他不喜歡那個理論中的不確定性,“上帝不擲骰子。”他
最近常常自言自語。而他後半生所致力的統一場論卻沒有什麽
進展,他所構築的理論隻有數學內容而缺少物理內容。另一件
事是原子彈。廣島和長崎的事已過去很長時間了,甚至戰爭也
過去很長時間了,但他的痛苦在這之前隻是麻木的傷口,現在
才痛起來。那隻是一個很小的、很簡單的公式,隻是說明了質
量和能量的關係,事實上,在費米的反應堆建成之前,他自己
也認為人類在原子級別把質量轉化為能量是異想天開……
海倫•杜卡斯最近常這麽安慰他。但她不知道,老人並不
是在想自己的功過榮辱,他的憂慮要深遠得多。最近的睡夢
中,他常常聽到一種可怕的聲音,像洪水,像火山,終於有一
夜他被這聲音從夢中驚醒,發現那不過是門廊中一隻小狗的酣
聲。以後,那聲音再沒在他夢中出現。他夢見了一片荒原,上
麵有被殘陽映照著的殘雪。他試圖跑出這荒原,但它太大了,
無邊無際。後來他看到了海,殘陽中呈血色的海,才明白整個
世界都是蓋著殘雪的荒原……他再次從夢中驚醒,這時,一個
問題,像退潮時黑色的礁石一樣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人類
還有未來嗎?這問題像烈火一樣煎熬著他,他幾乎無法忍受
了。
樓下的那人是個年輕人,穿著現在很流行的尼龍夾克。老
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在聽他的音樂。後來的三天,每當老人在傍
晚開始拉琴時,那人總是準時到來,靜靜地站在普林斯頓漸漸
消失的晚霞中,一直到夜裏九點左右老人放下琴要休息時,他
才慢慢地離去。這人可能是普林斯頓大學的一個學生,也許聽
過老人的講課或某次演講。老人早已厭倦了從國王到家庭主婦
的數不清的崇拜者,但樓下這個陌生的知音卻給了他一種安
慰。
第四天傍晚,老人的琴聲剛剛響起,外麵下起雨來。從窗
口看下去,年輕人站到了這裏惟一能避雨的一棵梧桐樹下。後
來雨大了,那棵在秋天枝葉已很稀疏的樹擋不住雨了。老人停
下了琴,想讓他早些走,但年輕人似乎知道這不是音樂結束的
時間,仍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浸透了雨水的夾克在路燈下發
亮。老人放下提琴,邁著不靈便的步子走下樓,穿過雨霧走到
年輕人麵前。
“你如果,哦,喜歡聽,就到樓上去聽吧。”
沒等年輕人回答,老人轉身走回去。年輕人呆呆地站在那
兒,雙眼望著雨中的夜景,仿佛剛才發生的是一場夢。後來,
音樂又在樓上響了起來,他慢慢轉過身,恍惚地走進門,走上
樓去,好像被那樂聲牽著魂一樣。樓上老人房間的門半開著,
他走了進去。
老人麵對著窗外的雨夜拉琴,沒有回頭,但感覺到了年輕
人的到來。對於如此迷戀於自己琴聲的這個人,老人心中有一
絲歉意。他拉得不好,特別是今天這首他最喜歡的莫紮特的回
族曲,拉得常常走調。有時,他忘記了一個段落,就用自己的
想象來補上。還有那把價格低廉的小提琴,很舊了,音也不
準。但年輕人在靜靜地聽著,他們倆很快就沉浸在這不完美但
充滿想象力的琴聲中。
這是二十世紀中葉一個普通的夜晚,這時,東西方的鐵幕
已經落下,在剛剛出現的核陰影下,人類的未來就像這秋天的
夜雨一樣明暗而迷蒙。就在這夜。這雨中,莫紮特的回族曲從
普林斯頓這座小樓的窗口飄出……
時間過得似乎比往常快,又到九點了。老人停下了琴,想
起了那個年輕人,抬頭見他正向自己鞠躬,然後轉身向門口走
去。
“哦,你明天還來聽吧。”老人說。
年輕人站住,但沒有轉身,“會的,教授,但明天您有客
人。”他拉開門,又像想起了什麽,“哦對,客人八點十分就
會走的,那時我還會來的。”
老人並沒有仔細領會這話的含義。
第二天雨沒停,但晚上真有客人來,是以色列大使。老人
一直在祝福那個遙遠的新生的自己民族的國家,並用出賣手稿
的錢支援過它。但這次大使帶來的請求讓他哭笑不得,他們想
讓他擔任以色列總統!他堅決拒絕了。他送大使到外麵的雨
中,大使上車前掏出懷表看,路燈下老人看到表上的時間是八
點十分。他突然想起了什麽。
“您,哦,您來的事情還有人知道嗎?”他問大使。
“請放心教授,這是嚴格保密的,沒有任何人知道。”
也許那個年輕人知道,但他還知道……老人又問了一個很
奇怪的問題,“那麽,您來之前就打算八點十分離開嗎?”
“嗯……不,我想同您談很長時間的,但既然您櫃絕了,
我就不想再打擾了,我們都會理解的,教授。”
老人困惑地回到樓上,但當他拿起小提琴時,就把這困惑
忘記了。琴聲剛剛響起,年輕人就出現了。
十點鍾,兩個人的音樂會結束了。老人又對將要離去的年
輕人說了昨天的話:“你明天還來聽吧。”他想了想又說,
“我覺得這很好。”
“不,明天我還在下麵聽。”
“明天好像還會下雨,這是連陰天。”
“是的,明天會下雨,但在您拉琴的時候不下;後來還會
下一天,您拉琴時也下,我會上來聽;雨要一直下到大後天上
午十一點才會停。”
老人笑了,覺得年輕人很幽默,但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他
突然預感到這未必是幽默。
老人的預感是對的。以後的天氣精確地證實著年輕人的預
言:第二天晚上沒雨,他在樓下聽琴;第三天外麵下雨,他上
來聽;普林斯頓的雨準確地在第四天的上午十一點停了。
雨後初晴的這天晚上,年輕人卻沒有在樓下聽琴,他來到
老人的房間裏,拿著一把小提琴。他沒說什麽,用雙手把琴遞
給老人。
“不,不,我用不著別的琴了。”老人擺擺手說。有很多
人送給他提琴,其中有很名貴的意大利著名製琴師的製品,他
都謝絕了,認為自己的技巧配不上這麽好的琴。
“這是借給您的,過一段時間您再還給我。對不起教授,
我隻能借給您。”
老人接過琴來,這是一把看上去很普通的小提琴,沒有
弦!再仔細一看,弦是有的,但是極細,如蛛絲一般。老人不
敢把手指按到弦上,那蛛絲似乎一口氣就可吹斷。他抬頭看了
看年輕人,後者微笑著向他點點頭,於是他輕輕地把手指按到
弦上,弦沒斷,他的手指卻感到了那極細的蛛絲所不可能具有
的強勁的張力。他把弓放上去,就是放弓時這不經意的一點滑
動,那弦便發出了它的聲音。這時,老人知道了什麽叫天籟之
音!
那是太陽的聲音,那是聲音的太陽!
老人拉起了回族曲,立刻把自己溶入了無邊的宇宙。他看
到光波在太空中行進,慢得像晨風吹動的薄霧;無限寬廣的時
空薄膜在引力的巨浪中輕柔地波動著,浮在膜上的無數恒星如
晶瑩的露珠;能量之風浩蕩吹過,在時空之膜上激起夢幻般的
霓光……
當老人從這神奇的音樂中醒來時,年輕人不知什麽時候已
經走了。
以後,老人被那把小提琴迷住了,每天都拉琴到深夜。杜
卡斯和醫生都勸他注意身體,但他們也知道,每當琴聲響起
時,老人就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生命活力在血管中湧動。
年輕人卻再也沒來。
這樣過了十多天,老人的琴突然拉得少了起來,而且有時
又拉起了他原來那把舊提琴。這是因為他突然產生了一種憂
慮,怕過多的演奏會磨斷那蛛絲般的弦。但那把琴所發出的聲
音的魔力讓他無法抗拒,特別是想到年輕人在某一天還會來耍
回那把琴,他又像開始時那樣整夜地拉那把琴了。每天深夜,
當他依依不舍地停止演奏時,總要細細地察看琴弦,老眼昏
花,他就讓杜卡斯找了一個放大鏡,而放大鏡下的琴弦絲毫沒
有防損的痕跡,它的表麵如寶石一樣光滑晶瑩,在黑暗中,它
還會發出藍色的熒光。
這樣又過了十多天。
這天深夜,入睡前,老人像往常那樣最後看了看那把琴,
突然發現琴弦有些異樣。
他拿起放大鏡仔細察看,肯定了自己的判斷。其實這跡象
在幾天前就出現了,隻是到了現在,它才明顯到能輕易察覺的
程度。
琴弦越磨越粗。
第二天晚上,當老人剛把弓放到琴弦上時,年輕人突然出
現了。
“你來要琴嗎?”老人不安地問。
年輕人點點頭。
“哦……如果能把它送給我的話……”
“絕對不行,真對不起教授,絕對不行。我不能在現在留
下任何東西。”
老人沉思起來,他有些明白了。雙手托起那把琴,他問:
“那麽這個,不是現在的東西了?” 年輕人點點頭。他現
在站在窗前,窗外,銀河橫貫長空,群星燦爛,在這壯麗的背
景前他呈現出一個黑色的剪影。
老人現在明白了更多的事。他想起了年輕人神奇的預測能
力,其實很簡單,他不是在預測,是在回憶。
“我是信使,我們的時代不想看到您太憂慮,所以派我
來。”
“那麽你給我帶來什麽呢,這把琴嗎?”老人並沒有表現
出任何驚奇,在他的一生中,整個宇宙對他就是一個大驚奇,
正因為如此,他才超越別人之上,首先窺見了它最深的奧秘。
“不是的,這把琴隻是一個證明,證明我來自未來。”
“怎麽證明呢?”
“在您的時代,人們能夠把質量轉化為能量:原子彈,還
有很快將出現的核聚變炸彈。在我們的時代,已可以把能量轉
化成質量,您看”,他指著那把提琴的琴弦,“它變粗了,所
增加的質量是由您拉琴時產生的聲波能量轉化的。”老人仍然
困惑地搖搖頭。“我知道,這兩件事不符合您的理論:-,我
不可能逆時間而行;二,按照您的公式,要增加琴弦上已增加
的那麽多的質量,需要大得多的能量。”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寬容地笑了,“哦,理論是灰色
的,”他微微歎息,“生命之樹也是灰色的了。好吧,孩子,
你給我帶來了什麽信息?”
“兩個信息。”
“那麽第一?”
“人類有未來。”
老人寬慰地仰躺到扶手椅上,像每一個了卻了人生最後夙
願的老者一樣,一種舒適感湧遍了全身,他可以真正休息了。
“孩子,見到你我就應該知道這一點的。”
“投在日本的兩顆原子彈是人類最後兩顆用於實戰的核
彈。本世紀九十年代末,大部分國家簽署了禁止核試驗和防止
核擴散國際公約,又過了五十年,人類的最後一顆核彈被銷
毀。我是在那二百年後出生的。”
年輕人拿起了那把他要收回的小提琴。“我該走了,為了
聽您的音樂,我已耽誤了很多行程,我還要去三個時代,見五
個人,其中有統一場論的創立者,那是距您百年以後的事
了。”
他沒說的還有:他在每個時代拜見偉人都選在其不久於人
世的時候,這樣可把對未來的影響減到最小。
“還有你帶來的第二條信息呢?”
年輕人已拉開房門,他轉過身來微笑著,似乎帶著歉意。
“教授,上帝確實擲骰子。”
老人從窗口看著年輕人來到樓下,已是深夜,街上沒什麽
人。年輕人開始脫下衣服,他也不想帶走這個時代的東西。他
的緊身內衣在夜色中發著熒光,那顯然是他所處的時代的衣
服。他沒有像老人想像的那樣化作一道白光離去,而是沿一條
斜線急速向上升去。幾秒鍾後,他就消失在群星燦爛的夜空之
中。他上升的速度很恒定,沒有加速過程。很明顯,不是他在
上升,而是地球在移動,他是絕對靜止的,至少在這個時空中
是絕對靜止的。老人猜測,他可能使自己處於一個絕對時空坐
標的原點,他站在時間長河的河岸上,看著時間急流滾滾而
過,願意的話,他可以走到上下遊的任何一處。
愛因斯坦默默站了一會兒,慢慢地轉身,又拿起了他那把
舊小提琴。
一
很多人生來就會莫名其妙地迷上一樣東西,仿佛他的出生就是要和這東西約會似的,正是這樣,圓圓迷上了肥皂泡。
圓圓出生後一直是一副無精打彩的樣子,連哭啼都像是在應付差事,似乎這個世界讓她很失望。
直到她第一次看到肥皂泡。
圓圓第一次看到肥皂泡時才五個月大,她立刻在媽媽懷中手舞足蹈起來,小眼睛中爆發出足以使太陽星辰都黯然失色的光芒,仿佛這才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看到這個世界。
這是一個西北的正午,已經數月無雨,窗外,烈日下的城市彌漫著海洋法,在這異常幹燥的世界中,那飄浮在空中的絢麗的水的精靈確實是絕美的東西,看到小女兒能認識到這種美,為她吹出肥皂泡的爸爸很高興,抱著她的媽媽也很高興,圓圓的媽媽放棄了還有一個月的產假,第二天就要回實驗室上班了。
二
時光飛逝,圓圓進幼兒園大班了,她仍然熱愛肥皂泡。
這個星期天和爸爸出去玩兒,她的小衣袋中就裝著吹泡泡的上瓶兒,爸爸許諾要讓媽媽帶她坐飛機吹泡泡。這並不是吹牛,他們真的去了近郊的一個簡易機場,媽媽用來進行飛播造林研究的飛機就停在那裏。那飛機讓圓圓很失望,這是一架破舊的雙翼農用飛機,估計是那個已消失的社會主義聯盟製造的,圓圓覺得它是舊木板做的,像童話中的獵人在森林中住的破木屋,真不相信這玩藝兒能飛起來。但就這破飛機,媽媽也不讓圓圓坐。
“今天是孩子生日,你學加班不回家,讓圓圓坐坐飛機,總能給她個驚喜嘛!”爸爸說。
“驚喜什麽呀,她已這麽重了,我要少帶多少樹種?”媽媽說著,又把一個沉重的大塑料包吃力地搬進艙門。
圓圓覺得自己沒有多重,咧嘴大哭起來。媽媽於是趕緊來哄女兒,她從地上的一堆大塑料袋中的一個裏拿出一件奇怪的東西,樣子和大小與胡蘿卜差不多,頭兒尖尖的呈流線型,屁股上還有一對用硬紙板做的尾翼,看上去像個小炸彈,但卻是透明的,很好玩兒的樣子。圓圓伸手去抓,但小手立刻又鬆開了,這玩藝兒是冰做的。媽媽指著小炸彈中心的一個小黑粒,告訴圓圓那就是樹種:“飛機從好高的地方把這些冰炸彈扔下去,它們落到地上時會紮進沙土中。春天來了冰彈就會在沙土裏悄悄地化開,化出的水會讓種子發芽出苗。把好多好多這樣的冰炸彈投下來,沙漠就會變綠,沙子就不會吹到我圓圓的小臉兒上了……這是研究項目,它能使西北幹旱地區飛播造林的成活率提高一倍……”
“孩子懂什麽成活率,真是,圓圓,咱們走!”爸爸抱起圓圓,氣鼓鼓地走了,媽媽沒有留他們,隻是趕緊用兩手又捧了一下女兒的臉蛋兒。
圓圓感到媽**手比爸爸的粗糙多了。
圓圓伏在爸爸的肩膀上看到“獵人木屋”轟鳴著起飛,她對著飛機吹出一串肥皂泡,看著它消失在沙塵迷漫的空中。
爸爸抱著圓圓走出了機場,在公路邊的車站等著回市裏的汽車,圓圓感到爸爸的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
“爸爸,你冷嗎?”
“不……圓圓。你沒聽到什麽?”
“嗯……沒有呀。”
但他聽到了,那是一聲沉悶的爆炸,從飛機飛向的遠方傳來,隱隱約約,他幾乎是用第六感聽到的。他猛地回頭看著那個方向,在他和女兒麵前,大西北幹旱的大地冷酷地凝視著蒼穹。
三
時光繼續飛逝,圓圓上了小學,她仍然熱愛肥皂泡。
清明節,當她和你你來到媽媽墓前時,仍拿著吹泡泡的小瓶,當爸爸把鮮花放到那樸素的墓碑前時,圓圓吹出了一串泡泡。爸爸正要發作,女兒的一句話使他平靜下來,雙眼濕潤了。
“媽媽會看到的!”圓圓指著飄過墓碑的肥皂泡說。
“孩子啊,你要做一個媽媽那樣的人,像她那樣有責任感和使命感,像她那樣有一個遠大的人生目標!”爸爸摟著圓圓說。
“我有遠大的目標呀!”圓圓喊道。
“說給爸爸聽聽?”
“吹——”嘿嘿指已飛遠的肥皂泡,“大——大——的——泡——泡!”
爸爸苦笑著搖搖頭,拉著女兒走去。這裏距幾年前飛機墜毀的地點不遠,當年由自天而降的冰彈播下的種確實都成活了,長成了小樹苗,但最後的勝利者仍是無邊的幹旱,飛播林在幹旱少雨的第二年都死光了,沙漠化仍繼續著它不可阻擋的步伐。爸爸回頭看,夕陽將墓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圓圓吹出的肥皂泡已經一個都不見了,像墓中人的理想,像西部大開發美麗的夢幻。
四
時光繼續飛逝,圓圓上了中學,仍然喜歡肥皂泡。
這天,圓圓年輕的女班主任老師來家訪,遞給爸爸一把新奇漂亮的玩具手槍,說是圓圓在課上玩,讓物理老師沒收的。那把槍有上大肚子,槍管頂部固定著一個天線似的圓圈,爸爸翻來覆去地看著,很迷惑它怎麽玩。“這是泡泡槍。”班主任說著,拿過來一扣板機,隨著一陣嗡嗡的輕響,從鬆口的小圓圈上飛出一長串肥皂泡。
班主任告訴爸爸,圓圓的學習成績一直在同年級中領先,她最大的長處是有很強的創造性思維,班主任說自己還是頭一次看到思想這麽活躍的沉重,告訴爸爸要珍惜這個苗頭。
“你不覺得這孩子……怎麽說呢,有些輕飄飄的嗎?”爸爸拿著泡泡槍問。
“現在的孩子嘛,都這樣兒……其實在這個新時代,輕鬆灑脫一些的思想和性格也不一定就是缺點。”
爸爸歎口氣,揮揮泡泡槍結束了談話,他覺得和這個班主任沒什麽可談的,她自己幾乎還是個孩子呢。
送走了班主任,回到隻有他們父女兩人的家中,爸爸想和圓圓談談泡泡槍的問題,但立刻發生了另一件讓他不快的事:
“又換了一個?今年你已經換了一個了!”他指著圓圓掛在胸前的手機問。
“沒有呀爸爸,人家隻是換了個殼兒嘛!看,這能給我新鮮的感覺。”圓圓說著,拿出了一個扁盒子,爸爸打開來,看到一排鮮豔的色塊,最初以為是繪畫顏料一類的東西,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十二個手機外殼,十二種色彩。
爸爸搖搖頭,把盒子放在一邊:“我正想和你談談你的這種……嗯,思想傾向。”
圓圓看到了爸爸手中的泡泡槍,一把搶了過來。“爸爸,我保證以後不再帶它去學校了!”說完,她對著爸爸射出了一串泡泡。
“我要說的不是這上,我要說的問題比這深刻得多,圓圓,你看你這麽大了還喜歡吹肥皂泡……”
“不行嗎?”
“哦,不,這本來不算什麽大問題,我是說,你的這種喜好反映出了你的一種,嗯,剛才說過的,思想傾向。”
圓圓不解地看著父親。
“這說明你傾向於追求美麗、新奇而虛幻的東西,容易對遠離現實的幻影著迷,你的雙腳將離開大地,會把你的人生引向一個錯誤的方向。”
圓圓看看滿屋飄浮著的肥皂泡,顯得更迷惑。那些肥皂泡像一群透明金魚,在空氣中幽幽地遊著。
“爸爸,咱們還是談一些更有趣的事吧!”靠到爸爸的肩膀上,語氣變得神秘起來,“爸,我們的班主任漂亮嗎?”
“沒注意……圓圓,我剛才的意思是……”
“她顯然很PP的!”
“也許吧……我剛才要說的是……”
“爸爸,您真沒注意到她和您說話時的眼神?她好象被您吸引了耶!”
“我說你這孩子,就不能少想些無聊的事?”爸爸生氣地把女兒的手從肩上撥開。
圓圓長歎一聲:“唉,爸爸呀爸爸,您已經變成了一個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的人了,您這沒有新鮮沒有新奇沒有激動的日子,有什麽勁呢?還好意思當別人的人生教師。”
一個肥皂泡飄到爸爸臉前爆裂了,他隱約感到了一小股弱得不能再弱的濕潤水汽,這一場轉瞬即逝的微型毛毛雨令他感到片刻的陶醉,不可思議,這竟讓他想起了自己遙遠的南方故鄉。他不為人察覺地歎息了一下。
“我年輕的時候也追逐過飄渺的夢想,和**媽從上海來到這裏,天真地把大西北看做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地方。我們那批建設者用了那麽短的時間,就讓荒漠上出現了這座嶄新的城市,我們曾把它當作一生的驕傲,想到當離開人世之前,這城市能作為自己沒有虛度一生的證明。誰能想到,它不過是我們這一代人用青春甚至生命吹出的一個肥皂泡。”
圓圓很吃驚:“絲路市怎麽是肥皂泡呢?它可是實實在在的,總不會啪地一下就消失吧?”
“它將消失,中央已經認可了省裏的報告,中止了為絲路市引水的一切新項目。”
“那要把我們渴死嗎?現在已經是兩天來一次水,每隻來一個半小時!”
“正在製定一個為期十年的拆遷計劃,整座城市將全部分散遷移,絲路市將成為現代世界第一座因缺水而消失的城市,一個現代的樓蘭……其實,曾讓年輕的我們熱血沸騰的整個西部大開發,現在已經變成了噩夢般的西部大開礦,誰知道,這是不是一個更大的肥皂泡呢?”
“哇,太棒了!”圓圓歡呼起來,“早就該離開這地方了!一個平淡乏味的地方,我真的不喜歡這裏耶!遷移!遷移到一個全新的地方,開始全新的生活,這是多美妙的事啊,爸爸!”
爸爸默默地看了女兒一會兒,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呆呆地看著外麵黃沙中的城市,他雙肩下垂的背影,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許多。
“爸——”圓圓輕叫了一聲,父親沒有回答。
兩天後,圓圓的爸爸成為即將消失的城市的最後一任市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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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樓
五
高考結束了,圓圓取得了全省理科第二名的成績。爸爸難得徹底地高興了一次,慷慨地問女兒有什麽要求,過分些也行,圓圓衝他張開一個手掌。
“五……五個什麽?”
“五塊雕牌透明皂,”說完她又張開另一個手掌,“十袋汰漬洗衣粉,”雙手翻了一下,“二十瓶白貓洗潔精,”最後拿出一張紙,“最重要的是這些化學藥劑,照清單上的分量買。”
那些化學藥劑讓父親費了些事,他讓一個在北京出差的辦公室副主任跑了一天才買齊。
拿到這些東西後,圓圓一頭紮進了衛生間,在那裏麵忙活了三天,配製了整整一浴池的溶液,怪味彌漫在家裏的每個刻房間。第四天,兩個男生送來了她定做的一個直徑一米多的圓環,那圓環是用一根鑽了許多小眼的長金屬管彎成的。
第五天,家裏早早就有一群人來訪,他們中包括兩個電視台的攝像師,市長還認出了其中的一位漂亮女士,是省電視台一個娛樂節目的主持人,還有兩個穿著花裏胡哨的家夥,自稱是吉尼斯中國分部的人,昨天剛從上海飛來,其中一位沙啞著嗓子說:“
市長先生,您的……咳咳……這地方空氣真幹燥……您的女兒要創造吉尼斯紀錄了!”
市長隨著一行人爬到開闊的樓頂上,他發現女兒和她的幾個同學已經上來了,圓圓扛著那個大圓環,他們麵前放著的那個大澡盆中盛滿了她配的那種溶液。那兩個吉尼斯的人開始架設兩根有刻度的標杆,後來才知道那是用於測量肥皂泡直徑的。
一切準備就緒後,圓圓把那個圓環伸進澡盆,再提出來時環麵已經附著了一層液膜。她小心地把帶液膜的圓環固定在一根長杆的頂端,走到樓頂邊緣,揮動長杆使圓環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圈,吹出了一個巨大的肥皂泡。那個大泡在空中顫顫地變著形狀,像是在跳舞。後來知道,這個大泡的直徑竟達四點六米,打破了由比利時人凱利斯保持的三點九米的吉尼斯紀錄。
“液體的配方是很重要的,但竅門還在這個大環上。”圓圓在回答主持人提問時說,“那個比利時人用的隻是一個普通的液膜環圈,而我這個,是由鑽了一排洞鉛管彎成的,管裏麵充滿了發泡液體,在大泡的形成過程中,這些液體不斷從管上的小孔中泄出,以使盡可能多的液體參與成泡,這樣自然就可以形成更大的泡泡了。”
“那麽,你還有可能製造出更在的泡泡來嗎?”主持人問。
“當然會的!這就要研究肥皂泡形成的幾個要素,它包括液體黏度、延展性、蒸發率和表麵張力,但對於形成超大的泡泡來說,最需要改進的是後兩項。蒸發率必須降低,因為蒸發是泡壁破裂的主要原因之一;表麵張力嘛……你知道為什麽純水不能吹出泡泡?”
“它的表麵張力太小了?”
“恰恰相反,是因為純水的表麵張力太大了,形不成氣泡。再問一句,你知道肥皂泡形成以後,它的表麵張力與直徑大小有什麽關係?”
“那……照你說的,張力越小泡就越大?”
“不,不!當泡形成後,隨著直徑的增大,它反而需要增大自己的表麵張力,以維持泡壁的強度。這就出現一個問題:液體的表麵張力是恒定的,那麽要想吹出超大的泡泡,我們該解決什麽樣的問題呢?”
主持人茫然地搖搖頭,她屬於外形漂亮口齒伶俐頭腦簡單的那一類,圓圓看出了這一點:“算了,我們還是給觀眾們再吹幾個大泡泡吧!”
於是,又有幾個直徑四五米的大肥皂泡順風飄行在城市上空,在這沙塵彌漫的幹旱世界中,她們顯得那麽不真實,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幻影。
一星期後,圓圓離開了這座她出生長大的西北城市,到中國那所最好的理工大學去學習納米專業了。
六
時光繼續飛逝,但圓圓不再吹肥皂泡了。
圓圓讀完了學士、碩士和博士,然後以令她父親頭暈目眩的速度開始創業。她以做博士課題時創造的一項技術為基礎,開發了一種新的太陽能電池,成本僅為傳統的單晶矽電池的幾十分之一,可以作為馬賽克貼到整個建築表麵上。僅三四年時間,她的公司就發展到幾億元資產的規模,成為納米技術的東風催生的一大批急劇膨脹的奇跡企業之一。
圓圓的父親由些陷入了一個尷尬的境地。以事業的成功程度而言,女兒現在已經有資格教導父親了。看來圓圓當年的那個漂亮的班主任說得有道理,輕飄灑脫的思想和性格不一定就是缺點。這是一個令父親這一代人惱火的時代,現在的成功需要的是逼人的思想靈氣,經驗、毅力和使命感之類的不再起決定作用,凝重和沉重更是顯得傻乎乎的。
“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的歌唱,他們確實比上一代那三個強。”在國家大劇院廣闊的出口平台上,市長對女兒說。圓圓知道父親喜歡聽古典美聲,這是他不多的愛好之一,就趁他到北京開會之際,請他聽新一代世界三大男高音為即將到來的奧運會舉辦的演唱會。
“早知道我該買最好座位的票,怕您又嫌我詣,就買了兩張中等的。”
“這樣的票多少錢一張?”父親隨口問。
“便宜多了,好象每張兩萬八吧。”
“嗯……啊,什麽?!”
看著父親目瞪口呆的樣子,圓圓笑了起來:“如果您能找回很久沒有過的感覺,就是二十八萬也值得。看這座大劇院,投資幾十個億,還不是為了人們從藝術中得到或找回某種感覺?”
“也許你有道理,我還是希望你的錢能花到更有意義的地方。圓圓,我想與你談談有關絲路市的事,你能不能進行一項它的市政投資?”
“是什麽?”
“一個大型的水處理工程,建成後能夠大大提高城市用水的循環利用率,還能夠用太陽能淡化一部分鹽湖的水。如果這個係統能夠實現,絲路市就能在縮小規模後繼續存在下去,避免完全消失的命運。”
“投資是多少?”
“初步規劃,大約十六個億吧。大部分資金已有來源,但到位時間很長,怕來不及了,所以現在需要你投入一筆啟動資金,約一個億吧。”
“爸爸,不行,目前能周圍的資金也就這麽多了,我想用它搞一個研究項目……”
父親舉起一隻手打斷女兒的話說:“那就算了。圓圓,我絲毫沒有想影響你的事業,其實,我本來沒打算向你提這個要求的,雖然你的投資能保證收回,但利潤回報卻微乎其微。”
“嗬,那倒無所謂,爸爸,我這個項目更慘,別說贏利,提交都肯定會打水漂!”
“你想搞基礎研究嗎?”
“不,但也不是應用研究,是好玩兒的研究。”
“……”
“我將研製一種超級表麵活性劑,名字已經想好了,叫飛液。它的溶液黏性和延展性比現有的任何液體都大幾個數量級,蒸發速度僅是甘油的千分之一。這種表麵活性劑還具有一個魔鬼般的特性——它的表麵張力能夠隨著液層的厚度和液麵的曲率自動調節,調節範圍從水的張力的百分之一到一萬多倍。”
“它是幹什麽用的?”父親驚恐地問,他已知道答案,但還是不敢相信。
年輕的億萬富翁摟住父親的肩膀大聲說“吹——大——大——的——泡——泡!”
“你不是開玩笑吧?”
圓圓看著長安街上的燈火,沉默了好久:“誰知道呢?也許我的整個生活就是一個大玩笑,但,爸爸,我覺得這也沒有什麽不好,一個人用一生開一個玩笑也是一種使命吧。”
“用一億元吹泡泡?有什麽用嗎?”父親的語氣好象覺得自己在做夢。
“沒什麽用,好玩唄。不過,比起你們當年用幾百個億建起一座很快就拆掉的城市,我的奢侈微不足道。”
“可你現在能救這城市,它也是你的城市,你在那裏出生長大。可你卻用這筆錢吹肥皂泡!你……你也太自私了!”
“我在過自己的生活,無私奉獻並不一定能推動曆史,您的那座城市就是證明!”
直到圓圓把車開上長安街,父女倆都沒有再說話。
“對不起,爸爸。”圓圓輕聲說。
“這些天我總是想起拉著你的小手的那些日子,那是多好的時光啊。”燈光中,父親的雙眼一閃一閃的,似乎有些濕潤。
“我知道讓您失望了。您一直想讓我成為媽媽那樣的人,如果我能有兩次人生的話,其中的一次會照您的做,把自己奉獻給責任和使命,可是,爸爸,我隻能活一次。”
父親沒有說話。當這沉默的路程快結束時,圓圓拿出一個大紙袋遞給父親。
“什麽?”父親不解地問。
“房產證和鑰匙。爸,我給您買了一幢別墅,在太湖邊上,您退休後可以回到南方了。”
父親把紙袋輕輕地推了回來,“不,孩子,我會在絲路的廢墟上度過餘生,我和****青春和理想都埋在那兒,離不開了。”
北京在夏夜裏盡情地閃爍著,看著這絢麗的光海,圓圓和父親竟同時聯想到肥皂泡,這無邊的燦爛似乎在極力向他們展示著什麽,是生命之重還是生命之輕?
七
兩年後的一天,市長在辦公室裏接到了女兒的電話。
“爸爸,生日快樂!”
“嗬,圓圓嗎?你在哪兒?”
“離您那兒不遠,我給您送生日禮物來了!”
“嗨,我好多年沒想起生日這回事兒了,那中午回家吧,我也有一個多月沒回家了,就保姆在那兒照看著。”
“不,禮物現在就送給您!”
“我在工作,馬上要開市政周例會了。”
“沒關係,您打開窗向天上看!”
今天的天空萬裏無雲,藍得清澈,這種天氣在這一地區是很少見的。空中傳來引擎的轟鳴聲,市長看到有一架飛機在城市上空緩緩地盤旋,在藍天的背景上很醒目。
“爸爸,我在飛機上呢!”圓圓在電話裏喊道。
這是一架老式雙翼螺旋槳飛機,在空中像一隻懶洋洋的大鳥。時光瞬間閃回,一種熟悉的感覺閃電般出現,市長渾身顫抖了一下,二十多年前他也這樣過,那時女兒問他是不是冷了。
“圓圓,你……幹什麽?”
“要送禮物啦爸爸,注意飛機下麵!”
市長剛才就發現,飛機機腹下麵吊著一個大環,那環的直徑比飛機還長,顯然是升空以後才展開的。整體看去,飛機和大環組成了一個在空中飛行的戒指。後來知道,那上大環的結構同圓圓破吉尼斯記錄時用的環一樣,由輕型金屬管製成,管內充滿了那種叫飛液的魔鬼液體。環麵上罩著一層飛液的液膜,環上有無數的小洞,使飛液能夠不斷地從圍成大圓環的細管中流出。
令人震驚的景象出現了,在那個大環後麵,吹出了一個大肥皂泡!它反射著陽光,形狀時隱時現。肥皂泡在急劇膨脹,很快,飛機與它相比隻是透明西瓜上的一粒小芝麻。
下麵的城市廣場上所有人都在駐足仰望,市政府辦公大樓裏也開始有人跑出來看。
飛機拖著巨泡在城市上空緩緩盤旋,肥皂泡的膨脹速度大大減慢,但仍在繼續著,巨泡漸漸占據了半個天空!最後,它脫離了飛機下的大環,獨自在空中飄浮著。
“這就是禮物啦,爸爸!”圓圓在電話中興奮地喊著。
藍天上晃動著大片的閃光,仿佛整個天空就是一張平滑的玻璃紙,正被一雙無形的大手在陽光下抖動著。細看去,那些閃光勾勒出了一個巨大的球體形狀,那個透明球體此時占據了大部分天空,下麵的人們得將頭轉動近一百八十度才能看全它。它仿佛是地球在天空的鏡麵上投下的一個晶瑩的幻影。
城市騷動起來,大街上開始出現交通堵塞。
巨泡緩緩從空中降下來,當它降到足夠低時,地麵上的人們竟然在泡壁上看到了城市的高樓群的鏡像,由於泡壁在風中的波動,高樓群扭曲變形,像是海中的植物林。這廣闊的泡壁從上方氣勢磅礴地壓下來人們不由得捂住了腦袋。當巨泡接觸地麵時,地麵上暴露在外的人們在身體穿過泡壁時感到臉上癢癢了一下。
巨泡沒有破碎,而是成一個直徑近十公裏的半球形立在大地上。這座城市,連同邊緣的一個火力發電廠和一個化工廠,全被巨泡扣在其中!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圓圓對著攝像機說,“本來,按一般的情況,大泡是會順風飄走,誰想到今天這裏的風力竟這麽弱,這兒一貫是風很大的!所以它才掉了下來,把城市扣住了!”
市長看著市電視台中斷了正常節目插進的緊急現場報道,他看到女兒身穿航空皮夾克,拉鏈敞開著,露出裏麵的藍色工作服。她的身後,是那架老式雙翼飛機……時光再次閃回,太像了,太像了……市長的心融化了,淚水奪眶而出。
兩小時後,市長同剛剛成立的緊急小組一起,驅車來到了城市邊緣巨泡泡壁的位置,圓圓和她的幾個工程師早已等在那裏。
“爸爸,我的肥皂泡很棒吧?”圓圓沒有了剛才的恐慌,不合時宜地一臉興奮。
市長沒理女兒,抬頭打量著泡壁,這是一張在陽光下發出多彩霓光的大膜,它表麵那結構極其精細的衍射條紋,令人迷惑地變幻著,構成一個瘋狂展示宇宙間所有色彩的妖豔的海洋。大膜是全透明的,這使得透過它看到的外部世界也蒙上了一層霓彩。向上到一定的高度,霓彩消失了,從空中看不出膜的存在。
市長伸出一隻手,小心地觸摸泡壁,他的手背感到一陣極其輕微的掻癢,手已在膜的另一麵了,這膜可能隻有幾個分子的厚度。他抽回手來,膜瞬間恢複原狀,那一處的霓彩光紋仍是完整的形狀,仿佛根本沒有中斷過。
其他人也開始觸摸大膜,後來揮手試圖撕裂膜麵,最後發展成對大膜拳打腳踢……但這一切對大膜沒有絲毫影響,所有的打擊物都毫無阻礙地穿膜而過,之後膜麵完好無損。市長揮手製止了大家的徒勞,接著指指遠處的高速公路,人們看到,公路上的車流正在不間斷地高速穿過大膜。
“同肥皂泡膜的性質一樣:固體可以穿過,但不透氣。”圓圓說。
“正是因為它不透氣,現在城市裏的空氣質量在急劇惡化。”市長瞪了一眼女兒說。
眾人抬頭看去,發現城市上空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半球狀白色頂蓋。這是由於城市和工廠產生的煙霧被大膜限製在泡內,使大泡的形狀顯現出來,這時,如果從遠處看城市,恐怕隻能看到一個頂天立地的乳白色半球了。
“可能需要關閉發電廠和化工廠,以減緩空氣汙染的速度。”緊急小組組長說,“但了嚴重的問題是泡內氣溫的上升,現在城市實際上處於一個密閉極好的溫室內,與外界沒有空氣流通,陽光的熱量在很快聚集,現在正值盛夏,據測算,泡內氣溫最終將達到攝氏六十度!”
“到現在為止,都進行了哪些方麵的嚐試來打破它?”市長問。
一名駐軍指揮官回答:“一小時前,我們曾調用陸軍航空兵的直升機在泡頂反複穿過,試圖用螺旋槳撕裂它,沒有用;後來又用炸藥在泡壁與地麵的交接處進行爆破,爆炸隻是使大膜波動了一會兒,不能造成任何破壞,更邪乎的是,這張膜居然瞬間延伸到爆炸產生的大坑中,天衣無縫地橫穿過坑的底部!”
市長問圓圓:“大泡要多長時間才能自然破裂?”
“大泡的破裂主要是由於泡壁液體的蒸發,這種物質的蒸發速度是極慢的,即使日照良好,大泡也得五六天才能破。”圓圓回答,令父親氣惱的是,女兒的語氣顯得很得意。“那隻有全城緊急疏散了。”緊急小組組長歎了口氣說。
市長搖遙頭,“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走這一步。”
“還有一個辦法,”一名環境專家說,“趕造許多長筒,口徑越大越好,把這些筒的一頭伸出泡外,在筒的底部裝上大功率換氣扇,以實現與外界的空氣交換。”
“哈哈……”圓圓大笑起來,把大家嚇了一跳,她在眾人氣憤的目光中笑得直不起腰來,“這想法真……真夠滑稽的!哈哈……”
“這都是你幹的好事!”市長厲聲喝道,“你要為此負責的,必須賠償對本市造成的一切損失!”
圓圓兩眼看天止住笑說:“那是,我會賠的。不過我剛想出一個使大泡破裂的簡單方法——燒。在泡壁與地麵交接線的內側,挖一條一百至二百米長的壕溝,溝中灌滿燃油並點著燃,火焰會大大加速泡壁的蒸發,可以在三個小時左右使大泡破裂。”
市長命令搶險隊照圓圓的方案做了。城市的邊緣出現了一道一百多米長的火牆,在那一排衝天烈焰的上方,被火舌舔著的泡壁變幻著各種怪異的色彩和圖案,從圖案的紋路可以看出,大膜上其他部分的飛液正湧過來補充已被火焰蒸發掉的部分,這使得大膜上被燒灼的位置像一個大旋渦,絢麗妖豔的色彩洪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消失在火焰中。火焰的黑煙順著泡壁上升,在天空中形成了一個黑色巨掌,令大泡中的百萬市民驚恐不已。
三小時後,大泡破裂了,城市裏的人們聽到天地間發出一聲輕微的破碎聲,清脆悠揚深遠,仿佛宇宙的琴弦被輕輕扭動了一下。
“爸爸,我很奇怪,您並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暴跳如雷。”圓圓對父親說,這時,他們正站在市政府在樓的樓頂著著大泡的破裂。
“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圓圓,你認真回答我幾個問題。”
“關於大肥皂泡的?”
“是的。我問你,既然泡壁是不透氣的,那大泡也能保持住內部的濕潤空氣了?”
“當然。其實,在飛液的研製即將完成時,我不經意想到了它的一項可能的用途:用大泡作為超大型溫室,可以在冬季製造小型氣候區,為大片的遠遠地提供適合作物生長的濕度和溫度。當然,這還要使大泡更持久些。”
“第二個問題:我能讓大泡隨風飄很遠嗎?比如說幾千公裏?”
“這沒問題,陽光的熱量在泡內聚集,使其內部空氣膨脹,會產生類似於熱氣球的浮力。至於今天這個大泡的墜落,隻是因為它生成的位置太低,風也太小了。”
“第三個問題:你能讓大泡在確定的時間破裂嗎?”
“這也不難,隻需要調節飛液內的一種成分,改變其溶液的蒸發速度就行了。”
“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有足夠的資金,你能夠吹出幾千萬甚至上億個大泡嗎?”
圓圓吃驚地瞪大雙眼:“上億個?天啊,幹什麽?”
“想像這樣一幅圖景:在遙遠的海洋上空,形成了無數個大肥皂泡,它們在平流層強風的吹送下,飛越了漫長的路程,來到大西北上空,全部破裂了,把它們在海洋上空包裹起來的潮濕的空氣,都播散在我們這片幹旱的天空中……是的,肥皂泡能為大西北從海洋上運來潮濕空氣,也就是運來雨水!”
震驚和激動使圓圓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隻是呆呆地看著父親。
“圓圓,你送給我一件偉大的生日禮物,說不一,這一天也是大西北的生日!”
這時,外界清涼的風吹過城市,上空那個由煙霧構成的巨大白色半球失去了大膜的限製,在風中緩慢地改變著開頭,東方的天空中有一道色彩奇異的彩虹,這是大泡破裂後,構成它的散布到空中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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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樓
八
向中國西部空中調水的宏大工程進行了十年。
這十年,在中國南海和孟加拉灣,建成了許多巨大的天網。這些天網由表麵布滿小孔的細管構成,每個網眼有幾百米甚至上千米的直徑,相當於那個十多年前曾吹出超級肥皂泡的大圓環。每張天網有幾千個網眼。天網分陸基和空中兩種,陸基天網沿海岸線布設,空中天網則由巨型係留氣球懸掛在幾千米的高空。在南海和孟加拉灣,天網在海岸線和海洋上空連綿兩千多僅是,被稱作“泡泡長城”。
空中調水係統首次啟動的那天,構成天網的細管中充滿了飛液,並在每個網眼上形成一層液膜。潮濕而強勁的海風在天網上吹出了無數巨型氣泡,它們的直徑都有幾公裏,這些氣泡相繼脫離天網,一群群升上更高的天空,升向平流層,隨風而去,同時,更多的氣泡從天網上源源不斷地被吹出來。大群大群的巨型氣泡浩浩蕩蕩地飄向大陸深處,包裹著海洋的濕氣,飄過了喜馬拉雅山,飄過了大西南,飄到大西北上空,在南海、孟加拉灣和大西北之間的天空中,形成了兩條長達數千僅是的氣泡長河!
九
在空中調水係統正式啟動的兩天後,圓圓從孟加拉灣飛到大西北的一座省會城市。當她走下飛機時,看到一輪圓月靜靜地懸在夜空中,從海上啟程的氣泡還沒有到達。在城市裏,月光下擠滿了人群,圓圓也在中心廣場下車,擠在人群中,同他們一起熱切地等待著。一直到午夜,夜空依舊,人群開始同兩天前一樣散去,但圓圓沒走,她知道氣泡在今夜一定會到達這裏。她坐在一把長椅上,正在睡意朦朧之際,突然聽到有人喊:
“天啊,怎麽這麽多的月亮!”
圓圓睜開眼,真的在夜空中看到了一條月亮河!那無數個塗油膏是由無數個巨型氣泡映出的,與真月亮不同,它們都是彎月,有上弦的也有下弦的,每個都是那麽晶瑩剔透,真正的月亮倒顯得平淡無奇了,隻有根據其靜止狀態才能從浩浩蕩蕩流過長空的月亮河是將它分辨出來。
從此,大西北的天空成了夢的天空。
白天,空中的氣泡看不太清楚,隻是藍天上到處出現泡壁的反光整個天空像陽光下泛起漣漪的湖麵,大地上緩緩運行著氣泡巨大而淺淡的影子。最壯麗的時刻是在清晨和黃昏,當地平線上的朝陽或夕陽將天空中的氣泡大河鍍上燦爛的金色時。
但這些美景並不會存在很久,空中的氣泡相繼破裂。雖然有更多的氣泡滾滾而來,天空中的雲卻多了起來,使氣泡看不清了。
接著,在這個往年最幹旱的時節,天空飄下了綿綿細雨。
圓圓在雨中來到了自己出生的那座城市。經過十年的搬遷,絲路市已成了一座寂靜的空城。一座座空蕩的高樓在小雨中靜靜地立著。圓圓注意到,這些建築並沒有真正被拋棄,它們都被保護得很好,窗上的玻璃還都完整,整座城市仿佛在沉睡中,等待著肯定要到來的複活之日。
小雨掩蓋了塵埃,空氣清閑宜人,雨灑在臉上涼絲絲的很舒服。圓圓慢慢行走在她熟悉的街道上,那些街道,爸爸曾拉著她的小手無數次地走過,曾灑落過她吹出的無數個肥皂泡,圓圓的心裏響起了一支童年的歌。
突然她發現,這歌真的在響著。這時天已黑了,在整座浸沒於夜色中的空城裏,隻有一扇窗戶亮著燈,那是一幢普通住宅樓的二樓,是她的家,歌聲就是從那裏傳出的。
圓圓來到樓前,看到周圍收拾得很幹淨,還有一小片菜地,裏麵的菜長得很好。地邊有一輛小工具車,車上裝有大鐵桶,顯然是用來從遠處運水澆地的。即使在朦朧的夜色中,這裏也能感覺到一股生活的氣息,它在這一片死寂的空城裏,像沙漠中的綠洲一樣令圓圓向往。
圓圓走上了掃得很幹淨的樓梯,輕輕地推開家門,看到燈下頭發蒼白的父親,仰在躺椅上,陶醉地哼著那首童年老歌,他手裏拿著那個圓圓在孩子時代裝肥皂液的小瓶兒,還有那個小小的塑料吹環,正吹出一串五光十色的肥皂泡。
(完)
中國太陽
引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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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娃從娘顫顫的手中接過那個小小的包裹,包裹中有娘做的一雙厚底布鞋,三個饃,兩件打了大塊補丁的衣裳,二十塊錢。爹蹲在路邊,悶悶地抽著旱煙鍋。
“娃要出門了,你就不能給個好臉?”娘對爹說。爹仍蹲在那兒,還是悶悶地一聲不吭,娘又說:“不讓娃出去,你能出錢給他蓋房娶媳婦啊?”
“走!東一個西一個都走球了,養他們還不如養窩狗!”爹幹嚎著說,頭也不抬。
水娃抬頭看看自己出生和長大的村莊,這處於永恒幹旱中的村莊,隻靠著水窖中積下的一點雨水過活。水娃家沒錢修水泥窖,還是用的土水窖,那水一到大熱天就臭了。往年,這臭水熱開了還能喝,就是苦點兒澀點兒,但今年夏天,那水熱開了喝都拉肚子.聽附近部隊上的醫生說,是地裏什麽有毒的石頭溶進水裏了。
水娃又低頭看了爹一眼,轉身走去,沒有再回頭。他不指望爹抬頭看他一眼,爹心裏難受時就那麽蹲著拍悶煙,一蹲能蹲幾個小時,仿佛變成了黃土地上的一大塊土坷垃。但他分明又看到了爹的臉,或者說,他就走在爹的臉上。看周圍這廣闊的西北土地,幹幹的黃褐色,布滿了水土流失刻出的裂紋,不就是一張老農的臉嗎?這裏的什麽都是這樣,樹、地、房子、人,黑黃黑黃,皺巴巴的。他看不到這張伸向天邊的巨臉的眼睛,但能感覺到它的存在,那雙巨眼在望著天空,年輕時那目光充滿著對雨的乞盼,年老時就隻剩呆滯了。其實這張巨臉一直是呆滯的,他不相信這塊土地還有過年輕的時候。
一陣子風吹過,前麵這條出村的小路淹沒於黃塵中,水娃沿著這條路走去,邁出了他新生活的第一步。
這條路,將通向一個他做夢都想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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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點不苦的水,掙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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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第一個目標:喝點不苦的水,掙點錢
“喲,這麽些個燈!”
水娃到礦區時天已黑了,這個礦區是由許多私開的小窯煤礦組成的。
“這算啥?城裏的燈那才叫多哩。”來接他的國強說,國強也是水娃村裏的,出來好多年了。
水娃隨國強來到工棚住下,吃飯時喝的水居然是甜絲絲的!國強告訴他,礦上打的是深井,水當然不苦了,但他又加了一句:“城裏的水才叫好喝呢!”
睡覺時國強遞給水娃一包硬邦邦的東西當枕頭,打開看,是黑塑料皮包著的一根根圓棒棒,再打開塑料皮,看到那棒棒黃黃的,像肥皂。
“炸藥。”國強說,翻身呼呼睡著了。水娃看到他也枕著這東西,床底下還放著一大堆,頭頂上吊著一大把雷管。後來水娃知道,這些東西足夠把他的村子一窩端了!國強是礦上的放炮工。
礦上的活兒很苦很累,水娃前後幹過挖煤、推車、打支柱等活計,每樣一天下來都把人累得要死。但水娃就是吃苦長大的,他倒不怕活幾重,他怕的是井下那環境,人像鑽進了黑黑的螞蟻窩,開始真像做噩夢,但後來也慣了。工錢是計件,每月能掙一百五,好的時候能掙到二百出頭,水娃覺得很滿足了。
但最讓水娃滿足的還是這裏的水。第一天下工後,渾身黑得像塊炭,他跟著工友們去洗澡。到了那裏後,看到人們用臉盆從一個大池子中舀出水來,從頭到腳澆下來,地下流淌著一條條黑色的小溪。當時他就看呆了,媽媽呀,哪有這麽用水的,這可都是甜水啊!因為有了甜水,這個黑糊糊的世界在水娃眼中變得美麗無比。
但國強一直鼓動水娃進城,國強以前就在城裏打過工,因為偷建築工地的東西被當作盲流遣送回原籍。他向水娃保證,城裏肯定比這裏掙得多,也不像這樣累死累活的。
就在水娃猶豫不決時,國強在並下出了事。那天他排啞炮時炮炸了,從井下抬上來時渾身嵌滿了碎石,死前他對水娃說了一句話:
“進城去,那裏燈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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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燈更多水更甜的城裏,掙更多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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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第二個目標:到燈更多水更甜的城裏,掙更多的錢
“這裏的夜像白天一樣呀2”
水娃驚歎說,國強說得沒錯,城裏的燈真是多多了。現在,他正同二寶一起,一人背著一個擦鞋箱,沿著省會城市的主要大街向火車站走去。二寶是水娃鄰村人,以前曾和國強一起在省城裏幹過,按照國強以前給的地址,水娃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他,他現在已不在建築工地幹,而是幹起擦皮鞋的活來。水娃找到他時,與他同住的一個同行正好有事回家了,他就簡單地教了水娃幾下子,然後讓水娃背上那套家夥同他一起去。
水娃對這活計沒有什麽信心,他一路上尋思,要是修鞋還差不多。擦鞋?誰花一塊錢擦一次鞋(要是鞋油好些得三塊),這人準有毛病。但在火車站前,他們攤還沒擺好,生意就來了。這一晚上到十一點,水娃竟掙了十四塊!但在回去的路上二寶一臉晦氣,說今天生意不好,言下之意顯然是水娃搶了他的買賣。
“窗戶下那些個大鐵箱子是啥?”水娃指著前麵的一座樓問。
“空調,那屋裏現在跟開春兒似的。”
“城裏真好!”水娃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說。
“在這幾隻要吃得苦.賺碗飯吃很容易的,但要想成家立業可就沒門兒。”二寶說著用下巴指了指那幢樓,“買套房,兩三千一平米呢!”
水娃傻傻地問:“平米是啥?”
二寶輕蔑地晃晃頭,不屑理他。
水娃和十幾個人住在一間同租的簡易房中,這些人大都是進城打工的和做小買賣的農民,但在大通鋪上位置緊挨著水娃的卻是個城裏人,不過不是這個城市的。在這裏時他和大家都差不多,吃的和他們一樣,晚上也是光膀子在外麵乘涼。但每天早晨,他都西裝革履地打扮起來,走出門去像換了一個人,真給人雞窩裏飛出金鳳凰的感覺。這人姓莊名宇,大夥倒是都不討厭他,這主要是因為他帶來的一樣東西。那東西在水娃看來就是一把大傘,但那傘是用鏡子做的,裏麵光亮亮的,把傘倒放在太陽地裏,在傘把頭上的一個托架上放一鍋水,那鍋底被照得晃眼,鍋裏的水很快就開了,水娃後來知道這叫太陽灶。大夥用這東西做飯燒水,省了不少錢,可沒太陽時不能用。
這把叫太陽灶的大傘沒有傘骨,就那麽簿簿的一片。水娃最迷惑的時候就是看莊車收傘:這個上伸出一根細細的電線一直通到屋裏,收傘時莊宇進屋拔下電線的插銷,那傘就噗的一下攤到地上,變成了一塊銀色的布。水娃拿起布仔細看,它柔軟光滑,輕得幾乎感覺不到分量,表麵映著自己變形的怪像,還變幻著肥皂泡表麵的那種彩紋,一鬆手,銀布從指縫間無聲地滑落到地上.仿佛是一掬輕盈的水銀。當莊宇再插上電源的插銷時,銀布如同一朵開放的荷花般懶洋洋地伸展開來,很快又變成一個圓圓的傘麵倒立在地上。再去摸摸那傘麵,簿簿的硬硬的,輕敲發出悅耳的 金屬聲響,它強度很高,在地麵固定 後能撐住一個裝滿水的鍋或壺。
莊宇告訴水娃:“這是一種納米材料,表麵光潔,具有很好的反光性,強度很高,最重要的是,它在正常條件下呈柔軟狀態,但在通入微弱電流後會變得堅硬。”
水娃後來知道,這種叫納米鏡膜的材料是莊字的一項研究成果。申請專利後,他傾其所有投入資金,想為這項成果打開市場,但包括便攜式太陽灶在內的幾項產品都無人問津,結果血本無歸,現在竟窮到向水娃借交房租。雖落到這地步.但這人一點兒都沒有消沉,每天仍東奔西跑,企圖為這種新材料的應用找到出路,他告訴水娃,這是自己跑過的第十三個城市了。
除了那個太陽灶外,莊宇還有一小片納米鏡膜,平時它就像一塊銀色的小手帕攤放在床邊的桌子上。每天早晨出門前,莊宇總要打開一個小小的電源開關,那塊銀手帕立刻變成硬硬的一塊薄片,成了一麵光潔的小鏡子,莊宇對著它梳理打扮一番。有一天早晨,他對著小鏡子梳頭時斜視了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水娃一眼,說:
“你應該注意儀表,常洗臉,頭發別總是亂亂的。還有你這身衣服,不能買件便宜點的新衣服嗎?”
水娃拿過鏡子來照了照,笑著搖搖頭,意思是對一個擦鞋的來說,那麽麻煩沒有用。
莊宇湊近水娃說:“現代社會充滿著機遇,滿天都飛著金鳥兒,哪天說不定你一伸手就抓住一隻,前提是你得拿自己當回事兒。”
水娃四下看了看,沒什麽金鳥兒,他搖搖頭說:“我沒讀過多少書呀。”
“這當然很遺憾,但誰知道 呢,有時這說不定是一個優勢。這個時代的偉大之處就在於其捉摸不定,誰也不知道奇跡會在誰身上發生。”
“你……上過大學吧?”
“我有固體物理學博士學位,辭職前是大學教授。”
莊字走後;水娃目瞪口呆了好半天,然後又搖搖頭,心想莊宇這樣的人跑了十三個城市都抓不到那鳥兒,自己怎麽行呢?他感到這家夥是在取笑自己,不過這人本身也夠可憐夠可笑的了。
這天夜裏,屋裏的其他人有的睡了,有的聚成一堆打撲克,水娃和莊宇則到門外幾步遠的一個小飯館裏看人家的電視。這時已是夜裏十二點,電視中正在播出新聞,屏幕上隻有播音員,沒有其它畫麵。
“在今天下午召開的國務院新聞發布會上,新聞發言人透露,舉世矚目的中國太陽工程已正式啟動,這是繼三北防護林之後又一項改造國土生態的超大型工程……”
水娃以前聽說過這個工程,知道它將在我們的天空中再建造一個太陽;這個太陽能給幹旱的大西北帶來更多的降雨。這事對水娃來說太玄乎,像第一次遇到這類事一樣,他想問莊宇,但扭頭一看,見莊宇睜圓雙眼瞪著電視,半張著嘴,好像被它攝去了魂兒。水娃用手在他麵前晃了晃,他毫無反應,直到那則新聞過去很久才恢複常態,自語道:
“真是,我怎麽就沒想到中國太陽呢?”
水娃茫然地看著他,他不可能不知道這件連自己都知道的事,這事兒哪個中國人不知道呢?他當然知道,隻是沒想到,那他現在想到了什麽呢?這事與他莊宇,一個住在悶熱的簡易房中的潦倒流浪者,能有什麽關係?
莊宇說:“記得我早上說的話嗎?現在一隻金鳥飛到我麵前了,好大的一隻金鳥兒,其實它以前一直在我的頭頂盤旋,我他媽居然沒感覺到!”
水娃仍然迷惑不解地看著他。
莊宇站起身來:“我要去北京了,趕兩點半的火車。小兄弟,你跟我去吧2”
“去北京?幹什麽?”
“北京那麽大,幹什麽不行?就是擦皮鞋,也比這兒掙得多好多!”
於是,就在這天夜裏,水娃和莊宇踏上了一列連座位都沒有的擁擠的列車。列車穿過夜色中廣闊的西部原野,向太陽升起的方向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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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更大的城市,見更大的世麵,掙更多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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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第三個目標:到更大的城市,見更大的世麵,掙更多的錢
第一眼看到首都時,水娃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東西你隻能在看見後才知道是什麽樣幾,憑想像是絕對想不出來的。比如北京之夜,就在他的想像中出現過無數次,最早不過是把鎮子或礦上的燈火擴大許多倍,然後是把省城的燈火擴大許多倍,當他和莊宇乘坐的公共汽車從西站拐入長安街時,他知道,過去那些燈火就是擴大一千倍,也不是北京之夜的樣子。當然,北京的燈絕對不會有一千個省城的燈那麽多那麽亮,但這在中北京的某種東西,是那個西部的城市怎樣疊加也產生不出來的。
水娃和莊宇在一個便宜的地下室旅館住了一夜後,第二天早上就分了手。臨別時莊宇祝水娃好運,並說如果以後有難處可以找他,但當水娃讓他留下電話或地址時,他卻說自己現在什麽都沒有。
“那我怎麽找你呢?”水娃問。
“過一陣子,看電視或報紙,你就會知道我在哪兒。”
看著莊宇遠去的背影,水娃迷惑地搖搖頭。他這話可真是費解:這人現在已一文不名,今天連旅館都住不起了,早餐還是水娃出的錢,甚至連他那個太陽灶,也在起程前留給房東頂了房費。現在,他已是一個除了夢之外什麽都沒有的乞丐。
與莊宇分別後,水娃立刻去找活兒幹,但大都市給他的震撼使他很快忘記了自己的目的。整個白天,他都在城市中漫無目標地閑逛,仿佛是行走在仙境中,一點兒都不覺得累。
傍晚,他站在首都的新象征之一,去年落成的五百米高的統一大廈前,仰望著那直插雲端的玻璃絕壁,在上麵,漸漸暗下去的晚霞和很快亮起來的城市燈海在進行著攝人心魄的光與影的表演,水娃看得脖子酸疼。當他正要走開時,大廈本身的燈也亮了起來,這奇景以一種更大的力量攫住了水娃的全部身心,他繼續在那裏仰頭呆望著。
“你看了很長時間,對這工作感興趣?”
水娃回頭,看到說話的是一個年輕人,典型的城裏人打扮;但手裏拿著一頂黃色的安全帽。“什麽工作?”水娃迷惑地間。
“那你剛才在看什麽?”那人問,同時拿安全帽的手向上一指。
水娃抬頭向他指的方向看,看到高高的玻璃絕壁上居然有幾個人,從這裏看去隻是幾個小黑點兒。“他們在那麽高幹什麽呀?”水娃問,又仔細地看了看,“擦玻璃?”
那人點點頭:“我是藍天建築清潔公司的人事主管,我們公司,主要承攬高層建築的清潔工程,你願意幹這工作嗎?”
水娃再次抬頭看,高空中那幾個螞蟻似的小黑點讓人頭暈目眩:
“這……太嚇人了。”
“如果是擔心安全那你盡管放心,這工作看起來危險,正是這點使它招工很難,我們現在很缺人手。但我向你保證,安全措施是很完備的,隻要嚴格按規程操作,絕對不會有危險,且工資在同類行業中是最高的,你嘛,每月工資一千五,工作日管午餐,公司代買人身保險。”
這錢數讓水娃吃了一驚,他呆呆地望著經理,後者誤解了水娃的意思:“好吧,取消試用期,再加三百,每月一千八,不能再多了。以前這個工種基本工資隻有四五百,每天有活兒幹再額外計件兒,現在是固定月薪,相當不錯了。”
於是,水娃成了一名高空清潔工,英文名字叫蜘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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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ME: 2006-8-19 12:37:06 IP: 125.42.*.*
流浪地球
等級: 版主
自封: 無
發帖: 38 次
積分: 75 點
狀態: 離線
注冊: 2006-8-19 8:54
第2樓
成為一個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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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第四個目標:成為一個北京人
水娃與四位工友從航天大廈的頂層謹慎地下降,用了四十分鍾才到達它的第八十三層,這是他們昨天擦到的位置。蜘蛛人最頭疼的活兒就是擦倒角牆,即與地麵的角度小於九十度的牆。而航天大廈的設計者為了表現他那變態的創意,把整個大廈設計成傾斜的,在頂部由一根細長的立校與地麵支撐,據這位著名建築師說,傾斜更能表現出上升感。這話似乎有道理,這座摩天大廈也名揚世界,成為北京的又一標誌性建築。但這位建築大師的祖宗八代都被北京的蜘蛛人罵遍了,清潔航天大廈的活兒對他們幾乎是一場噩夢,因為這個傾斜的大廈整整一麵全是倒角牆,高達四百米,與地麵的角度小到六十五度。
到達工作位置後,水娃仰頭看看,頭頂上這麵巨大的玻璃懸崖仿佛正在傾倒下來。他一隻手打開清潔劑容器的蓋子,另一隻手緊緊抓著吸盤的把手。這種吸盤是為清潔倒角牆特製的,但並不好使,常常脫吸,這時蜘蛛人就會蕩離牆麵,被安全帶吊著在空中打秋千。這種事在清潔航天大廈時多次發生,每次都讓人魂飛天外。就在昨天,水娃的一位工友脫吸後遠遠地蕩出去,又蕩回來,在強風的推送下直撞到牆上,撞碎了一大塊玻璃,在他的額頭和手臂上各劃了一道大口子,而那塊昂貴的鍍膜高級建築玻璃讓他這一年的活兒白幹了。
到現在為止,水娃幹蜘蛛人的工作已經兩年多了,這活兒可真不容易。在地麵上有二級風力時,百米空中的風力就有五級,而現在的四五百米的超高層建築上,風就更大了。危險自不必說,從本世紀初開始,蜘蛛人的墜落事故就時有發生。在冬天時那強風就像刀子一樣鋒利;清洗玻璃時最常用的氫氟酸洗劑腐蝕性很大,使手指甲先變黑再脫落;而到了夏天,為防洗滌藥水的腐蝕,還得穿著不透氣的雨衣雨褲雨鞋。如果是擦鍍膜玻璃,背上太陽暴曬,麵前玻璃反射的陽光也讓人睜不開眼,這時水娃的感覺真像是被放在莊宇的太陽灶上。
但水娃熱愛這個工作,這一年多是他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光。這固然因為在外地來京的低文化層次的打工者中,蜘蛛人的收入相對較高,更重要的是,他從工作中獲得了一種奇妙的滿足感。他最喜歡於那些別的工友不願意幹的活兒:清潔新近落成的超高建築,這些建築的高度都在二百米以上,最高的達五百米。懸在這些摩天樓頂端的外牆上,北京城在下麵一覽無遺地伸延開來,那些上世紀建成的所謂高層建築從這裏看下去是那麽矮小,再遠一些,它們就像一簇簇插在地上的細木條,而城市中心的紫禁城則像是用金色的積木搭起來的;在這個高度聽不到城市的喧鬧,整個北京成了一個可以一眼望全的整體,成了一個以蛛網般的公路為血脈的巨大的生命,在下麵靜靜地呼吸著。有時,摩天大樓高聳在雲層之上,腰部以下籠罩在陰暗的暴雨之中,以上卻陽光燦爛,幹活兒時腳下是一望無際的滾滾雲海,每到這時,水娃總覺得他的身體都被雲海之上的強風吹得透明了……
水娃從這經曆中學到了一個哲理:事情得從高處才能看清楚。如果你淹沒於這座大都市之中,周圍的一切是那麽紛繁複雜.城市仿佛是一個無邊無際的迷宮,但從這高處一看,整座城市不過是一個有一千多萬人的大螞蟻窩罷了,而它周圍的世界又是那麽廣闊。
在第一次領到工資後,水娃到一個大商場轉了轉,乘電梯上到第三層時,他發現這是一個讓自己迷惑的地方。與繁華的下兩層不同,這一層的大廳比較空曠,隻擺放著幾張大得驚人的低桌子,在每張桌子寬闊的桌麵上,都有一片小小的樓群.每幢樓有一本書那麽高。樓間有翠綠的草地,草地上有白色的涼亭和回廊……這些小建築好像是用象牙和奶酪做成的,看上去那麽可愛,它們與綠草地一起,構成了精致的小世界,在水娃眼中,真像是一個個小天堂的模型。最初他猜測這是某種玩具,但這裏見不到孩子,桌邊的人們也一臉認真和嚴肅。他站在一個小天堂邊上對著它出神地望了很久,一位漂亮小姐過來招呼他,他這才知道這裏是出售商品房的地方。他隨便指著一幢小樓,問最頂上那套房多少錢,小姐告訴他那是三室一廳,每平米三千五百元,總價值三十八萬。聽到這數目水娃倒吸一日冷氣,但小姐接下來的話讓這冷酷的數字溫柔了許多:
“分期付款,每月一千五百到兩千元。”
他小心地問:“我……我不是北京人,能買嗎?”
小姐給了他一個動人的微笑:“您可真逗,戶口已經取消幾年了,還有什麽北京人不北京人的?您住下不就是北京人了嗎?”
水娃走出商場後,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長時間,夜中的北京在他的周圍五光十色地閃耀著,他的手中拿著售房小姐給他的幾張花花綠綠的廣告頁,不時停下來看看。僅在一個多月前,在那座遙遠的西部城市的簡易房中,在省城擁有一套住房對他來說都還是一個神話,現在,他離買下那套北京的住房還有相當的距離,但這已不是神話了,它由神話變成了夢想,而這夢想,就像那些精致的小模型一樣,實實在在地擺在眼前,可以觸摸到了。
這時,有人在裏麵敲水娃正在擦的這麵玻璃,這往往是麻煩事。在辦公室窗上出現的高樓清潔工總讓超級大廈中的白領們有一種莫名的煩惱,好像這些人真如其俗名那樣是一個個異類大蜘蛛,他們之間的隔閡遠不止那麵玻璃。在蜘蛛人幹活兒時,裏麵的人不是嫌有噪聲就是抱怨陽光被擋住了,變著法兒和他們過不去。航天大廈的玻璃是半反射型的,水娃很費勁地向裏麵看,終於看清了裏麵的人,那居然是莊宇!
分手後,水娃一直惦記著莊宇,在他的記憶中,莊宇一直是一個西裝革履的流浪漢,在這個大城市中深一腳淺一腳地過著艱難的生活。在一個深秋之夜,正當水娃在宿舍中默默地為莊宇過冬的衣服發愁時,卻真的在電視上看到了他!這時,中國太陽工程正在選擇構建反射鏡的材料,這是工程最關鍵的技術核心,在十幾種材料中,莊宇研製的納米鏡膜被最後選中了。他由一名科技流浪漢變成了中國太陽工程的首席科學家之一,一夜之間舉世聞名。這以後,雖然莊宇頻頻在各種媒體出現,水娃反而把他忘記了,他覺得他們之間已沒有什麽關係。
在那間寬大的辦公室裏,水娃看到莊宇與兩年前相比,從裏到外都沒有變,甚至還穿著那身西裝,現在水娃知道,這身當時在他眼中高級華貴的衣服實際上次透了。水娃向他講述了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最後他笑著說:
“看來咱倆在北京幹得都不錯。”
“是的是的,都不錯!”莊宇激動地連連點頭,“其實,那天早晨對你說那些關於時代和機遇的話時,我幾乎對一切都失去了信心,我是說給自己聽的,但這個時代真的充滿了機遇。”
水娃點點頭:“到處都是金色的鳥兒。”
接著,水娃打量起這間充滿現代感的大辦公室來,這裏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套不同尋常的裝飾物:辦公室的天花板整個是一幅星空的全息圖像,所以在辦公室中的人如同置身於一個燦爛星空下的院子。在這星空的背景前懸浮著一個銀色的圓形曲麵,那是一個鏡麵,很像莊宇的那個太陽灶,但水娃知道,這個太陽灶麵積可能有幾十個北京那麽大。在天花板的一角,有一盞球形的燈,與這鏡麵一樣,這燈球沒有任何支撐地懸浮在空中,發出耀眼的黃光。鏡麵把它的一束光投射到辦公桌旁的一個大地球儀上,在其表麵打出一個圓圓的亮點。那個燈球在天花板下緩緩飄移著,鏡麵轉動著追蹤它,始終保持著那束投向地球儀的光束。星空、鏡麵、燈球、光束、地球儀和其表麵的亮點,形成了一幅抽象而神秘的構圖。
“這就是中國太陽嗎?”水娃指著鏡麵敬畏地問。
莊宇點點頭:“這是一個麵積達三萬平方公裏的反射鏡,它在三萬六千公裏高的同步軌道上向地球反射陽光,在地麵看上去,天空中像多了個太陽。”
“我一直搞不明白,天上多個太陽,地上怎麽會多了雨水呢?”
“這個人造太陽可以以多種方式影響天氣,比如通過改變大氣的熱平衡來影響大氣環流、增加海洋蒸發量、移動鋒麵等等,這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其實,軌道反射鏡隻是中國太陽工程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一個複雜的大氣運動模型,它運行在許多台超級計算機上,精確地模擬出某一區域大氣的運動狀態,然後找準一個關鍵點,用人造太陽的熱量施加影響,就會產生出巨大的效應,足以在一段時間內完全改變目標區域的氣候……這個過程極其複雜,不是我的專業,我也不太明白。”
水娃又問了一個莊宇肯定明白的問題,他知道自己的問題太傻,但還是鼓足勇氣間了出來:“那麽大個東西懸在天上,不會掉下來嗎?”
莊宇默默地看了水娃幾秒鍾,又看了看表,一抽水娃的肩膀說:
“走,我請你吃飯,同時讓你明白中國太陽為什麽不會掉下來。”
但事情遠沒有莊宇想的那麽簡單,他不得不把要講授的知識線移到最底層。水娃知道自己生活在一個圓的地球上,但他意識深處的世界還是一個天圓地方的結構,莊宇費了很大勁才使他真正明白了我們的世界隻是一顆飄浮在無際虛空中的小石球。這個晚上水娃並沒有搞明白中國太陽為什麽不會掉下來,但這個宇宙在他的腦海中已完全變了樣,他進入了自己的托勒密時代。第二個晚上,莊宇同水娃到大排檔去吃飯,並成功地使水娃進入了哥白尼時代。又用了兩個晚上,水娃艱難地進入了牛頓時代.知道了(當然僅僅是知道了)萬有引力。接下來的一個晚上,借助於辦公室中的那個大地球儀,莊宇使水娃邁進了航天時代。在接下來的一個公休日,也是在那個大地球儀前,水娃終於明白了同步軌道是什麽意思,同時也明白了中國太陽為什麽不會掉下來。
在這一天,莊字帶水娃參觀了中國太陽工程的指揮中心,在一個高大的屏幕上映出了同步軌道上中國太陽建設工地的全景:漆黑的空間中飄忽著幾塊銀色的薄片,航天飛機在那些薄片前像幾隻小小的蚊子。最讓水娃感到震撼的,是另一個大屏幕上從三萬六千公裏高度拍攝的地球,他看到,大陸像漂浮在海洋上的一張張大牛皮紙,山脈像牛皮紙的皺褶,而雲層如同牛皮紙上殘留的一片片白糖末……莊宇指給水娃看哪裏是他的家鄉,哪裏是北京,水娃呆呆地看了好半天.冒出一句話:
“站在這麽高處,人想的事情肯定不一樣…”
三個月後,中國太陽的主體工程完工,在國慶節之夜,反射鏡首次向地球的黑夜部分投射陽光,並把巨大的光斑固定在京津地區。這天夜裏,水娃在天安門廣場上同幾十萬人一起目睹了這壯麗的日出:西邊的夜空中,一顆星星的亮度急劇增強,在這顆星的周圍有一圈藍天在擴散,當中國太陽的亮度達到最大時,這圈藍天已占據了半個天空的麵積,在它的邊緣,色彩由純藍漸漸過渡到黃色、橘紅和深紫,這圈漸變的色彩如一圈彩虹把藍天圍在中央,形成了人們所稱的“環形朝霞”。
水娃在淩晨四點才回到宿舍,他躺在狹窄的上鋪,中國太陽的光芒從窗中照進來,照在枕邊牆上那幾張商品住宅廣告頁上,水娃把那幾張彩紙從牆上撕了下來。
在中國太陽的天國之光下,他曾為之激動不已的理想顯得那麽平淡渺小。
兩個月後,清潔公司的經理找到水娃,說中國太陽工程指揮中心的莊總讓他去一下。自從清潔航天大廈的活兒幹完後,水娃就再也沒見過莊宇。
“你們的太陽真是偉大!”在航天大廈的辦公室中見到莊宇後,水娃由衷地讚歎道。
“是我們的太陽,特別是你也有份兒:現在在這裏看不到中國太陽了、它正在給你的家鄉造雪呢!”
“我爸媽來信說,那裏今冬的雪真的多了起來!”
“但中國太陽也遇到了大問題,”莊宇指指身後的一塊大屏幕,上麵顯示著兩個圓形的光斑,“這是在同一位置拍攝的中國太陽的圖像,時隔兩個月,你能看出來它們有什麽差別嗎?”
“左邊那個亮一些。”
“看,僅兩個月,反射率的降低用肉眼都能看出來了。”
“怎麽,是大鏡子上落灰了嗎?”
“太空中沒有灰,但有太陽風,也就是太陽噴出的粒子流,時間一長,它使中國太陽的鏡麵表層發生了質變,鏡麵就蒙上了一層極薄的霧膜,反射率就降低了。一年以後;鏡麵將變得像蒙上一層水霧一樣,那時中國太陽就變成了中國月亮,就什麽事都幹不了了。”
“你們開始沒想到這些嗎?”
“當然想到了……我們還是談你的事吧:想不想換個工作?”
“換工作?我還能幹什麽呢?”
“還是幹高空清潔工,但是在我們這裏幹。”
水娃迷惑地四下看看:“你們的大樓不是剛清潔過嗎?還用專門雇高空清潔工?”
“不,不是讓你擦大樓,是擦中國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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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向太空擦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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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第五個目標:飛向太空擦太陽
這是一次由中國太陽工程運行部的高層領導人參加的會議,討論成立鏡麵清潔機構的事。莊宇把水娃介紹給大家,並介紹了他的工作。當有人問到學曆時,水娃誠實地說他隻讀過三年小學。
“但我認字的,看書沒問題。”水娃對與會者說。
一陣笑聲響起。“莊總,你這 是在開玩笑嗎?”有人氣憤地喊道。
莊宇平靜地說:“我沒開玩笑。如果組成三十個人的鏡麵清潔隊,把中國太陽全部清潔一遍需半年時間,按照清潔周期清潔隊需不停地工作,這至少要有六十到九十人進行輪換,如果正在製定中的空間勞動保護法出台,這種輪換可能需要更多的人,也就是說需一百二十甚至一百五十人。我們難道要讓一百五十名有博士學位的、在高性能殲擊機上飛過三千小時的宇航員幹這項工作嗎?”
“那也得差不多點兒吧?在城市高等教育已經普及的今天,讓一個文盲飛向太空?”
“我不是文盲!”水娃對那人說。
對方沒理他,接著對莊宇說:
“這是對這個偉大工程的褻瀆!”
與會者們紛紛點頭讚同。
莊宇也點點頭:“我早就料到各位會有這種反應。在座的,除了這位清潔工之外都具有博士學位,那麽好,就讓我們看看各位在清潔工作中的素質吧!請跟我來。”
十幾名與會者迷惑不解地跟著莊宇走出會議室,走進電梯。這種摩天大樓中的電梯分快、中、但三種,他們乘坐的是最快的電梯,飛快加速,直上大廈的頂層。
有人說:“我是第一次乘這個電梯,真有乘火箭升空的感覺!”
“我們進入同步軌道後,大家還將體驗清潔中國太陽的感覺。”莊宇說,周圍的人都向他投來奇怪的目光。
走出電梯後,大家又跟著莊宇爬了一段窄扶梯,最後從一扇小鐵門走出去,來到了大廈的露天樓頂。他們立刻置身於陽光和強風之中,上麵的藍天似乎比平時看到的清澈了許多,向四周望去,北京城盡收眼底。他們發現樓頂上已經有一小群人在等著,水娃吃驚地發現那竟是清潔公司的經理和他的蜘蛛人工友們!
莊宇大聲說:“現在,我們就請大家體驗一下水娃的工作。”
於是那些蜘蛛人走過來給每一位與會者紮上安全帶,然後領他們走到樓頂邊緣,使他們小心地站到十幾個蜘蛛人作為工作平台的小小的吊板上,然後吊板開始慢慢下降,懸在距樓頂邊緣五六米處不動了,被掛在大廈玻璃牆上的與會者們發出了一陣絕不摻假的驚叫聲。
“各位,我們繼續開會吧!”莊宇蹲著從樓頂邊緣探出身去對下麵的人喊。
“你個混蛋!快拉我們上去!”
“你們每人必須擦完一塊玻璃才能上來!”
擦玻璃是不可能的,下麵的人能做的隻是死抓著安全帶或吊板的繩索一動不敢動,根本不可能鬆開一隻手去拿起放在吊板上的刷子或打開清潔劑桶的蓋子。在他們的日常工作中,這些航天官員每天都在圖紙或文件上與幾萬公裏的高度打交道,但在這親身體驗中;四百米的高度已經令他們魂飛天外了。
莊車站起身,走到一位空軍大校的上麵,他是被吊下去的十幾個人中惟一鎮定自若者。他開始擦玻璃,動作沉穩,最讓水娃吃驚的是,他的兩隻手都在幹活,並沒有抓著什麽穩定自己,而他的吊板在強風中貼著牆麵一動不動,這對蜘蛛人來說也隻有老手才能做到。當水娃認出他就是十多年前神舟八號飛船上的一名宇航員時,對眼前所見也就不奇怪了。
莊宇間:“張大校,你坦率地說,眼前的工作真的比你們在軌道上的太空行走作業容易嗎?”
“如果僅從體力和技巧上來說,相差不是太多。”前宇航員回答說。
“說得好;宇航訓練中心的一項研究表明,在人體工程學上,高層建築清潔工的工作與太空中的鏡麵清潔工作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是在危險的需要時時保持平衡的位置上,從事重複單調且消耗體力的勞動;都要時時保持著警覺,稍一疏忽就會有意外事故發生。這事故對宇航員來說,可能是錯誤飄移、工具或材料丟失或生命維持係統失靈等等;對蜘蛛人來說,則可能是撞碎玻璃、工具或清潔劑跌落或安全帶斷裂滑脫等等。在體能技巧方麵,特別是在心理素質方麵,蜘蛛人完全有能力勝任鏡麵清潔工作。”
前宇航員仰視著莊宇點了點頭:“這使我想起了那個古老的寓言:賣油人把油通過一個銅錢的方孔倒進油壺中,所需的技巧與將軍把箭射中靶心同樣高超,差異隻在於他們的身份。”
莊宇接著說:“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庫克發現了澳洲,但這些新世界都是由普通人開發的,這些開拓者在當時的歐洲處於社會的最下層。太空開發也一樣,國家在下一個五年計劃中把近地空間作為第二個西部,這就意味著航天事業的探險時代已經結束,它不再隻是由少數精英從事的工作,讓普通人進人太空,是太空開發產業化的第一步!”
“好了好了,你說的都對!可快把我們弄上去啊!”下麵的其他人聲嘶力竭地喊著。
在回去的電梯上,清潔公司的經理湊到莊宇耳邊低聲說:“莊總,您慷慨激昂了半天,講的道理有點太大了吧?當然,當著水娃和我這些小弟兄的麵,您不好把關鍵之處挑明。”
“嗯?”莊宇詢問地看著他。
“誰都知道。中國太陽工程是以準商業方式運行的。中途差點因資金缺口而停工。現在,留給你們的運行費用沒有多少了。在商業宇航中,正規宇航員的年薪都在百萬以上,我這些小夥子們每年就可以給你們省幾千萬。”
莊宇神秘地一笑說:“您以為,為這區區幾千萬我值得冒這個險嗎?我這次故意把鏡麵清潔工的文化程度標準壓到最低,這個先例一開,中國太陽運行中在空間軌道的其它工作崗位,我就可以用普通大學畢業生來做,這一下,省的可不止幾千萬。如您所說,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我們真的沒剩多少錢了。”
經理說:“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進人太空是一種何等浪漫的事業,我清楚地記得,鄧小平在訪問肯尼迪航天中心時,把一位美國宇航員稱做神仙。現在,”他拍著莊宇的後背苦笑著搖搖頭,“我們彼此彼此了。”
莊宇扭頭看了看那幾名蜘蛛人小夥子,放大了聲音說:“但是,先生,我給他們的工資怎麽說也是你的八到十倍!”
第二天,包括水娃在內的六十名蜘蛛人進人了坐落在石景山的中國宇航訓練中心;他們都是從外地來京打工的農村後生,來自中國廣闊田野的各個偏僻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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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樓
鏡麵農夫
西昌基地,“地平線”號航天。飛機從它的發動機噴出的大團白霧中探出頭來,轟鳴著開上藍天。機艙裏坐著水娃和其他十四名鏡麵清潔工.經過三個月的地麵培訓,他們被從六十人中挑選出來.首批進入太空進行實際操作。
在水娃這時的感覺中,超重遠不像傳說中的那麽可怕,他甚至有一種熟悉的舒適感,這是孩子被母親緊緊抱在懷中的感覺。在他右上方的舷窗外,天空的藍色在漸漸變深。艙外隱約傳來爆破螺栓的啪啪聲,助推器分離,發動機聲由震耳的轟鳴變為蚊子似的嗡嗡聲。天空變成深紫色,最後完全變黑,星星出現了,都不眨眼,十分明亮。嗡嗡聲嘎然而止,艙內變得很安靜,座椅的振動消失了,接著後背對椅麵的壓力也消失了,失重出現。水娃他們是在一個巨大的水池中進行的失重訓練,這時的感覺還真像是浮在水中。
但安全帶還不能解開,發動機又嗡嗡地叫了起來,重力又把每個人按回椅子上,漫長的變軌飛行開始了。小小的舷窗中,星空和海洋交替出現,艙內不時充滿了地球反射的藍光和太陽白色的光芒。窗口中能看到的地平線的弧度一次比一次大,能看到的海洋和陸地的景色範圍也一次比一次大。向同步軌道的變軌飛行整整進行了六個小時,舷窗中星空和地球的景色交替也漸漸具有催眼作用,水娃居然睡著了。但他很快被擴音器中指令長的聲音驚醒,那聲音說變軌飛行結束了。
艙內的夥伴們紛紛飄離座椅,緊貼著舷窗向外瞅。水娃也解開安全帶,用遊泳的動作笨拙地飄到離他最近的舷窗,他第一次親眼看到了完整的地球。但大多數人都擠在另一側的舷窗邊,他也一蹬艙壁竄了過去,因速度太快在對麵的艙壁上碰了腦袋。從舷窗望出去,他才發現“地平線”號已經來到中國太陽的正下方,反射鏡已占據了星空的大部分麵積,航天飛機如同是飛行在一個巨大的銀色穹頂下的一隻小蚊子。“地平線”號繼續靠近,水娃漸漸體會到鏡麵的巨大:它已占據了窗外的所有空間,一點都感覺不到它的弧度;他們仿佛飛行在一望無際的銀色平原上。距離在繼續縮短,鏡麵上現了“地平線”號的倒影。可以看到銀色大地上有一條條長長的接縫,這些接縫像地圖上的經緯線一樣織成了方格,成了能使人感覺到相對速度的惟一參照物。漸漸地,銀色大地上的經線不再平行,而是向一點會聚,這趨勢急劇加快,好像“地平線”號正在駛向這巨大地圖上的一個極點。極點很快出現了,所有經向接縫都會聚在一個小黑點上,航天飛機向著這個小黑點下降,水娃震驚地發現,這個黑點竟是這銀色大地上的一座大樓,這座大樓是一個全密封的圓柱體,水娃知道,這就是中國太陽的控製站,是他們以後三個月在這冷寂太空中惟一的家。
太空蜘蛛人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每天(中國太陽繞地球一周的時間也是24小時),鏡麵清潔工們駕駛著一台台有手扶拖拉機大小的機器擦光鏡麵,他們開著這些機器在廣闊的鏡麵上來回行駛,很像在銀色的大地上耕種著什麽,於是西方新聞媒體給他們起了一個更有詩意的名字:“鏡麵農夫”。這些“農夫”們的世界是奇特的,他們腳下是銀色的平原,由於鏡麵的弧度;這平原在遠方的各個方向緩緩升起,但由於麵積巨大,周圍看上去如水麵般平坦。上方;地球和太陽總是同時出現,後者比地球小得多.倒像是它的一顆光芒四射的衛星。在占據天空大部分的地球上,總能看到一個緩緩移動的圓形光斑,在地球黑夜的一麵這光斑尤其醒目,這就是中國太陽在地球上照亮的區域。鏡麵可以調整形狀以改變光斑的大小,當銀色大地在遠方上升的坡度較陡時,光斑就小而亮,當上升坡度較緩時,光斑就大而暗。
但鏡麵清潔工的工作是十分艱辛的,他們很快發現,清潔鏡麵的枯燥和勞累,比在地球上擦高樓有過之而無不及。每天收工回到控製站後,往往累得連太空服都脫不下來。隨著後續人員的到來,控製站裏擁擠起來,人們像生活在一個潛水艇中。但能夠回到站裏還算幸運,鏡麵上距站最遠處近一百公裏,清潔到外緣時往往下班後回不來,隻能在“野外”過“夜”,從太空服中吸些流質食物,然後懸在半空中睡覺。工作的危險更不用說,鏡麵清潔工是人類航天史上進行太空行走最多的人,在“野外”,太空服的一個小故障就足以置人於死地,還有微隕石、太空垃圾和太陽磁暴等等。這樣的生活和工作條件使控製站中的工程師們怨氣衝天,但天生就能吃苦的“鏡麵農夫”們卻默默地適應了這一切。
在進入太空後的第五天,水娃與家裏通了話,這時水娃正在距控製站五十多公裏處幹活,他的家鄉正處於中國太陽的光斑之中。
水娃爹:“娃啊,你是在那個日頭上嗎;它在俺們頭上照著呢,這夜跟白天一樣啊!”
水娃:“是,爹,俺是在上麵!”
水娃娘:“娃啊;那上麵熱吧?”
水娃:“說熱也熱,說冷也冷,俺在地上投了個影兒,影兒的外麵有咱那兒十個夏天熱,影兒的裏麵有咱那兒十個冬天冷。”
水娃娘對水娃爹:“我看到咱娃了,那日頭上有個小黑點點!”
水娃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的眼淚湧了出來,說:“爹、娘,俺也看到你們了,亞洲大陸的那個地方也有兩個小黑點點!明天多穿點衣服,我看到一大股寒流從大陸北麵向你們那裏移過來了!”
……
三個月後換班的第二分隊到來,水娃他們返回地球去休三個月的假。他們著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每人買了一架單筒高倍望遠鏡。三個月後他們回到中國太陽上,在工作的間隙大家都用望遠鏡遙望地球,望得最多的當然還是家鄉,但在四萬公裏的距離上是不可能看到他們的村莊的。他們中有人用粗筆在鏡麵上寫下了一首稚拙的詩:
在銀色的大地上我遙望家鄉
村邊的媽媽仰望著中國太陽
這輪太陽就是兒子的眼睛
黃土地將在這目光中披上綠裝
“鏡麵農夫”們的工作是出色的,他們逐漸承擔了更多的任務,範圍都超出了他們的清潔工作。首先是修複被隕石破壞的鏡麵,後來又承擔了一項更高層次的工作:監視和加固應力超限點。
中國太陽在運行中,其姿態總是在不停地變化,這些變化是由分布在其背麵的三千台發動機完成的。反射鏡的鏡麵很薄,它由背麵的大量細梁連成一個整體,在進行姿態或形狀改變時,有些位置可能發生應力超限,如果不及時對各發動機的出力給予糾正,或在那個位置進行加固,任其發展,超限應力就可能撕裂鏡麵。這項工作的技術要求很高,發現和加固應力超限點都需要熟練的技術和豐富的經驗。
除了進行姿態和形狀調整外,最有可能發生應力超限的時間是在軌道理發時,這項操作的正式名稱是:光壓和太陽風所致軌道誤差修正。太陽風和光壓對麵積巨大的鏡麵產生作用力,這種力量在每平方公裏的鏡麵上達兩公斤左右,使鏡麵軌道變扁上移,在地麵控製中心的大屏幕上,變形的軌道與正常的軌道同時顯示,很像是正常的軌道上長出了頭發,這個離奇的操作名稱由此而來。軌道理發時鏡麵產生的加速度比姿態和形狀調整時大得多,這時“鏡麵農夫”們的工作十分重要,他們飛行在銀色大地上空,仔細地觀察著地麵的每一處異常變化,隨時進行緊急加固,每次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務。他們的收人因此增長很多.但這中間得利最多的,還是已成為中國太陽工程第一負責人的莊宇,他連普通大學畢業生也不必雇了。
但“鏡麵農夫”們都明白,他們這批人是第一批也是最後一批隻有小學文化程度的太空工人了,以後的太空工人最低也是大學畢業的。但他們完成了莊宇所設想的使命:證明了太空開發中的底層工作最用要的是技巧和經驗,是對艱苦環境的適應能力,而不是知識和創造力;普通人完全可以勝任。
但太空也在改變著“鏡麵農夫”們的思維方式,沒有人能像他們這樣,每天從三萬六千公裏居高臨下看地球,世界在他們麵前隻是一個可以一眼望全的小沙盤,地球村對他們來說不是一個比喻,而是眼前實實在在的現實。
“鏡麵農夫”作為第一批太空工人,曾在全世界引起了轟動。但隨著近地空間開發產業化的飛速發展,許多超級工程在太空中出現,其中包括用微波向地麵傳送電能的超大型太陽能電站,微重力產品加工廠等,容納十萬人的太空城也開始建設。大批產業工人擁向太空,他們都是普通人,世界漸漸把“鏡麵農夫”們忘記了。
TIME: 2006-8-19 12:40:45 IP: 12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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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樓
幾年後,水娃在北京買了房子,建立了家庭,又有了孩子。每年他有一半時間在家裏,一半時間在太空。他熱愛這項工作,在三萬多公裏高空的銀色大地長時間地巡行,使他的心中產生了一種超脫的寧靜;他覺得自己已找到了理想的生活,未來就如同腳下的銀色平原一樣平滑地向前伸展。但後來的一件事打破了這種寧靜,徹底改變了水娃的心路曆程,這就是他與史蒂芬•霍金的交往。
沒有人想到霍金能活過一百歲,這既是醫學的奇跡,也是他個人精神力量的表現。當近地軌道的第一所太空低重力療養院建立後,他成為第一位療養者。但上太空的超重差一點要了他的命,返回地麵也要經受超重,所以在太空電梯或反重力艙之類的運載工具發明之前,他可能回不了地球了。事實上,醫生建議他長住大空,因為失重環境對他的身體是最合適不過的。
霍金開始對中國太陽沒什麽興趣,他從低軌道再次忍受加速重力(當然比從地麵進入太空時小得多)來到位於同步軌道的中國太陽,是想看看在這裏進行的一項關於背景輻射強度各向微小異性的宇宙學觀測,觀測站之所以設在中國太陽背麵,是因為巨大的反射鏡可以擋住來自太陽和地球的於擾。但在觀測完成,觀測站和工作小組都撤走後,霍金仍不想走,說他喜歡這裏,想多呆一陣兒。中國太陽的什麽東西吸引了他,新聞界做出了各種猜測,但隻有水娃知道實情。
在中國太陽生活的日子裏,霍 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在鏡麵上散步,讓人不可理解的是,他隻在反射鏡的背麵散步,每天散步的時間長達幾個小時。空間行走經驗最豐富的水娃被站裏指定陪博士散步。這時的霍金已與愛因斯坦齊名,水娃當然聽說過他,但在控製站內第一次見到他時還是很吃驚,水娃想像不出一位癱瘓到如此程度的人怎麽做出這麽大的成就,盡管他對這位大科學家做了什麽還一無所知。但在散步時,絲毫看不出霍金的癱瘓,也許是有了操縱電動輪椅的經驗,他操縱太空服上的微型發動機與正常人一樣靈活。
霍金與水娃的交流很困難,他雖然植入了由腦電波控製的電子發聲係統,說話不像上個世紀那麽困難了,但他的話要通過實時翻譯器譯成中文水娃才能聽得懂。按領導的交待,為了不影響博士思考問題,水娃從不主動搭話,但博士卻很願與他交談。
博士最先是問水娃的身世,然後回憶起自己的早年,他向水娃講述童年時在阿爾班斯住的那幢陰冷的大房子,冬天結了冰的高大客廳中響著瓦格納的音樂;還有那輛放在奧斯明頓磨坊牧場的馬戲車;他常和妹妹瑪麗一起乘著它到海灘去;還有他常與父親去的齊爾頓領地的愛文家燈塔……水娃驚歎這位百歲老人的記憶力,更讓他吃驚的是,他們之間居然有共同語言,水娃講述家鄉的一切,博士很愛聽,當走到鏡麵邊緣時還讓水娃指給他看家鄉的位置。
時間長了,談話不可避免地轉到科學方麵,水娃本以為這會結束他們之間難得的交流,但並非如此,向普通人用最通俗的語言講述艱深的物理學和宇宙學,對博士似乎是一種休息。他向水娃講述了大爆炸.黑洞.量子引力,水娃回去後就啃博士在上世紀寫的那本薄薄的小書,再向站裏的工程師和科學家請教,居然明白了不少。
“知道我為什麽喜歡這裏嗎?”一次散步到鏡麵邊緣時,博士對著從邊緣露出一角的地球對水娃說,“這個大鏡麵隔開了下麵的地球,使我忘記了塵世的存在,能全身心地麵對宇宙。”
水娃說:“下麵的世界好複雜的,可從這裏遠遠地看,宇宙又是那麽簡單,隻是空間中撒著一些星星。”
“是的,孩子,真是這樣。”博士點點頭說。
反射鏡的背麵與正麵一樣,也是鏡麵,隻是多了如一座座小黑塔似的姿態和形狀調整發動機。每天散步時,博士和水娃兩人就緊貼著鏡麵緩緩地飄行,常常從中心一直飄到鏡麵的邊緣。沒有月亮時,反射鏡的背麵很黑,表麵是星空的倒影。與正麵相比,這裏的地平線很近,且能看出弧形,星光下,由支撐梁組成的黑色經緯線在他們腳下移動,他們仿佛飄行在一個寧靜的小星球的表麵。遇上姿態或形狀調整,反射鏡背麵的發動機啟動;這小星球的表麵被一柱柱小火苗照亮,更使這裏顯出一種美麗的神秘。在這小小的世界之上,銀河在燦爛地照耀著。就在這樣的境界中,水娃第一次接觸到宇宙最深層的奧秘,他明白了自己所看到的所有星空,在大得無法想像的宇宙中也隻是一粒灰塵,而這整個宇宙,不過是百億年前一次壯麗焰火的餘燼。
許多年前作為蜘蛛人踏上第一座高樓的樓頂時,水娃看到了整個北京;來到中國太陽時,他看到了整個地球;現在,水娃麵對著他人生第三個壯麗的時刻,他站到了宇宙的樓頂上,看到了他以前做夢都不會想到的東西,雖然這知識還很粗淺,但足以使那更遙遠的世界對他產生了一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有一次水娃向站裏的一位工程師說出了自己的一個困惑:“人類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就登上了月球,為什麽後來反而縮了回來,到現在還沒登上火星,甚至連月球也不去了?”
工程師說:“人類是現實的動物,上世紀中葉那些由理想主義和信仰驅動的東西是沒有長久生命力的。”
“理想和信仰不好嗎?”
“不是說不好,但經濟利益更好,如果從那時開始人類就不惜代價,做飛向外太空的賠本買賣,地球現在可能還在貧困之中,你我這樣的普通人反而不可能進入太空,雖然隻是在近地空間。朋友,別中了霍金的毒,他那套東西一般人玩不了的!”
水娃從此變了,他仍然與以前一樣努力工作,表麵平靜地生活,但顯然在想著更多的事。
時光飛逝,二十年過去了。這二十年中,水娃和他的夥伴們從三萬六千公裏的高度清楚地看到了祖國和世界的變化,他們看到,三北防護林形成了一條橫貫中國東西的綠帶,黃色的沙漠漸漸被綠色覆蓋,家鄉也不再缺少雨水和白雪,村前幹枯的河床又盈滿了清流……這一切也有中國太陽的一份功勞,它在改變大西北氣候的宏大工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除此之外,這些年中國太陽還於了許多不尋常的事,比如融化乞力馬紮羅山的積雪以緩解非洲幹旱,使舉行奧運會的城市成為真正的不夜城……
但對於最新的技術來說,用這種方式影響天氣顯得過於笨拙,且有太多的負作用,中國太陽已完成了它的使命。
國家太空產業部舉行了一個隆重的儀式,為人類第一批太空產業工人授勳。這不僅僅是表彰他們二十年來的辛勤而出色的工作,更重要的是,這六十位隻有小學和初中文化程度的青年進人太空工作,標誌著太空開發已對所有人敞開了大門,經濟學家們一致認為,這是太空開發產業化的真正開端。
這個儀式引起了新聞媒體的極大注意,除了以上的原因,在普通大眾心中,“鏡麵農夫”們的經曆具有傳奇色彩,同時,在這個追逐與忘卻的時代,有一個懷舊的機會也是很不錯的。
當年那些憨厚樸實的小夥子現在都已人到中年,但他們看上去變化並不是太大,人們從全息電視中還能認出他們。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已通過各種方式接受了高等教育,其中有一些人還獲得了太空工程師的職稱,但無論在自己還是公眾的眼裏,他們仍是那群來自鄉村的打工者。
水娃代表夥伴們講話,他說:“隨著電磁輸送係統的建成,現在進入近地空間的費用,隻及乘飛機飛越太平洋費用的一半,太空旅行已變成了一件平常而平淡的事。但新一代人很難想像,在二十年前進入太空對一個普通人來說意味著什麽,很難想像那會是怎樣令他激動和熱血沸騰,我們就是那樣一群幸運者。
“我們這些人很普通,沒什麽可說的,我們能有這樣不尋常的經曆是因為中國太陽。這二十年來,它已成為我們的第二家園,在我們的心目中它很像一個微縮的地球。最初,我們把鏡麵上的接縫當做北半球的經緯線,說明自己的位置時總是說在北緯多少度、東經西經多少度;到後來,隨著我們對鏡麵的熟悉,漸漸在上麵劃分出了大陸和海洋,我們會說自己是在北京或莫斯科,我們每個人的家鄉在鏡麵上也都有對應的位置,對那一塊我們擦得最勤……在這個銀色的小地球上我們努力工作,盡了自己的責任。先後有五位鏡麵清潔工為中國太陽獻出了生命,他們有的是在太陽磁爆暴發時沒來得及隱蔽,有的是被隕石或太空垃圾擊中。
現在,這塊我們生活和工作了二十年的銀色土地就要消失了,我們很難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感受。”
水娃沉默了,已是太空產業部部長的莊宇接過了話頭說:“我完全理解你們的感受,但在這裏可以欣慰地告訴大家:中國太陽不會消失!這我想你們也都知道了,對於這樣一個巨大的物體,不可能采用上世紀的方式,讓它墜入大氣層燒掉,它將用另一種方式找到自己的歸宿:其實很簡單,隻要停止進行軌道理發,並進行適當的姿態調整,太陽風和光壓將最終使它超過第二宇宙速度,離開地球成為太陽的衛星。許多年後,行星際飛船會在遙遠的地方找到它,那時我們也許會把它變成一個博物館,我們這些人會再次回到那銀色的平原上,一起回憶我們這段難忘的歲月。”
水娃突然顯得激動起來,他大聲問莊宇:“部長先生,你真的認為會有這一天,你真的認為會有行星際飛船嗎?”
莊宇呆呆地看著水娃,一時說不出話來。
水娃接著說:“上世紀中葉,當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印下第一個腳印時,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人類將在十到二十年之內登上火星。現在,八十六年過去了,別說火星了,月球也再沒人去過,理由很簡單:那是賠本買賣。
“上世紀冷戰結束後,經濟準則一天天地統治世界,人類在這個準則下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現在,我們消滅了戰爭和貧困,恢複了生態,地球正在變成一個樂園。這就使我們更加堅信經濟準則的正確性,它已變得至高無上,滲透到我們的每個細胞中,人類社會已變成了百分之百的經濟社會,投入大於產出的事是再也不會做了。對月球的開發沒有經濟意義,對行星的大規模載人探測是經濟犯罪,至於進行恒星際航行,那是地地道道的精神變態,現在,人類隻知道投入、產出。並享受這些產出了!”
莊宇點點頭說:“本世紀人類的太空開發仍局限於近地空間,這是事實,它有許多更深刻的原因,已超出了我們今天的話題。”
“沒有超出,現在,我們有了一個機會,隻需花很少的錢就能飛出近地空間進行遠程宇宙航行。太陽光壓可以把中國太陽推出地球軌道,同樣能把它推到更遠的地方。”
莊宇笑著搖搖頭:“嗬,你是說把中國太陽做為一個太陽帆船?從理論上說是沒問題的,反射鏡的主體薄而輕,麵積巨大,經過長期的光壓加速,理論上它會成為人類迄今發射過的速度最快的航天器。但這也隻是從理論而言,實際情況是,一艘船隻有帆並不能遠航,它上麵還要有人,一艘無人的帆船隻能在海上來回打轉,連港口都駛不出去,記得史蒂文森的《金銀島》裏對此有生動的描述。要想借助於光壓遠航並返回,反射鏡需要精確而複雜的姿態控製,而中國太陽是為在地球軌道上運行而設計的,離開了人的操作,它自己隻能沿著無規則的航線瞎飄一氣,而且飄不了太遠。”
“不錯,但它上麵會有人的,我來駕駛它。”水娃平靜地說。
這時,收視統計係統顯示,對這個頻道的收視率急劇上升,全世界的目光正在被吸引過來。
“可你一個人同樣控製不了中國大陽,它的姿態控製至少需要……”
“至少需要十二人,考慮到星際航行的其它因素,至少需要十五到二十人,我相信會有這麽多誌願者的。”
莊宇不知所措地笑笑:“真沒想到,我們今天的談話會轉移到這個方向。”
“莊部長,二十年多前,你不止一次地改變了我的人生方向。”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你沿著那個方向走了這麽遠,已遠遠超過我了。”莊宇感慨地說,“好吧,很有意思,讓我們繼續討論下去吧!嗯……很遺憾,這個想法是不可行的:中國太陽最合理的航行目標是火星,可你想過沒有,中國太陽不可能在火星上登陸,如果要登陸;將又是一筆巨大的開支,會使這個計劃失去經濟上的可行性;如果不登陸,那和無人探測器一樣,有什麽意思呢?”
“中國太陽不去火星。”
莊宇迷惑地看著水娃,“那去哪裏?木星?”
“也不是木星,去更遠的地方。”
“更遠?去海王星?去冥王……”莊宇突然頓住,呆呆地盯著水娃看了好一會兒,“天啊,你不會是說……”
水娃堅定地點點頭:“是的,中國太陽將飛出太陽係,成為恒星際飛船!”
與莊宇一樣,全世界頓時目瞪口呆。
莊車兩眼平視前方,機械地點點頭:“好吧,就讓我們不當你是在開玩笑,你讓我大概估算一下……”說著他半閉起雙眼開始心算。
“我已經算好了:借助太陽的光壓,中國太陽最終將加速到光速的十分之一,考慮到加速所用的時間,大約需四十五年時間到達比鄰星。然後再借助比鄰星的光壓減速,完成對半人馬座三星係統的探測後,再向相反的方向加速,再用幾十年時間返回太陽係。聽起來是個美妙的計劃,但實際上隻是一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你又想錯了,到達比鄰星後中國太陽不減速,以每秒三萬多公裏的速度掠過它,並借助它的光壓再次加速,飛向天狼星。如果有可能,我們還會繼續蛙跳,飛向第三顆恒星,第四顆……”
“你到底要幹什麽?”莊宇失態地大叫起來。
“我們向地球所要求的,隻是一套高可靠性但規模較小的生態循環係統。”
“用這套係統維持二十個人上百年的生命?”
“聽我說完,和一套生命低溫冬眠係統。在航行的大部分時間我們處於冬眠狀態,隻在接近恒星時才啟動生態循環係統;按目前的技術,這足以維持我們在宇宙中航行上千年。當然,這兩套係統的價格也不低,但比起人類從頭開始一次恒星際載人探測來,它所需資金隻有其千分之一。”
“就是一分錢不要,世界也不會允許二十個人去自殺。”
“這不是自殺,隻是探險,也許我們連近在眼前的小行星帶都過不去;也許我們會到達天狼星甚至更遠,不試試怎麽知道?”
“但有一點與探險不同:你們肯定是回不來了。”
水娃點點頭:“是的,回不來了。有人滿足於老婆孩子熱炕頭,從不向與己無關的塵世之外掃一眼;有的人則用盡全部生命,隻為看一眼人類從未見過的事物。這兩種人我都做過,我們有權選擇各種生活,包括在十幾光年之遙的太空中飄蕩的一麵鏡子上的生活。”
“最後一個問題:在上千年的時間裏,以每秒幾萬甚至十幾萬公裏的速度掠過一顆又一顆恒星,發回人類要經過幾十年甚至幾個世紀才能收到的微弱的電波,這有太大意義嗎?”
水娃微笑著向全世界說:“飛出太陽係的中國太陽,將會使享樂中的人類重新仰望星空,喚回他們的宇宙遠航之夢,重新燃起他們進行恒星際探險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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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向星海,把人類的目光重新引向宇宙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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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第六個目標:飛向星海,把人類的目光重新引向宇宙深處
莊宇站在航天大廈的樓頂,凝視著天空中快速移動的中國太陽。在它的光芒下,首都的高樓投下了無數快速移動的影子,使得北京仿佛是一個隨著中國太陽轉動的大麵孔。
這是中國太陽最後一次環繞地球運行,它已達到了第二宇宙速度,將飛出地球的引力場,進入繞太陽運行的軌道。這人類第一艘載人恒星際飛船上有二十個人,除水娃外,其他人是從上百萬名誌願者中挑選出來的,其中包括三名與水娃共事多年的“鏡麵農夫”。中國太陽還未啟程就達到了它的目標:人類社會對太陽係外宇宙探險的熱情再次出現了。
莊宇的思緒回到了二十三年前的那個悶熱的夏夜,在那個西北城市,他和一個來自幹旱土地的農村男孩登上了開往北京的夜行列車。
作為告別,中國太陽把它的光斑依次投向各大城市,讓人們最後一次看到它的光芒。最後,中國太陽的光斑投向大西北,水娃出生的那個小村莊就在光斑之中。
村邊的小路旁,水娃的爹娘同鄉親們一起注視著向東方飛行的中國太陽。
水娃爹喊道:“娃啊,你要到老遠的地方去嗎?”
水娃從太空中回答:“是啊爹,怕是回不了家了。”
水娃娘問:“那地方很遠?”
水娃回答:“很遠,娘。”
水娃爹問:“比月亮還遠嗎?”
水娃沉默了幾秒鍾,用比剛才低許多的聲音說:“是的,爹,比月亮遠些。”
水娃的爹娘並不覺得特別難受,娃是在那比月亮還遠的地方幹大事呢!再說,這可是個了不起的年頭,即使是遠在天涯海角的人,隨時都可以和他說話,還可以在小電視上看見他,這跟麵對麵沒啥子區別。但他們不會想到,隨著時間的流逝,那小屏幕上的兒子將變得越來越遲鈍,對爹娘關切的問話,他要想好長時間才能回答。他想的時間開始隻有幾秒鍾,以後越來越長,一年後,爹娘每問一句話,兒子將呆呆地想一個多小時才能回答。最後兒子將消失,他們將被告之水娃睡覺了,這一覺要睡四十多年。在這以後,水娃的爹娘將用盡餘生,繼續照顧那塊曾經貧瘠現已肥沃起來的土地,過完他們那充滿艱辛但已很滿足的一生。他們最後的願望將是:在遙遠未來的一天,終於回家的兒子能看到一個更美好的家園。
中國太陽正在飛離地球軌道,它在東方的天空中漸漸暗下去,它周圍的藍天也慢慢縮為一點,最後,它將變為一顆星星融入群星之中,但早在這之前;恒星太陽的曙光就會把它完全淹沒。
曙光也照亮了村前的這條小路,現在它的兩旁已種上了兩排白楊,不遠處還有一條與它平行的小河。二十四年前的那天,也是在這清晨時分,在同樣的曙光下,一個西北農家的孩子懷著朦朧的希望在這條小路上漸漸遠去。
這時北京的天已經大亮,莊宇仍站在航天大廈的樓頂,望著中國太陽最後消失的位置,它已踏上了漫長的不歸路。中國太陽將首先進人金星軌道之內,盡可能地接近太陽,以獲得更大的加速光壓和更長的加速距離,這將通過一係列複雜的變軌飛行來實現,其行駛方式很像大航海時代駛逆向風的帆船。七十天後,它將通過火星軌道;一百六十天後,它將掠過木星;兩年後.它將飛出冥王星軌道成為一艘恒星際飛船,飛船上的所有人將進人冬眼;四十五年後它將掠過半人馬座,宇航員們將短暫蘇醒,自中國太陽啟程一個世紀後,地球才能收到他們發回的關於半人馬座的探測信息;這時,中國太陽正在飛向天狼星的路上,由於半人馬座三星的加速,它的速度將達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將於六十年後,也就是自地球啟程一個世紀後到達天狼星,當中國太陽掠過這個由天狼星A、B構成的雙星係統後,它的速度將增加到光速的十分之二,向星空的更深處飛去。按照飛船上生命冬眼係統能維持的時間極限,中國太陽有可能到達波江座-ε星,甚至可能(雖然這種可能性很小很小)最後到達鯨魚座79星,這些恒星被認為可能有行星存在。
誰也不知道中國太陽將飛多遠,水娃他們將看到什麽樣的神奇世界,也許有一天他們對地球發出一聲呼喚,要上千年才能得到回音。但水娃始終會牢記母親行星上的一個叫中國的國度,牢記那個國度西部一片幹旱土地上的一個小村莊,牢記村前的那條小路,他就是從那裏啟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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