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短篇科幻小說集全-3

來源: 出喝酒 2010-01-18 17:44:5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6238 bytes)


 

今天夜裏,人類將試圖擊破誇克。
這個壯舉將在位於羅布泊的東方核子中心完成。核子中心看
上去隻是沙漠中一群優雅的白色建築,巨大的加速器建在沙漠地
下深處的隧道中,加速器的周長有150 公裏。在附近專門建了一
座100 萬千瓦的核電廠為加速器供電,但要完成今天的試驗還遠
遠不夠,隻能從西北電網臨時調來電力。
今天,加速器將把粒子加速到10^20 吉電子伏特,這是宇宙
大爆炸開始時的能量,是萬物創生時的能量。在這難以想像的能
量下,目前已知的物質最小單位誇克將被撞碎,人類將窺見物質
世界最深層的秘密。
核子中心的控製大廳中人不多,其中有目前世界上最傑出的
兩位理論物理學家,他們代表著目前對物質深層結構研究的兩個
不同的學派。其中之一是美國人赫爾曼。瓊斯,他認為誇克是物
質的最小單位,不可能被擊破;另一位是中國人丁儀,他的理論
認為物質無限可分。控製大廳中還有負責加速器運行的總工程師
以及為數不多的幾名記者,其他眾多的工作人員卻在地下深處的
十間分控室內,控製大廳隻能看到綜合後的數據。這裏最讓人驚
奇的人物是一位叫迪夏提的哈薩克族牧羊老人,他的村莊就在核
子中心加速器的圓周內。在昨天的野餐中,物理學家們吃了他的
烤全羊,並堅持把他請來。他們認為這個物理學上的偉大時刻,
也是全人類的偉大時刻,所以應該有一個最不懂物理學的人到
場。
加速器已經啟動,大顯示屏上的能量曲線像剛蘇醒的蚯蚓一
樣懶洋洋地爬著,向標誌著臨界能量的紅線升去,那就是擊碎誇
克所需的能量。
“電視為什麽不轉播”丁儀指著大廳一角的一台電視機問,
電視中正轉播著一場人山人海的足球賽。這位物理學家從北京到
這兒一直身著一件藍工作服,很容易被誤認為是勤雜工。
“丁博士,我們並非世界中心,試驗結果出來後,能出一條
三十秒的小新聞就不錯了。”總工程師說。
“麻木,難以置信的麻木。”丁儀搖搖頭說。
“但這是生存之必須。”瓊斯說,他一副頹廢派打扮,頭發
老長,還不時從衣袋中掏出一個銀製酒瓶喝一口,“我很不幸地
不麻木,所以難以生存下去。”
他說著掏出了一張紙,在空中晃著,“先生們,這是我的遺
書。”
語驚四座,記者們立刻圍著了瓊斯。
“這個試驗結束後,物質世界將不再有什麽可以探索的秘
密,物理學將在一個小時內完結!我是來迎接自己世界的末日,
我的物理學啊,你這個冷酷的情人,你已窮盡之後我如何活得下
去!”
丁儀不以為然地說:“這話在牛頓時代和愛因斯坦時代都有
人說過,比如上世紀的馬克斯。玻恩和史蒂芬。霍金,但物理學
並沒有結束,將來也不會結束。您很快就會看到,誇克將被擊
破,我們在通向無的階梯上又踏上一級,我是來迎接自己世界的
早晨!”
“您這是抄襲毛**的理論,丁博士,他在上世紀50年代就
提出物質無限可分的思想了。”瓊斯反唇相譏。
“你們過分沉湎於自己的思想了。”總工程師插進來說,
“通過陽光同一時刻在埃及和希臘的幹井中不同的投影,可以推
測出地球是圓的,甚至由此可以計算出它的直徑,但隻有麥哲倫
的旅行才是真正激動人心的。你們的這些理論物理學家以前隻是
呆在井裏,今天我們才要在微觀世界做真正的環球航行!”
大屏幕上,能量曲線接近了那條紅線。外麵的世界似乎覺察
到了這沙漠深處湧動的巨大能量,一群鳥兒從紅柳叢中驚飛,在
夜空中久久盤旋,遠方傳來陣陣狼叫……終於,能量曲線越過了
紅線,加速器中的粒子已獲得了撞擊誇克所需的能量,這是人類
有史以來所獲得的最高能量的粒子。
控製計算機立刻把這些超能粒子引出了加速器周長150 公裏
的環道,進入一條支線,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向靶標飛去。在這極
限能量的轟擊下,靶標立刻迸發出一場粒子輻射的暴雨。無數個
傳感器睜大眼睛盯著這場暴雨,它們能一瞬間分辨出暴雨中幾個
顏色稍有不同的雨滴,正是從這幾個雨滴的組合中,超級計算機
將判斷出是否發生了撞擊誇克的事件,並進一步判斷誇克是否被
撞碎。
超能粒子在源源不斷地產生,加速器中的撞擊在持續,人們
在緊張地等待著。
超能粒子擊中誇克的幾率是很小的,他們不知道要等多長時
間。
“哦,來自遠方的朋友們,”迪夏提老人打破沉默,“十多
年前,這些東西開始修建時我就在這裏。那時工地上有上萬人,
鋼鐵和水泥堆得像山一樣高,還有幾百個像大樓一樣高的線圈,
他們告訴我那是電磁鐵……我不明白,這樣多的錢和物,這樣多
的人力,能灌溉多少沙漠,使那裏長滿葡萄和哈密瓜,可你們幹
的事情,誰都不明白。“迪夏提大爺,我們在尋求物質世界最深
的秘密,這比什麽都重要!”丁儀說。
“我沒有讀過多少書,但我知道,你們這些世界上最有學問
的人,在找世界上最小的沙粒。”
哈薩克老牧人對粒子物理出色的定義使在場所有的人都興奮
起來。
“妙極了!”瓊斯在聽到翻譯後叫起來,“他認為,”他指
指丁儀,“沙粒要多小就有多小;而我認為,存在最小的沙粒,
這粒沙子不能再小了,用最強有力的錘都不可能砸碎它,尊敬的
迪夏提大爺,您認為我們誰對呢”
迪夏提在聽完翻譯後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你們也不可能
知道,世界萬物究竟是怎麽回事,凡人哪能搞清呢”
“這麽說,您是一位不可知論者”丁儀問。
老牧人飽經風霜的雙眼沉浸在夢幻般的回憶中:“世界真讓
人想不透啊!從小,我就趕著羊群在無邊的戈壁灘上尋找青草。
多少個夜晚,我和羊群躺在野外,看著滿天的星星,那些星星密
密麻麻的啊,晶亮晶亮的啊,像姑娘黑發中的寶石。夜深時,身
下的戈壁還是熱的,輕風一陣陣的,像它的呼吸……這時世界是
活的,就像一個熟睡的大娃娃。這時不用耳朵,而用心聽,你就
能聽到一個聲音,那聲
音充滿天地之間,那是真主的聲音,隻有他才知道世界究竟
是怎麽回事。”
這時,蜂鳴器刺耳地響了,這是發生誇克撞擊事件的信號,
人們都轉向大屏幕,物理學的最後審判日到了,人類爭論了三千
年的問題馬上就會有答案。
超級計算機的分析數據如洪水般在屏幕上湧出,兩位理論物
理學家馬上發現事情不對,他們困惑地搖搖頭。
結果並沒有顯示誇克被撞碎,但也沒有顯示它保持完整,試
驗數據完全不可理解。
突然,有人驚叫了一聲,那是迪夏提,這裏隻有他對大屏幕
上撞擊誇克的數據不感興趣,仍站在窗邊:“天啊,外麵怎麽
啦,你們快過來看啊!”
“迪夏提大爺,請別打擾我們!”總工程師不耐煩地說,但
迪夏提的另一句話使所有人都轉過身去。
“天……天怎麽啦!”
一片白光透進窗來,大廳中的人們向外看去,他們不相信自
己的眼睛:整個夜空變成了乳白色!人們衝出了大廳,外麵,在
廣闊的戈壁之上,乳白色的蒼穹發著柔和的白光,像一片牛奶海
洋,地球仿佛處於一個巨大的白色蛋殼的中心!
當人們的雙眼適應了這些時,他們發現乳白色的天空中有一
群群的小黑點,仔細觀察了那些黑點的位置後,他們真要發瘋
了。
“真主啊,那些黑點……是星星!”迪夏提喊出了每個人都
看到但又不敢相信的結論。
他們在看著宇宙的負片。
震驚之中,有人從窗外注意到了大廳中的那台正在轉播球賽
的電視機,屏幕上的情形證明了他們不是在做夢:千裏之外的體
育場也籠罩在一片白光中,看台上的幾萬人都驚恐地仰望著天
空……
“這是什麽時候發生的”首先鎮靜下來的總工程師問。
“剛才裏麵那個聲音響起來的時候。”迪夏提說。
人們沉默了,他們把目光都集中到瓊斯和丁儀身上,希望這
兩位自愛因斯坦以來最傑出的物理學家,能對眼前這噩夢般的現
實做出哪怕一點點解釋。
這時,兩位物理學家已不看天空了,他們都在低頭沉思。頃
刻,丁儀首先抬起頭來仰望著乳白色的宇宙,長長地出了一口
氣。
“我們早該想到的。”他說。
瓊斯也抬起頭來,望著丁儀:“是的,這就是超統一理論方
程中那個變量的含義!”
“你們在說什麽”總工程師喊道。
“工程師,我們的環球航行成功了!”丁儀笑著說。
“你是說,是我們的試驗導致了這一切”
“事實正是!”瓊斯說,同時掏出了那個銀酒瓶,“現在麥
哲倫知道了,地球是圓的。”
“圓……的”其他的人都困惑地看著兩位物理學家。
“地球是圓的,從其表麵任一點一直向前走,就會回到原
點。現在我們知道了宇宙的時空形狀,很類似。
我們一直向微觀的深層走,當走到微觀盡頭時,就回到了整
個宏觀。加速器剛才擊穿了物質最小的結構,於是其力量作用到
最大的結構上,把整個宇宙反轉了。“瓊斯解釋說。
丁儀說:“瓊斯博士,您可以活下去了,物理學沒有完結,
才剛剛開始,就像人類知道地球形狀後,地理學剛剛開始一樣。
我們都錯了,要說最接近事實的論述,是迪夏提大爺剛才說的,
我雖不相信真主,但宇宙之深奧之神奇遠遠超過了我們的想
像。”
“我想起來了,上世紀,英國人阿瑟。克拉克在科幻小說中
提出過宇宙負片的概念,但誰會想到它竟成為現實呢”
“可現在怎麽辦”總工程師問。
“現在很好,我很樂意生活在負片宇宙中,它和反轉前的同
樣美,不是嗎”
瓊斯喝幹了瓶中的酒,微醉著伸開雙臂,像要擁抱整個新宇
宙。
“可你們看……”總工程師從窗口指了指大廳裏的電視,體
育場裏驚恐的騷動在加劇,一種集體的歇斯底裏在人海中蔓延開
來。從這個畫麵上可以想像,整個人類世界正陷入混亂之中。
“繼續轟擊靶標。”丁儀對總工程師說。在第一次誇克撞擊
事件發生後,為了分析結果,控製計算機已中止了超能粒子對靶
標的轟擊。
“你瘋了鬼知道第二次誇克撞擊事件會產生什麽效應,也許
會造成宇宙坍縮或大爆炸!”
“不會的!前麵的現象已證明了超統一方程的正確,我們知
道下一次撞擊會發生什麽。”瓊斯說。
加速器中的超能粒子再次被引向靶標,人們期待著粒子的暴
雨中那幾滴不同顏色雨點的出現。
1 分鍾,2 分鍾…… 10 分鍾……
各種曲線和數據在大屏幕上懶洋洋地滾動著,什麽都沒發
生。電視屏幕上,體育場中的人海已失去了控製。在乳白色的天
空下,人們無目標地亂撞,互相踐踏……圖像抖動了一下,電視
信號中斷了,屏幕上隻有一片荒漠一樣的雪花。宇宙的突變超出
了人類所有的知識和想像,超出了他們的精神承
受力,世界已處於瘋狂的邊緣。
蜂鳴器第二次響了,誇克第二次被擊中。
沒有任何預兆,比眨眼的速度更快,宇宙再次被反轉。漆黑
的夜空,晶瑩的星群,人類的宇宙又回來了。
“天啊,你們在幹真主的事!”
迪夏提大爺說。
核子中心的人們這時都聚集在外麵的戈壁灘上,聚集在醉人
的星空下。
“是的,對物質本原的不懈探索使我們擁有了上帝的力量,
這真是做夢都想不到的。”瓊斯說。
“但我們仍是人,誰知道以後還會發生什麽呢”丁儀說。
人們全都靜了下來,凝望著夜空中燦爛的群星,似在諦聽那
若有若無的流淌在整個宇宙間的曼妙樂曲。
“真主啊……”迪夏提大爺對著星空伏下身來。


回歸
先行者知道,他現在是全宇宙中唯一的一個人了。
他是在飛船越過冥王星時知道的,從這裏看去,太陽是一個暗淡的星星,同三十年前他飛
出太陽係時沒有兩樣,但飛船計算機剛剛進行的的視行差測量告訴他,冥王星的軌道外移
了許多,由此可以計算出太陽比他啟程時損失了4.74%的質量,由此又可推論出另外一個
使他的心先是顫抖然後
冰凍的結論。
那事已經發生過了。
其實,在他啟程時人類已經知道那事要發生了,通過發射上萬個穿過太陽的探測器,天體
物理學家們確定了太陽將要發生一次短暫的能量閃爍,並損失大約5%的質量。
如果太陽有記憶,
它不會對此感到不安,在那幾十億年的漫長生涯中,它曾經曆過比這大得多的劇變,當它
從星雲的旋渦中誕生時,它的生命的劇變是以毫秒為單位的,在那輝煌的一刻,引力的坍
縮使核聚變的火焰照亮星雲混沌的黑暗......它知道自己的生命是一個過程,盡管
現在處於這個過程中最
穩定的時期,偶然的、小小的突變總是免不了的,就象平靜的水麵上不時有一個小氣泡浮
起並破裂。能量和質量的損失算不了什麽,它還是它,一顆中等大小,視星等為-26.8的
恒星。甚至太陽係的其它部分也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水星可能被熔化,金星稠密的大氣
將被剝離,再往外圍的
行星所受的影響就更小了,火星顏色可能由於表麵的熔化而由紅變黑,地球嘛,隻不過表
麵溫度升高至4000℃,這可能會持續100小時左右,海洋肯定會被蒸發,各大陸表麵岩石
也會熔化一層,但僅此而已。以後,太陽又將很快恢複原狀,但由於質量的損失,各行星
的軌道會稍微後移,這
影響就更小了,比如地球,汽溫可能稍稍下降,平均降到零下110℃左右,這有助於熔化
的表麵重新凝結,並使水和大氣多少保留一些。
那時人們常談起一個笑話,說的是一個人同上帝的對話:上帝啊,一萬年對你是多麽短啊
!上帝說:就一秒鍾;上帝啊,一億元對你是多麽少啊,上帝說:就一分錢;上帝啊,給
我一分錢吧!上帝說:請等一秒鍾。
現在,太陽讓人類等了"一秒鍾":預測能量閃爍的時間是在一萬八千年之後。這對太陽來
說確實隻是一秒鍾,但卻可以使目前活在地球上的人類對"一秒鍾"後發生的事采取一種超
然的態度,甚至當做一種哲學理念。影響不是沒有的,人類文化一天天變得玩世不恭起來
,但人類至少還有四五
百代的時間可以從容地想想逃生的辦法。
兩個世紀以後,人類采取了第一個行動:發射了一艘恒星際飛船,在周圍100光年以內尋
找帶有可移民行星的恒星,飛船被命名為方舟號,這批宇航員都被稱為先行者。
方舟號掠過了六十顆恒星,也是掠過了六十個煉獄。其隻有一顆恒星有一顆衛星,那是一
滴直徑八千公裏的處於白熾狀態的鐵水,因其液態,在運行中不斷地改變著形狀....
..方舟號此行唯一的成果,就是進一步證明了人類的孤獨。
方舟號航行了二十三年時間,但這是"方舟時間",由於飛船以接近光速行駛,地球時間已
過了兩萬五千年。
本來方舟號是可以按預定時間返回的。
由於在接近光速時無法同地球通訊,必須把速度降至光速的一半以下,這需要消耗大量的
能量和時間。所以,方舟號一般每月減速一次,接收地球發來的信息,而當它下一次減速
時,收到的已是地球一百多年後發出的信息了。方舟號和地球的時間,就象從高倍瞄準鏡
中看目標一樣,瞄準鏡
稍微移動一下,鏡中的目標就跨越了巨大的距離。方舟號收到的最後一條信息是在"方舟
時間"自啟航13年,地球時間自啟航一萬七千年時從地球發出的,方舟號一個月後再次減
速,發現地球方向已寂靜無聲了。一萬多年前對太陽的計算可能稍有誤差,在方舟號這一
個月,地球這一百多年間
,那事發生了。
方舟號真成了一艘方舟,但已是一艘隻有諾亞一人的方舟。其他的七名先行者,有四名死
於一顆在飛船四光年處突然爆發的新星的輻射,二人死於疾病,一人(是男人)在最後一
次減速通訊時,聽著地球方向的寂靜開槍自殺了。
以後,這唯一的先行者曾使方舟號保持在可通訊速度很長時間,後來他把飛船加速到光速
,心中那微弱的希望之火又使他很快把度降下來聆聽,由於減速越來越頻繁,回歸的行程
拖長了。
寂靜仍持續著。
方舟號在地球時間啟程二萬五千年後回到太陽係,比預定的晚了九千年。
TIME: 2006-8-19 15:43:23   IP: 35.9.*.* 
 
optimistman
 
 
等級: 超級版主
自封: 無
發帖: 254 次
積分: 539 點
狀態: 離線
注冊: 2006-8-19 11:23

        第2樓 
紀念碑
穿過冥王星軌道後,方舟號繼續飛向太陽係深處,對於一艘恒星際飛船來說,在太陽係中
的航行如同海輪行駛在港灣中。太陽很快大了亮了,先行者曾從望遠鏡中看了一眼木星,
發現這顆大行星的表麵已麵目全非,大紅斑不見了,風暴紋似乎更加混亂。他沒再關注別
的行星,徑直飛向地球

先行者用顫抖的手按動了一個按鈕,高大的舷窗的不透明金屬窗簾正在緩緩打開。啊,我
的藍色水晶球,宇宙的藍眼珠,藍色的天使......先行者閉起雙眼默默祈著,過了
很長時間,才強迫自己睜開雙眼。
他看到了一個黑白相間的地球。
黑色的是熔化後又凝結的岩石,那是墓碑的黑色;白色的是蒸發後又凍結海洋,那是殮布
的白色。
方舟號進入低軌道,從黑色的大陸和白色的海洋上空緩緩越過,先行者沒有看到任何遺跡
,一切都被溶化了,文明已成過眼煙雲。但總該留個紀念碑的,一座能耐4000℃高溫的紀
念碑。
先行者正這麽想,紀念碑就出現了。飛船收到了從地麵發上來的一束視頻信號,計算機把
這信號顯示在屏幕上,先行者首先看到了用耐高溫攝像機拍下的兩千多年前的大災難景象
。能量閃爍時,太陽並沒有象他想象的那樣亮度突然增強,太陽迸發出的能量主要以可見
光之外的輻射傳出。他
看到,藍色的天空突然變成地獄般的紅色,接著又變成惡夢般的紫色;他看到,宏紀元城
市中他熟悉的高樓群在幾千度的高溫中先是冒出濃煙,然後象火炭一樣發出暗紅色的光,
最後象蠟一樣熔化了;灼熱的岩漿從高山上流下,形成了一道道巨大的瀑布,無數個這樣
的瀑布又匯成一條條發
著紅光的岩漿的大河,大地上火流的洪水在泛濫;原來是大海的地方,隻有蒸汽形成的高
大的蘑菇雲,這形狀猙獰的雲山下部映射著岩漿的紅色,上部透出天空的紫色,在急劇擴
大,很快一切都消失在這蒸汽中......
當蒸汽散去,又能看到景物時,已是幾年以後了。這時,大地已從燒熔狀態初步冷卻,黑
色的波紋狀岩石覆蓋了一切。還能看到岩漿河流,它們在大地上形成了錯綜複雜的火網。
人類的痕跡已完全消失,文明如夢一樣無影無蹤了。又過了幾年,水在高溫狀態下離解成
的氫氧又重新化合成水
,大暴雨從天而降,灼熱的大地上再次蒸氣迷漫,這時的世界就象在一個大蒸鍋中一樣陰
暗悶熱和潮濕。暴雨連下幾十年,大地被進一步冷卻,海洋漸漸恢複了。又過了上百年,
因海水蒸發形成的陰雲終於散去,天空現出藍色,太陽再次出現了。再後來,由於地球軌
道外移,氣溫急劇下降
,大海完全凍結,天空萬裏無雲,已死去的世界在嚴寒中變得很寧靜了。
先行者接著看到了一個城市的圖象:先看到如林的細長的高樓群,鏡頭從高樓群上方降下
去,出現了一個廣場,廣場上一片人海。鏡頭再下降,先行者看到所有的人都在仰望著天
空。鏡頭最後停在廣場正中的一個平台上,平台上站著一個漂亮姑娘,好象隻有十幾歲,
她在屏幕上衝著先行者
揮揮手,嬌滴滴地喊:"喂,我們看到你了,象一個飛得很快的星星!你是方舟一號?!"
在旅途的最後幾年,先行者的大部分時間是在虛現實遊戲中渡過的。在那個遊戲中,計算
機接收玩者的大腦信號,根據玩者思維構築一個三維畫麵,這畫麵中的人和物還可根據玩
者的思想做出有限的活動。先行者曾在寂莫中構築過從家庭到王國的無數個虛世界,所以
現在他一眼就看出這是
一幅這樣的畫麵。但這個畫麵造得很拙劣,由於大腦中思維的飄忽性,這種由想象構築的
畫麵總有些不對的地方,但眼前這個畫麵中的錯誤太多了:首先,當鏡頭移過那些摩天大
樓時,先行者看到有很多人從樓頂窗子中鑽出,徑直從幾百米高處跳下來,經過讓人頭暈
目眩的下墜,這些人者
平安無事地落到地上;同時,地上有許多人一躍而起,象會輕功一樣一下就躍上幾層樓的
高度,然後他們的腳踏上了樓壁上伸出的一小塊踏板上(這樣的踏板每隔幾層就有一個,
好象專門為此而設),再一躍,又飛上幾層,就這樣一直跳到樓頂,從某個窗子中鑽進去
。仿佛這些摩天大樓都
沒有門和電梯,人們就是用這種方式進出的。當鏡頭移到那個廣場平台上時,先行者看到
人海中有用線吊著的幾個水晶球,那球直徑可能有一米多。有人把手伸進水晶球,很輕易
地抓出水晶球的一部分,在他們的手移出後晶瑩的球體立刻恢複原狀,而人們抓到手中的
那部分立刻變成了一個
小水晶球,那些人就把那個透明的小球扔進嘴裏......除了這些明顯的謬誤外,有
一點最能反映造這幅計算機畫麵的人思維的變態和混亂:在這城市的所有空間,都漂浮著
一些奇形怪狀的物體,它們大的有兩三米,小的也有半米,有的象一塊破碎的海綿,有的
象一根彎曲的大樹枝,
那些東西緩慢地漂浮著,有一根大樹枝飄向平台上的那個姑娘,她輕輕推開了它,那大樹
枝又打著轉兒向遠處飄去。。。。。先行者理解這些,在一個瀕臨毀滅的世界中,人們是
不會有清晰和正常的思維的。
這可能是某種自動裝置,在這大災難前被人們深埋地下,躲過了高溫和輻射,後來又自動
升到這個已經毀滅的地麵世界上。這裝置不停地監視著太空,監測到零星回到地球的飛船
時就自動發射那個畫麵,給那些幸存者以這樣糟糕透頂又滑稽可笑的安慰。
"這麽說後來又發射過方舟飛船?"  先行者問。
"當然,又發射了十二艘呢!"
那姑娘說。不說這個荒誕變態的畫麵的其它部分,這個姑娘造得倒是真不錯,她那融合東
西方精華的嬌好的麵容露出一付天真透頂的樣子,仿佛她仰望的整個宇宙是一個大玩具。
那雙大眼晴好象會唱歌,還有她的長發,好象失重似的永遠飄在半空不落下,使得她看上
去象身處海水中的美人
魚。
"那麽,現在還有人活著嗎?"  先行者問,他最後的希望象野火一樣燃燒起來。
"您這樣的人嗎?" 姑娘天真地問。
"當然是我這樣的真人,不是你這樣用計算機造出來的的虛擬人。"
"前一艘方舟號是在七百三十年前回來的,您是最後一艘回歸的方舟號了。請問你船上還
有女人嗎?"
"隻有我一個人。"
"您是說沒有女人了?!" 姑娘吃驚地瞪大了眼。
"我說過隻有我一人。在太空中還有沒回來的其它飛船嗎?"
姑娘把兩隻白嫩的小手兒在胸前絞著,"沒有了!我好難過好難過啊,您是最後一個這樣
的人了,如果,嗚嗚......如果不克隆的話......嗚嗚......"  這
美人兒捂著臉哭起來,廣場上的人群也是一片哭聲。
先行者的心沉底,人類的毀滅最後證實了。
"您怎麽不問我是誰呢?" 姑娘又抬起頭來仰望著他說,她又恢複了那副天真神色,好象
轉眼忘了剛才的悲傷。
"我沒興趣。"
姑娘嬌滴滴地大喊,"我是地球領袖啊!"
"對,她是地球聯合政府的最高執政官!" 下麵的人也都一齊閃電般地由悲傷轉為興奮,
這真是個拙劣到家的製品。
先行者不想再玩這種無聊的遊戲了,他起身要走。
"您怎麽這樣?!首都的全體公民都在這兒迎接您,前輩,您不要不理我們啊!"  姑娘帶
著哭腔喊。
先行者想起了什麽,轉過身來問:"人類還留下了什麽?"
"照我們的指引著陸,您就會知道!"
TIME: 2006-8-19 15:43:45   IP: 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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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級: 超級版主
自封: 無
發帖: 254 次
積分: 539 點
狀態: 離線
注冊: 2006-8-19 11:23

        第3樓 
首都
先行者進入了著陸艙,把方舟號留在軌道上,在那束信息波的指引下開始著陸。他戴著一
副視頻眼鏡,可以從其中的一個鏡片上看到信息波傳來的那個畫麵。
"前輩,您馬上就要到達地球首都了,這雖然不是這個星球上最大的城市,但肯定是最美
麗的城市,您會喜歡的!不過您的落點要離城市遠些,我們不希望受到傷害......
" 畫麵上那個自稱地球領袖的女孩還在喋喋不休。
先行者在視頻眼鏡中換了一個畫麵,顯示出著陸艙正下方的區域,現在高度隻有一萬多米
了,下麵是一片黑色的荒原。
後來,畫麵上的邏輯更加混亂起來,也許是幾千年前那個畫麵的構造者情緒沮喪到了極點
,也許是發射畫麵的計算機的內存在這幾千年的漫長歲月中老化了。畫麵上,那姑娘開始
唱起歌來:
啊,尊敬的使者,你來自宏紀元!
輝煌的宏紀元,
偉大的宏紀元,
美麗的宏紀元,
你是烈火中消逝的夢......
這個漂亮的歌手唱著唱著開始跳起來,她一下從平台跳上幾十米的半空,落到平台上後又
一跳,居然飛越了大半個廣場,落到廣場邊上的一座高樓頂上,又一跳,飛過整個廣場,
落到另一邊,看上去象一隻迷人的小跳蚤。她有一次在空中抓住一根幾米長的奇形怪狀的
漂浮物,那根大樹幹載
著她在人海上空盤旋,她在上麵優美地扭動著苗條的身軀。
下麵的人海沸騰起來,所有人都大聲合唱:"宏紀元,宏紀元......"  每個人輕輕
一跳就能升到半空,以至整個人群看起來如撒到振動鼓麵上的一片沙子。
先行者實在受不了了,他把聲音和圖象一起關掉。他現在知道,大災難前的人們嫉妒他們
這些跨越時空的幸存者,所以做了這些變態的東西來折磨他們。但過了一會兒,當那畫麵
帶來的煩惱消失一些後,當感覺到陸艙接觸地麵的振動時,他產生了一個幻覺:也許他真
的降落在一個高空看不
清楚的城市中?當他走出著陸艙,站在那一望無際的黑色荒原上時,幻覺消失,失望使他
渾身冰冷。
先行者小心地打開宇宙服的麵罩,一股寒氣撲麵而來,空氣很稀薄,但能維持人的呼吸。
氣溫在攝氏零下40℃左右。天空呈一種大災難前黎明和黃昏時的深藍色,但現在太陽正在
正空照耀著,先行者摘下手套,沒有感到它的熱力。由於空氣稀薄,陽光散射較弱,天空
中能看到幾顆較亮的星
星。腳下是剛凝結了兩千年左右的大地,到處可見岩漿流動的波紋形狀,地麵雖已開始風
化,仍然很硬,土壤很難見到。這帶波紋的大地伸向天邊,其間有一些小小的丘陵。在另
一個方向,可以看到冰封的大海在地平線處閃著白光。
先行者仔細打量四周,看到了信息波的發射源,那兒有一個鑲在地麵岩石中的透明半球護
麵,直徑大約有一米,半球護麵下似乎扣著一片很複雜的結構。他還注意遠處的地麵上還
有幾個這樣的透明半球,相互之間相隔二三十米,象地麵上的幾個大水泡,反射著陽光。
先行者又在他的左鏡片中打開了畫麵,在計算機的虛擬世界中,那個恬不知恥的小騙子仍
在那根漂浮在半空中的大樹枝上忘情地唱著扭著,並不時向他送飛吻,下麵廣場上所有的
人都在向他歡呼。
......
宏偉的宏紀元!
浪漫的宏紀元!
憂鬱的宏紀元!
脆弱的宏紀元!
......
先行者木然地站著,深藍色的蒼穹中,明亮的太陽和晶瑩的星星在閃耀,整個宇宙圍繞著
他----最後一個人類。
孤獨象雪崩一樣埋住了他,他蹲下來捂住臉抽泣起來。
歌聲嗄然而止,虛畫麵中的所有人都關切地看著他,那姑娘騎在半空中的大樹枝上,突然
焉然一笑。
"您對人類就這麽沒信心嗎?"
這話中有一種東西使先行者渾身一震,他真的感覺到了什麽,站起身來。他突然注意到,
左鏡片畫麵中的城市暗了下來,仿佛陰雲在一秒鍾內遮住了天空。他移動腳步,城市立即
亮了起來。他走到那個透明半球,伏身向裏麵看,他看不清裏麵那些密密麻麻的細微結構
,但看到左鏡片中的畫
麵上,城市的天空立刻被一個巨大的東西占據了。
那是他的臉。
"我們看到您了!您能看清我們嗎?!去拿個放大鏡吧!" 姑娘大叫起來,廣場上人海再
次沸騰起來。
先行者明白了一切。他想起了那些跳下高樓的人們,在微小環境下重力是不會造成傷害的
,同樣,在那樣的尺度下,人也可以輕易地躍上幾百米(幾百微米?)的高樓。那些大水
晶球實際上就是水,在微小的尺度下水的表麵張力處於統治地位,那是一些小水珠,人們
從這些水珠中抓出來喝
的水珠就更小了。城市空間中漂浮的那些看上去有幾米長的奇怪東西,包括載著姑娘漂浮
的大樹枝,隻不過是空氣中細微的灰塵。
那個城市不是虛擬的,它就象兩萬五千年前人類的所有城市一樣真實,它就在這個一米直
徑的半球形透明玻璃罩中。
人類還在,文明還在。
在微型城市中,漂浮在樹枝上的姑娘----地球聯合政府最高執政官,向幾乎占滿整個宇宙
的先行者自信地伸出手來。
"前輩,微紀元歡迎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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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樓 
微人類
"在大災難到來前的一萬七千年中,人類想盡了逃生的辦法,其中最容易想到的是恒星際
移民,但包括您這艘在內的所有方舟飛船都沒有找到帶有可居住行星的恒星。即使找到了
,以大災難前一個世紀人類的宇航技術,連移民千分之一的人類都做不到。另一個設想是
移居到地層深處,躲過
太陽能量閃爍後再出來。這不過是拖長死亡的過程而已,大災難後地球的生態係統將被完
全摧毀,養活不了人類的。
"有一段時期,人們幾乎絕望了。但某位基因工程師的腦海中閃現了一個這樣火花:如果
把人類的體積縮小十億倍會怎麽樣?這樣人類社會的尺度也縮小了十億倍,隻要有很很微
小的生態係統,消耗很微小的資源就可生存下來。很快全人類都意識到這是拯救人類文明
唯一可行的辦法。這個
設想是以兩項技術為基礎的,其一是基因工程,在修改人類基因後,人類將縮小至10微米
左右,隻相當於一個細胞大小,但其身體的結構完全不變。做到這點是完全可能的,人和
細菌的基因本來就沒有太大的差別;另一項是納米技術,這是一項在二十世紀就發展起來
的技術,那時人們已經
能造出細菌大小的發電機了,後來人們可以在納米尺度造出從火箭到微波爐的一切設備,
隻是那些納米工程師做夢都不會想到他們的產品的最後用途。
"培育第一批微人類似於克隆:從一個人類細胞中抽取全部遺傳信息,然後培育出同主體
一模一樣的微人,但其體積隻是主體的十億分之一。以後他們就同宏人(微人對你們的稱
呼,他們還把你們的時代叫宏紀元)一樣生育後代了。
"第一批微人的亮相極富戲劇性,有一天,大約是您的飛船啟航後一萬二千百年吧,全球
的電視上都出現了一個教室,教室中有三十個孩子在上課,畫麵極其普通,孩子是普通的
孩子,教室是普通的教室,看不出任何特別之處。但鏡頭拉開,人們發現這個教室是放在
顯微鏡下拍攝的...
..."
"我想問," 先行者打斷最高執政官的話,"以微人這樣微小的大腦,能達到宏人的智力嗎
?"
"那麽您認為我是個傻瓜了?鯨魚也並不比您聰明!智力不是由大腦的大小決定的,以微
人大腦中在原子數目和它們的量子狀態的數目來說,其信息處理能力是象宏人大腦一樣綽
綽有餘的......嗯,您能請我們到那艘大飛船去轉轉嗎?"
"當然,很高興,可......怎麽去呢?"
"請等我們一會兒!"
於是,最高執政官跳上了半空中一個奇怪的飛行器,那飛行器就象一片帶螺旋漿的大羽毛
。接著,廣場上的其他人也都爭著向那片"羽毛"上跳。這個社會好象完全沒有等級觀念,
那些從人海中隨機跳上來的人肯定是普通平民,他們有老有少,但都象最高執政官姑娘一
樣一身孩子氣,興奮地
吵吵鬧鬧。這片"羽毛"上很快擠滿了人,空中不斷出現新的"羽毛",每片剛出現,就立刻
擠滿了跳上來的人。最後,城市的天空中漂浮著幾百片載滿微人的"羽毛",它們在最高執
政官那片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向一個方向飛去。
先行者再次伏在那個透明半球上方,仔細地觀察著裏麵的微城市。這一次,他能分辨出那
些摩天大樓了,它們看上去象一片密密麻麻的直立的火柴棍。先行者窮極自己的目力,終
於分辨了那些象羽毛的交通工具,它們象一杯清水中漂浮的細小的白色微粒,如果不是幾
百片一群,根本無法分
辨出來。憑肉眼看到人是不可能的。
在先行者視頻眼鏡的左鏡片中,那由一個微人攝象師用小得無法想象的攝象機實況拍攝的
畫麵仍很清晰,現在那攝象師也在一片"羽毛"上。先行者發現,在微城市的交通中,碰撞
是一件隨時都在發生的事。那群快速飛行的"羽毛"不時互相撞在一起,撞在空中漂浮的巨
大塵粒上,甚至不時迎
麵撞到高聳的摩天大樓上!但飛行器和它的乘員都安然無恙,似乎沒有人去注意這種碰撞
。其實這是個初中生都能理解的物理現象:物體的尺度越小,整體強度就越高,兩輛自行
車碰撞與兩艘萬噸輪碰撞的後果是完全不一樣的,如果兩粒塵埃相撞,它們會毫無損傷。
微世界的人們似乎都有
金剛之軀,毫不擔心自己會受傷。當"羽毛" 群飛過時,旁邊的摩天大樓上不時有人從窗
中躍出,想跳上其中的一片,這並不總是能成功的,於是那人就從幾百米處開始了令先行
者頭暈目眩的下墜,而那些下墜中的微人,還在神情自若地同經過的大樓窗子中和熟人打
招呼!
"呀,您的眼睛象黑色的大海,好深好深,帶著深深的憂鬱呢!您的憂鬱罩住了我們的城
市,您把它變成一個博物館了!嗚嗚嗚......" 最高執政官又傷心地哭了起來,
別的人也都同她一起哭,任他們乘坐的"羽毛"在摩天大樓間撞來撞去。
先行者也從左鏡片中看到了城市的天空中自己那雙巨大的眼晴,那放大了上億倍的憂鬱深
深震撼了他自己。"為什麽是博物館呢?" 先行者問。
"因為隻有在博物館中才有憂鬱,微紀元是無憂無慮的紀元!" 地球領袖高聲歡呼,盡管
淚滴還掛在她那嬌嫩的臉上,但她已完全沒有悲傷的痕跡了。
"我們是無憂無慮的紀元!!" 其他人也都忘情地歡呼起來。
先行者發現,微紀元人類的情緒變化比宏紀元快上百倍,這變化主要表現在悲傷和憂鬱這
類負麵情緒上,他們能在一瞬間從這種情緒中躍出。還有一個發現讓他更驚奇:由於這類
負麵情緒在這個時代十分少見,以至於微人們把它當成了稀簾物,一有機會就迫不及待地
去體驗。
"您不要像孩子那樣憂鬱,您很快就會發現,微紀元沒有什麽可憂慮的!"
這話使先行者萬分驚奇,他早看到微人的精神狀態很象宏時代的孩子,但孩子的精神狀態
還要誇張許多倍才真正像他們。"你是說,在這個時代,人們越長越......越幼稚
?!"
"我們越長越快樂!" 領袖女孩說。
"對,微紀元是越長越快樂的紀元!" 眾人大聲應和著。
"但憂鬱也是很美的,象月光下的湖水,它代表著宏時代的田園愛情,嗚嗚嗚.....
."  地球領袖又大放悲聲。
"對,那是一個多美的時代啊!"  其他微人也眼淚汪汪地附和著。
先行者笑起來,"你們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憂鬱,小人兒,真正的憂鬱是哭不出來的。"
"您會讓我們體驗到的!"  最高執政官又恢複到興高彩烈的狀態。
"但願不會。" 先行者輕輕地歎息說。
    "看,這就是宏紀元的紀念碑!" 當"羽毛"群飛過另一個城市廣場時,最高執政官
介紹說。先行者看到那個紀念碑是一根粗大的黑色柱子,有過去的巨型電視塔那麽粗,表
麵光滑,高聳入雲,他看了好長時間才明白,那是一根宏人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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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樓 
宴會
"羽毛"群從半球形透明罩上的一個看不見的出口飛了出來,這時,最高執政官在視頻畫麵
中對先行者說:"我們距您那個飛行器有一百多公裏呢,我們還是落到您的手指上,您把
我們帶過去快些。"
先行者回頭看看身後不遠處的著陸艙,心想他們可能把計量單位也都微縮了。他伸出手指
,"羽毛"群落了上來,看上去象是在手指上飄落了一小片細小的白色粉未。
從視頻畫麵中先行者看到,自己的指紋如一道道半透明的山脈,降落在其上的"羽毛"飛行
器顯得很小。最高執政官第一個從"羽毛"上跳下來,立刻摔了個四腳朝天。
"太滑了,您是油性皮膚!" 她抱怨著,脫下鞋子遠遠地扔出去,光著腳丫好奇地來回轉
著,其他人也都下了"羽毛",手指上的半透明山脈間現在有了一片人海。先行者粗略估計
了一下,他的手指上現在有一萬多人!
先行者站起來,伸著手指小心翼翼地向著陸艙走去。
剛進入著陸艙,微人群中就有人大喊:"哇,看那金屬的天空,人造的太陽!"
"別大驚小怪,象個白癡!這隻是小渡船,上麵那個才大呢!" 最高執政官訓斥道,但她
自己也驚奇地四下張望,然後又同眾人一起唱起那支奇怪的歌來:
輝煌的宏紀元,
偉大的宏紀元,
憂鬱的宏紀元,
你是烈火中消逝的夢......
在著陸艙起飛飛向方舟號的途中,地球領袖繼續講述微紀元的曆史。
"微人社會和宏人社會共存了一個時期,在這段時間裏,微人完全掌握了宏人的知識,並
繼承了他們的文化。同時,微人在納米技術的基礎上,發展起了一個十分先進的技術文明
。這宏紀元向微紀元的過渡時期大概有,嗯,二十代人左右吧。
"後來,大災難臨近,宏人不再進行傳統生育了,他們的數量一天天減少;而微人的人口
飛快增長,社會規模急劇增大,很快超過了宏人。這時,微人開始要求接管世界政權,這
在宏人社會中激起了喧然大波,頑固派們拒絕交出政權,用他們的話說,怎麽能讓一幫細
菌領導人類。於是,在
宏人和微人之間爆發了一場世界大戰!"
"那對你們可太不幸了!" 先行者同情地說。
"不幸的是宏人,他們很快就被擊敗了。"
"這怎麽可能呢?他們一個人用一把大錘就可以搗毀你們一座上百萬人的城市。"
"可微人不會在城市裏同他們作戰的。宏人的那些武器對付不了微人這樣看不見的敵人,
他們能使用的唯一武器就是消毒劑,而他們在整個文明史上一直用這東西同細菌作戰,最
後也並沒有取得勝利。他們現在要戰勝的是有他們一樣智力的微人,取勝就更沒可能了。
他們看不到微人軍隊的
調動,而微人可能輕而易舉地在他們眼皮底下腐蝕掉他們的計算機的芯片,沒有計算機,
他們還能幹什麽呢?大不等於強大。"
"現在想想是這樣。"
"那些戰犯得到了應有的下場,幾千名微人的特種部隊帶著激光鑽頭空降到他們的視網膜
上......" 領袖女孩惡狠狠地說。
"戰後,微人取得了世界政權,宏紀元結束了,微紀元開始了!"
"真有意思!"
登陸艙進入了近地軌道上的方舟號,微人們乘著"羽毛"四處觀光,這艘飛船之巨大令微人
們目瞪口呆。先行者本想從他們那裏聽到讚歎的話,但最高執政官這樣告訴他自己的感想

"現在我們知道,就是沒有太陽的能量閃爍,宏紀元也會滅亡的。你們對資源的消耗是我
們的幾億倍!"
"但這艘飛船能夠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飛行,可以到達幾百光年遠的恒星,小人兒,這件事
,隻能由巨大的宏紀元來做。"
"我們目前確實做不到,我們的飛船目前隻能達到光速的十分之一。"
"你們能宇宙航行?!" 先行者大驚失色。
"當然不如你們。微紀元的飛船隊最遠到達金星,剛收到他們的信息,說那裏現在比地球
更適合居住。"
"你們的飛船有多大?"
"大的有你們時代的,嗯,足球那麽大,可運載十幾萬人;小的嗎,隻有高爾夫球那麽大
,當然是宏人的高爾夫球。"
現在,先行者最後的一點優越感蕩然無存了。
"前輩,您不請我們吃點什麽嗎?我們餓了!"  當所有"羽毛"飛行器重新聚集到方舟號的
控製台上時,地球領袖代表所有人提出要求,幾萬個微人在控製台上眼巴巴地看著先行者

"我從沒想到會請這麽多人吃飯。" 先行者笑著說。
"我們不會讓您太破費的!" 女孩怒氣衝衝地說。
先行者從貯藏艙拿出一聽午餐肉罐頭,打開後,他用小刀小心地剜下一小塊,放到控製台
上那一萬多人的旁邊,他們能看到他們所在的位置,那是控製台上一小塊比硬幣大些的圓
形區域,那區域隻是光滑度比周圍差些,象在上麵嗬了口氣一樣。
"怎麽拿出這麽多?這太浪費了!"
地球領袖指責道,從麵前的大屏幕上可以看到,在她身後,人們湧向一座巍峨的肉山,從
那粉紅色的山體裏抓出一塊塊肉來大吃著。再看看控製台上,那小塊肉絲毫不見減少。屏
幕上,擁擠的人群很快散開了,有人還把沒吃完的肉扔掉,領袖女孩拿著一塊咬了一口的
肉搖搖頭。
"不好吃。" 她評論說。
"當然,這是生態循環機中合成的,味道肯定好不了。" 先行者充滿謙意地說。
"我們要喝酒!" 地球領袖又提出要求,這又引起了微人們的一片歡呼。先行者吃驚不小
,因為他知道酒是能殺死微生物的!
"喝啤酒嗎?" 先行者小心翼翼地問。
"不,喝蘇格蘭威士忌或莫斯科伏特加!" 地球領袖說。
"茅台酒也行!" 有人喊。
先行者還真有一瓶茅台酒,那是他自啟航時一直保留在方舟號上,準備在找到新殖民行星
時喝的。他把酒拿出來,把那白色瓷瓶的蓋子打開,小心地把酒倒在蓋子中,放到人群的
邊上。他在屏幕上看到,人們開始攀登瓶蓋那道似乎高不可攀的懸崖絕壁,光滑的瓶蓋在
微尺度下有大塊的突出
物,微人用他們上摩天大樓的本領很快攀到了瓶蓋的頂端。
"哇,好美的大湖!"
微人們齊聲讚歎。從屏幕上,先行者看到那個廣闊酒湖的湖麵由於表麵張力而呈巨大的孤
形。微人記者的攝像機一直跟著最高執政官,這個女孩現用手去抓酒,但夠不著,她接著
坐到瓶蓋沿上,用一支白嫩的小腳在酒麵上劃了一下,她的腳立刻包在一個透明的酒珠裏
,她把腳伸上來,用手
從腳上那個大酒珠裏抓出了一個小酒珠,放進嘴裏。
"哇,宏紀元的酒比微紀元好多了。" 她滿意地點點頭。
"很高興我們還有比你們好的東西,不過你這樣用腳夠酒喝,太不衛生了。"
"我不明白。" 她不解地仰望著他。
"你光腳走了那麽長的路,腳上會有病菌什麽的。"
"啊,我想起來了!" 地球領袖大叫一聲,從旁邊一個隨行者的手中接過一個箱子,她把
箱子打開,從中取出一個活物,那是一個足球大小的圓家夥,長著無數隻亂動的小腿,她
抓著其中一支小腿把那東西舉起來。"看,這是我們的城市送您的禮物!乳酸雞!"
先行者努力回憶著他的微生物學知識,"你說的是......乳酸菌吧!"
"那是宏紀元的叫法,這就是使酸奶好吃的動物,它是有益的動物!"
"有益的細菌。" 先行者糾正說,"現在我知道細菌確實傷害不了你們,我們的衛生觀念不
適合微紀元。"
"那不一定,有些動物,嗬,細菌,會咬人的,比如大腸肝狼,戰勝它們需要體力,但大
部分動物,象酵母豬,是很可愛的。"地球領袖說著,又從腳上取下一團酒珠送進嘴裏。
當她抖掉腳上剩餘的酒球站起來時,已喝得搖搖晃晃了,舌頭也有些打不過轉來。
"真沒想到人類連酒都沒有失傳!"
"我......我們繼承了人類所有美好的東西,但那些宏人卻認為我們無權代。。。
。。。代表人類文明......" 地球領袖可能覺得天旋地轉,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們繼承了人類所有的哲學,西方的,東方的,希臘的,中國的!" 人群中有一個聲音
說。
地球領袖坐在那兒向天空伸出雙手大聲朗誦著:"沒人能兩次進入同一條河流;道生一,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萬物!"
"我們欣賞樊高的畫,聽貝多芬的音樂,演莎士比亞的戲劇!"
"活著還是死了,這是個......是個問題!" 領袖女孩又搖搖晃晃站起,扮演起哈
姆雷特來。
"但在我們的紀元,你這樣兒的女孩是做夢也當不了世界領袖的。" 先行者說。
"宏紀元是憂鬱的紀元,有著憂鬱的政治;微紀元是無憂無慮的紀元,需要快樂的領袖。
"  最高執政官說,她現在看起來清醒了許多。
"曆史還沒......沒講完,剛才講到,哦,戰爭,宏人和微人間的戰爭,後來微人
之間也爆發過一次世界大戰......"
"什麽?不會是為了領土吧?"
"當然不是,在微紀元,要是有什麽取之不盡的東西的話,就是領土了。是為了一些..
....一些宏人無法理解的事,在一場最大的戰役中,戰線長達......哦,按你
們的計量單位吧,一百多米,那是多麽廣闊的戰場啊!"
"你們所繼承的宏紀元的東西比我想象的多多了。"
"再到後來,微紀元就集中精力為即將到來的大災難做準備了。微人用了五個世紀的時間
,在地層深處建造了幾千座超級城市,每座城市在您看來是一個直徑兩米的不鏽鋼大球,
可居住上千萬人。這些城市都建在地下八萬公裏深處......"
"等等,地球半徑隻有六千公裏。"
"哦,我又用了我們的單位,那是你們的,嗯,八百米深吧!當太陽能量閃爍的征兆出現
時,微世界便全部遷移到地下。然後,然後就是大災難了。
"在大災難後的四百年,第一批微人從地下城中沿著寬大的隧道(大約有宏人時代的自來
水管的粗細)用激光鑽透凝結的岩漿來到地麵,又過了五個世紀,微人在地麵上建起了人
類的新世界,這個世界有上萬個城市,一百八十億人口。
"微人對人類的未來是樂觀,這種樂觀之巨大之毫無保留,是宏紀元的人們無法想像的。

這種樂觀的基礎,就是微紀元社會尺度的微小,這種微小使人類在宇宙中和生存能力增強
了上億倍。比如您剛才打開的那聽罐頭,夠我們這座城市的全體居民吃一到兩年,而那個
罐頭盒,又能滿足這座城市一到兩年的鋼鐵消耗。"
"做為一個宏紀元的人,我更能理解微紀元文明這種巨大的優勢,這是神話,是史詩!"
先行者由衷地說。
"生命進化的趨勢是向小的方向,大不等於偉大,微小的生命更能同大自然保持和諧。巨
大的恐龍滅絕了,同時代的螞蟻卻生存下來。現在,如果有更大的災難來臨,一艘象您的
著陸艙那樣大小的飛船就可能把全人類運走,在太空中一塊不大的隕石上,微人也能建立
起一個文明,創造一種
過得去的生活。"
沉默了許久,先行者對著他麵前占據硬幣般大小麵積的微人人海莊嚴地說:"當我再次看
到地球時,當我認為自己是宇宙中最後一個人時,我是全人類最悲哀的人,哀大莫過於心
死,沒有人曾麵對過那樣讓人心死的境地。但現在,我是全人類最幸福的人,至少是宏人
中最幸福的人,我看到
了人類文明的延續,其實用文明的延續來形容微紀元是不夠,這是人類文明的升華!我們
都是一脈相傳的人類,現在,我請求微紀元接納我做為你們社會中一名普通的公民。"
"從我們探測到方舟號時我們已經接納您了,您可以到地球上生活,微紀元供應您一個宏
人的生活還是不成是問題的。"
"我會生活在地球上,但我需要的一切都能從方舟號上得到,飛船的生態循環係統足以維
持我的殘生了,宏人不能再消耗地球的資源了。"
"但現在情況正在好轉,除了金星的氣候正變得適於人類外,地球的氣溫也正在轉暖,海
洋正在融化,可能到明年,地球上很多地方將會下雨,將能生長植物。"
"說到植物,你們見過嗎?"
"我們一直在保護罩內種植苔蘚,那是一種很高大的植物,每個分支有十幾層樓高呢!還
有水中的小球藻......"
"你們聽說過草和樹木嗎?"
"您是說那些象高山一樣巨大的宏紀元植物嗎?唉,那是上古時代的神話了。"
先行者微微一笑,"我要辦一件事情,回來時,我將給你們看我送給微紀元的禮物,你們
會很喜歡那些禮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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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樓 
新生
先行者獨自走進了方舟號上的一間冷藏艙,冷藏艙內整齊地擺放著高大的支架,支架上放
著幾十萬個密封管,那是種子庫,其中收藏了地球上幾十萬種植物的種子,這是方舟號準
備帶往遙遠的移民星球上去的。還有幾排支架,那是胚胎庫,冷藏了地球上十幾萬種動物
的胚胎細胞。
明年氣候變暖時,先行者將到地球上去種草,這幾十萬類種子中,有生命力極強的能在冰
雪中生長的草,它們肯定能在現在的地球上種活的。
隻要地球的生態能恢複到宏時代的十分之一,微紀元就擁有了一個天堂中的天堂,事實上
地球能恢複的可能遠不止於此。先行者沉醉在幸福的想象之中,他想象著當微人們第一次
看到那棵頂天立地的綠色小草時的狂喜。那麽一小片草地呢?一小片草地對微人意味著什
麽?一個草原!一個草
原又意味著什麽?那是微人的一個綠色的宇宙了!草原中的小溪呢?當微人們站在草根下
看著清徹的小溪時,那在他們眼中是何等壯麗的奇觀啊!地球領袖說過會下雨,會下雨就
會有草原,就會有小溪的!還一定會有樹,天啊,樹!先行者想象一支微人探險隊,從一
棵樹的根部出發開始他
們漫長而奇妙的旅程,每一片樹葉,對他們來說都是一個一望無際的綠色平原.....
.還會有蝴蝶,它的雙翅是微人眼中橫貫天空的彩雲;還會有鳥,每一聲啼鳴在微人耳中
都是一聲來自宇宙的洪鍾......是的,地球生態資源的千億分之一就可以哺育微紀
元的一千億人口!現在
,先行者終於理解了微人們向他反複強調的一個事實。
微紀元是無憂無慮的紀元。
沒有什麽能威脅到微紀元,除非......
先行者打了一個寒戰,他想起了自己要來幹的事,這事一秒種也不能耽擱了。他走到一排
支架前,從中取出了一百支密封管。
這是他同時代人的胚胎細胞,宏人的胚胎細胞。
先行者把這些密封管放進激光廢物焚化爐,然後又回到冷藏庫仔細看了好幾遍,他在確認
沒有漏掉這類密封管後,回到焚化爐邊,毫不動感情地,他按動了按鈕。
在激光束幾十萬度的高溫下,裝有胚胎的密封管瞬間汽化了。

全文完
 


公元1420年, 非洲, 索馬裏, 摩加迪沙沿海

      這是明朝艦隊打算到達的最遠的地方, 永樂皇帝也隻讓走到這裏, 現在, 二百多
隻船和兩萬多人, 靜靜地等待著返航的命令。

      鄭和沉默地站在"清和"號的艦首, 他麵前, 印度洋籠罩在熱帶的暴雨中。四周一
片雨霧, 隻有閃電剌破這一片朦朧時, 艦隊才在青色的電光中顯現,  "清遠"號、"惠康
"號、"長寧"號、"安濟"號......如同圍在旗艦四周紋絲不動的巨大礁石。眾多的非洲酋
長在船上歡宴三天後已上岸, 激越的非洲鼓聲從雨中隱隱傳來, 岸上棕櫚林中打鼓的黑
人狂舞的身影如暴雨中時隱時現的幽靈。

      "該返航了, 大人。" 副將王景弘低聲說。在鄭和身後, 站著遠航統帥部的

  全體, 包括七名四品宦官及眾多的將軍和文官。

      "不, 繼續向前走。" 鄭和說。

      在統帥部其他人的感覺中, 這一刻空氣和雨滴都固了,"向前?!到哪裏?!"

      "向前走, 看看前麵有什麽。"

      "那有什麽用呢? 我們已證實建文帝不在海外, 他肯定死了; 我們也給聖上

  搞到了足夠的珍寶, 該回航了。"

      "不, 如果天圓地方, 大海就應有邊緣, 大明的船隊應該航到那裏。" 鄭和

  的雙眼渴望地看著雨霧深處, 看著他想象中的海天連線。

      "這是違搞聖命, 大人!"

      "我意已決, 不從者可以自己回去, 但最多隻能帶十艘船。"

      鄭和聽到身後有劍出鞘的聲音, 那是王景弘的衛士的劍; 接著有更多的出

  鞘聲, 那是鄭和衛士的劍, 然後一切都沉默著, 鄭和沒有回頭。

      象來時一樣突然, 暴雨停了。太陽的光柱剌破雲層, 天水相連處金光燦爛,

  顯示出無法抗拒的神秘誘惑。

      "起航!" 鄭和大聲發令。

      公元1420年6 月10日, 明朝艦隊浩浩蕩蕩, 撞開印度洋的滾滾波濤, 向好望角駛
去。


    公元1997年7 月1 日, 歐洲, 北愛爾蘭, 貝爾法斯特

      中國國旗降下後, 英國國旗在<<上帝保佑女王>>的樂聲中升起, 在旗的上

  緣接觸杆頂時, 時鍾剛剛走過零點, 這時, 我們在這塊土地上已是外國人了。

      雖有幸參加交接儀式, 我也隻能站最後排, 所以是最早走出議會大廳的。

  十五歲的兒子在外麵等著我, 靜靜地, 我們最後看看北愛爾蘭。這是典型的英

  倫夏夜, 潮濕多霧, 霧在街燈的黃光中象輕紗般飄過, 拂在臉上象毛毛雨。在

  幽暗的燈光和迷朦的霧中, 貝爾法斯特象一個寧靜的歐洲鄉村。這是我度過前

  半生的地方, 一小時後我們會帶著所有的東西離開, 但我帶不走自己的童年、

  青春和夢想, 它們將永遠留在這塊寧靜而多霧的土地上。

      本來, 中英聯絡組要工作到下世紀初, 但我還是說服領導, 早早調到新大

  陸去。表麵上我給自己的理由是: 對自己的前途來說, 早走比晚走好; 但內心

  深處真正的理由是想盡快遠遠地離開一起生活了16年的剛剛離婚的前妻, 她雖

  是中國人, 但做為領事館的高級官員, 她還要長期留在北愛樂蘭。我已沒希望

  留住她, 就象中國沒有希望留住北愛爾蘭一樣。好在兒子跟我走。

      "是你們丟失了北愛!" 兒子憤怒地對我說。在兒子眼裏我是國家元首, 更

  準確地說是個不稱職的國家元首。他認為我應該把俄羅斯再分成更小些的幾

  個國家; 他認為我給貧窮的西歐太多的貸款, 卻對他們提了太少的要求; 他認

  為許多年前我就不應該讓中東的那些恐怖主義國家和亞洲的某些極權主義國

  家存在下去; 特別是北愛問題, 他認為我應該以主權換治權, 而不是拱手相讓......
一句話, 他認為中國在世界的領導地位正從我手裏丟掉, 盡管我是個隻有副司級的普通
外交官。兒子好象渾身都長滿了咄咄逼人的精神長矛, 這點真象他媽媽, 而我的忍讓和
孺家風度他一點都沒繼承, 反而成了他對我感到失望的原因。他跟我回國不是因為我的
原因, 而是因為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做為一個外國人生活在北愛爾蘭。

      一小時後, 運送中國最後一批撤離人員的專機把北愛爾蘭留在下麵的濃霧

  中, 我們在夜色中飛向自己的新生活。


                公元1997年7月1日, 歐洲, 巴黎

      飛往新大陸之前, 我們在歐洲大陸短暫停留。在倫敦時, 還能感受到英國

  人慶祝回歸的喜慶氣氛, 但歐洲大陸對此似乎沒什麽反應。一出北愛爾蘭, 西

  歐的其它城市那混亂和貧窮的氣息便撲麵而來。 交通被自行車的洪流所堵塞,

  空氣渾濁。一出巴黎海關,  我們便被一大群渴望換到人民幣的法國青年圍住,

  好不容易才擺脫他們。同行的其他人還處於"北愛綜合症"之中, 沒精打采地躺

  在機場飯店中不出來。但兒子硬拉著我去看古戰場。

      初升的太陽驅散了晨霧, 古戰場顯出一片醉人的綠色。這地方我們不知來

  過多少次了, 特別是在去年, 幾乎每個星期天我們都要乘英吉利海底隧道列車

  來一次, 每次在這裏兒子都要對我進行一番例行的折磨, 現在又開始了。象每

  次一樣, 他站在紀念碑的底座上, 慷慨激抑昂地背誦起小學的曆史課本:

      "1421年8 月, 明艦隊到達西歐沿海, 歐洲驚恐萬狀......"

      "好了, 爸爸累了, 這次就算了吧。" 我不耐煩地打斷他。

      "不行, 春秋時代的夫差身邊有一個人時刻提醒他報殺父之仇, 你們這些政

  治家和外交官也需要麽一個人。"

      "我們在歐洲和北愛沒有殺父之仇, 一百年的協議到期了, 我們就把北愛還

  給英國, 這是順理成章的事, 談不上是什麽失誤或失敗。"

      兒子不聽我這一套, 繼續他的演講:"......歐洲驚恐萬狀。鄭和本想象在南洋諸
國是一樣, 同歐洲人友善相待, 但他派往歐洲大陸的五位使者全部被殺, 東西方隻有一
戰! 羅馬教皇馬丁五世呼籲四分五裂的封建諸候聯合對敵, 還頒布了赦罪法令, 凡此時
應征入伍的罪犯都可獲得赦免。為了給戰爭籌款, 教會出賣神職, 甚至把教皇的金冠買
給了佛羅倫薩的商人。英法匆匆結束百年戰爭, 結成軍事同盟。攝於明艦隊的強大, 西
歐海軍不敢出戰, 歐洲人把勝利的希望寄托在陸戰上。1421年12月, 明朝軍隊在加來登
陸, 十天後兵臨巴黎城下。雙方在巴黎近郊進行決戰。 當時歐洲人集結了十萬大軍, 其
中有英王享利五世率領的三萬英軍, 法國勃艮第公爵率領的四萬法軍和來自德意誌神聖
羅馬帝國的三萬條頓騎士團。明軍隻有二萬五千兵力。12月20日清晨, 巴黎戰役開始。
西歐聯軍統帥部擬以法軍和條頓騎士團的重鎧步兵攻擊明軍正麵, 以英格蘭輕騎兵做右
翼迂回。日出時分, 西歐聯軍首先發起進攻。歐洲步兵戰陣嚴整, 成無數個整齊的方隊
向前推進。重裝步兵的盔甲在朝陽下閃著金銀兩色的光芒, 從明軍陣地看去, 仿佛是金
屬的大地在移動, 無數的長矛如同大地上的麥田。戰鼓聲、蘇格蘭風笛聲、士兵們用劍
柄有節奏地擊打胸甲發出的撞擊聲漸漸清晰可聞......"

      "這樣下去我們要誤飛機了。"

      "......鄭和看準了歐軍隊進攻隊形密集死板的特點, 把炮兵集中布署在正麵。明
軍遲遲不出擊, 而是進行了炮兵齊射。在前三次猛烈的齊射中, 歐軍傷亡慘重, 但進攻
隊形紋絲不亂, 方隊踏著屍體繼續推進。在敵人嚴整的進攻方隊已近在眼前時, 鄭和沉
著地命令進行第四次更為猛烈的炮擊。明軍的幾百門大炮發出雷鳴般的轟響, 把暴雨般
的霰彈傾瀉到歐洲人密集的方隊中, 霰彈打在盔甲上, 發出一陣嘩嘩的潮水般的聲音。
歐軍的隊形亂了, 開始是前一排方隊, 然後如同推倒了多米諾骨牌, 整個陣線大亂起來
。鄭和這時才命令明軍出擊, 他的數量不多的騎兵以楔形隊形攻擊歐軍正麵, 向敵陣深
處猛插, 很快把歐洲步兵陣線切成兩半, 並集中攻擊右翼。這時, 迂回的英國騎兵正從
右翼方向攻擊, 卻遇上了潰散下來的聯軍步兵, 人馬相踐, 死傷無數......。"

      "真的該走了, 孩子!"

      "......戰鬥一直持續到黃昏, 在如血的殘陽中, 明軍才吹響了他們淒曆的號角.
.....巴黎戰役, 西歐聯軍大敗, 十萬軍隊半數被殲, 英王享利五世隕命沙場, 上百個公
爵伯爵和王室將軍陣亡或被俘......巴黎戰役之後, 西歐難以在短時間內集結起足以對
付明軍的力量, 加上明艦隊對西歐沿海特別是英吉利海峽的封鎖, 以及關於明朝後續艦
隊正在駛援的傳聞, 西歐脆弱的抗明聯盟瓦解了, 以後......"

      "以後我都知道, 以前的也都知道, 你要沒完沒了, 我自己走了, 你一個人

  留在這裏與鄭和做伴好了。"

      我們終於離開了古戰場, 如果可能再回來, 也是很長時間以後了。


              公元1997年7 月2 日, 中國新大陸, 紐約

      "歡迎到中國新大陸!" 海關小姐對我們甜密地一笑, 我感到了一種回家的

  溫暖, 但兒子對回國似乎並沒什麽感覺。

      "明朝船隊首航美洲已有五百多年了, 他們還把這兒叫新大陸。" 他說。

      "一種習慣, 就象歐洲人仍把中國人叫洋人一樣。"

      "我們早就該再有一個真正的新大陸了!"

      "哪兒? 南極洲嗎?"

      "為什麽不行?"

      我暗自搖搖頭。對兒子性格中這咄咄逼人的進攻性, 我已經習慣了, 但又

  時時對此到感到一種壓力。似乎他媽**性格越過大洋通過兒子作用於我, 想

  到這兒, 我心中一陣酸楚。

    我們驅車趕往聯合國總部, 很快沿著高速公路一頭紮進了紐約的高樓森林。

  同來自歐洲的每一個人一樣, 我覺得來到了巨人國, 一切都那麽大。半小時後

  我們的車停在了聯合國大廈前。

    "這就是我下半生工作的地方了。" 我指著大廈對兒子說。

    "但願已經十分臃腫的聯合國機構不是又增加了一個多餘的人, 爸爸。"

    "哈, 我該怎樣幹和幹什麽才能不多餘呢?"

    "至少, 由於多了您一個中國人, 中國在聯合國相應地多一份權威。"

    "那又該怎麽幹呢?" 我心不在焉地問, 想著是先進去報到呢, 還是先去公寓

  看看新房子。

    兒子象往常一樣, 又向我提了一個隻適合於向國家元首提的建議:"聯合國離

  開我們每年一百個億的會費就運行不下去, 想到這點, 增加權威就很容易了。"

    "住嘴!我警告你, 以後我們生活在聯合國的環境裏, 你這種話是很讓人討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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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樓 
在聯合國大廈前的廣場上, 有幾個人在做政治演講, 他們都穿著分離主義者的藍
色襯衫。每個演講者前麵都有一堆各種膚色的人在聽, 一個離我們較近的

  演講者的話音傳到我們耳中。

    "......自五百前年明朝覆滅後, 新大陸就開始了新文化運動, 這以後的幾

  個世紀, 我們一直領導著中華文化的走向, 而舊大陸隻是戰戰兢兢地跟在我們

  後麵, 現在幾乎被我們甩開了, 他們的悟性比我們要慢半個世紀! 而直到現在,

  他們還以文化宗主自居。事實上, 新大陸到文化現已發展成為一種全新的文化,

  它的淵源在舊大陸, 但它是一種全新文化! 第三點, 在經濟上, 新大陸和舊大陸....
.."

    演講者是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瘦弱年輕人。兒子衝上前去, 把他從高台上一把

  揪了下來, "閉起你的狗嘴, 你個臭分離分子!" 他在兒子的手中掙紮著, 眼鏡

  掉到地上摔碎了, "看到北愛的事, 你們這些*****又狂起來了是不是?!記住, 北愛是租
借地, 但新大陸卻是我們的國土! "

    "新大陸是印地安人的國土, 舊大陸先生。" 那個年輕人掙脫了兒子的手, 冷

  笑地說。

    "你是不是中國人?!"兒子怒視著他說。

    "這得由全民公決來決定。" 演講者整整領帶, 仍不動聲色。

    "呸! 做夢去吧! 你們幾個兄弟公決不認爹娘, 行嗎!?" 兒子揮著拳頭說,

  我趕緊衝進圍觀者中把他拉出來。

    "爸爸, 他們在這兒這麽猖狂, 你不管嗎?!" 兒子甩開我的手說。

    "我隻是個普通外交官, 你看看吧, 我們管得了嗎?" 我指指四周那些穿藍襯

  衫的人, 在這兒他們算文雅, 在費城和華盛頓, 這些家夥剃了光頭, 胳膊上裹

  著帶鋼剌的護腕, 兒子要是在那裏這樣子可真要遭秧了。

    "先生, 給您畫張像好嗎?" 一個輕柔的、怯生生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這是

  一個白人姑娘, 象所有歐洲移民一樣, 她穿著很樸素, 手裏拿著畫板和畫筆。

  第一眼看到這姑娘瘦弱的身材, 我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幅歐洲古典油畫, 畫麵

  是一個癱瘓的姑娘在草地上的背影, 她渴望地看著遠處的一所小房子, 那房子

  對於她是那麽遙遠, 那麽可望而不可及。更奇怪的, 我還想起了前妻, 不是由

  於她們的相象, 而是由於她們的差異。這個姑娘在生活中所渴望得到的一切,

  就象油畫中的那所小房子一樣, 遙遠而可望不可及, 但象畫中的姑娘一樣, 她

  仍膽怯地, 同時頑強地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上一點點挪動著自己......那畫上的姑娘背
對著觀眾, 但你能感覺到她渴望而動人的目光, 那就是現在這位移民姑娘看著我的目光
。我心中突然出現一種多年沒出現過的異樣的感覺。

      "對不起, 我們還有事情。"我說。

      "很快的先生, 真的很快。"姑娘說。

      "我們真的要走了, 很對不起小姐。"

      姑娘還想說什麽, 兒子把幾張鈔票朝她扔過去,"你不就是要錢嗎? 別煩我

  們, 走開!"

      姑娘蹲下來, 默默地把散落在地上的錢拾起來, 然後站起來慢慢走到兒子

  身邊, 把錢遞還到他麵前。

      "如果打擾了你們, 真對不起。但我想問問年輕的先生, 如果......"她停

  了好一會兒, 很艱難地把話說下去,"如果我的皮膚是黃色的, 您還會這樣對待

  我嗎?"

      "你是說我搞種族歧視?" 兒子挑釁地看著她。

      "向小姐道謙!"我厲聲說。

      "憑什麽? 這些年他們象蝗蟲一樣湧進來, 搶走我們的工作,"

      "可是, 先生, 歐洲移民在新大陸隻幹你們最不願幹的工作,  拿最低的工

  資。"

      "但象你這樣的, 還在紅燈區敗壞我們的社會風氣!"

      姑娘吃驚在盯著兒子, 羞辱和憤怒使她說不出話來, 手裏的畫具和錢都掉

  到地上。

      我打了兒子一巴掌, 這是我第一次打他。

      兒子隻愣了一秒鍾, 突然興奮地抱住我, "哈哈! 爸爸, 你早就該有這種氣

  魄! 這才是你在聯合國應該顯示的氣魄! 這是你的一個好開端!"

      他這出人意料的反應更令我怒不可遏, "滾, 滾得遠遠的!" 我衝他吼到。

      "好, 我滾。" 兒子很高興地走開了, 以為他看到了一個脫胎換骨的新父親。

  走遠了還回頭對我打招呼:"一個好開端, 爸爸!"

      我呆呆在站在那兒, 對自己的失態有些迷惑。除了對兒子失禮的憤怒外,

  這還同這位姑娘在我心中產生的異樣感情有關。我向她深表謙意。並同她一起

  蹲下來收拾地上的東西。她叫赫爾曼。艾米, 英國人, 隻身來中國新大陸留學,

  在紐約州立大學學美術。她昨天剛到這裏。

      "我兒子是在舊大陸長大的, 今年才到北愛來. 在舊大陸的年輕人中, 極端民族
主義情緒在澎脹, 象這裏的分離主義一樣,  簡直成了一種公害。"

      我把散落在地上的幾張畫遞給她, 並注意到了她畫夾中的一幅畫, 畫麵上有一個
戴著頭燈安全帽, 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煤灰的男人, 他身後是紐約的高樓群。

      "我父親, 他是伯明翰的一個礦工。" 艾米指著那張畫說。

      "在畫中你讓他到了新大陸。"

      "是的, 這是他永遠無實現的一個願望。我選擇了畫畫,  就是因為畫和夢

  一樣, 在其中能走進現實中永遠無法走進的世界, 實現永遠無法實現的願望。"

      "你的油畫畫得很好。"

      "但我必須學中國畫, 這樣回到歐洲後才能靠畫筆生活。東方的藝術充斥歐

  洲, 那裏很少有人對本土藝術感興趣了。"

      "中國畫應該到舊大陸去學。"

      "那裏的簽證很難辦到, 費用也太高。學中國畫是為了生活, 我最後還是要

  畫油畫的, 我們的藝術總得有人繼承。請您相信, 先生, 同大多數的英國人不

  一樣, 我不是到中國來淘金的。"

      "我相信。哦, 你到過故宮博物館嗎? 那裏有很多中國畫的經典作品。"

      "沒有, 我剛到紐約。"

      "那麽我帶你去, 不, 我堅持, 作為對剛才那件事的道謙。"

      同舊大陸一樣, 新大陸的故宮博物館也在紫禁城中。新大陸的紫禁城皇宮

  建於明朝中期, 位於紐約東南部, 它的麵積是舊大陸紫禁城的兩倍, 是一片金

  碧輝煌的東方宮殿。明朝有兩個皇帝巡視過新大陸, 並在這座皇宮中住過。艾

  米很快發現了這裏與舊大陸紫禁城的不同。

      "這裏隻有一道城牆, 卻有這麽多城門, 遠不象北京的皇宮那麽森嚴。"

      "是的, 新大陸是一個開放的大陸, 幾百年來接受著不同文化的八麵來風。

  正因為如此, 我們的封建王朝首先在新大陸覆滅。"

      "您是說, 如果沒有新大陸, 你們現在還是一個王國?"

      "哈哈, 這不一定, 但至少, 明朝不會是最後一個王朝。"

      "鄭和為振興大明朝而遠航, 卻把它推向墳墓?"

      "曆史就這麽不可思議。"

      我和艾米漫步在古代的皇宮中, 人不多, 我們的腳聲在一個又一個空曠的

  大廳中回蕩, 一根根巨大的立柱在朦朧中從我們兩側緩緩移過, 好象是在黑暗

  中伏視著我們的一個個巨人, 靜靜的空氣中仿佛遊動著神秘的幻影。

      我們來到了一個陳列櫃前, 裏麵陳列著許多黃得發黑的歐洲中世紀的拉丁

  文舊書,有荷馬史詩, 有歐幾裏得的<<幾何原理>>、亞裏士多德的<<物理學>>,

  還有帕拉圖的<<理想國>>和但丁的<<神曲>>......其中很多是15世紀宗教歐洲

  宗教栽判所的禁書。這些都是鄭和到達西歐後讓翻譯給他讀過的。

      我對艾米說:"看, 他讀的你們的書, 從你們那兒得到了很多他沒有的東西: 他有
指南針, 卻沒有遠航必須的歐洲精確鍾表; 他有比你們當時最大的船還大三倍的船, 卻
沒有歐洲繪製精確海圖的技術......特別是基礎科學, 那時的明朝落後於歐洲, 比如在
地理學上, 中國人仍相信天圓地方的世界。沒有你們的科學, 或者說沒有東西方文化的
融合, 鄭和不會接著向西航行, 我們也不會得到美洲。"

      "就是說, 我們不象自己想象的那麽貧乏。 我那些自悲的年輕同胞們應該

  有您這樣的老師!"

      我們更多談的還是藝術, 看著博物館中那些中國畫的珍品, 我們談中國畫

  最古老的源頭, 談狂草象派和空白派在中國的出現和流行, 談歐洲畫派複興的可能..
....我驚奇地發現我們有那麽多的話可談。

      "象您這樣正眼看歐洲文化的人不多了, 我永遠為您祝福,  真想讓您以後成為看
我的畫的第一個中國人。"

      艾米說這話可能沒有別的意思, 但我的還是有些心跳。

      不知過了多久, 我們發現剛走進的大廳有些不同, 這裏燈光很亮, 人也很

  多。古老的大廳正麵, 放著一個高大的航天器, 那是孔子號登月飛船著陸艙的

  複製品。從大廳高高的頂端射下幾道多彩的光柱, 焦聚到一個襯著天鵝絨的玻

  璃櫃上, 天鵝絨上放著許多大小不一的石塊, 每塊都標著昂貴的價格。這是中

  國1965年首次登月時, 孔子十一號上的宇航員從月球靜海帶回的岩石標本。

      "真美!" 艾米感歎。

      "可它們隻是一些普通的石塊。" 我說。

      "不是的, 想想它們來自那麽遙遠的世界, 包含著多少故事。就象我父親給

  我的一塊晶亮的煤塊, 它在地層深處睡了上億年, 這是多麽長的時間, 這時間

  中能有多少個人生? 這些東西就象凝固了的夢一樣。"

      "象你這樣能看到內在美的姑娘現在真是不多了!" 我激動地說。我買了一

  塊很小的岩石標本, 上麵係著一條銀色的鏈子。岩石的一個切麵上還可以看到

  登月宇航員的簽字。我把它送給艾米。她不願收這樣貴重的禮物, 可我堅持說

  這仍表示我對今天不愉快事情的深深謙意, 她最後默默地收下了。在她的目光

  裏, 我又一次感到了回家的溫暖, 真奇怪, 在一個移民姑娘的目光裏。

      出故宮後, 我們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紐約亂轉, 隻是想延長分別的時間。

  最後, 我們來到了紐約港, 隔著一片海水, 對麵是世界聞名的上百米高的鄭和

  像。他的一支巨手指著前方的新大陸。現在, 天已黑了, 我們身後的曼哈頓燈

  火輝煌, 如同一個巨大的寶石切麵。無數道光柱集中到鄭和像上, 使他成為屹

  立於海天之間的發著藍色光芒的巨人。

      這時, 我們身後有人"嗨"了一聲, 是我兒子。"我知道你們最後會來這兒。"

  他說。他走到艾米麵前, 向她伸出手, "我向你道謙, 小姐。那時我心情不好,

  想想我們是剛從北愛爾蘭撤出來的中國人, 您就會理解了。"

      "孩子," 我說,"你太鋒芒畢露了, 這是不成熟的表現, 你該成熟起來了。"

  我指指麵前的鄭和巨像,"他是你最崇拜的人, 你認為他是最高大最完美的人。

  想象他那樣去開拓一切, 這也是你形成現在性格的重要原因。但現在, 應該讓

  你看到一個完整而真實的鄭和了。"

      "我了解鄭和, 我讀過關於他的所有的書。"

      "你讀到的都是現代作家們寫的書, 他們隻寫理想的東西。"

      "有什麽不對嗎?"

      "比如說, 明艦隊航行到西歐已是奇跡, 為什麽鄭和又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

  從西歐再次遠航, 跨越大西洋, 發現美洲新大陸呢?"

      "鄭和是一個偉大的開拓者, 他的每一個細胞都渴望著探索未知世界, 神秘

  的大西洋強烈地吸引著他, 就是這樣, 爸爸。現在中國的領航者要是有他一半

  的氣魄就好了!""

      "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麽認為。"

      "有什麽不對嗎?"

      "鄭和的某些方麵你可能不知道, 首先, 作為一個男人他是殘缺的,  他是

  一個太監。"

      兒子和艾米驚愕地瞪大了雙眼, "你胡說!" 兒子說。但很快, 他似乎想起

  了他看過的某本書中的某些暗示, 轉身看著巨像沉默下來。

      "巴黎戰役後的第二天, 鄭和率領八千騎兵進入巴黎, 同歐洲各君主和羅馬

  教皇簽定了那個劃時代的協定。騎馬走在巴黎的大街上, 鄭和和他的同行者第

  一次看到了那些古希臘風格的雕塑, 他們看到了波塞冬、阿波羅、雅典娜、阿

  佛洛狄忒......這些在明朝的土地上不可能看到的男人女人健壯美麗的裸體被

  塑造得那麽完美, 這是西洋文化對他們產生的第一次強烈振撼。對鄭和來說,

  這振撼更是深入靈魂, 他從來沒有這樣銘心刻骨地意識到自己的缺憾, 自己的

  不完美。以後, 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憂鬱之中, 這迷茫和憂鬱使他感到這個

  世界越來越陌生, 最後, 一個強烈的願望在他和所有隨行者的心中出現了......"

      "什麽?"

      "回家。"

      "回家?!"

      "回家。這願望如此強烈, 以至於他們想走一條更近的路。從歐洲的地理學

  中他們知道了地球的形狀, 知道了如果一直向西,  就和向東返回一樣能回家。

  於是, 在征服歐洲後不久, 明朝艦隊就向西, 向大西洋的深處駛去。他們走啊

  走, 走啊走, 在兩個月艱難的航程中, 一雙雙眼晴望著大西洋天水相連的遠方,

  盼望著家鄉的海岸在那裏浮現......終於, 陸地出現了, 但那不是夢中的鄉土,

  而是一個長著龍舌蘭和仙人掌, 出沒著紅種人部落的陌生世界。當他們踏上新

  大陸時, 並不象那些淺薄的曆史作家們描寫的那樣歡呼雀躍, 而是抱頭痛哭......鄭
和因此一病不起, 在新大陸結束了一生。艦隊中很多的船仍然沿著海岸航行,直到五年後
, 這些船才在白令海峽找到了通向太平洋的路, 又過了五年, 他們才回到魂牽夢繞的祖
國, 大明朝日不落帝國的世界才連為一體。"

      兒子麵對著巨像長久地沉思著, 這可能是他有生以來最長時間的一次沉思,

  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欣慰。

      "孩子, 曆史和生活不是你一直認為的那種簡單的征戰和開拓, 其中有很多

  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很多需要成熟後才明白的東西。"

      "是的,"艾米說,"想想, 假如鄭和當年按照最初的計劃, 最遠隻航行到索馬

  裏海岸就返回, 後來會是什麽樣子? 也許是一個歐洲人的船隊後來首先繞過了

  好望角, 更說不定, 另一支歐洲人的船隊還發現了美洲呢!"

      "唉,曆史啊, 同一個人的命運很相象。" 我感歎到。

      "那麽, 爸爸, " 兒子從沉思中醒來, 指指艾米,"她是您的新大陸嗎?"

      我和艾米相視一笑, 我們誰都沒有否認這點。

      我們身後, 曼哈頓的燈火更加輝煌,  紐約港的水麵成了一片跳躍的光海,

  這又是新大陸多夢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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