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短篇科幻小說集全-2

來源: 出喝酒 2010-01-18 17:40:3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95945 bytes)


  上篇


  低溫藝術家

  是冰雪藝術節把低溫藝術家引來的。這想法雖然荒唐,但自海洋幹涸以後,顏冬一直是這麽想的,不管過去多少歲月,當時的情景仍然曆曆在目。

  當時,顏冬站在自己剛剛完成的冰雕作品前,他的周圍都是玲瓏剔透的冰雕,向更遠處望去,雪原上矗立著用冰建成的高大建築,這些晶瑩的高樓和城堡浸透了冬日的陽光。這是最短命的藝術品,不久之後,這個晶瑩的世界將在春風中化做一汪清水。這過程除了帶給人一種淡淡的憂傷外,還包含了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也許是顏冬迷戀冰雪藝術的真正原因。

  顏冬把目光從自己的作品上移開,下定決心在評委會宣布獲獎名次之前不再看它了。他長出一口氣,抬頭掃了一眼天空,就在這時,他第一次看到了低溫藝術家。

  最初他以為那是一架拖著白色尾跡的飛機;但那個飛行物的速度比飛機要快得多。它在空中轉了一個大彎,那足跡如同一支巨大的粉筆在藍天上隨意地劃了個勾,在勾的末端,那個飛行物居然停住了,就停在顏冬正上方的高空中。尾跡從後向前漸漸消失,像是被它的釋放者吸了回去似的。

  顏冬仔細地觀察尾跡最後消失的那一點,發現那點不時地出現短暫的閃光,他很快確定,那閃光是一個物體反射陽光所致。接著他看到了那個物體,它是一個小小的球體,呈灰白色。很快他又意識到那個球體並不小,它看上去小隻是因為距離的原因,它這時正在飛快地擴大。顏冬很快明白了那個球體正在從高空向他站的地方掉下來,周圍的人也意識到了這點,人們四散而逃。顏冬也低頭跑起來,他在一座座冰雕間七拐八拐,突然間地麵被一個巨大的陰影所籠罩,顏冬的頭皮一緊,一時間血液仿佛凝固了。但預料的打擊並未出現,顏冬發現周圍的人也都站住了腳,呆呆地向上仰望著,他也抬頭看,看到那個巨大的球體就懸在他們上空百米左右。它並不是一個完全的球體,似乎在高速飛行中被氣流衝擊得變了形:向著飛行方向的一半是光滑的球麵,另一半則出現了一束巨大的毛刺,使它看上去像一顆剪短了慧尾的慧星。它的體積很大,直徑肯定超過了一百米,像懸在半空中的一座小山,使地麵上的人產生了一種巨大的壓迫感。

  急劇下墜的球體在半空中急刹住後;被它帶動的空氣仍在向下衝來,很快到達地麵,激起了一圈飛快擴大的雪塵。據說,當非洲的土著人首次觸摸西方人帶來的冰塊時,總是猛抽回手,驚叫:好燙!在顏冬接觸到那團下墜的空氣的一刹那,他也產生了這種感覺。而能使處在東北露天的嚴寒的人產生這種感覺,這團空氣的溫度一定低得驚人。幸虧它很快擴散了,否則地麵上的人都會被凍僵,但即使這樣,幾乎所有的人暴露在外的皮膚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凍傷。

  顏冬的臉已由於突然出現的嚴寒而麻木,他抬頭仔細觀察那個球體表麵,那半透明的灰白色物質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東西:冰。這懸在半空中的是一個大冰球。

  空氣平靜下來之後,顏冬吃驚地發現,那半空中巨大冰球的周圍居然飄起了雪花,雪花很大,在藍天的映襯下顯得異常潔白,並在陽光中閃閃發光。但這些雪花隻在距球體表麵一定距離內出現,飄出這段距離後立刻消失,以球體為中心形成了一個雪圈,仿佛是雪夜中的一盞街燈照亮了周圍的雪花。

  “我是一名低溫藝術家!”一個清脆的男音從冰球中傳出,“我是一名低溫藝術家!”

  “這個大冰球就是你嗎?”顏冬仰頭大聲問。

  “我的形象你們是看不到的;你們看到的冰球是我的冷凍場凍結空氣中的水分形成的。”低溫藝術家回答說。

  “那些雪花是怎麽回事?”顏冬又問。

  “那是空氣中氧和氮的結晶體,還有二氧化碳形成的幹冰。”

  “你的冷凍場真厲害!”

  “當然,就像無數隻小手攥緊無數顆小心髒一樣,它使其作用範圍內所有的分子和原子停止運動。”

  “它還能把這個大冰團舉在空中嗎?”

  “那是另一種場了,反引力場。你們每人使用的那一套冰雕工具真有趣:有各種形狀的小鏟和小刀,還有噴水壺和噴燈,有趣!為了製作低溫藝術品,我也擁有一套小小的工具,那就是幾種力場,種類沒有你們的這麽多,但也很好使。”

  “你也創作冰雕嗎?”

  “當然,我是低溫藝術家。你們的世界很適合進行冰雪造型藝術,我驚訝地發現這個世界早已存在這種藝術,我很高興地說,我們是同行。”

  “你從哪裏來?”顏冬旁邊的另一位冰雕作者問。

  “我來自一個遙遠的、你們無法理解的世界,那個世界遠不如你們的世界有趣。本來,我隻從事藝術,一般不同其它世界交流的,但看到這樣一個展覽會,看到這麽多的同行,我產生了交流的願望。不過坦率地說,下麵這些低溫作品中真正稱得上是藝術品的並不多。”

  “為什麽?”有人問。

  “過分寫實,過分拘泥於形狀和細節。當你們明白宇宙除了空間什麽都沒有,整個現實世界不過是一大堆曲率不同的空間時,就會看到這些作品是何等可笑。不過,嗯,這一件還是有點兒感覺的。”

  話音剛落,冰團周圍的雪花伸下來細細的一縷,仿佛是沿著一條看不見的漏鬥流下來的,這縷雪花從半空中一直伸到顏冬的冰雕作品頂部才消失。顏冬踮起腳尖,試探著向那縷雪花伸出戴著手套的手,在那縷雪花的附近,他的手指又有了那種灼熱感,他急忙抽回來,手已經在手套裏凍僵了。

  “你是指我的作品嗎?”顏冬用另一隻手揉著凍僵的手說,“我,我沒有用傳統的方法,也就是用現成的冰塊雕刻作品,而是建造了一個由幾大塊薄膜構成的結構。在這個結構下麵長時間地升騰起由沸水產生的蒸汽,蒸汽在薄膜表麵凍結,形成一種複雜的結晶體。當這種結晶體達到一定的厚度後,去掉薄膜,就做成了你現在看到的造型。”

  “很好,很有感覺,很能體現寒冷之美!這件作品的靈感是來自……”

  “來自窗玻璃!不知你是否能理解我的描述:在嚴冬的淩晨醒來,你朦朧的睡眼看到窗玻璃上布滿了冰晶,它們映著清晨暗藍色的天光,仿佛是你這一夜夢的產物……”

  “理解理解,我理解!”低溫藝術家周圍的雪花歡快地舞動起來,

  “我的靈感也被激發了,我要創作!我必須創作!”

  “那個方向就是鬆花江,你可以去取一塊冰,或者……”

  “什麽?你以為我這樣的低溫藝術家,要從事的是你們這種細菌般可憐的藝術嗎?這裏沒有我需要的冰材!”

  地麵上的人類冰雕藝術家們都茫然地看著來自星際的低溫藝術家,顏冬呆呆地說:“那麽,你要去……”

  “我要去海洋!”


  取冰

  一支龐大的機群在五千米空中向海岸線方向飛行。這是有史以來最混雜的一個機群,它由從體型龐大的波音巨無霸到蚊子似的輕型飛機在內的各種飛機組成,這是全球各大通訊社派出的采訪飛機,還有研究機構和政府派出的觀察監視飛機。這亂哄哄的機群緊跟著前麵一條短粗的白色航跡飛行著,像一群追趕著牧羊人的羊群。那條航跡是低溫藝術家飛行時留下的,它不停地催促後麵的飛機快些,為了等它們它不得不忍受這比爬行還慢的速度(對於可隨意進行時空躍遷的它,光速已經是爬行了),它不停地抱怨說這會使自己的靈感消失的。

  對於後麵飛機上的記者們通過無線電喋喋不休的提問,低溫藝術家一概懶得回答,他隻有興趣同坐在一架中央電視台租用的運十二上的顏冬談話;於是到後來記者們都不吱聲了,隻是專心地聽著這一對藝術家同行的對話。

  “你的故鄉是在銀河係之內嗎?”顏冬問,這架運十二距離低溫藝術家最近,可以看到那個飛行中的冰球在白色航跡的頭部時隱時現,這航跡是冰球周圍的超低溫冷凝大氣中的氧氮和二氧化碳形成的。有時飛機不慎進入這滾滾掠過的白霧中,機窗上立刻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白霜。

  “我的故鄉不屬於任何恒星係,它處於星係之間廣漠的黑暗虛空中。”

  “你們的星球一定很冷。”

  “我們沒有星球,低溫文明起源於一團暗物質雲中,那個世界確實很冷,生命從接近絕對零度的環境中艱難地取得微小的熱量,吮吸著來自遙遠星係的每一絲輻射。當低溫文明學會走路時,我們便迫不及待地進入銀河係這個最近的溫暖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我們也必須保持低溫狀態才能生存,於是我們成了溫暖世界的低溫藝術家。”

  “你指的低溫藝術就是冰雪造型嗎?”

  “哦,不不,用遠低於一個世界平均溫度的低溫與這個世界發生作用,以產生藝術效應,這都屬於低溫藝術。冰雪造型隻是適合於你們世界的低溫藝術,冰雪的溫度在你們的世界屬於低溫,在暗物質世界就屬於高溫了;而在恒星世界,熔化的岩漿也屬於低溫材料。”

  “我們之間對藝術美的感覺好像有共同之處。”

  “不奇怪。所謂溫暖,不過是宇宙誕生後一陣短暫的痙攣所產生的同樣短暫的效應,它將像日落後的暮光一樣轉瞬即逝,能量將消失;隻有寒冷永存,寒冷之美才是永恒的美。”

  “這麽說,宇宙最終將熱寂?”顏冬聽到耳機中有人問,事後知道他是坐在後麵飛機上的一位理論物理學家。

  “不要離題,我們隻談藝術。”低溫藝術家冷冷地說。

   “下麵是海了!”顏冬無意間從舷窗望下去,看到彎曲的海岸線正在下麵緩緩移過。

  “再向前,我們要到最深的海詳,那裏便於取冰。”

  “可哪兒有冰啊?”顏冬看著下麵廣闊的藍色海麵不解地問。

  “低溫藝術家到哪裏,哪裏就會有冰。”

  低溫藝術家又向前飛行了一個多小時,顏冬從飛機上向下看,下麵早已是一片汪洋。這時,飛機突然拉升,超重使顏冬兩眼一黑。

  “天啊,我們差點撞上它!”飛行員大叫,原來低溫藝術家突然停下了,後麵的飛機都猝不及防地紛紛轉向。“**,慣性定律對這家夥不起作用,它的速度好像是在瞬間減到零,按理說這樣的減速早把冰球扯碎了!”飛行員對顏冬說,同時撥轉機頭,與別的飛機一起,浩浩蕩蕩地圍繞著懸在空中的冰球盤旋著。靜止的冰球又在空氣中產生了大量的氧氮雪花,但由於高空中的強風,雪花都被吹向一個方向,像是冰球隨風飄舞的白發。

  “我要開始創作了!”低溫藝術家說,沒等顏冬回話,它突然垂直降落下去;仿佛在空中舉著它的那隻無形的巨手突然放開了。飛機上的人們看著它以自由落體越來越快地下落,很快消失在海麵藍色的背景中,隻能隱約看到它在空氣中拉出的一道霧化痕跡。很快,海麵上出現了一團白色的水花,水花消失後有一圈波紋在擴散。

  “這個外星人投海自殺了。”飛行員對顏冬說。

  “別瞎扯了!”顏冬拖著東北口音白了飛行員一眼,“飛低些,那個冰球很快就要浮起來了!”

  但冰球並沒有浮出來,在那個位置的海麵上出現了一個白點,這白點很快擴大成一個白色的圓形區域。這時飛機的高度已經很低,顏冬仔細觀察,發現那白色區域其實是覆蓋在海麵的一層白色霧氣。白霧區域急劇擴大,加上飛機在繼續降低,很快目力所及的海麵全部冒起了白霧。這時顏冬聽到了一個聲音,像連續的雷聲,又像是大地和山脈在斷裂,這聲音來自海麵,蓋住了引擎的轟鳴聲。飛機貼海飛行,顏冬向下仔細觀察白霧下的海麵,首先發現海麵反射的陽光很完整很柔和,不像剛才那樣呈刺目的碎金狀。他接著看到海的顏色變深了;海麵的波浪變得平滑了,但真正震撼他的是下一個發現:那些波浪是凝固不動的。

  “天啊,海凍了!”

  “你沒瘋吧?”飛行員扭頭掃了他一眼說。

  “你自個兒仔細看看……嗨,我說你怎麽還往下降啊?想往冰麵上降落?”

  飛行員猛拉操縱杆,顏冬眼前又一黑,聽到他說:“啊,不,**,真邪門兒了……”再看看他,一副夢遊的表情,“我沒下降,那海麵;哦不,那冰麵,在自己上升!”這時他們聽到了低溫藝術家的聲音:

  “你們的飛行器趕快讓開,別擋住上升的路。哼,要不是有同行在一架飛行器裏,我才不在乎撞著你們呢,我在創作中最討厭幹擾靈感的東西。向西飛向西飛,那麵距邊緣比較近!”

  “邊緣?什麽的邊緣?”顏冬不解地問。

  “我采的冰塊呀!”

  所有的飛機像一群被驚飛的鳥,邊爬高邊向低溫藝術家指引的方向飛去,在它們下麵,因溫度突降產生的白霧已消失,淡藍色的冰原一望無際。盡管飛機在爬高,但冰原的上升速度更快,所以飛機與冰麵的相對高度還是在不斷降低。“天啊,地球在追著我們呢!”飛行員驚叫道。漸漸地,飛機又緊貼著冰麵飛行了,凝固的波濤從機翼下滾滾而過,飛行員喊道:“我們隻好在冰麵上降落了!我的天,邊爬高邊降落,這太奇怪了!”

  就在這時,運十二飛到了冰塊的盡頭,一道筆直的邊緣從機身下飛速掠過,下麵重新出現了波光粼粼的液態海洋。這情形很像航空母艦上的戰鬥機起飛時,躍出甲板的瞬間所看到的,但後麵這艘“航母”有幾千米高!顏冬猛回頭,看到一道巨大的暗藍色懸崖正在向後退去,這道懸崖表麵極其平整,向兩端延伸出去,一時還望不到盡頭。懸崖下部與海麵相接,可以看到海浪拍打在上麵形成的一條白邊,但這道白邊在顏冬看到它幾秒鍾後就突然消失了,代之以另一條筆直的邊緣——大冰塊的底部已離開了海麵。

  大冰塊以更快的速度上升,運十二同時在下降,它的高度很快位於海麵和空中的冰塊之間。這時顏冬看到了另一個廣闊的冰原;與剛才不同的是它在上方,形成了一個極具壓抑感的陰暗的天空。

  隨著大冰塊的繼續上升,顏冬終於在視覺上證實了低溫藝術家的話:這確實是一個大塊冰,一大塊呈規則長方體的冰。現在,它在空中已經可以完整地看到,這淡藍色的長方體占據了三分之二的天空,它那平整的表麵不時反射著陽光,如同高空的一道道刺目的閃電。在由它構成的巨大的背景前有幾架飛機在緩緩爬行,如同在一座摩天大樓邊盤旋的小鳥,隻有仔細看才能看到。事後從雷達觀測數據表明,這個冰塊的長為六十公裏,寬二十公裏,高五公裏,為一個扁平的長方體。

  大冰塊繼續上升,它在空中的體積漸漸縮小,終於在心理上可以讓人接受了。與此同時,它投在海麵上巨大的陰影也在移動,露出了海洋上有史以來最恐怖的景象。

  顏冬看到,他們飛行在一個狹長的盆地上空,這盆地就是大冰塊離開後在海中留下的空間。盆地四周是高達五千米的海水的高山,人類從未見過水能構成這樣的結構:它形成了幾千米高的懸崖!這液態的懸崖底部翻起百米高的巨浪,上部在不停地崩塌著,懸崖就在崩塌中向前推進,它的表麵起伏不定,但總體與海底保持著垂直。隨著海水懸崖的推進,盆地在縮小。

  這是摩西劈開紅海的反演。

  最讓顏冬震撼的是,整個過程居然很慢!這顯然是尺度的緣故,他見過黃果樹瀑布,覺得那水流下落得也很慢,而眼前的這海水懸崖,尺度要比那瀑布大兩個數量級,這使得他可以有充足的時間欣賞這曠世奇觀。

  這時,冰塊投下的陰影已完全消失;顏冬抬頭一看,冰塊看去隻有兩個滿月大小,在天空中已不太顯眼了。

  隨著海水懸崖的推進,盆地已縮成了一道峽穀,緊接著,兩道幾十公裏長五千米高的海水懸崖迎麵相撞,一聲沉悶的巨響在海天間久久回蕩,冰塊在海洋中留下的空間完全消失了。

  “我們不是在做夢吧?”顏冬自語道。

  “是夢就好了,你看!”飛行員指指下麵,在兩道懸崖相撞之處,海麵並未平靜,而是出現了兩道與懸崖同樣長的波帶,仿佛是已經消失的兩道海水懸崖在海麵的化身,它們分別向著相反的方向分離開來。從高空看去波帶並沒有驚人之處,但仔細目測可知它們的高度都超過了兩百米,如果近看,肯定像兩道移動的山脈。

  “海嘯?”顏冬問。

  “是的,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大的海嘯,海岸要遭殃了。”

  顏冬再抬頭看,藍天上,冰塊已看不到了,據雷達觀測,它已成為地球的一顆冰衛星。

  在這一天,低溫藝術家以同樣的方式又從太平洋中取走了上百塊同樣大小的冰塊,把它們送入繞地球運行的軌道。

  這天,在處於夜晚的半球,每隔兩三個小時就可以看到一群閃爍的亮點橫貫在空飛過。與背景上的星星不同的是,如果仔細看,每個亮點都可以看出形狀,那是一個個小長方體,它們都在以不同的姿勢自轉著.使它們反射的陽光以不同的頻率閃動。人們想了很久也不知如何形容這些太空中的小東西,最後還是一名記者的比喻得到了認可:

  “這是宇宙巨人撒出的一把水晶骨牌。”
TIME: 2006-8-19 13:29:00   IP: 59.81.*.*   不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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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樓 
兩名藝術家的對話

  “我們應該好好談談了。”顏冬說。

  “我約你來就是為了談談,但我們隻談藝術。”低溫藝術家說。

  顏冬此時正站在一個懸浮於五千米空中的大冰塊上,是低溫藝術家請他到這裏來的。現在,送他上來的直升機就停在旁邊的冰麵上,旋翼還轉動著,隨時準備起飛。四周是一望無際的冰原,冰麵反射著耀眼的陽光,向腳下看看,淡藍色的冰層深不見底。在這個高度上晴空萬裏,風很大。

  這是低溫藝術家已從海洋中取走的五千塊大冰中的一塊,在這之前的五天裏,它以平均每天一千塊的速度從海洋中取冰,並把冰塊送到地球軌道上去。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不同位置,一塊塊巨冰在海中被凍結後升上天空,成為夜空中那越來越多的亮閃閃的“宇宙骨牌”中的一塊。世界沿海的各大城市都受到了海嘯的襲擊,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災難漸漸減少了,原因很簡單:海麵在降低。

  地球的海洋,正在變成圍繞它運行的冰塊。

  顏冬用腳跺了跺堅硬的冰麵說:

  “這麽大的冰塊,你是如何在瞬間把它凍結,如何使它成為一個整體而不破碎,又用什麽力量把它送到太空軌道上去?這一切遠超出了我們的理解和想像。

  低溫藝術家說:“這有什麽,我們在創作中還常常熄滅恒星呢!不是說好了隻談藝術嗎?我這樣製作藝術品,與你用小刀鏟製作冰雕,從藝術角度看沒什麽太大的區別。”

  “那些軌道中的冰塊暴露在太空強烈的陽光中時,為什麽不融化呢?”

  “我在每個冰塊的表麵覆蓋了一層極簿的透明濾光膜,這種膜隻允許不發熱頻段的冷光進入冰塊,發熱頻段的光線都被反射,所以冰塊保持不化。這是我最後一次回答你這類問題了,我停下工作來,不是為了談這些無聊的事,下麵我們隻談藝術,要不你就走吧,我們不再是同行和朋友了。”

  “那麽,你最後打算從海洋中取多少冰呢?這總和藝術創作有關吧!”

  “當然是有多少取多少,我向你談過自己的構思,要完美地表達這個構思,地球上的海洋還是不夠的。我曾打算從木星的衛星上取冰,但太麻煩了,就這麽將就吧。”

  顏冬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高空的寒冷使他有些顫抖,他問:“藝術對你很重要嗎?”

  “是一切。”

  “可……生活中還有別的東西,比如,我們還需為生存而勞作,我就是長春光機所的一名工程師,業餘時間才能從事藝術。”

  低溫藝術家的聲音從冰原深處傳了上來,冰麵的振動使顏冬的腳心有些癢癢:“生存,咄咄,它隻是文明的嬰兒時期要換的尿布.以後,它就像呼吸一樣輕而易舉了,以至於我們忘了有那麽一個時代竟需要花精力去維持生存。”

  “那社會生活和政治呢?”

  “個體的存在也是嬰兒文明的麻煩事,以後個體將融入主體,也就沒有什麽社會和政治了。”

  “那科學,總有科學吧?文明不需要認識宇宙嗎?”

  “那也是嬰兒文明的課程,當探索進行到一定程度,一切將毫發畢現,你會發現宇宙是那麽簡單,科學也就沒必要了。”

  “隻剩下藝術?”

  “隻剩藝術,藝術是文明存在的惟一理由。”

  “可我們還有其它的理由,我們要生存。下麵這顆行星上有幾十億人和更多的其它物種都要生存,而你要把我們的海洋弄幹,讓這顆生命行星變成死亡的沙漠,讓我們全渴死!”

  從冰原深處傳出一陣笑聲,又讓顏冬的腳癢起來:“同行,你看,我在創作靈感洶湧澎湃的時候停下來同你談藝術,可每次,你都和我扯這些雞毛蒜皮的事,真讓我失望。你應該感到羞恥!你走吧,我要工作了。”

  “*****祖宗!”顏冬終於失去了耐心,用東北話破口大罵起來。

  “是句髒話嗎?”低溫藝術家平靜地問,“我們的物種是同一個體一直成長進化下去的,沒有祖宗。再說你對同行怎麽能這樣。嘻嘻,我知道,你忌妒我,你沒有我的力量,你隻能搞細菌的藝術。

  “可你剛才說過,我們的藝術隻是工具不同,沒有本質的區別。

  “可我現在改變看法了,我原以為自己遇到了一位真正的藝術家,可原來是一個平庸的可憐蟲,成天喋喋不休地談論諸如海洋幹了呀生態滅絕呀之類與藝術無關的小事,太瑣碎太瑣碎。我告訴你,藝術家不能這樣。”

  “還是*****祖宗!”

  “隨你便吧,我要工作了,你走吧。”

  這時,顏冬感到一陣超重,使他一屁股跌坐在光滑的冰麵上,同時,一股強風從頭頂上吹下來,他知道冰塊又繼續上升了。他連滾帶爬地鑽進直升機,直升機艱難地起飛,從最近的邊緣飛離冰塊,險些在冰塊上升時產生的龍卷風中墜毀。

  人類與低溫藝術家的交流徹底失敗了。


  夢之海

  顏冬站在一個白色的世界中,腳下的土地和周圍的山脈都披上了銀裝,那些山脈高大險峻,使他感到仿佛置身於冰雪覆蓋的喜馬拉雅山中。事實上,這裏與那裏相反,是地球上最低的地方,這是馬裏亞納海溝,昔日太平洋最深的海底。覆蓋這裏的白色物質並非積雪,而是以鹽為主的海水中的礦物質,當海水被凍結後,這些礦物質就析出並沉積在海底,這些白色的沉積鹽層最厚的地方可達百米。

  在過去的二百天中,地球上的海洋已被低溫藝術家用光了,連南極和格棱蘭的冰川都被洗劫一空。

  現在,低溫藝術家邀請顏冬來參加他的藝術品最後完成的儀式。

  前方的山穀中有一片藍色的水麵,那藍色很純很深,在雪白的群峰間顯得格外動人。這就是地球上最後的海洋了,它的麵積大約相當於滇池大小,早已沒有了海洋那廣闊的萬頃波濤,表麵隻是蕩起靜靜的微波,像深山中一個幽靜的湖泊。有三條河流匯入了這最後的海洋,這是在幹涸的遼闊海底長途跋涉後幸存下來的大河,是地球上有史以來最長的河,到達這裏時已變成細細的小溪了。

  顏冬走到海邊,在白色的海灘上把手伸進輕輕波動著的海水,由於水中的鹽分已經飽和,海麵上的波浪顯得有些沉重,而顏冬的手在被微風吹幹後,析出了一層白色的鹽末。

  空中傳來一陣顏冬熟悉的尖嘯聲,這聲音是低溫藝術家向下滑落時衝擊空氣發出的。顏冬很快在空中看到了它,它的外形仍是一個冰球,但由於直接從太空返回這裏,在大氣中飛行的距離不長,球的體積比第一次出現時小了許多。這之前,在冰塊進入軌道後,人們總是用各種手段觀察離開冰塊時的低溫藝術家,但什麽也沒看到,隻有它進人大氣層後,那個不斷增大的冰球才能顯示它的存在和位置。

  低溫藝術家沒有向顏冬打招呼,冰球在這最後海洋的中心垂直墜人水麵,激起了高高的水柱。然後又出現了那熟悉的一幕:一圈冒出白霧的區域從墜落點飛快擴散,很快白霧蓋住了整個海麵,然後是海水快速凍結時發出的那種像斷裂聲的巨響,再往後白霧消散,露出了凝固的海麵。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整個海洋都被凍結了,沒有留下一滴液態的水,海麵也沒有凝固的波浪,而是平滑如鏡。在整個凍結過程中,顏冬都感到寒氣撲麵。

  接著,已凍結的最後的海洋被整體提離了地麵,開始隻是小心地升到距地麵幾厘米處,顏冬看到前麵冰麵的邊緣與白色鹽灘之間出現了一條黑色的長縫,空氣湧進長縫,去填補這剛剛出現的空間,形成一股緊貼地麵的疾風,被吹動的鹽塵埋住了顏冬的腳。提升速度加快,最後的海洋轉眼間升到半空中,如此巨大體積的物體的快速上升在地麵產生了強烈的氣流擾動,一股股旋風卷起鹽塵,在峽穀中形成一根根白色的塵柱。顏冬吐出飛進嘴裏的鹽末,那味道不是他想像的鹹,而是一種難言的苦澀,正如人類麵臨的現實。

  最後的海洋不再是規則的長方體,它的底部精確地模印著昔日海詳最深處的地形。顏冬注視著最後的海洋上升,直到它變成一個小亮點融入浩蕩的冰環中。

  冰環大約相當於銀河的寬度,由東向西橫貫長空。與天王星和海王星的環不同,冰環的表麵不是垂直而是平行於地球球麵,這使得它在空中呈現一條寬闊的光帶。這光帶由二十萬塊巨冰組成,環繞地球一周。在地麵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每個冰塊,並能看出它的形狀,這些冰塊有的自轉有的靜止,這二十萬個閃動或不閃動的光點構成了一條壯麗的天河,這天河在地球的天空中莊嚴地流動著。

  在一天的不同時段,冰環的光和色都不斷地變幻。

  清晨和黃昏是它色彩最豐富的時段,這時冰環的色彩由地平線處的橘紅漸變為深紅,再變為碧綠和深藍,如一條宇宙彩虹。

  在白天,冰環在藍天上呈耀眼的銀色,像一條流過藍色平原的鑽石大河。白天冰環最壯觀的景象是日環食,即冰環擋住太陽的時刻,這時大量的冰塊折射著陽光,天空中出現奇偉瑰麗的焰火表演。依太陽被冰環擋住的時間長短,分為交叉食和平行食,所謂平行食,是太陽沿著冰環走過一段距離,每年還有一次全平行食,這天太陽從升起到落下,沿著冰環走完它在天空中的全部路程。這一天,冰環仿佛是一條撒在太空中的銀色火藥帶,在日出時被點燃,那璀璨的火球瘋狂燃燒著越過長空,在西邊落下,其壯麗之極,已很難用語言表達。正如有人驚歎:“這一天,上帝從空中踱過。”

  然而冰環最迷人的時刻是在夜晚.它發出的光芒比滿月亮一倍,這銀色的光芒撒滿大地。這時,仿佛全宇宙的星星都排成密集的隊列,在夜空中莊嚴地行進。與銀河不同;這條浩蕩的星河中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每個長方體的星星。這密密麻麻的星星中有一半在閃耀,這十萬顆閃動的星星在星河中構成湧動的波紋,仿佛宇宙的大風吹拂著河麵.使整條星河變成了一個有靈性的整體……

  在一陣尖嘯聲中;低溫藝術家最後一次從大空返回地麵,懸在顏冬上空,一圈紛飛的雪花立刻裹住了它。

  “我完成了,你覺得怎麽樣。”它問。

  顏冬沉默良久,隻說出了兩個字:“服了。”

  他真的服了,這之前,他曾連續三天三夜仰望著冰環,不吃不喝,直到虛脫。能起床後他又到外麵去仰望冰環,他覺得永遠也看不夠。在冰環下,他時而迷亂,時而沉浸於一種莫名的幸福之中,這是藝術家找到終極之美時的幸福,他被這宏大的美完全征服了,整個靈魂都融化於其中。

  “作為一個藝術家,能看到這樣的創造,你還有他求嗎?”低溫藝術家又問。

  “我真無他求了。”顏冬由衷地回答。

  “不過嘛,你也就是看看,你肯定創造不出這種美,你太瑣碎。”

  “是啊,我太瑣碎,我們太瑣碎,有啥法子?都有自己的老婆孩子要養活啊。”

  顏冬坐到鹽地上,把頭埋在雙臂間,沉浸在悲哀之中。這是一個藝術家在看到自己永遠無法創造的美時,在感覺到自己永遠無法超越的界限時,產生的最深的悲哀。

  “那麽,我們一起給這件作品起個名字吧,叫——夢之環,如何?”

  顏冬想了一會,緩緩地搖了搖頭:“不好,它來自於海洋,或者說是海洋的升華,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海洋還具有這種形態的美,就叫——夢之海吧。

  “夢之海……很好很好,就叫這個名字,夢之海。

  這時顏冬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我想問,你在離開前,能不能把夢之海再恢複成我們的現實之海呢?”

  “讓我親自毀掉自己的作品,笑話!”

  “那麽,你走後,我們是否能自己恢複呢?”

  “當然可以,把這些冰塊送回去不就行了?”

  “怎麽送呢?”顏冬抬頭問,全人類都在豎起耳朵聽。

  “我怎麽知道。”低溫藝術家淡淡地說。

  “最後一個問題:作為同行,我們都知道冰雪藝術品是短命的,那麽夢之海……”

  “夢之海也是短命的,冰塊表麵的濾光膜會老化,不再能夠阻攔熱光。但它消失的過程與你的冰雕完全不同,這過程要劇烈和壯觀得多:冰塊汽化;壓力使薄膜炸開,每個冰塊變成一個小慧星,整個冰環將彌漫著銀色的霧汽,然後夢之海將消失在銀霧中,然後銀霧也擴散到太空消失了,宇宙隻能期待著我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的下一個作品。

  “這將在多長時間後發生?”顏冬聲音有些發顫。

  “濾光膜失效,用你們的計時,嗯,大約二十年吧。嗨,怎麽又談起藝術之外的事了?瑣碎瑣碎!好了同行,永別了,好好欣賞我留給你們的美吧!”

  冰球急速上升,很快消失在空中。據世界各大天文機構觀測,冰球沿垂直於黃道麵的方向急速飛去,在其加速到光速一半時,突然消失在距太陽13個天文單位的太空中,好像鑽進了一個看不見的洞,以後它再也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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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樓 
下篇


  紀念碑和導光管

  幹旱已持續了五年。

  焦黃的大地從車窗外掠過,時值盛夏,大地上沒有一點綠色,樹木全部枯死,裂紋如黑色的蛛網覆蓋著大地,於熱風揚起的黃沙不時遮蓋了這一切。有好幾次,顏冬確信他看到了鐵路邊被渴死的人的屍體,但那些屍體看上去像是旁邊枯死的大樹上掉下的一根根幹樹枝,倒沒什麽恐怖感。這嚴酷的幹旱世界與天空中銀色的夢之海形成鮮明的對比。

  顏冬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一直舍不得喝自己帶的那壺水,那是他全家四天的配給,是妻子在火車站硬讓他帶上的。昨天單位裏的職工鬧事,堅決要求用水來發工資,市場上非配給的水越來越少,有錢也買不到了……這時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扭頭一看是鄰座。

  “你就是那個外星人的同行吧?”

  自從成為人類與低溫藝術家溝通的信使,顏冬就成了名人。開始他是一位正麵角色和英雄,可是低溫藝術家走後情況就發生了變化,有種說法,說就是他在冰雪藝術節上激發了低溫藝術家的靈感,否則什麽事都不會發生。大多數人都知道這是無稽之談,但有個發泄怨氣的對象總是好事,所以到現在,他在人們的眼中簡直成了外星人的同謀。好在後來有更多的事要操心,人們漸漸把他忘了。但這次他雖戴著墨鏡,還是被認了出來。

  “你請我喝水!”那人沙啞地說,嘴唇上有兩小片幹皮屑掉了下來。

  “幹什麽,你想搶劫?”

  “放聰明點兒,不然我要喊了!”

  顏冬隻好把水壺遞給他,這家夥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旁邊的人驚異地看著他,從過道上路過的列車員也站住呆呆地看了他半天,他們不敢相信竟有人這麽奢侈,這就像有海時(人們對低溫藝術家到來之前的時代的稱呼)看著一個富豪一人吃一頓價值十萬元的盛宴一樣。

  那人把空水壺還給顏冬,又拍拍他的肩膀低聲說:“沒關係的,很快就都結束了。”

  顏冬明白他這話的含義。

  首都的街道上已很少有汽車,罕見的汽車也是改裝後的氣冷式,傳統的水冷式汽車已經嚴格禁止使用了。幸虧世界危機組織中國分部派了輛車來接他,否則他絕對到不了危機組織的辦公大樓的。一路上,他看到街道都被沙塵暴帶來的黃塵所覆蓋,見不到幾個行人,缺水的人在這於熱風中行走是十分危險的。

  世界像一條離開水的魚,已經奄奄一息了。

  到了危機組織辦公大樓後,顏冬首先去找組織的負責人報到。負責人帶著他來到了一間很大的辦公室,告訴他這就是他將要工作的機構。顏冬看看辦公室的門,與其它的辦公室不同,這扇門上沒有標牌,負責人說:

  “這是一個秘密機構,這裏所有的工作嚴格保密,以免引起社會動亂,這個機構的名稱叫紀念碑部。”

  走進辦公室,顏冬發現這裏的人都有些古怪:有的人頭發太長,有的人沒有頭發;有的人的穿著在這個艱難時代顯得過分整潔,有的人除了短褲外什麽都沒穿;有的人神色憂鬱,有的人興奮異常……中間的長桌上放著許多奇形怪狀的模型,看不出是幹什麽用的。

  “歡迎您,冰雕藝術家先生!”在聽完負責人的介紹後,紀念碑部的部長熱情地向顏冬伸出手來,“您終於有機會把您從外星人那裏得到的靈感發揮出來,當然,這次不能用冰為材料,我們要創作的,是一件需要永久保存的作品。”

  “這是在幹什麽?”顏冬不解地問。

  部長看看負責人又看看顏冬;說:“您還不知道?我們要建立人類紀念碑!”

  顏冬顯得更加茫然了。

  “就是人類的墓碑。”旁邊一位藝術家說,這人頭發很長,衣衫破爛,一副頹廢派模樣,一手拿著一瓶二鍋頭喝得很有些醉意。這東西是有海時剩下的,現在比水便宜多了。

  顏冬向四周看看說:“可……我們還沒死啊。”

  “等死了就晚了,”負責人說,“我們應該做最壞的打算,現在是考慮這事的時候了。”

  部長點點頭說:“這是人類最後的藝術創作,也是最偉大的創作,作為一名藝術家,還有什麽比參加這一創作更幸福的嗎?”

  “其實都他媽多……多餘!”長發藝術家揮著酒瓶說,“墓碑是供後人憑吊的,沒有後人了,還立個烏碑?”

  “注意名稱,是紀念碑!”部長嚴肅地更正道.然後笑著對顏冬說,“雖這麽說,可他提出的創意還是不錯的:他提議全世界每人拿出一顆牙齒,用這些牙齒可以建造一座巨碑,每個牙齒上刻一個字,足以把人類文明最詳細的曆史都刻上了。”他指指一個看上去像白色金字塔的模型。

  “這是對人類的褻瀆!”另一位光頭藝術家喊道,“人類的價值在於其大腦,他卻要用牙齒來紀念!”

  長發藝術家又掄起瓶子灌了一口:“牙……牙齒容易保存!”

  “可大部分人都還活著!”顏冬又嚴肅地重複一遍。

  “但還能活多久呢?”長發藝術家說,一談到這個話題,他的口齒又利落了,“天上滴水不下,江河幹涸,農業全麵絕收已經三年了,百分之九十的工業已經停產,剩下的糧食和水,還能維持多長時間?”

  “這群廢物,”禿頭藝術家指著負責人說,“忙活了五年時間,到現在一塊冰也沒能從天上弄下來!”

  對禿頭藝術家的指責,負責人隻是付之一笑:“事情沒有那麽簡單。以人類現有的技術,從軌道上迫降一塊冰並不難,迫降一百甚至上千塊冰也能做到,但要把在太空中繞地球運行的二十萬塊冰全部迫降,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用傳統手段,用火箭發動機減速使其返回大氣層,就需製造大量可重複使用的超大功率發動機,並將它們送入太空,這是一個巨大的技術工程,以人類目前的技術水平和資源貯備,有許多不可克服的障礙。比如說,要想拯救地球的生態係統,如果從現在開始,需要在四年時間裏迫降一半冰塊,這樣平均每年就要迫降兩萬五千塊冰,它所需要的火箭燃料在重量上比有海時人類一年消耗的汽油還多!可那不是汽油,那是液氫液氧和四氧化二氮、偏二甲肼之類,製造它們所消耗的能量和資源,是生產汽油的上百倍,僅此一項,就使整個計劃成為不可能。”

  長發藝術家點點頭:“所以說末日不遠了。”

  負責人說:“不,不是這樣,我們還可以采取許多非傳統非常規方法,希望還是有的,但在我們努力的同時,也要做最壞的打算。”

  “我就是為這個來的。”顏冬說。

  “為最壞的打算?”長發藝術家問。

  “不,為希望。”他轉向負責人說,“不管你們召我來幹什麽,我來有自己的目的。”他說著指了指自己帶的那體積很大的行羹,“請帶我到海洋回收部去。”

  “你去回收部能幹什麽?那裏可都是科學家和工程師!”禿頭藝術家驚奇地問。

  “我從事應用光學研究,職稱是研究員,除了與你們一樣做夢外,我還能幹些更實際的事。”顏冬掃了一眼周圍的藝術家說。

  在顏冬的堅持下,負責人帶他來到了海洋回收部。這裏的氣氛與紀念碑部截然不同,每個人都在電腦前緊張地工作著。辦公室的正中央放著一台可以隨意取水的飲水機,這簡直是國王的待遇,不過想想這些人身上集中了人類的全部希望,也就不奇怪了。

  見到海洋回收部的總工程師後,顏冬對他說:“我帶來了一個回收冰塊的方案。”說著他打開背包,拿出了一根白色的長管子,管子有手臂粗,接著他又拿出一個約一米長的圓筒。顏冬走到一個向陽的窗前,把圓筒伸到窗外擺弄著,那圓筒像章一樣撐開,“傘”的凹麵鍍著鏡麵膜,使它成為一個類似於太陽灶的拋物麵反射鏡。接著,顏冬把那根管子從反射鏡底部的一個小圓洞中穿過去,然後調節鏡麵的方向,使它把陽光焦聚到伸出的管子的端部。立刻,管子的另一端把一個刺眼的光斑投到室內的地板上,由於管子平放在地上,那個光斑呈長橢圓形。

  顏冬說:“這是用最新的光導纖維做成的導光管,在導光時衰減很小。當然,實際係統的尺寸比這要大得多。在太空中,隻要用一麵直徑二十米左右的拋物麵反射鏡,就可以在導光管的另一端得到一個溫度達三千度以上的光斑。”

  顏冬向周圍看看,他的演示並沒有產生預期的效果,那些工程師們扭頭朝這邊看看,又都繼續專注於自己的電腦屏幕不再理會他了。直到那光斑使防靜電地板冒出了一股青煙,才有最近的一個人走了過來,說:“幹什麽,還嫌這兒不熱?”同時把導光管輕輕向後一拉,使采光的一端脫離了反射鏡的焦距,地板上的光斑雖然還在,但立刻變暗了許多,失去了熱度。顏冬驚奇地發現,這人擺弄這東西很在行。

  總工程師指指導光管說:“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喝點水吧。聽說你是坐火車來的,從長春到這兒的火車居然還開?你一定渴壞了。”

  顏冬急著想解釋自己的發明.但他確實渴壞了,冒煙的嗓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錯,這確實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總工程師遞給顏冬一杯水。

  顏冬一口氣喝光了那杯水,呆呆地望著總工程師問:“您是說,已經有人想到了?”

  總工程師笑著說:“與外星人相處,使你低估人類的智力了。其實,在低溫藝術家把第一塊冰送到軌道上時,這個方案就已經有很多人想到了。後來又有了許多變種,比如用太陽能電池板代替反射鏡,用電線和電熱絲代替導光管,其優點是設備容易製造和運送,缺點是效率不如導光管方案高。現在,對它的研究已進行了五年,技術上已經成熟,所需的設備也大部分製造出來了。”

  “那為什麽還不實施?”

  旁邊的一名工程師說:“這個方案,將使地球海洋失去百分之二十一的水;這部分水或變成推進蒸汽散失了;或在再入大氣時被高溫離解。”

  總工程師扭頭對那名工程師說:“你們可能還不知道,美國人最新的計算機模擬表明,在電離層之下,再入時高溫離解產生的氫氣會立刻同周圍的氧再化合形成水,所以高溫離解的損失以前被高估了,總損失率估計為百分之十八。”他又轉頭向顏冬,“但這個比例也夠高的了。”

  “那你們有把太空中的水全部取回來的方案嗎?”

  總工程師搖搖頭:“惟一的可能是用核聚變發動機,但目前我們在地麵上都得不到可控的核聚變。”

  “那為什麽還不快些行動呢?要知道,猶豫不決的話地球會失去百分之百的水的。”

  總工程師堅定地點點頭:“所以,在長時間的猶豫之後我們決定行動了,很快,地球將為生存決一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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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樓 
回收海洋

  顏冬加人了海洋回收部,負責對已生產出的導光管進行驗收的工作,這雖不是核心崗位,也使他感到很充實。

  在顏冬到達首都一個月後,人類回收海洋的工程開始了。

  在短短的一個星期內,從全球各大發射基地,有八百枚大型運載火箭發射升空,把五萬噸荷載送入地球軌道。然後,從北美的發射基地,二十架航天飛機向太空運送了三百名宇航員。由於沿同一航線頻繁發射,在各基地上空形成了一道長久不散的火箭尾跡,從軌道上看,仿佛是從各大陸向太空牽了幾根蛛絲。

  這批發射,把人類在太空的活動規模提高了一個數量級,但所使用的技術仍是二十一世紀初的,這使人們意識到,在現有的條件下,如果全世界齊心協力孤注一擲幹一件事,會取得怎樣的成就。

  在直播的電視中,顏冬同所有人一起目睹了在第一個冰塊上安裝減速推進係統的過程。

  為了降低難度,首批迫降的冰塊都是不自轉的。三名宇航員降落在這樣一個冰塊上,他們攜帶著如下裝備:一輛形狀如炮彈、能夠在冰塊中鑽進的鑽孔車,三根導光管,一根噴射管,三個折蓋起來的拋物麵反射鏡。隻有這時才能感覺到冰塊的巨大,他們三人仿佛是降落在一個小小的水晶星球上,在太空中強烈的陽光下,腳下冰的大地似乎深不可測。在黑色的天空上,遠遠近近懸浮著無數個這樣的水晶星球,有些還在自轉著。周圍那些自轉或不自轉的冰塊反射和折射著陽光,在三名宇航員站立的冰麵上,不停地進行著令人目眩的光與影的變幻。向遠處看,冰環中的冰塊看去越來越小,密度卻越來越大,漸漸縮成一條致密的銀帶彎向地球的另一麵。距離最近的一個冰塊與他們所在的這塊間距隻有三千米,以它的短軸為軸自轉著,在他們眼中這種自轉有一種攝人心魄的氣勢,仿佛三隻小螞蟻看著一幢水晶摩天大樓一次次倒塌下來。這兩個冰塊在一段時間後將會因引力而相撞,結果將使濾光膜破裂,冰塊解體,破碎後的冰塊將很快在陽光下蒸發消失。這種相撞在冰環中已發生了兩次,這也是首先迫降這塊冰的原因。

  操作開始後,一名宇航員啟動了那輛鑽孔車,鑽頭旋轉起來,冰屑呈錐狀向外飛濺,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鑽孔車鑽破了冰麵那層看不見的濾光膜,像一枚被擰進去的螺絲一樣鑽進了冰麵,在後麵留下了一個圓形的鑽洞。隨著鑽洞向冰層深處延伸,在冰層中隱約可以看到一條不斷延長的白線。到達預定深度後,鑽孔車轉向,沿另一個方向駛出冰麵,這就形成了另一條鑽洞。最後,向冰塊深處打四條鑽洞,它們相交於冰層深處的一點。接下來,宇航員們把三根導光管插人三個鑽洞,再把一根噴射管插入直徑較大的第四條鑽洞,噴射管的噴口正對著冰塊運行的方向。然後,宇航員用一根細管向導光管、噴射管與洞壁之間填充某種速凝液體,使其形成良好的密封。最後,他們張開了拋物麵反射鏡。如果說回收海洋的最初階段采用了什麽最新技術的話,那就是這些反射鏡了。它們是納米科技創造的奇跡,在折合起來時隻有一立方米大小,但張開後形成一麵直徑達五百米的巨型反射鏡。這三麵反射鏡,像冰塊上生長的三片銀色的荷葉。宇航員們調整導光管的伸出端,使其受光端頭與反射鏡的焦點重合。

  在冰層深處三條鑽洞的交點,出現了一個明亮的光點,它像一個小太陽,照亮了大冰塊中神話般的奇景:銀色的魚群,隨波浪舞動的海草……這一切在瞬間凍結時都保持著栩栩如生的姿態,甚至連魚嘴中吐出的串串小氣泡都清晰可見。在距此一百多公裏的另一個也在回收中的冰塊裏,導光管導入冰層深處的陽光照出了一個

  巨大的黑影,那是一條長達二十多米的藍鯨!這就是人類昔日的海洋。

  蒸汽使冰層深處的光點很快模糊了,在蒸汽散射下,變成了一個白色光球,隨著被融化的冰體積的增加,光球漸漸膨脹。當壓力達到預定值後,噴射管噴嘴上的蓋板被衝開了,一股洶湧的蒸汽流急速噴出;由於沒有阻力,它呈一個尖尖的錐形向遠方擴散,最後在陽光中淡化消失了;還有一部分蒸汽進入了另一個冰塊的陰影,被冷凝成冰晶,仿佛是一大群在陰影中閃閃發光的費火蟲。

  首批一百個冰塊上的減速推進係統啟動了,由於冰塊質量巨大,係統產生的推力相對來說很小,所以它們須運行少則十五天多則一個月的時間,才能使冰塊減速到墜入大氣層的速度。在墜落之前,宇航員們將再次登上冰塊,取回導光管和反射鏡。要全部迫降二十萬個冰塊,這些設備應盡可能重複使用。

  以後對自轉的冰塊的回收操作要複雜許多,推進係統將首先刹住其自轉,再進行減速。


  冰流星

  顏冬與危機委員會的人們一起來到太平洋中部的平原上,觀看第一批冰流星墜落。

  昔日的洋底平原一片雪白,反射著強烈的陽光,不戴墨鏡是睜不開眼的。但這並沒有使顏冬想起自己的東北故鄉的雪原,因為這裏是地獄般炎熱,地麵氣溫接近50攝氏度;熱風吹起鹽塵,打得臉生疼。在遠處,有一艘十萬噸油輪;那巨大的船體斜立在地麵,下麵那有幾層樓高的螺旋槳和舵上覆滿了鹽層。再看看更遠處連綿的白色群山,那是人類從未見過的海底山脈,顏冬的腦海中頓時湧出兩句詩:

  大海是船兒的陸地,黑夜是愛情的白天。

  他苦笑了一下,經曆了這樣的災難,還擺脫不了藝術家的思維。

  一陣歡呼聲響起,顏冬抬頭向人們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在橫貫長空的銀色冰環中,出現了一個紅色的亮點。這亮點飄出了冰環,膨脹成一個火球,火球的後麵拖著一條白色的尾跡,這水蒸汽尾跡越來越長越來越粗,其色彩也更濃更白。很快,火球分裂了成數十塊,每一塊又繼續分裂,每一小塊都拖著長長的白尾,這一片白色的尾跡覆蓋了半個天空,似乎是一棵白色的聖誕樹,每根樹枝的枝頭都掛著一盞亮閃閃的小燈……

  更多的冰流星出現了,超音速音爆傳到地麵,像滾滾的春雷。天空中舊的水蒸汽尾跡在漸漸淡化,新的屋跡不斷出現,使天空被一張錯綜複雜的白色巨網所覆蓋,現在,已有幾萬億噸的水重新屬於地球了。

  大部分冰流星都在空中分裂汽化了,但是也有一個較大的碎冰塊直接墜落到地麵,墜落點距離顏冬所在的地方約四十公裏,海底平原在一聲巨響中震動不已,在遠處的山脈間騰起一團頂天立地的白色蘑菇雲。大團的水蒸汽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白光,並隨風漸漸擴散,變為天空中的第一片雲層。後來,雲多了起來,第一次擋住了炙烤大地五年的烈日,並蓋滿了整個天空,顏冬感到一陣沁人心脾的涼爽。

  後來,雲層變黑變厚,其中紅光閃閃,不知是閃電,還是仍在不斷墜落的冰流星的光芒。

  下雨了!這是即使在有海時也罕見的大暴雨。顏冬和其他人在雨中歡呼狂奔,他們覺得靈魂都在這雨中溶化了。但後來大家隻好都躲回車內或直升機裏,因為這時人在雨地中會窒息。

  雨一直下到黃昏才停,海底平原上出現了許多水窪,在從雲縫中露出的夕陽下閃著金光,仿佛大地的一隻隻剛睜開的眼睛。

  顏冬隨著人群,踏著粘稠的鹽漿,跑到最近的水窪前。他捧起一捧水,把那沉甸甸的飽和鹽水撒到自己的臉上,任它和淚水一同流下,便咽著說:

  “海啊,我們的海啊……”


  尾聲

  十年以後。

  顏冬走上了冰封的鬆花江江麵,他裹著一件破大衣,旅行袋中放著那套保存了十五年的工具:幾把形狀各異的刀鏟,一個錘子,一隻噴水壺。他跺跺腳,證實江麵確實凍住了。鬆花江早在五年前就有了水,但這是第一次封凍,而旦是在夏天封凍。由於幹旱少雨,同時大量的冰流星把其引力勢能在大氣層中轉化為熱能,全球氣候一直炎熱無比。但在海洋回收的最後階段,最大體積的冰塊被迫降,這些冰塊分裂後的碎塊也較大,大多直接撞擊地麵。除了幾座城市被摧毀外,撞擊激起的塵埃擋住了太陽的熱量,使全球氣溫驟降,地球進入了新的冰期。

  顏冬抬頭看看夜空,這是他童年時看到的星空,冰環已經消失,隻有從快速的運動中才能把太空中殘餘的少量小冰塊與群星的背景區分開來。夢之海又變回現實的海,這件宏偉的藝術品,其絕美與噩夢一起永遠銘刻在人類的記憶中。

  雖然回收海洋的工程已經結束,但以後的全球氣候肯定仍是極其惡劣的,生態還要很長時間才能恢複。在可以看到的未來,人類的生活將是十分艱難的,但至少可以活下去了,這使所有的人感到了滿足。確實,冰環時代使人類學會了滿足,但人類還學會了更重要的東西。現在,世界危機組織改名為太空取水組織,另一個宏大的工程正在計劃中:人類打算飛向遙遠的類木行星,把木星衛星上和上星光環中的水取回地球,以彌補地球在海洋回收過程中失去的百分之十八的水。人們首先打算用已經掌握的冰塊驅動技術,驅動土星光環中的冰塊駛向地球,當然,在那樣遙遠的距離上.陽光已很微弱,隻有用核聚變來汽化冰塊核心以得到所需的推力了。至於木星衛星上的水。要用更複雜和龐大的技術才能取得,已經有人提出把整個木衛二從木星的引力巨掌中拉出來。使其駛向地球,成為地球的第二個衛星。這樣,地球上能得到的水已多於百分之十八,這可以使地球的生態係統變得天堂般美好。當然,這都是遙遠未來的事,活著的人誰都沒有希望看到它實現。但這希望使人們在艱難的生活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這是人類從冰環時代得到的最大財富:回收夢之海使人類看到了自己的力量,教會了他們做以前從不敢做的夢。

  顏冬看到遠處的冰麵上聚著一小堆人,他一滑一滑地走了過去,那些人看到他後都向他跑來,有人摔了一跤後爬起來接著跑。

  “哈哈,老夥計!”跑在最前麵的人同顏冬熱情擁抱。顏冬認出來了,他就是冰環時代之前好幾屆冰雪藝術節的冰雕評委之一。顏冬曾發誓不再同這些評委說話,因為上一屆藝術節上的冰雕特等獎,顯然是基於那個妙齡女作者的臉蛋和身段而不是基於她的作品。接著,他又認出了其他幾個人,大都是冰環時代之前的冰雕作者,同這個時代的所有人一樣,他們穿著破爛,苦難和歲月已把他們中許多人的雙鬢染白。現在,顏冬有流浪多年後回家的感覺。

  “聽說,冰雪藝術節又恢複了?”他問。

  “當然,要不咱們到這兒來幹什麽?”

  “我尋思著,日子這麽難……”顏冬裹緊了破大衣,在寒風中發抖,不停地跺著凍得麻木的腳,其他人也同他一樣,哆嗦著,跺著腳,像一群乞丐難民。

  “咄,日子難怎麽了,日子難不能不要藝術啊,對不對?”一位老冰雕家上下牙打著架說。

  “藝術是文明存在的惟一理由!”另一個人說。

  “去他**,老子存在的理由多了!”顏冬大聲說,眾人都大笑起來。

  然後大家都沉默了,他們回顧著這十幾年的艱難歲月,他們挨個數著自己存在的理由,最後,他們重新把自己從一群大災難的幸存者變目為藝術家。

  顏冬掏出了一瓶二鍋頭,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傳著喝了暖暖身子。然後他們在空曠的江岸上生起一堆火,在火上烘烤一把油鋸,直到它能在嚴寒中啟動。大家走到江麵上,油鋸嘩曄作響地切入冰麵,雪白的冰屑四下飛濺,很快,他們從鬆花江上取出了第一塊晶瑩的方冰。

 
 

命運----劉慈欣

    我們是在距地球180萬公裏處發現那顆小行星的,它的直徑約有10公裏,呈不規則的橢圓形。它緩緩地轉動著,表麵的許多小切麵反射著陽光,像是一眨一眨的眼睛。飛船上的計算機顯示,它的軌道與地球相交,再過18天,這塊太空巨石就要附落在墨西哥灣附近了!

  地球的監視係統應該在一年前就注意到它了,但我們沒有聽到過任何這方麵的消息。我們同地球聯係,在應有的5秒鍾延時後,耳機中仍是一片寂靜。我們又試了多次,沒有收到任何回答,仿佛整個人類世界都休克了,而就在十分鍾前我們還與地球通過話。這件事比小行星的出現更令我們震驚。

  二十天前,我和愛瑪租了這艘小飛船在太空中渡蜜月,這是一艘老式的傳統動力飛船,在宇宙航行的時空躍遷時代,這個蝸牛一般慢的老古懂顯得很浪漫很有情調。我們遊覽了同步軌道上的太空城,又到月球上旅行,接著從月球又向外飛了一百多萬公裏,整個行程如田園牧歌般浪漫而順利。但就在我們即將返回時,一切突然變得如此詭異。
  但那顆小行星就在我們前方五十公裏處,凸現在太空漆黑的背景上,像放在黑天鵝絨上的展品那樣現實,我確信自己不是在惡夢中。
  “我們得做些什麽!”我說。
  同以前一樣,一旦我做出行動的決定,愛瑪總能想出行動的細節:“我們可以把飛船上的一台發動機向它發射出去,這樣可以把它炸離軌道。”
  計算機的模擬表明這是可行的,但必須在二十四分鍾內完成,如果小行星再向前運行一段的話就晚了。

  我們沒有再猶豫,駕駛飛船與小行星拉開100公裏的安全距離,然後向計算機發出指令。飛船尾部的一台發動機與船體脫離,我們透過舷窗,看著那個小小的圓柱體尾部噴出一道淡藍色火焰向小行星方向飛去,火焰很快變成了一個閃耀的小星星,我們屏住呼吸看著它撞到那塊太空中漂浮的巨石上。一道強光閃過後,從小行星上出現了一個火球,飛快膨脹,仿佛是前方太空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向我們猛撲過來的太陽。就在這火球似乎要把我們的飛船吞沒之際,它停止了膨脹,急劇縮小並消失了。小行星又在太空中顯現出來,可以清楚地看到,爆炸的發動機在它上麵炸出了一個凹坑,按比例看坑的直徑至少有三千米。有許多小光點從小行星上放射狀地飛散,那是被炸飛的岩石碎片,其中一片從飛船很近處掠過。這時,計算機正在對小行星的軌道進行重新測定,我們緊張地等待著。
  “變軌成功,小行星將不會撞擊地球表麵,它將在58037公裏軌道被地球捕獲,成為一顆地球衛星。”
  我和愛瑪激動地擁抱,“飛船租賃公司會讓我們賠發動機嗎?”愛瑪半開玩笑地問。
  “他們敢向救世主提出這個要求?再說,我們擁有這顆小行星的所有權,上麵的礦藏會使我們成為億萬富翁的!”

  帶著救世主的喜悅和自豪,我們用剩下的一台發動機向地球飛去。但再次同地球聯係,仍沒有回音,這使我們的心又懸了起來,實在想像不出我們的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由於隻有一台發動機,我們的飛船加速很慢,小行星超過了飛船,很快消失在地球方向。一直在屏幕上觀察小行星的愛瑪突然驚叫起來:
  “天啊,地球!你看地球!!”

  我向地球方向看去,在這個距離上,它隻有棒球大小,看著那個晶瑩的藍色球體,我沒發現有什麽異常。愛瑪讓我看屏幕上放大的圖象,我掃了一眼後立刻大驚失色:地球上的大陸都變成了我從未見過的形狀。
  我們向計算機求助,得到了這樣的回答:“我們現在看到的,是白堊紀晚期地球的大陸形狀和分布,其中最大的那一塊就是岡瓦納古陸。”
  “白堊紀?距現在有多長時間?!”
  “約6500萬年。不過您的問題的提法可能有誤,各種跡象表明,現在就是白堊紀了。”
  計算機是對的,我們現在明白了為什麽地球方向一片寂靜,因為人類還沒有出現。

  在我們的時代,人類利用時空躍遷方式進行恒星際的航行,恒星際飛船每次發射都在發射點留下了一個或幾個時空蛀洞,這些蛀洞漂浮於地球周圍的太空中,如果行星際飛船不慎誤入它,則會在瞬間被拋到幾萬光年的遠方,時間也會向前或向後跳躍很漫長的一段。後來,經過改進的恒星際飛船留下的蛀洞消除了空間性質,隻有時間性質,也就是說,通過這樣一個蛀洞,你的空間位置不會改變,但會產生時間跳躍。這種蛀洞的危險性大大減小,如果不慎誤入它,隻要沿原航線回航,從相反的方向再次通過它,就會精確地回到原來的時間。
  我們就是誤入了這樣一個時間蛀洞,當時竟絲毫沒有感覺到。

  誤入時間蛀洞的事故時有發生,但向後跳躍的飛船都返回了,其中的有一艘行星采礦飛船竟跳躍到了寒武紀,宇航員們看到了一個發著暗紅色光芒的地球,海洋還沒有出現,陸地上岩漿橫流。跳躍到未來的飛船都沒有回來,這倒使現在的人們很樂觀地期待一個美好的未來。

  但地球政府最關心的還是向過去的跳躍,有嚴格的法令,規定誤入蛀洞的飛船必須返回,如果因蛀洞漂移而回不來的(這種情況發生的概率很小),必須航行到距地球足夠遠的太空中自毀,以避免改變地球曆史。
  “天啊,我們都幹了些什麽?!”愛瑪驚叫道,我的心也一下子沉到了底,轉眼間,我們由救世主變成了魔鬼。
  “不要怕親愛的,並不是每一個微擾動都能觸發蝴蝶效應。”我安慰她。
  “微擾動?我們幹的事還叫微擾動嗎?”她突然想起了什麽,問計算機:“這是白堊紀晚期?”
  計算機給了肯定的回答,我們都明白,剛才我們推開的,就是毀滅恐龍的那顆小行星。
  沉默了好一陣,愛瑪低聲說:“我們回去吧。”於是我們調轉航向,使飛船精確地沿原航線駛去。
  “回去幹什麽?接受審判嗎?”我歎口氣說。
  “那是最好的結果,如果真的還有審判者,還有人類,我們死也安心了。”

  我笑著搖搖頭:“你的擔心是多餘的,愛瑪,你想過沒有,為什麽人類文明領先於地球上的其它物種那麽遠?為什麽像螞蟻或海豚之類的動物,雖然也有一定的社會結構或智能,但其文明程度連我們的零頭都達不到?要知道,物種進化的機會是均等的。”
  “為什麽呢?”

  “因為人類是萬物之靈,宇宙選擇了我們。我們的文明發展到現在,這個自信是應該有的!我們將要返回的世界也許與來時有所不同,但人類肯定會有,文明也會有!”
  愛瑪也笑了一下,“我忘了,你是人擇原理的信奉者,”她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但願如此吧。”


  再次穿過時間蛀洞時我們感覺到了,宇宙消失又出現,這過程極其短暫,像是太空眨了一下眼,難怪上次穿過時我們沒有覺察到。在穿過蛀洞的一瞬間,一直寂靜無聲的地球方向立刻傳來了噪雜的無線電信號,但我們的興奮馬上轉為失望,那些信號聽上去是一陣陣低沉的鳴叫聲,我們和計算機都完全無法理解。我們向地球呼叫,仍然沒有回答。再看監視屏上的地球圖像,大陸又恢複成我們熟悉的形狀,這使我多少鬆了一口氣:如果真有蝴蝶效應,也不會是天翻地覆的。

  我們的小飛船用僅有的一台發動機向地球飛去,兩天後進入近地軌道。飛船上剩下的燃料剛夠我們完成降落。我們濺落靠近澳洲的太平洋上,飛船很快沉了下去,我們靠一個小救生筏浮在海麵上。這時正是淩晨,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我四下看看,海是熟悉的海,天是熟悉的天,這世界似乎沒什麽變化。
  我們在海上漂了半個小時後,遠遠看到了一艘大船,我們打信號彈呼救,那船便向這個方向駛來。
  “啊,真的還有人類!”愛瑪喊道,眼中湧出激動的淚花。
  “我說過人類是萬物之靈,總會登上地球文明之巔的。”我說。
  “但現在的世界肯定不是我們出發時的世界了,看那船的樣子,人類可能還沒有進入技術時代呢。”愛瑪有些恐懼地說。
  那艘船的外形很古老,絕不是我們生活過的現代世界的船隻,但這並不意味著這個世界在技術上落後,我注意到那船沒有帆,不知它用的是什麽動力。

  大船駛到我們近前,停了下來,從船舷拋下一個繩梯,我和愛瑪沿梯爬上了船。我們看到船員都皮膚黝黑,看不出是什麽人種,穿著粗糙的很有蒼桑感的衣服。我向他們說話,他們不回答,其中一位示意我們跟他走。

  我們沿著長長的台階登上了船中央的一個塔形建築,這裏是全船的製高點。那名船員把我們領到一位體格強壯、有著銀色胡須的老人麵前,並向我們說了一句話,我們聽不懂他的語言,但我戴在胸前的計算機聽懂了,它說:“這是一種類似於古拉丁語的語言,雖有些差別,但可以理解,意思是:這是我們的船長。”船長也向我們說了一句話,計算機翻譯道:“你們怎麽敢獨自在海裏漂?不怕被吃掉嗎?!”
  “吃掉?被什麽?”我不解地問,計算機把我的話翻譯過去。

  船長指指前麵的海麵,這時太陽已升了起來,海麵上薄薄的晨霧散射出一片黃色的陽光。這時我看到,剛才還十分平靜的海麵上湧現出一個個大浪包,浪包很快破裂,一頭體形巨大的怪獸躍出海麵,接著又鑽出一頭,隨著嘩嘩的水聲,海麵上很快出現了一大群怪獸。現在,我和愛瑪都明白了我們在6500萬年前幹的那件事的後果。
  恐龍一直活到現在。

  一隻恐龍向我們的船遊來,在船邊停住了,它那巨大的身軀如同一座可怖的山峰,我們都處於這山峰的陰影中,在那灰色的滑膩皮膚下,我看到了縱橫交錯的黑色血脈,像纏繞在那灰色山峰上的藤蔓。恐龍粗大的脖脛向前探出,它那巨大的頭顱就懸在我們上方,海水像暴雨般從上麵瀉到甲板上,那一雙巨大的怪眼直勾勾地盯著我們,在那陰冷的目光下我們的血液幾乎凝固了。愛瑪渾身顫抖著緊緊貼住我。
  “不要怕,它不會傷人的,這兒是動物園。”船長說。

  果然,這條恐龍盯著我們看了一會兒,轉身遊走了,它激起的湧浪轟轟地拍打著船幫,使船搖晃起來。這時我們看到遠方的海麵上也有一條這樣的大船,有兩隻恐龍正向那條大船遊去。
  “你們馴化了恐龍?!真了不起!”愛瑪興奮地說。
  我也十分激動:“是啊,我們原以為,恐龍生存下來會對人類的進化造成威脅,現在看來這反而使人類文明更加強大!”

  愛瑪點點頭:“是啊!恐龍為人類工作顯然比牛和馬強多了,它們可以不費勁兒地搬走一座小山呢!親愛的,你說的對,人真是萬物之靈!從此以後,我也是人擇原理的信奉者了!”
  計算機把我們的話都翻譯了,船長呆呆地看著我們,似乎有些迷惑,“這兒是動物園,它們不傷人的。”他又喃喃地說。

  這時我又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在天海連線處,有一片高大的柱狀物,那些巨柱的高度是驚人的,白色的雲層在它們的半腰處漂浮。我們從這裏看去,像是螞蟻看著一片大森林,我問船長那是什麽。

  “樓群,岸上的高樓群。”船長淡淡地說。
  “天啊,那樓有多高?”愛瑪驚叫道。
  “有一萬個你這麽高吧。”船長說。
  “一萬多米的高樓?那樓有幾千層吧?”我問。
  船長搖搖頭:“不,隻有百層左右。”
  “那每層就有上百米高?!那是多麽宏偉的宮殿!”愛瑪由衷地讚歎著。
  “偉大的文明,偉大的人類文明!!”我歡呼起來。
  “那些高樓是遊客建的。”船長說。
  “遊客?是啊,您說這裏是動物園,可是遊客嗎?你們顯然不是遊客。”我問。
  “可能是時間還早,動物園還沒有開門吧。”愛瑪說。

  船長用驚詫的目光看看我們,又轉頭看看遠處海麵上那些恐龍。他這個動作使我們有了一種不詳的感覺,麵前這些人類的這種木訥的表情也使我們迷惑。這時,從那群恐龍那邊發出了一陣吼叫聲,這聲音我們感覺很熟悉,這是我們在太空中從地球發出的無線電波裏聽到的聲音;再看看那上萬米高的巨樓,我的腦海中炸響了一聲驚雷,愛瑪在旁邊驚叫一聲癱倒在地,她也一定同我一樣明白了這一切。
  宇宙並沒有選擇人類,在我們的時間裏人類文明在地球上達到巔峰,不過是一次偶然的機遇,而我們以人類的自負把偶然當成了必然。現在,大自然擲出的進化硬幣翻到了另一麵。
  我們確實處於地球文明的動物園裏,但恐龍是遊客。
  我兩腿一軟,與愛瑪一起跌坐在甲板上,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隻聽到計算機在翻譯船長的話:
  “你們的長相很精致,與我們在一起吧,你們會被批準成為觀賞人的。”
  “觀賞人?”我木然地問,眼前的世界漸漸清晰起來,又看到了海天連線處的巨城,聽到愛瑪喃喃地說:“不,我想上岸。。。。。。”
  “你瘋了?!上岸後你們會成為菜人的!”
  “菜人?”
  “就是做為食品的人,那座城市每天要供應幾千名菜人呢!隻有在動物園中做觀賞人,才不會被吃掉,這是所有人追求的目標。”

  這時,整個世界似乎變成了一座陰森的冰窖,我們徹底絕望了。我已失去了活下去信心,開始打算怎樣結束自己的生命,愛瑪卻突然用手指向天空,高聲說:“看!”

  那是一顆明亮的星星,它剛才隱沒於朝陽的光芒中,現在才可以看清。它的運行速度很快,在空中可以明顯地看出它在動,仔細看看,它不隻是一個光點,還顯出一定的大小。

  “那是魔星,”船長說,“遊客中的一位科學家說,它們對它進行了仔細的研究,確定那顆星在很久很久以前是直衝地球而來的,救世主用一次強烈的爆炸推開了它,使遊客們的先祖免遭滅絕,現在,在摩星的表麵上還留一個爆炸產生的凹坑。看那兒......”船長指指遠方的巨城,指向城中最高大的一幢尖頂巨樓, “那就是大教堂,遊客們在裏麵朝拜救世主。”
  “你們知道我們的來曆嗎?”
  船長搖搖頭,他不感興趣,好奇心隻屬於巔峰物種,他們沒有任何好奇心,就像在我們的世界裏螞蟻和蜜蜂沒有好奇心一樣。
  我說,對愛瑪又對自己,可能還對這些不可能理解我的人:“進化的命運是冷酷的,人類曾經生在幸運中而不知幸運,但現在,比起螞蟻和蜜蜂來,我們仍有更多的機會,我們應該抓住這些機會,不向命運屈服。”
  愛瑪說:“是的,我們既然已經無意中改變過地球曆史,那就再改變一次吧。”
  我看看遠方那聳入雲霄的大教堂,然後指著海麵上的恐龍群問船長:“他們......那些遊客,很崇拜救世主,是嗎?”
  船長點點頭:“對它們來說,救世主是至高無上的。”
  我和愛瑪通過視網膜屏幕接通了胸前的計算機,檢索飛船的航行記錄,發現我們在6500萬年前改變小行星軌道的過程,包括數據和圖像,都被完整地記錄下來。
  “你會講它們的語言嗎?”愛瑪問船長,後者點點頭。
  “那好,”我說,“告訴它們,我們就是推開魔星的救世主,我們可以向它們出示確切的證據。”
  船長和船員們呆呆地看著我們。
  “快一些!以後我再告訴你們人類的另一個故事,現在請快一些把我的話告訴它們!”
  船長雙手在嘴連圍成喇叭狀,向那些恐龍喊了起來,比起恐龍的吼叫,他的聲音纖細而微弱,很難相信這是同一種語言。
  但那群恐龍同時停止了戲耍,一起向我們轉過頭來,接著,都向我們的大船遊過來。

第一章 溏沽前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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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戰場電磁幹擾形式選擇上,本手冊主張采用對某一特定頻率或信道所進行的瞄準式幹
擾,而不主張同時幹擾一個較寬頻帶的阻塞式幹擾,因為後者對已方的電磁通訊和電子
支援措施也會產生影響。
               ------摘自1993年美國陸軍《電子戰手冊》
1月5日,溏沽前線
海已經看不見了,戰線在一夜之間後退了15公裏。
在淩晨的天光下,雪原呈現一種寒冷的暗藍色。在遠方的各個方向上,被擊中的目標冒
出一道道黑色的煙柱,幾乎無風,這些煙柱筆直地向高空升去,好象是連接天地的一條
條細長的黑紗。順著這些煙柱向上看,林雲吃了一驚:剛剛顯現晨光的天空被一團巨大
的白色亂麻充塞著,這紛亂的白色線條仿佛是一個精神錯亂的巨人瘋狂地劃在天上的。
那是混雜在一起的殲擊機的航跡,是中國空軍和北約空軍為爭奪製空權所進行的一夜激
戰留下的。
來自空中和海上的精確打擊也持續了一夜,在一位非專業人士看來,打擊似乎並不密集
,爆炸聲每隔幾秒鍾甚至幾分鍾才響一次,但林雲知道,每一次爆炸都意味著一個重要
目標被擊中,幾乎不會打空。這一聲聲爆炸,仿佛是昨夜這篇黑色文章中的一個個閃光
的標點符號。當淩晨到來時,林雲不知道防線還剩下多少力量,甚至不知道防線是否還
存在。
林雲所在的電子對抗排是在半夜被毀滅的,當時這個排所在的位置上落下了六顆激光製
導炸彈。林雲佼幸逃生在那輛裝載幹擾機的86式裝甲車還在燃燒,這個排的其它電子戰
車輛現在都變成散落在周圍雪地上了一堆堆黑色金屬塊。林雲所在的彈坑中的餘熱正在
散去,她感到了寒冷。她用手撐著坐直身,右手觸到了一團粘糊糊的冰冷綿軟的東西,
看去象一個粘滿了黑色彈灰的泥團。她突然意識到那是一塊殘肉,她不知道它屬於身體
的哪一部分,更不知道屬於哪個人。在昨夜的那次致命打擊中,陣亡了一名中尉,兩名
少尉和八名戰士。林雲嘔吐起來,但除了酸水什麽也沒吐出來。她拚命地把雙手在雪裏
擦,想把手上的血跡擦掉,但那黑紅色的血跡在寒冷中很低快在手上凝固,還是那麽醒
目。
令人窒息的死寂已持續了半個小時,這意味著新一輪的地麵進攻就要開始了。林雲擰大
了別在左肩上的對講機的音量,但傳出的隻有沙沙的噪音。突然,有幾句模糊的話語傳
了出來,仿佛是大霧中朦朧飛過的幾隻鳥兒。
“……06觀察站報告,1437陣地正麵,M1A2三十七輛,平均間隔六十米;布萊德雷運兵
車四十一輛,距M1A2攻擊前鋒500米;M1A2二十四輛,勒克萊爾八輛,正在向1633陣地側
翼迂回,已越過同1437的接合部,1437,1633,1752,準備接敵!”
林雲克製住因寒冷和恐懼引起的顫抖,使地平線在望遠鏡視野中穩定下來,看到了天邊
出現的一團團模糊的雪霧,給地平線鑲上了一道毛絨絨的鑲邊。
這時林雲聽到了身後傳來的發動機的轟鳴聲,一排90式和2000式坦克越過她的位置衝向
敵人,在後麵,更多的中國坦克正在越過高速公路的路基。林雲又聽到了另一種轟鳴聲
,敵人的攻擊直升機群在前方的天空中出現,它們隊形整齊,在黎明慘白的天空中形成
一片黑色的點陣。林雲周圍坦克的發煙管啟動了,隨著一陣低沉的爆破聲,陣地籠罩在
一片白色的煙霧中。透過白霧的縫隙,林雲看到中國的直升機群正從頭頂掠過,她分辯
出幾架Z10和“小羚羊”。
坦克上的125毫米炮急風驟雨般地響了起來,白霧變成了瘋狂閃爍的粉紅色光幕。幾乎與
此同時,第一批敵人的炮彈落了下來,白霧中粉紅色的光芒被爆炸產生的刺眼藍白色閃
電所代替。林雲伏在彈坑的底部,她感到身下的大地在密集的巨響中象一張振動的鼓皮
,身邊的泥土和小石塊被震得飛起好高,落滿了她的後背。在這爆炸聲中,還可隱約聽
到反坦克導彈發射時的嘶鳴聲。林雲感到整個宇宙都在這撕人心肺的巨響中化為碎片,
並向無限深處墜落……就在她的神經幾乎崩潰時,這場坦克戰結束了,它隻持續了約三
十秒鍾。
當白霧和濃煙散去時,林雲看到麵前的雪地上散布著被擊中的中國坦克,燃起一堆堆裹
著黑煙的熊熊大火;她舉目望去,不用望遠鏡也能看到,遠方同樣有一大片被擊毀的北
約坦克,它們看上去是雪原上一個個冒出濃煙的黑點。但更多的敵人坦克正越過那一片
殘骸衝過來,它們裹在由履帶攪起的一團團雪霧中,艾布拉姆斯那凶猛的扁寬前部不時
從雪霧中露出來,仿佛是一頭頭從海浪中衝出的惡龜,滑膛炮炮口的閃光不時亮起,好
象惡龜閃亮的眼睛……低空中,直升機的混戰仍在繼續,林雲看到一架阿帕奇在不遠的
半空爆炸,一架Z10拖著漏出的燃料,搖晃著掠過她的頭頂,在幾十米之外墜地,炸成了
一團火球。近距空空導彈的尾跡,在低空拉出了無數條平行的白線……
林雲聽到咣地一聲響,她轉身一看,不遠處一輛被擊中後冒出濃煙的90式坦克後部的底
門打開了,沒看到人出來,隻見門下方垂下一支手。林雲從彈坑中躍出,衝到那輛坦克
後麵抓住那支手向外拉,車內響起一聲沉悶的爆炸,一股灼熱的汽浪把林雲向後衝了幾
步遠,她的手上抓住了一團粘軟的很燙的東西,那是從坦克手的手上拉脫的一團燒熟的
皮膚。林雲抬頭看到一股火焰從底門中噴出,她通過底門,看到車內已成了一座小型的
煉獄,在那暗紅色的透明的火焰中,坦克手一動不動的身影清晰可見,象在水中一樣波
動著。
林雲又聽到兩聲尖嘯,這是她左前方的一個導彈班把最後的兩枚反坦克導彈發射出去,
其中一枚有線製導的紅纓導彈成功地擊毀了一輛艾布拉姆斯,另一枚無線製導的導彈則
被幹擾,向斜上方衝去,失去了目標。這時,那個導彈班的6個人撤出掩體向林雲所在的
彈坑跑來,一架科曼奇直升機向他們俯衝下來,它那棱角分明的機體看上去象一隻凶猛
的鱷魚。一長排機槍子彈打在雪地上,擊起的雪和土如同一道突然立起又很快倒下的柵
欄,這柵欄從那隻小小的隊伍中穿過,擊倒了其中的四個人,隻有一名中尉和一名戰士
到達了彈坑。這時林雲才注意那名中尉戴著坦克防震帽,可能來自一輛已被擊毀的坦克
。他們每人手中都拿著一管反坦克火箭筒。跳進彈坑後,中尉首先向距他們最近的一輛
敵坦克射擊,擊中了那輛M1A2的正麵,誘發了它的反應裝甲,火箭彈和反應裝甲的爆炸
聲混在一起,聽起來很怪異。坦克衝出了爆炸的煙霧,反應裝甲的殘片掛在它前麵,象
一件破爛的衣衫。那名年輕的戰士繼續對著它瞄準,他手中的火箭筒隨著坦克的起伏而
抖動,一直沒有把握擊發。當距他們隻有四五十米的坦克衝進一個低窪地時,那名戰士
隻能站到彈坑的邊緣向斜下方瞄準,他手中的火箭筒與那輛艾布拉姆斯的120毫米炮同時
響了,坦克的炮手情急之中發射的是一發不會爆炸的貧鈾穿甲彈,初速每秒1800米的炮
彈擊中了那個戰士,把他上半身打成了一團飛濺的血花!林雲感覺到細碎的血肉有力地
打在她鋼盔上,劈啪作響,她睜開眼睛,看到就在她眼前的彈坑邊緣,那名戰士的兩條
腿如同兩根黑色的樹樁,無聲地滾落到彈坑底部她的腳下,他身體的被粉碎的其它部分
,在雪地上濺出了一大片放射狀的紅色斑點。火箭擊中了艾布拉姆斯,聚能爆炸的熱流
切穿了它的裝甲,車體冒出了濃煙。但那個鋼鐵怪獸仍拖著濃煙向他們衝來,直衝到距
他們20米左右才在車體內的一聲爆炸中停了下來,那聲爆炸把它炮塔的頂蓋高高掀了上
去。
緊接著,北約的坦克陣線從他們周圍通過,地皮在覆帶沉重的撞擊下微微顫抖。但這些
坦克對他們倆所在的彈坑並沒有加以理會。當第一波的坦克衝過去後,中尉一把拉住林
雲的手,拉著她躍出彈坑,來到一輛已布滿彈痕的吉普車旁。在二百多米遠處,第二裝
甲攻擊波正快速衝過來。
“躺下裝死!”中尉說。林雲於是躺到了吉普車的輪子邊,閉上雙眼,“睜開眼更像!
”中尉又說,並在她臉上抹了一把不知是誰的血。他也躺下,與林雲成直角,頭緊挨著
林雲的頭,他的鋼盔滾到了一邊,粗硬的頭發紮著林雲的太陽穴。林雲大睜著雙眼,看
著幾乎被濃煙吞沒的天空。
兩三分鍾後,一輛半覆帶式布萊德雷運兵車在距他們十幾米處停下來,從車上跳下幾名
身穿藍白相間雪地迷彩服的美軍士兵,他們中大部分平端著槍成散兵線向前去了,隻有
一個朝這輛吉普走來。林雲看到兩隻粘滿雪塵的傘兵靴踏到了緊靠她臉的地方,她能清
楚地看到插在傘兵靴上的匕首刀柄上82空降師的標誌。那個美國人伏身看她,他們的目
光相遇了,林雲盡最大努力使自已的目光呆滯無神,麵對著那雙透出的驚愕的藍色瞳仁

“Oh,god!”
林雲聽到了一聲驚歎,不知是驚歎這名肩上有一顆校星的姑娘的美麗,還是她那滿臉血
汙的慘相,也許兩者都有。他接著伸手解她領口的衣扣,林雲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把手
向腰間的手槍移動了幾厘米,但這個美國人隻是扯下了她脖子上的標誌牌。
他們等的時間比預想的長,敵人的坦克和裝甲車源源不斷地從他們兩旁轟鳴著通過,林
雲感到自己的身體在雪地上都快凍僵了,她這時竟想起了一首蘇聯軍隊詩歌中的兩句:
“士兵躺在雪地上,就象躺在天鵝絨上一樣。”,她得到博士學位的那天,曾把這兩句
詩寫到日記上,那也是一個雪夜,那夜的雪也真象天鵝絨,第二天她就報名參軍了。
一縱隊的日本陸上自衛隊坦克開過來,在周圍散成一大片停下。幾名軍官從車上下來,
會聚在坦克圍成的一片空地上。召集他們的是一名裝甲兵上校,他是日本新新人類的典
型形象,身材高挑晰長,麵容白淨漂亮,他的話音很有穿透力,在這發動機的噪音中都
能聽得很清楚。
“怎麽象蝸牛一樣?為什麽不走高速公路?!”他質問周圍的裝甲部隊軍官。
“岩田君,路堵了!”其中一名少校無可奈何地指了指高速公路,由於戰線已經前移,
這裏的火力稀少了,大群的難民從他們的藏身之處走出來,湧上了高速公路,公路上很
快塞滿了民用車輛和人流。在那裏幾十名日軍士兵衝天鳴槍,試圖清出一條路來,但無
濟於事。林雲又聽到岩田上校的聲音:
“我們這支部隊的前身,是二戰中在這塊土地上屢建奇功的板垣師團,那些前輩們要是
活過來,也會讓你們這付樣子氣回墳墓裏去!”
他一手按住領口的喉頭送話器,另一支手一揮:“全縱隊注意,都跟著103車!”說完,
他跳上那輛坦克,坦克發動機轟鳴起來,排氣口噴出的黑煙吹動著林雲的頭發,這輛日
製90型坦克一躍而起,衝上路基。這時,路上站著一群剛從一輛不能動彈的大客車上下
來的幼兒園的娃娃,有三四十個。保育員姑娘站在衝來的坦克和孩子之間揮動著雙臂,
但那輛坦克沒有絲毫猶豫,撞倒了保育員,衝進那群嚇呆了的娃娃們中間。林雲用眼睛
的餘光看到,一個個幼兒的小身軀在雪地和坦克履帶之間迸放出一朵朵血花,如同在雪
白的台布上壓碎了一個個西紅柿……
在這一縱隊的日本坦克通過以後,林雲和中尉的周圍空曠起來。他們跳上吉普車,中尉
開著車,沿著早已看好的路飛快駛去。他們身後響起了衝鋒槍的射擊聲,子彈從頭頂飛
過,其中一顆打碎了一個後視鏡。吉普車急拐進了一個燃燒著的居民點,敵人沒有追過
來。
“少校,你是博士,是嗎?“中尉開著車問。
“你在哪兒認識的我?”
“我見過你和十號首長的兒子在一起。”
沉默了一會兒,中尉又說:“現在,他的兒子可是世界上離戰爭最遠的人了。”
“你這話什麽意思,你要知道……”
“沒什麽意思,說說而已。”中尉淡淡地說,他們的心思都不在這個話題上,他們都在
想著還抱有的那一線希望。
但願整個戰線隻有這一處被突破。
TIME: 2006-8-19 11:40:47   IP: 35.9.*.* 
 
optimistman
 
 
等級: 超級版主
自封: 無
發帖: 254 次
積分: 539 點
狀態: 離線
注冊: 2006-8-19 11:23

        第2樓 
第二章 “萬年炎帝”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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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5日,近日軌道,“萬年炎帝”號
莊宇感到了一個人獨居一座城市的孤獨。
“萬年炎帝”號太空組合體確實有一座小城市那麽大,它的體積相當於兩艘巨型航空母
艦,能使5000人同時在太空中生活。當組合體處於旋轉重力狀態時,裏麵甚至有一個遊
泳池和一條小河流,這在當今的太空工作環境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奢侈。但事實是
,“萬年炎帝”號是中國航天界一貫的節檢思維的結果。它的設計思想是:在一個構造
中組合太陽係內太空探索的所有功能,這樣雖一次性投資巨大,但從長遠看還是十分經
濟的。“萬年炎帝”號被西方戲稱為太空的瑞士軍刀,它可做為空間站在地球各個高度
的軌道上運行,它可以方便地移動到繞月球軌道,或做行星際探索飛行。“萬年炎帝”
號已進行過金星和火星飛行,並探測過小行星帶。以它那巨大的體積,等於把一個研究
院搬到了太空中,就太空科學研究而言,它比西方那些數量眾多但小巧玲瓏的飛船具有
更大的優勢。
當“萬年炎帝”號準備開始前往木星的為期三年的航行時,戰爭爆發了。當時它上麵的
一百多名乘員全都返回了地麵,他們大部分是空軍軍官,隻留下了莊宇一個人。這時“
萬年炎帝”號暴露出它的一個缺陷:在軍事上它目標太大,且沒有任何防禦能力,沒有
預見到後來太空軍事化的進程,是設計者的一個失誤。戰爭爆炸後,“萬年炎帝”號隻
能進行躲避飛行。向外太空是不行的,在木星軌道之內,有大量的北約無人航行器,它
們都體積不大,武裝或非武裝,每一個對“萬年炎帝”號都是致命的威脅。於是,它隻
有航向近日空間,“萬年炎帝”號引以為驕傲的主動致冷式熱屏蔽係統,使它可以比目
前人類的任何太空航行器都更接近太陽。現在“萬年炎帝”號已到達水星軌道,距太陽
五千萬公裏,距地球一億公裏。
雖然“萬年炎帝”號上的大部分艙室已經關閉,但留給莊宇的空間仍大得驚人。透過廣
闊的透明穹頂,比地球上看去大三倍的太陽在照耀著,可以清楚地看到太陽表麵的斑耀
和紫色日冕中奇麗的日珥,有時甚至還可以看到光球表麵因對流而產生的米粒組織。這
裏的寧靜是虛假的,外麵,太陽拋出的粒子流和射電波的狂風巨浪在呼嘯,“萬年炎帝
”號就是這動蕩海洋中漂浮的一粒小小的種子。
一束如遊絲般的電波把莊宇同地球連接起來,也把那遙遠世界的憂慮帶給了他。他剛剛
得知,北京近郊的控製中心已被巡航導彈摧毀,對“萬年炎帝”號的控製轉由設在西北
的第二控製中心執行。他每隔5個小時接收一份從地球傳來的戰爭新聞,每到這時,他就
想起了父親。
1月5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
十號首長覺得自己麵對著一堵牆,他麵前實際是一麵平放的京津戰區全息戰場地圖。而
以前當他麵對掛在牆上的寬大的紙製地圖時,卻能看到廣闊而深邃的空間。不管怎樣,
他還是喜歡傳統的地圖。記不清有多少次,要找的位置在地圖的最下方,他和參謀們隻
好趴在地上看,現在想起來讓他微微一笑。他又想起在多次演習前,在野戰帳篷中用透
明膠帶把剛發下來的作戰地圖拚貼起來,他總貼不好,倒是第一次隨他看演習兒子一上
手就比他貼得好……發現自己又想起兒子時,他警覺地打住了思緒。
作戰室中隻有他和華北集群司令兩人,後者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他們凝神地盯著全息地
圖上方變幻的煙團,仿佛那就是嚴峻的戰局。
華北集群司令說:“北約的登陸兵力已達三十七個師,攻擊正麵有一百公裏寬,主攻方
向以高速公路為軸線,已多處突破。”
“北線呢?”十號問。
“俄羅斯已集結了四十五個師,但對張家口的攻擊仍然是試探性的。”
地麵的一次爆炸把微微的振動傳了下來,作戰室裏充滿了隨著頂板上的掛燈而輕輕搖晃
的影子。
“在南線,我們隻有退守廊房防線了。”華北集群司令說。
“下一步的戰術動作隻能如此,但這不是我們的目標。這條防線距北京隻有一門大口徑
炮射程的距離,已沒有太大意義。我們必須把敵人向海邊壓回三十到四十公路。”
“可現在,已有人談論退守北京,憑借城市外圍建築和工事進行巷戰了。”
“胡說八道!一旦張家口失守,或者南線之敵從兩翼迂回,就有可能切斷密雲和官廳的
水源,被圍的城市將不戰自亂。下步作戰方針,第一是反擊,第二是反擊,第三還是反
擊。”
華北集群司令歎了一口氣,無言地看著地圖。
十號接著說:“我知道南線力量不夠,準備從北線抽調一個集團軍加強南線。”
“什麽?現在張家口的防守已經很難了。”
十號笑了笑,“現在相當多指揮官的誤區,就是隻從軍事角度考慮問題,嚴峻的形勢讓
我們鑽進去出不來了。從目前的態勢看,你認為俄軍沒有力量攻下張家口嗎?”
“我認為不是,象近衛一軍,近衛二軍和塔曼步兵師這樣的精銳部隊,集中了如此密集
的裝甲和低空攻擊力量,在沒有遭受太大損失的情況下一天的推進還不到十五公裏,顯
然是有意放慢的。”
“這就對了,俄國人在觀望,在觀望南線戰局!如果我們在南線奪回戰場主動權,他們
就會繼續觀望下去,甚至有可能在北線單方麵停火。”
華北集群司令把剛拿出的一根煙夾在手上,忘了點火。
“俄羅斯的從北方的突然進攻確實是在我們背後捅了一刀,但一些同誌在心理上把這當
做借口,使我們的作戰方針趨向消極,這種心態必須轉變!當然,應當承認,要從根本
上扭轉戰局,京津戰區的力量不夠,我們的最終希望寄托在增援的西北集群上。”
“西北集群要完成集結並進入出擊位置,最少也需一個星期,考慮到製空權的因素,時
間可能還要長。”
1月5日,北京
林雲和那位中尉的吉普車開進城時已時下午三點多,空襲警報剛剛響過,街上空蕩蕩的

中尉長歎一口氣說:“少校,我真想念我那輛2000啊!4年前從裝甲學院畢業的時候,也
正是我失戀的時候,可剛到部隊的我一看到那輛2000,心情一下子由陰轉晴了。我摸著
它的裝甲,光溜溜溫乎乎的,象摸著女孩子的手。嗨,那個女孩兒算什麽,這才是男人
真正的伴侶!可今天早上,它中了一顆西北風,唉,可能現在火還沒滅呢……”
這時,城市西北方向傳來爆炸聲,那是中關村技術園區方向,也是遭受轟炸最猛烈的地
方,而且是現代空襲中很少見的野蠻的麵積型轟炸。
中尉仍沉浸在早上的戰鬥中,“唉,不到三十秒鍾,整整一個坦克營就完了。”
“敵人的傷亡也很大,”林雲說,“我注意觀察了戰果,雙方被擊毀的裝甲目標的數量
相差並不大。”
“雙方坦克的對毀率大約,1比1.3吧,直升機差一些,但也不會超過1比1.5。”
“要是這樣的話,戰場的主動權應在我們一邊,我們在數量上占很大優勢,仗怎麽會打
成這樣呢?”
中尉扭頭看了林雲一眼,“你是搞電子戰的,還不明白為什麽?你們的那套玩藝兒,在
演飛中玩的頭頭是道,什麽第五代C3I,什麽三維戰場顯示,還有動態態勢模擬,攻擊方
案優化之類的,滿是那麽回事兒。可一到實戰中,我麵前的液晶屏上顯示最多的就兩句
:COMMUNICATIONERROR和COULDNOTLOGIN。就說今天早上吧,我的正麵和兩翼的情況全不
清楚,隻接到一個命令:接敵。唉……假如再投入一半的增援兵力,敵人就不會在我們
的位置突破。整個戰線的情況,大概都這德性。”
林雲知道,在同剛剛過去的戰鬥中,雙方在整個戰線上投入的坦克總數可能超過5000輛
,還有數目相當於坦克一半的武裝直升機。
“我的那輛鋼鐵情人不虧本兒,”中尉仍沉浸在早上的戰鬥中不可自拔,“我肯定打中
了一輛勒克萊爾,但我最想打中的是一輛艾布拉姆斯,知道嗎?一輛艾布拉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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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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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5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
一個星期以來,十號第一次走出了地下作戰室,他踏著厚厚的白雪散步,同時尋找太陽
,這時太陽已在掛滿雪的鬆林後麵落下了一半。在他的想象中,有一個小黑點正在夕陽
那桔紅色的表麵緩緩移動,那是“萬年炎帝”號,他的兒子在上麵,那是這個星球上離
父親最遠的兒子了。
這件事在國內引起了許多流言蜚語,在國際上,敵人更是充分利用它,《紐約時報》用
大得嚇人的黑體字登出了一個標題:戰爭史上逃得最遠的逃兵!下麵是莊宇的照片,照
片的注角是:在共**政府煸動十三億中國人用鮮血淹沒入侵者時,最高軍事指揮官的
兒子卻乘著這個國家唯一的一艘巨型飛船,逃到了距戰場一億公裏的地方,他是目前這
個國家最安全的人了。
但十號的心中很坦然。為了懷念他那早逝的愛人,他使兒子隨母親姓,從中學到博士後
,莊宇周圍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父親是誰。航天控製中心做出這個決定,僅僅是因為莊宇
的研究專業是恒星的數學模型,“萬年炎帝”號這次接近太陽,對他的研究是一次難得
的機會,而組合體不能完全遙控飛行,上麵至少應有一個人。總指揮也是後來從西方的
新聞中才得知莊宇的身份的。
另一方麵,不管十號是否承認,在他的內心深處,確實希望兒子遠離戰爭。這並不僅僅
是出於血肉之情,十號總覺得自己的兒子不屬於戰爭,是的,他是世界上最不屬於戰爭
的人了。但他又知道自己這想法有問題:誰是屬於戰爭的?
況且,莊宇就屬於恒星嗎?他喜歡恒星,把全部生命投入到對它的研究上麵,但他自己
卻是恒星的反麵,他更象冥王星,象那顆寂靜、寒冷的行星,孤獨地運行在塵世之光照
不到的遙遠空間。莊宇的性格,加上他那白晰清秀的外表,使人很容易覺得他象個女孩
子。但十號心裏清楚,兒子從本質上一點不象女孩子,女孩兒都怕孤獨,但莊宇喜歡孤
獨,孤獨是他的營養,他的空氣。早在上小學的時候,莊宇每天都在自己的小房間裏靜
悄悄地一人渡過整個晚上,開始,十號以為他在看書,但有一次他無意中發現,兒子是
站在窗前一動不動地看著星星。
“爸爸,我喜歡星星,我要看一輩子星星。”他這樣對父親說。
十一歲生日那天,莊宇向父親提出了迄今為止唯一的一個要求:想要一架天文望遠鏡,
這之前,他一直用十號的軍用望遠鏡觀察星星。後來,那架天文望遠鏡就成了莊宇唯一
的伴侶,他在陽台上看星星可以一直看到東方發白。有不多的幾次,他們父子倆一起在
陽台上看星星,十號總是把望遠鏡對準夜空中看起來最亮的一顆星,但兒子不以為然地
搖搖頭,“那顆沒意思,爸爸,那是金星,金星是行星,我隻喜歡恒星。”
但其他男孩子喜歡的東西莊宇卻一點興趣都沒有。隔壁趙參謀長家的那個小胖子,偷拿
父親的手槍玩,結果走火把大腿打穿了;總參家屬院中的男孩子們,如果能讓爸爸領著
到部隊的靶場上打一次槍,就是得到最高的獎賞了。但男孩子對武器的這種天生的依戀
,在莊宇身上絲毫沒有出現,從這點上來說他確實不象男孩子。十號對此很不安,他幾
乎無法容忍一個將軍的兒子對武器無動於衷,以至於後來他做出了一件至今想起來仍讓
他很不好意思的事:有一次,他把自己的那支77式手槍悄悄放到了兒子的書桌上。放學
回來後不久,莊宇就拿著槍從他的小房間中出來,他拿槍象女人那樣,小心地握著槍管
,他把槍輕輕地放到父親麵前,淡淡地說:“爸,以後別把這東西亂放。”
在對待莊宇的前途問題上,十號是一個開明的人,他不象自己的周圍的那些將軍們,一
心讓兒子甚至女兒延續自己的軍旅生涯。但莊宇離父親的事業確實太遠太遠了。
十號不是一個脾氣暴燥的人,但做為一名高級將領,他不止一次在上萬名官兵麵前斥責
一位將軍。但對莊宇,他卻從來沒有發過火。這固然因為莊宇一直默默地沿著自己的軌
道成長,很少讓父親操心,更重要的是,莊宇身上似乎生來就有一種非同尋常的超脫的
氣質,這氣質有時甚至讓十號感到有些敬畏。就如同他在花盒中隨意埋下一顆種子,卻
長出來絕世珍稀的植物,他敬畏地看著這植物一天天成長,小心地嗬護著它,等著它開
出花朵。他的期望沒有落空,兒子現在已成為世界上最出色的天體物理學家。
這時太陽已在鬆林後麵完全落下去,地上的雪由白色變成淺藍色。十號收回了思緒,回
到了地下作戰室。開作戰會議的人都到齊了,他們包括華北集群和西北集群的主要指揮
官。另外還有更多的電子戰指揮官,他們從少將到上尉都有,大部分是剛從前線回來的
。作戰室裏正在進行著一場激烈的爭論,爭論的雙方是華北集群的陸戰部隊和電子戰部
隊的軍官們。
“我們正確判明了敵人主攻方向的轉變,”C集團軍的一位大校師長說,“我們的裝甲力
量和陸航低空攻擊力量的機動性也並不差,但通信係統被幹擾得一塌糊塗,C3I指揮係統
根本玩不轉!集團軍中的電子戰單位,級別從營升到了團,從團又升到了師,這兩年在
這上麵的資金投入比常規裝備的投入都多,就這麽個結果?!”
負責指揮戰區電子戰的一位少將看了身邊的林雲一眼,同其他剛從前線歸來的軍官一樣
,她的迷彩服上滿是汙跡和焦痕,臉上還殘留著血跡。少將說:“林少校在電子戰研究
方麵很有造詣,同時也是總參派往前線的電子戰觀察員,她的看法可能更有說服力一些
。”象林雲這樣的年輕的博士軍官大多心直口快,無所顧忌,往往被人當槍使,這次也
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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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樓 
第四章 共享黑暗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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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雲站起來說:“師長,話不能這麽說!這不是錢投入多少的問題,當西方的對C3I已深
入研究了十多年時,我們對此才僅僅有了些概念。”
“那電子反製呢?”師長問,“敵人能幹擾我們,你們就不能幹擾他們?!我們的C3I癱
瘓了,北約的卻轉得很好,象上了潤滑油似的,今天早上我對麵的陸戰一師能那麽快速
地轉變攻擊方向就是一個證明!”
林雲苦笑了一下,“提起對敵幹擾,大校同誌,不要忘了,就是在你們師的陣地上,你
的人用槍頂著操作員的腦袋,使集團軍電子對抗部隊的幹擾機停下來!”
“怎麽回事?”十號問,這時人們才發現他進來,都起身敬禮。
“首長,是這樣。”師長對十號解釋說。“對我們的通訊指揮係統來說,他們的幹擾比
北約的更厲害!在北約的幹擾中,我們沿能維持一定的無線通訊,可他們的幹擾機一開
,就把我們全蓋住了!”
林雲說:“可同時敵人也全被蓋住了!這是我軍目前實施電子反製可選擇的的唯一戰略
。北約目前在戰場通訊中,已廣泛采用諸如跳頻、直接序列擴頻、零可控自適應天線、
猝發、單頻轉發和頻率捷變這類技術[注1],我們用頻率瞄準方式進行幹擾根本不起作用
,隻能采用全頻帶段阻塞式幹擾。”
B集團軍的一位上校質問:“少校,北約采用的可全是頻率瞄準式幹擾,頻帶還相當窄,
而我們的C3I係統也普遍采用了你提到的那些通訊技術,為什麽他們對我們的幹擾那樣有
效呢?”
“這原因很簡單,我們的C3I係統是建立在什麽樣的軟硬件平台上?UNIX,LINUX,甚至
WINDOWS2010,CPU是INTER和AMD!這是用人家養的狗給自己看門!在這種情況下,敵人
可以很快掌握諸如跳頻規律之類的電子戰情報,同時用更多更有效的純軟件攻擊加強其
幹擾效果。總參和總裝備部曾經大力推廣過國產操作係統,但到了下麵阻力重重,你們
B集團軍就是一個最頑固的堡壘……”
“好了,你們所說問題和矛盾的正是今天會議要解決的,開會!”十號打斷了這場爭論

當大家在電子沙盤前坐好後,十號叫過一位少校參謀,這個身材細高的年輕人雙眼迷縫
著,好象不適應作戰室中的光線。“介紹一下,這位是楊少校,他的最大特點就是深度
近視,他的眼鏡與眾不同,別人的眼鏡鏡片在鏡框裏邊,他的鏡片在鏡框外麵,哈,就
象茶杯底那麽厚啊!我們現在看不到它了,早上楊少校在吉普車遇到空襲時給砸了,好
象隱形眼鏡也弄丟了?”
“報告首長,那是在三天前在灘頭陣地丟的,我的眼睛是在半年內變成這樣的,這變化
早些的話我進不了軍隊。”少校立正說。
雖然誰也不知道十號為什麽介紹這位少校,人群中還是響起了幾聲低低的笑聲。
“戰爭爆發以來的事實說明,雖然有渤海灣海戰的失利,但在空中和陸上常規武器方麵
,我們並不比敵人差多少,但在電子戰方麵,我們的差距之大出乎意料。造成這樣的局
麵有很深遠的曆史原因,這不是我們今天要討論的。我們要明確的是以下一點:目前,
電子戰是我軍奪回戰爭主動權的關鍵!我們首先必須承認敵人在電子戰方麵的優勢,甚
至壓倒優勢,然後我們必須以我軍現有的電子戰軟硬件條件為基礎,製定出一套行之有
效的戰略戰術,這套戰略戰術的目的,是要在短時間內,使我軍和北約在電子戰方麵形
成某種力量上的平衡。也許大家認為這不可能:我軍上世紀未以來的戰爭理論,主要是
基於局部有限戰爭的,對目前在軍事上如此強大的敵人的全麵進攻,確實研究得不夠。
在這樣嚴峻的形勢下,我們必須以一種全新的方式思維,下麵我要介紹的統帥部新的電
子戰戰略,就可以看做這種思維的結果。”
燈滅了,電腦屏幕和電子沙盤都關閉了,重重的防輻射門也緊緊關閉,作戰室淹沒於伸
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
“是我讓關的燈。”黑暗中傳來十號的聲音。
時間在黑暗和沉默中慢慢流逝,這樣過了有一分鍾。
“大家現在有什麽感覺?”十號問。
沒有人問答,濃重的黑暗使軍官們仿佛沉沒在夜之海的海底,他們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

“鄭軍長,你說說看。”
“這幾天在戰場上的感覺。”C集團軍軍長說,黑暗中又響起了一陣低低的笑聲。
“別的人呢,大概都與他有同感吧。”十號說。
“當然,首長,你想想,耳機裏除了沙沙聲什麽也沒有,屏幕上一片空白,對作戰命令
和周圍的戰場態勢一無所知,可不就是這種感覺嘛!這黑暗,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啊!”

“但並非所有人都是這種感覺,楊少校,你呢?”十號問。
楊少校的聲音從作戰室的一角傳來“首長,我的感覺不象他們這麽糟糕,在亮著燈的時
候,我看周圍也是模模糊糊的。”
“你甚至還有一種優越感吧?”十號問。
“是的首長,您可能聽說過,在那次紐約大停電時,是一些瞎子帶領人們走出摩天大樓
的。”
“但鄭軍長的感覺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有一雙鷹眼,還是個神槍手,每年過節部隊會餐
時,他都表演用手槍在十幾米遠處開酒瓶蓋。想想他和楊少校在這時用手槍決鬥,可是
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黑暗中的作戰室又陷入了沉默,指揮官們都在思考。
燈亮了,人們都迷起了雙眼,這與其說是不能適應這突然出現的亮光,不如說是對十號
剛剛暗示的思想感到震驚。
十號站起來說:“我想,剛才我已把我軍下一步的電子戰新戰略表達清楚了:全頻段大
功率的阻塞幹擾,在電磁通訊上,製造一個雙方‘共享’的全黑暗戰場!”
“這樣將使我軍的戰場指揮係統全麵癱瘓!”有人驚恐地說。
“北約也一樣!瞎大家一起瞎,聾大家一起聾,在這樣的條件下同敵人達到電子戰的力
量平衡。這就是新戰略的核心思想。”
“那總不至於讓我們用通訊員騎摩托車去發布作戰命令吧?!”
“要是路不好,他們還得騎馬。”十號說,“我們粗略估計了一下,這樣的全頻段阻塞
幹擾,至少可覆蓋北約70%的戰場通訊係統,這就意味著他們的C3I係統全麵癱瘓;同時
還可使敵人50%至60%的遠程打擊武器失去作用,這其中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戰斧巡航導彈
:現在的這種導彈的製導係統同上個世紀有了很大的改變,那時的戰斧主要使用地形匹
配和小型測高雷達來導航,現在這種導航方式隻用做未端製導,而其射程的大部分依靠
衛星全球定位係統。通用動力公司和麥克唐納。道格拉斯公司認為他們所做的這種改進
是一大進步,美國人太相信來自太空中的導航電波了,但GPS係統的電波傳輸一旦被幹擾
,戰斧就成了瞎子。這種對GPS的依賴在北約大部分遠程打擊武器中都存在。在我們所設
想的戰場電磁條件出現時,就會逼著敵人同我們打常規戰,我們可以粘上去打,充分發
揮自己的優勢。”
“我還是心裏沒底,”被從北線調往南線的A集團軍軍長憂心忡忡地說,“在這樣的戰場
通訊條件下,我甚至懷疑我的集團軍能不能從北線順利地調到南線。”
“你肯定能的!”十號說:“這段距離,對劉備和曹操來說都不算長,我不信今天的中
國軍隊離了無線電就走不過去了!被現代化裝備慣壞的,應該是美國人而不是我們。我
知道,當整個戰場都處於電磁黑暗中時,你們心中肯定感到恐懼,這時要記住,敵人比
你們恐懼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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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樓 
第五章 代號“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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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看著林雲的身影混在這群穿迷彩服的軍官中,在作戰室的出口消失的時候,十號的心
懸了起來。她將重返前線,而她所在的電子戰部隊將是敵人火力最集中的地方。昨天,
在同一億公裏遠的兒子那來回延時達5分鍾的通話中,十號曾告訴他林雲很好,但在早上
的戰鬥中,她就險些沒回來。
莊宇和林雲是在一次演習中認識的。那天十號和兒子一起吃晚飯,同往常一樣他們默默
地吃著,莊宇早逝的母親在遠處的鏡框中默默地看著他們。莊宇突然說:“爸爸,我想
起明天就是您的五十一歲生日了,我應該送您一件生日禮物。我是看見那架天文望遠鏡
才想起來的,那件禮物真好。”
“送我幾天時間吧。”
兒子抬頭靜靜地看著父親。
“你有你的事業,我很高興。但做父親的想讓兒子了解自己的事業,這總不算過分吧!
明天你和我一起去看軍事演習怎麽樣?”
莊宇笑著點點頭,他很少笑的。
這是本年度國內規模最大的一場演習。演習開始的前夜,莊宇對公路上那滾滾而過的鋼
鐵洪流沒什麽興趣,一下直升機,他就鑽進野戰帳篷,用透明膠帶替父親粘貼剛發下來
的作戰地圖。在第二天在演習的整個過程中,莊宇也沒表現出絲毫的興趣,這早在十號
的預料之中,但有一件事使他感到莫大的安慰。
上午進行的演習項目是一個裝甲師進攻一個高地,莊宇同一群地方官員一起坐在觀摩台
的北側。這次觀摩台的位置雖在安全距離上,但應那些獵奇的地方官員的要求,比過去
大大靠前了。轟12機群掠過高地上空,重磅航空炸彈雨點般地落下,使那座山頭變成一
個噴發的火山口。這時,那群地方官員才明白真實戰場同電影裏的區別,在那地動山搖
的巨響中,他們全都用雙臂抱住腦袋伏在桌子上,有幾位女士甚至尖叫著住桌子下鑽。
但十號看到,那裏隻有莊宇一個人仍直直坐著,仍是那付冷漠的表情,靜靜地無動於衷
有看著那座可怕的火山,任爆炸的火光在他的墨鏡中狂閃。這時,一股暖流衝擊著十號
的心田,兒子,你的身上到底流著軍人的血啊!
這天晚上,父子倆在白天的演習現場散步,遠處,各種裝甲車輛的前燈如繁星撒滿山穀
和平原,空氣中還殘留著淡淡的銷煙味。
“這場演習要花多少錢?”莊宇問。
“直接費用大約三個億。”
莊宇歎了口氣:“我們的課題組,想搞第三代恒星演化模型,申請了三十五萬經費都批
不下來。”
十號把他早就想對兒子說的話說了出來:“我們兩個的世界相差太遠了,你的恒星,最
近的也有4光年吧,它同地球上的軍隊與戰爭真是毫不相幹。我對你的事業知之不多,但
很為之感到驕傲;做為軍人,我們也是最想讓兒子了解自己事業的人,哪一個父親不把
對兒子講述自己的戎馬生涯當做最大的幸福?而你對我的事業卻總抱著一種冷漠的態度
。事實上,我的事業是你的事業的基礎和保障,一個國家,如果沒有足夠數量和質量的
武裝力量保證它的和平的話,象你從事的這種純基礎研究根本不可能進行。”
“爸爸,你把事情說反了。如果人們都象我們這樣,用全部的生命去探索宇宙的話,他
們就能領略到宇宙的美,它的宏大和深遠後麵的美,而一個對宇宙和自然的內在美有深
刻感覺的人,是不會去進行戰爭的。”
“你這種想法真是幼稚到家了,如果戰爭是因為人們缺乏美感造成的,那和平可太容易
了!”
“您以為讓人類感受這種美就那麽容易嗎?”莊宇指指夜空中燦爛的星海,“您看這些
恒星,人們都知道它是美的,但有多少人能夠真正體會到這種美的最深層呢?這無數的
天體,它們從星雲到黑洞的演化是那麽壯麗,它們噴發的能量是那麽巨大狂暴,但您知
道嗎?隻用數量目不多的幾個優美的方程式就能精確地描述這一切,用這些方程式建造
的數學模型能極其精確地預言恒星的一切行為。甚至我們對自己星球上大氣層的數學模
型,精確度都要比它低幾個數量級。”
十號點點頭,“這是可能的,據說人類對月球的了解比對地球海底的了解還要多。但對
你所說的宇宙和自然深層次美的感受還是製止不了戰爭,沒有人比愛因斯坦更能感受這
種美了,原子彈不還是在他的建議下造出來的嗎?”
“愛因斯坦在他的後期研究中沒什麽建樹,很大程度上是由於他過多地介入了政治。我
不會走他的老路的。但,爸爸,到了需要的時候,我也會盡自己的責任的。”
莊宇在演習區域呆了五天,十號不知兒子是什麽時候認識林雲的,第一次看到他們在一
起的時候,他們已經談得很融洽了,他們談恒星,而林雲對此知道的很多。看著還是一
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兒的林雲,因為她的博士學位,早早就扛上了一顆校星,他的心裏就
多少有些別扭,不過除此之外,他對林雲的印象還是很好的。第二次見到莊宇和林雲在
一起時,十號看到他們已有了一些親密感,他們談話的內容讓他很意外:他們在談電子
戰。當時他們倆在距十號的吉普車不遠的一輛坦克邊,由於談話內容,他們並沒有避開
別人的意思。
十號聽到莊宇說:“你們現在隻關注於一些純軟件的高層次的東西,比如C3I了,病毒攻
擊了,數字戰場了等等,可你想到沒有,你們可能握著一把木頭做的劍。”,看著林雲
驚奇的目光,莊宇繼續說:“你想過這些東西的基礎嗎,也就是位於網絡七層協議最下
麵的物理層?對於民用網絡,可以使用象光纖和定向激光這樣一些東西做為通訊媒介;
但對於用於戰場的C3I係統,它的各個終端是快速移動和位置不定的,所以隻能主要依賴
電磁波來進行信息聯結,而電磁波這東西,你知道,在幹擾下象薄冰一樣脆弱……”
十號真的吃驚不小,他從未與兒子交流過這些,莊宇更不可能偷看他的機密文件,但他
卻把自己在電子戰上多年來形成的思想簡明準確地表達出來!莊宇的這番話對林雲的影
響更大,居然使她偏離了自己的研究方向,研製出了一種代號“洪水”的電磁幹擾裝置
。“洪水”的大小可以裝入一輛裝甲車,它能同時發出3KHZ到30GHZ的強烈的電磁幹擾波
,覆蓋了除毫米波之外的所有電磁通訊波段。這種武器在西北某基地進行的第一次試驗
就為軍隊惹來了一屁股官司:“洪水”使附近那座西北大
兒子愛上了一個軍中的姑娘,十號深感意外,他的結論是莊宇對林雲的感情同她的職業
無關。後城市的電磁波通訊全部中斷,手機不通了,傳呼機不響了,電視機和收音機都
收不到信號,對銀行和股市的影響更是災難性的,地方上把造成的損失說成了天文數字
。“洪水”的靈感來自於一種電磁炸彈,這種武器是通過高爆炸藥在一次性線圈中產生
強烈的電磁脈衝。所以“洪水”工作起來如同火箭發動機一樣,產生的音響震破了附近
的窗玻璃,這就決定了它隻能遙控操作,而距它二三千米處的操作人員還得穿上防微波
輻射的防護服。“洪水”在總裝備部和總參的電子戰指揮機構引起了很大的爭論,很多
人認為它沒什麽實戰價值,在有限戰場上使用它,就如同在巷戰中使用核武器,對敵我
的殺傷力都一樣大。但在十號的堅持下,“洪水”還是批量生產的二百多台。現在,在
統帥部新的電子戰戰略中,它將擔當主要角色。來莊宇帶林雲到家裏來過幾次,第一次
林雲穿著一件亮麗的連衣裙,走時十號聽到莊宇對林雲說:“下次穿軍裝來。”這事使
十號否定了自己先前的結論,他現在知道,莊宇愛上林雲,與她是一名少校軍官並非一
點關係也沒有。他又感到了演習第一天上午的那種感受,林雲肩上的那顆校星他現在也
覺得無比美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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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樓 
第六章 京津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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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6日,京津戰區
強烈的電磁波在戰區上空很快聚集,最後形成了巨大的電磁台風。戰後人們回憶,當時
在遠離前線的山村裏,人們也看到動物和鳥兒騷動不安;在燈火管製的城市中,人們能
看到電視天線上感應出的微小火花……
從北線調住南線的A集團軍的一個裝甲團正在急速行軍,團長站在停在路邊的吉普車邊,
滿意地看著漫天雪塵中急速行進的部隊。敵人的空襲遠沒有預料的強度,所以部隊可以
在白天趕路了。這時,三枚戰斧導彈低低地從他們頭頂掠過,衝壓發動機低沉的嗡嗡聲
清晰可聞。不一會兒,遠處響起了三聲爆炸。團長身邊的通訊員拿著隻沙沙聲的耳機無
事可做,轉頭看看爆炸的方向,然後驚叫起來,讓他看,他讓通訊員不要大驚小怪,但
旁邊的一位少校營長也讓他看,他就看了,然後困惑地搖了搖頭。戰斧不是每枚都能命
中目標,但象這樣三枚各自相距上千米落到空無一物的田野上,真是少見。
兩架殲10孤獨地飛行在戰區5000米上空。他們本來屬於一支殲10中隊,但這個中隊剛剛
在海上同一支北約的F22中隊發生了一場遭遇戰,在空中混戰中,他們和中隊失散了。在
以前,重新會合是輕而易舉的事,但現在,無線電聯絡不通了,原來對於高速殲擊機很
狹小的空域現在在感覺上變得如宇宙一樣廣闊,要想會合如同大海撈針。這對長僚機隻
能緊貼著飛行,距離之近象在飛特技,隻有這樣,他們才能聽到對方的無線電呼叫。
“左上方發現可疑目標,方位220,仰角30!”僚機報告,長機飛行員沿那個方位看去,
冬日雪後的晴空一碧如洗,能見度極好,兩架飛機向斜上方靠近目標觀察。那個目標與
他們同一方向飛行,但速度慢了許多,所他們很快追上了它。
當他們看清目標的形狀後,真覺得白天見了鬼。那是一架北約的E-4A預警飛機,這是殲
擊機最不可能遇到的敵方飛機,就象一個人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後腦勺一樣。E-4A預警飛
機上的雷達監視麵積可達100萬平方公裏,環視一圈隻需5秒鍾,它能發現遠離防區2000
公裏處的目標,可以提供40分鍾以上的預警時間。能發現1000-2000公裏範圍裏的800-1
000個電磁信號,它的每次掃描可詢問和識別2000個海陸空各類目標。預警機從不需護航
,它強有力的千裏眼可使自己遠遠地避開殲擊機的威脅。所以長機飛行員理所當然地認
為這可能是一個圈套。他和僚機向四周的空域仔細搜索了一遍,明淨寒冷的空中看不到
任何東西,長機決定冒一次險。
“雷球雷球,我將發起攻擊,你向317方位警戒,但注意不要超出目視距離!”
看著僚機向著他認為最可能有埋伏的方位飛去後,他打開加力,猛拉操縱杆,殲10拖著
加速的黑煙,如一條仰起的眼鏡蛇向斜上方的預警機撲去。這時E-4A也發現了向它逼近
的威脅,它急忙向東南方向做逃脫的機動飛行,幹擾熱尋的導彈的鎂熱彈不斷地從機尾
蹦出,那一串小小的光球仿佛是它那被嚇出殼的靈魂。一架預警飛機在殲擊機麵前就如
同一輛自行車在摩托車麵前一樣,是無法逃脫的。這時長機飛行員才感到他剛才給僚機
的命令是多麽自私。他在E-4A的後上方遠遠跟著它,欣賞著到手的獵物。E-4A背上藍白
相間的雷達天線罩線條優美,象一件可人的聖誕玩具;它那粗大的白色機身,如同擺在
盤子裏的一支肥美的燉鴨,令他垂涎欲滴,又不忍下刀叉。但直覺使他不敢拖延,他首
先用20毫米機炮做了一個點射,擊碎了雷達天線罩,他看到,西屋公司製造的AN/PY-3型
雷達的天線的碎片飛散在空中,如聖誕節銀色的紙花;他接著用機炮切斷了E-4A的一個
機翼,最後,射速達每分鍾6000發的雙管機炮射出的死亡之鞭,從已經翻滾下墜的E-4A
攔腰切過,把它擊成兩截。殲10沿著一條下降的盤旋線跟著兩塊墜落的機體,飛行員看
到,人員和設備不停地從機艙中掉出來,就象從盒中掉出的糖果一樣,有幾朵傘花在空
中綻開。他想起了在剛過去的空戰中,一個戰友被擊落時的情景:一架F22三次從戰友的
降落傘上方掠過,把傘衝翻了,他看著戰友象一塊石頭一樣漸漸消失在大地的白色背景
中。他克製了這樣做的衝動,同僚機會合後,雙機編隊以最快的速度脫離這個空域。
他們仍覺得這可能是個圈套。
走散的飛機並不止那兩架。在廊房戰線的上空,一架隸屬於美國陸軍騎一師的“科曼奇
”在漫無目標地飛著,駕駛員沃克中尉卻倍感興奮。他剛從“阿帕奇”轉飛“科曼奇”
不久,對這種上世紀未才大量裝陸軍的武裝攻擊直升機不太適應,他不適應“科曼奇”
的沒有腳踏的操縱係統,並覺得它的雙目頭盔瞄準鏡還不如“阿帕奇”的單目鏡讓人感
到舒服,但他最不適應的還是坐在前麵的攻擊指揮員哈尼上尉。他們第一次見麵時,哈
尼說:“中尉,你要清楚自己的位置,我是這架直升機的大腦,你隻是它電子和機械部
件的一部分,你要盡一個部件的責任!”而沃克最討厭做為一個部件而存在。記得一位
年近百歲的參加過二戰的前海軍飛行員參觀他們的基地,他看了看“科曼奇”的座艙,
搖搖頭,“唉,孩子們,我當年那架野馬式,座艙裏的儀表還不如現在的微波爐上多,
我最好的儀表是它!”他拍了拍沃克的屁股,“我們兩代飛行員的區別,就是空中騎士
和電腦操作員的區別。”沃克想當空中騎士,現在機會來了。在中國人那近乎變態的瘋
狂幹擾下,這架直升機上的什麽“作戰任務設備一體化”係統、什麽“目標探測係統”
、什麽“輔助目標探查分類係統”、什麽“真實視覺場麵發生器”、還有“資料突發係
統“等等,全他媽**休克了!隻剩下那兩台1200馬力的T800型引擎還在忠實地轉動著
。哈尼平時就是全憑那些電子玩藝兒活著的,現在他那張喋喋不休的臭嘴也隨著這些東
西沉默下來。這時,他聽到了內部送話係統傳來的哈尼的話音:
“注意,發現目標,好象在左前方,好象在那個小山包旁邊,有一支裝甲部隊,好象是
敵人的,你……看著辦吧。”
沃克差點笑出聲來,哈,這小子,聽他以前是怎麽指揮的:“發現目標,方位133,90式
坦克17輛,89式運兵車21輛,向391方位以平均速度43。5公裏運動,平均間間隔31。4米
,按AJ041號優化攻擊方案,從179方位以37度傾角進入……”現在呢:“好象”有有裝
甲部隊,“好象”在“山包那邊”,這他媽用你說?我早看見了!還讓我看著辦。你是
廢物了哈尼,現在是我的天下,我要用屁股當儀表做一個騎士了!這架“科曼奇”在我
的手中將不辜負它那英勇的印第安部落的名字。
“科曼奇”向著那顯而易見的目標衝去,把機上的62枚27。5英寸的蜂巢火箭全部發射出
去,沃克陶醉地看著他那群拖著著火尾小蜜蜂歡快地向目標飛去,把敵人的車隊淹沒於
一片火海之中。但當他迂回飛行觀察戰果時卻發現事情不對,地麵上敵人的士兵沒有隱
蔽,而是全都站在雪地上衝他指點著,象是在破口大罵;沃克飛近一些,清楚地看到了
一輛被擊毀的裝甲車上的那個標誌,那是個三環同心圓,中間是藍色,然後是一個白圈
兒和一個紅圈兒。沃克眼前一黑,感到世界變成了地獄,他也破口大罵起來:
“你個狗娘養的白癡,你瞎眼了?!”
但他還是聰明地遠遠飛開,以防那些暴怒的法國佬還擊。“你個狗娘養的,你現在大概
在想到軍事法庭上怎樣把責任推給我,你推不掉的,你是負責目標甄別的,你要明白這
一點!”
“也許……我們還有機會補救,”哈尼怯生生地說,“我又發現了一支部隊,就在對麵
……”
“去**的吧!”沃克沒好氣地說。
“這次沒錯,他們正在同法國人交火!”
這下沃克又來了精神,他駕機向新目標衝去,看到對方主要是步兵,裝甲力量不多,這
倒證實了合尼的判斷。沃克把僅剩的四枚“地獄火”導彈發射出去,然後把加特林雙管
機槍的射速調到每分鍾1500並開始射擊,他舒服地感覺到機槍通過機體傳來的微微振動
,看到地麵敵人的散兵線被撒上了一層白色的“胡椒麵”。但一名老練的武裝直升機駕
駛員的直覺告訴他有危險,他扭頭一看,隻見一枚肩射導彈剛剛從左下方一名站在吉普
車上的士兵肩上發射出來。沃克手忙腳亂地發射了誘鉺鎂熱彈,又向後方做擺脫飛行,
但晚了些,那枚導彈拖著蛛絲般的白煙擊中了“科曼奇”的機頭下方。沃克從爆炸帶來
的短暫的昏眩中醒來時,發現直升機已墜落到雪地上。沃克拚命爬出全是白煙的機艙,
在雪地上抱住一棵剛被螺旋槳齊腰砍斷的樹,回頭看見前艙中被炸成肉漿的哈尼上尉。
他又看到前方一群端著衝鋒槍的士兵正在向他跑來,他們東方人的麵孔清晰可見。沃克
顫抖著掏出手槍放到麵前的雪地上,然後掏出會話本讀了起來:
“吾已方下無起,吾是戰扶,日內瓦……”
他後腦挨了一槍托,肚子上又挨了一腳,當他翻倒在雪地上時卻大笑起來,他可能被揍
個半死,但不會全死,他看到了那些東方士兵衣領上日本自衛隊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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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樓 
第七章 “小鷹號”航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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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7日,渤海灣,“小鷹”號航母戰鬥群,北約遠征軍作戰指揮中心
“把那個該死的軍醫叫來!”托尼.帕克上將煩燥地喊到,當那名細長的上校軍醫跑到
他麵前時,他惱怒地說:“怎麽搞的?你折騰了兩次,我的假牙還在嗡嗡響!”
“將軍,這是我見過的最奇怪的事,也許是您的神經係統有問題,要不我給您打一針局
部麻醉?”
這時,一位少校參謀走過來說:“將軍,請把假牙給我,我有辦法的。”帕克於是取下
假牙,放到了少校遞過來的紙巾上。
關於將軍掉的兩顆門牙,媒體的普遍說法是在波斯灣戰爭中他所在的坦克被擊中時造成
的,隻有將軍自己知道這不是真的。那次是斷了下鄂,牙則是更早些時候掉的。那是在
克拉克空軍基地,當時的世界好象除了火山灰外什麽都沒有:天是灰的地是灰的空氣也
是灰的,就連他和基地最後一批人員將要登上的那架“大力神”,機頂上也落了厚厚白
白的一層。火山岩槳的暗紅色火光在這灰色的深處時隱時現。那個菲律賓女職員還是找
來了,說基地沒了,她失業了,房子也壓在火山灰下,讓她和肚子裏的孩子怎麽活?她
拉著他求他一定帶她到美國去,他告訴她這不可能,於是她脫下高跟鞋朝他臉上打,打
掉了他的兩顆門牙。看著灰色的海水,帕克默念:我的孩子,現在你在那兒?你是和母
親在馬尼拉的貧民窯中度日嗎?你的父親又回到東方來了,他現在在某種程度上是這你
而戰,戰後,蘇比克和克拉克將重新成為美國在太平洋上的海空軍基地,那裏將比上個
世紀更繁榮,你會在那兒找到工作的!如果你是個女孩,說不定象**媽(她叫什麽來
著,哦,阿蓮娜)一樣能認識個美國軍官……最重要的是,這場戰爭還將帶給你的國家
一個美妙的禮物,那是你們早就想要的東西:南中國海上那些美麗的島嶼。我曾從空中
看到過她們,雪白的珊瑚圍著棕色的沙地,象是藍色大海上一雙雙眼睛,孩子,那是爸
爸的眼睛……
那位修牙的少校回來了,打斷了將軍的胡思亂想,將軍拿過了那個紙巾上的假牙,裝上
感覺了幾秒後驚奇地看著少校:“嗯?你是怎麽做到的?”
“將軍,您的假牙響是因為它對電磁波產生了共振。”
將軍盯著少校,分明不相信他的話。
“將軍,真是這樣!也許您以前也曾暴露在強烈的電磁波下,比如在雷達的照射範圍裏
,但那些電磁波的頻率同您的假牙的固有頻率不吻合。而現在,空中所有頻帶的電磁波
都很強烈,於是產生了這種情況。我把假牙進行了一些加工,使它的共振頻率提高了許
多,它現在仍然共振,但您感覺不到了。”
少校離開後,帕克將軍的目光落到了電子作戰圖旁的一個座鍾上,鍾座是騎著大象的漢
尼拔塑像,上麵刻著戰必勝三個字,原來它擺放在白宮的藍廳,當時總統發現他的目光
總落在那玩藝上,就親自拿起了那個在那兒放了一百多年的鍾贈給了他。
“上帝保佑美國,將軍,現在您就是上帝!”
帕克沉思了很久,緩緩地說:“命令全線停止進攻,用全部空中力量搜尋並摧毀中國人
的幹擾源。”
1月8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
“敵人停止進攻了,你好象並不感到高興。”十號對剛從前線歸來的A集團軍軍長說。
“是高興不起來,北約的全部空中力量已集中打擊我們的幹擾部隊,這種打擊確實是很
奏效的。”
“這在我們的預料之中。”十號平靜地說,“我們的戰略好象在一個武林高手麵前無套
路地亂打一通,這開始會使他手足無措,但他總會想出對付的辦法的。用於阻塞式幹擾
的幹擾機,由於其強烈的全頻道發射,很容易被探測和摧毀。好在我們已爭取了相當的
時間,現在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西北集群的快速集結上了。”
“情況可能比預想的嚴峻”A集團軍軍長說,“在我們失去電子戰優勢之前,可能沒有給
西北集群進入出擊位置留下足夠的時間。”
A集團軍軍長走後,十號看著電子沙盤上的前線地形,想起了正處於敵人密集火力下的林
雲,由此又想起了莊宇。那天,莊宇回到家裏,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這之前他已聽到
傳言,說他兒子是那所名牌大學中唯一的一名反戰分子,結果被學生們打了。
“我隻是說不要輕言戰爭。”莊宇對父親解釋說。
十號用他從未有過的嚴厲對兒子說:“你知道自己的位置,你可以不說話,但以後絕不
許出現類似的言行。”
莊宇點點頭。
晚上一進家門,十號就告訴莊宇:“俄羅斯杜波列夫極右政府上台了。”
莊宇看了父親一眼,淡淡地說:“吃飯吧。”
幾天後,十號在晚飯前又說:“俄羅斯加入北約了。”兒子又用那種平靜的目光看了父
親一眼,然後兩人默默地吃飯。
再往後,朝鮮半島戰爭爆發,南中國海和中印邊境衝突,十號都不需要告訴莊宇了,父
子倆每天晚上都象往常一樣默默地吃飯,直到有一天,莊宇接航天基地的通知,打起行
裝走了。兩天後,他乘航天飛機登上了在近地軌道運行的“萬年炎帝”號。
又過了一周,戰爭全麵爆發了,這是一場由空前強大的敵人從預料不到的方向發起的,
旨在徹底毀滅共和國的全麵戰爭。
1月9日,近日軌道,“萬年炎帝”號掠過水星
由於“萬年炎帝”號的速度很快,它不可能成為水星的衛星,隻能從這顆行星麵對太陽
的那一麵高速掠過。這是人類第一次用肉眼直接對水星表麵進行近距離觀察。莊宇看到
,水星表麵高達兩公裏的峭壁,彎延數百公裏,穿過布滿巨大坑穴的平原。他還看到了
被行星地質學家們稱做“不可思議的地形”的名叫“卡托裏薩”的盆地,它的直徑有13
00公裏。它的不可思議之處在於,在水星的另一麵,有一個麵積相仿的盆地正對著它,
人們猜測,這是一顆巨大的慧星撞擊了水星,強烈的震波穿過了整個星體,在兩個半球
同時形成了極其相似的兩個盆地。莊宇還發現了許多新的令人激動的東西,他發現水星
表麵有許多明亮的光斑,當他在屏幕上把那些光斑放大後,激動得屏住了呼吸。
那是水星上的水銀湖泊,它們的每個的麵積平均達上千平方公裏。
莊宇想象,在水星那漫長的白天,在那1800℃的酷熱下,站在水銀湖岸邊的情形。即使
在狂風中,水銀湖也會很平靜,而水星沒有大氣,沒有風,湖的表麵如廣闊的鏡子平原
,太陽和銀河毫不失真地投射在上麵。
“萬年炎帝”號掠過水星後,將繼續靠近太陽,一直航行到它那由核聚變製冷裝置支持
的絕熱層所能忍受的極限距離。太陽的高溫將是它最好的掩護,北約的任何太空航行器
都不可能飛進這個酷熱的地獄。
看看這廣闊的宇宙,再想想那一億公裏之外的母親星球上的戰爭,莊宇再次哀歎人類目
光的狹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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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樓 
第八章 絕美的生命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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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0日,廊房前線
看著敵人漸漸靠近的散兵線,林雲明白了為什麽當周圍的幹擾點相繼被摧毀後,隻有她
這裏幸存下來:敵人想奪取一台完整的“洪水”。
這隻由三架“科曼奇”和四架“黑鷹”組成的直升機群輕而易舉地發現了這台“洪水”
的位置。由於“洪水”巨大的電磁發射,對它的遙控隻能通過光纜,這又使敵人順著光
纜的走向發現了林雲所在的,距那台“洪水”3000米的遙控站,這是一間被廢棄的孤立
的小庫房。
那四架運載著四十多名敵人步兵的“黑鷹”就在距庫房不到二百米處降落了。當時遙控
站中除林雲之外還有一名上尉和一名上士。上士聽到引擎聲響剛拉開庫房的門,就被直
升機上的狙擊手射出的一顆子彈掀開了頭蓋骨。敵人隨後的火力很謹慎也很節製,顯然
怕傷了庫房裏的他們想得到的設備,這就使得林雲和那名上尉多堅守了一段時間。
現在,在林雲的左前方,上尉的衝鋒槍聲沉默了,這槍聲是她這是唯一的安慰。她看到
在那個做為掩體的樹樁後麵,上尉的身體一動不動,一圈殷紅的鮮血正在他周圍的雪地
上擴散。林雲現在在庫房前由幾個沙袋堆成的簡易掩體後麵,她的腳下散落著八個衝鋒
槍彈夾,滾燙的槍管在沙袋上麵的積雪中發出嘶嘶的聲音。每當林雲射擊時,對麵的敵
人就臥倒,子彈在他們前麵濺起一團團雪花,而半圓形包圍圈另一個方向的敵人則躍起
快步推進一段距離。現在,林雲隻剩下三個彈夾了,她開始打單發,這沒有經驗的的舉
動等於告訴敵人她子彈不多了,使他們更快更大膽地推進。當林雲再次換彈夾時,她聽
到沙袋頂上厚厚的積雪吱地響了一聲,有什麽東西從中飛快地鑽了過來,她感到右脅被
什麽猛推了一下,沒有疼痛,隻有一陣很快擴散的麻木感,她感到溫熱的血順著右側身
體流下去。她堅持著,幾乎是漫無目標地打完了這個彈夾。當她伸手拿起沙袋頂上最後
一個彈夾時,一顆子彈打斷了她的前臂,彈夾掉到雪地上,隻剩下一條皮膚相連的手臂
來回擺動。林雲站起身,回頭向庫房門走去,她身後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條細細的血跡。
當她拉開門時,又一顆子彈穿透了她的左肩。
這支由瑞特。唐納森上尉率領的美國海軍陸戰隊“海豹”突擊隊的一支小分隊,謹慎地
靠近庫房。當唐納森和兩名陸戰隊員越過那名中國中士的屍體,踹開門衝進帳篷時,發
現裏麵隻有一名年輕女軍官。她坐在他們的目標----“洪水”遙控儀旁邊,一支被打斷
的手臂無力地垂的控製台上,對著顯示屏上映出的影子,她用另一支手整理著自己的頭
發,不斷滴下的鮮血在她的腳下積成了小小的血窪。她對著衝進來的美國人和那一排槍
口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唐納森長出了一口氣,但這口出來的氣再也沒有吸回去:
他看到她整理頭發的手從控製儀上拿起了一個墨綠色長圓形的東西,把它懸在半空中。
唐納森立刻認為了那是一枚氣體炸彈,由於是裝備武裝直升機的,體積很小。那東西由
激光近炸信引爆,在距地麵半米處發生兩次爆炸,第一次擴散氣體炸藥,第二次引爆炸
藥霧,他現在就是一支箭也飛不出它的威力圈。
他朝她伸出一支手向下壓著,“鎮靜,少校,鎮靜下來,不要激動,”他朝周圍示意了
一下,陸戰隊員們的槍口垂了下來,“您聽我說,事情沒您想的那麽嚴重,您將得到最
好的醫療,您將被送到衝繩最好的醫院,然後,會做為第一批交換的戰俘……”少校又
對他笑了一下,這使他多少受到了一些鼓勵,“您完全沒必要采用這麽野蠻的方式,這
是一場文明的戰爭,它本來是會很順利的,這一點在幾天前登陸時我就感覺到了。當時
岸上大部分的火力都被摧毀,隻有零星的機槍聲恰到好處地點綴著我們這場光榮而浪漫
的遠征,您看,一切都會很順利的,沒必要……”
“我還知道另一次更美妙的登陸,”少校用純正的英語說,她輕柔的聲音如來自天堂,
能讓鋼鐵變軟,“美麗的沙灘,有棕櫚樹,樹上掛著歡迎的橫幅;到處是漂亮的姑娘,
留著齊腰的長發,穿著沙沙做響的絲褲,在年輕的士兵群中移動,用紅色和粉紅色的花
環裝點著他們,並羞怯地對著目瞪口呆的士兵們微笑……上尉,您知道這次登陸嗎?”

唐納森困惑地搖搖頭。
“這就是1965年3月8日上午9點,在峴港,美國首批海軍陸戰隊登上越南的土地情景,也
是越戰的開端。”
唐納森覺得自己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剛才的鎮靜瞬間消失了,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聲
音開始顫抖,“不,別這樣少校,你這樣對待我們是不公平的!我們沒有殺過多少人,
殺人的是他們,”他指著窗外半空中懸停著的直升機說,“是那些飛行員們,還有那些
在很遠的航空母艦上操作電腦指引巡航導彈的先生們,但他們也都是些體麵的先生,他
們所麵對的目標都是屏幕上漂亮的彩色標記,他們按了一下按鈕或動一下鼠標,耐心地
等一會兒,那些標誌就消失了,他們都是文明的先生,他們沒有惡意,真的沒有惡意…
…你在聽我說嗎?”
少校笑著點點頭,誰說死神是醜惡恐怖的,死神真美。
“我有一個女朋友,她在馬裏蘭大學讀書,她象您一樣美麗,真的,她還參加反戰遊行
……”我真該聽她的,唐納森想,“您在聽我說嗎?您也說點什麽吧,求求您說點什麽
……”
美麗的少校最後對敵人微笑了一次,“上尉,我盡責任。”
趕來增援的C集團軍第三師的一支部隊這時距那個“洪水”遙控站還有半公裏距離,他們
首先聽到了一聲沉悶的爆炸,並遠遠看到那間孤立在寬闊田野中的小庫房隱沒於一團白
霧之中;緊接著是一聲比剛才響百倍的巨響,地動山搖,一團巨大的火球在庫房的位置
出現,火焰裹在黑色的濃煙中的高高升起,化做一團高聳的磨菇雲,如綻放在天地之間
的的一朵絕美的生命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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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樓 
第九章 上古時代的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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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1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
“這就是你的出擊方案?!”十號指著大屏幕上的戰役設想圖,生氣地對西北集群司令
說,這是自戰爭爆發以來人們看到他發的最大的火,“從保定一線向北出擊,隻不過是
加強北京的防禦,對南線之敵構不成致命打擊,你們這麽遠跑來,花了這麽長時間集結
,就是來擦屁股搔癢癢的?!”
“我們也想沿安新、霸縣一線出擊,越過天津,打擊敵人後方的登陸區。但這個方案已
達不成戰役的突然性,現在甚至連西方的新聞報道都在大談這個最佳打擊方向,包圍天
津的美82空降師,英國的一個裝甲旅和日本自衛隊的一個團已向霸縣方向移動阻擊我們
。”
“這麽點兵力,最多形成十公裏的阻擊正麵,你們可以繞過去,即使強攻,你們也占絕
對優勢。”
“我是擔心時間。敵人在滄洲構築的防線,受到敵人來自海上遠程火力的支持,如果不
能在短時間內突破,現在已經很困難的廊房防線就會崩潰,北約力量就可能從北京兩側
迂回以同北線的俄軍會合,這樣我華北和西北兩集群就無法對南線之敵構成夾擊態勢。

“我知道你想要什麽東西,別費話,要吧!”十號手一揮說。
“我想讓前兩天的戰場電磁條件再持續4天。”
“你清楚,我們的戰場幹擾部隊現在有百分之七十已被摧毀,我現在連4個小時都無法給
你了!”
統帥部最後決定按第二方案出擊。
在走出地下作戰室的途中,西北集群司令在心裏默念:廊房,堅持啊!
1月12日,廊房防線
A集團軍第2師師長清楚,他們的陣地最多隻能再承受一次進攻了。
敵人的空中打擊和來自海上的遠程打擊漸漸猛烈起來,而我軍的空中掩護卻越來越少了
。這個師的裝甲力量和武裝直升機都所剩無幾,這最後的堅守幾乎全靠血肉之軀了。
師長拖著被彈片削斷的腿,拄著一支步槍走出掩蔽部。他看到戰壕挖得不深,這也難怪
,現在陣地上大部分都是傷員了。但他驚奇地發現,在戰壕的前麵構起了一道整齊的約
半米高的胸牆。師長很奇怪這胸牆是用什麽材料這麽快築起,他看到被雪覆蓋的胸牆上
伸出幾條樹枝一樣的東西,走近一看,那是一支支慘白僵硬的手臂……他勃然大怒,一
把抓住一位上校團長的衣領。
“混蛋!誰讓你們用戰士的屍體築掩體的?!”
“是我命令這樣幹的。”政委的聲音從師長身後平靜地響起,“昨天晚上進入新陣地太
快,這裏又是一片農田,實在沒有什麽別的材料了。”
他們沉默相視著,政委從額頭繃帶上流出的血在臉上一道道地凍結了。這樣過了一會,
他們兩人沿戰壕慢慢地走去,沿著這堵用青春和生命築成的胸牆走去。師長的左手拄著
做拐杖的步槍,右手扶正了鋼盔,向著胸牆行軍禮,他們在最後一次檢閱自己的部隊…
…他們路過了一個被炸斷雙腿的小戰士,從斷腿中流出的血把下麵的雪和土混成了紅黑
色的泥,這泥的表麵現在又凍住了。他正躺著把一顆反坦克手雷往自己懷裏放,抬起沒
有血色的臉,他朝師長笑了笑,“我要把這玩藝兒塞進艾布拉姆斯的覆帶裏。”
寒風卷起道道雪霧,發出淒厲的嘯聲,仿佛在奏著一首上古時代的戰歌。
“政委,如果我比你先陣亡,請你也把我砌進這道牆裏,這確實是一個好歸宿。”師長
說。
“我們兩個不會相差太長時間的。”政委用他那特有的平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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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樓 
第十章 美麗的日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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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2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
一個參謀來告訴十號,航天工業部部長急著要見他,事情很緊急,是有關莊宇和電子戰
的事。
聽到兒子的名字,十號心裏一震。他已知道了林雲陣亡的消息,同時他也無法想象一億
公裏之外的莊宇同電子戰有什麽關係,他甚至想象不出莊宇現在和地球什麽關係。
部長一行人走了進來,他沒有多說話,把一片3寸光盤遞給了十號,“將軍,這是我們一
小時前收到的莊宇從‘萬年炎帝’號上發回的信息,後來他又補充說,這不是私人信息
,希望您能當著所有有關人員的麵播放它。”
作戰室中的所有人聽著來自一億公裏以外的聲音:“爸爸,我從收到的戰爭新聞中得知
,如果電磁幹擾不能再持續三到四天的話,我們可能輸掉這場戰爭。如果這是真的,我
能給您這段時間。”
“以前,您總認為我所研究的恒星與現實相距太遠,我自己也是這麽認為,現在看來我
們都錯了。我記得對您提起過,恒星產生的能量雖然巨大,但它本身卻是一個相對單純
和簡單的係統。比如我們的太陽,組成它的隻是兩種最簡單的元素:氫和氦;它的運行
也隻是由核聚變和引力平衡兩種機製構成,這樣,同我們的地球相比,它的運行狀態在
數學模型上就比較容易把握了。現在,對太陽的研究已經建立了十分精確的太陽數學模
型,這中也有我做的工作。通過這個數學模型,我們可以對太陽的行為做出十分精確的
預測。這就使我們可以利用一個微小的擾動,在短時間內局部打破太陽運行的某種平衡
。方法很簡單:用‘萬年炎帝’精確撞擊太陽表麵的某點。”
“爸爸,也許您認為,這不過是把一塊小石頭投入海洋,但事實不是這樣,這是一粒沙
子掉進了眼睛!”
“從數學模型中我們得知,太陽是一個極其精細和敏感的能量平衡係統,如果計算得當
,一個微小的擾動就能在太陽表麵和相當的深度產生連鎖反應,這種反應擴散開來,使
其局部平衡被打破。曆史上有過這樣的先例:最近的記載是在1972年8月初,在太陽表麵
一個很小的區域發生了一次劇烈的爆發,這次爆發引起了對地球產生巨大影響的一次電
磁爆,飛機和輪船上的羅盤指針胡亂跳動,遠距離無線電通訊中斷,在北極地區,夜空
中閃動著眩目的紅光,在鄉村,電燈時亮時滅,如同處於雷暴的中心,這種效應在當時
持續了一個多星期。現在比較可信的一種解釋是:當時一顆比‘萬年炎帝’號還小的天
體撞擊了太陽表麵。這樣的太陽表麵平衡擾動在曆史上一定多次發生,但它大部分發生
在人類發明無線電接收裝置以前,所以沒被察覺。這些對太陽表麵的撞擊都是隨機的偶
然的,因而它們所能產生的平衡擾動在強度和範圍上都是有限的。”
“但‘萬年炎帝’號對太陽的撞擊點是經過精確計算的,它所產生的擾動比上麵提到的
自然產生的擾動要大幾個數量級。這次擾動將使太陽向空間噴發出強烈的電磁輻射,這
種輻射包括從極低頻到甚高頻的所有頻帶的電磁波。同時,太陽射出的強烈的X射線將猛
烈撞擊對於短波通訊十分重要的電離層,從而改變電離層的性質,使通訊中斷。在擾動
發生時,地球表麵除毫米波外的絕大部分無線電通訊將中斷。這種效應在晚上可能相對
弱一些,但在白天甚至超過了你們前兩天進行的電磁幹擾。據計算,這次擾動大約可持
續一周。”
“爸爸,以前我們兩個人一直生活在相距遙遠的兩個世界中,我們互相交流很少。但現
在,我們這兩個世界溶為一體,我們在為一個共同的目標而戰,我為此自豪。爸爸,象
您的每一個戰士一樣,我在等著您的命令。”
航天部長說:“莊博士所說的都是事實。去年,我們向太陽發射過一個探測器,它依據
數學模型的計算對太陽表麵進行了一次小型的撞擊試驗,證實了模型所預言的擾動。莊
博士和他的研究小組還提出了一個設想:將來也許可以用這種方法適當改變地球的氣候
。”
十號走進了一個小隔間,拿起了一個直通國家最高領導人的紅色電話,過了不一會兒,
他就從隔間走了出來。曆史對這一時刻的記載是不同的,有人說他馬上說出了那句話,
也有人說他沉默了一分鍾之久,但那句話是肯定的。
“告訴莊宇,照他說的去做吧。”
1月12日,近日軌道,“萬年炎帝”號衝向太陽
“萬年炎帝”號的十台核聚變發動機全部打開,每台發動機的噴口都噴出了長達上百公
裏的等離子體射流,它在做最後在軌道和姿態修正。
在“萬年炎帝”號的正前方,有一道巨大的美麗的日珥,那是從太陽表麵盤旋而上的灼
熱的氫氣氣流,它象一條長長的輕紗,飄浮在太陽火的海洋上空,夢紀般地變幻著形狀
和姿態,它的兩端都連著日球表麵,形成了一座巨大的拱門。“萬年炎帝”號從這高達
四十萬公裏的凱旋門正中緩緩地、莊嚴地通過。前方又出現了幾道日珥,它們隻有一頭
同太陽相連,另一頭伸進了太空深處。發動機閃著藍光的“萬年炎帝”號,象穿行在幾
棵大火樹中的一隻小小的熒火蟲。後來,那藍光漸漸熄滅,發動機停止了,“萬年炎帝
”號的軌道已精確設定,剩下的一切都將由萬有引力定律來完成了。
當飛船進入了太陽的上層大氣日冕時,上方太空黑色的背景變成了紫紅色,這紫紅色的
輝光彌漫了這裏的所有空間。在下方,可以清楚地看到太陽色球中的景象,在那裏,成
千上萬的針狀體在閃閃發光,那些東西在19世紀就被天文學家們觀察到了,它們是從太
陽表麵射向高空的發光的氣體射流,這些射流使得太陽大氣看上去象一片燃燒的大草原
,每棵草都有上千公裏長。在這燃燒的大草原下麵就是太陽的光球,那是無邊無際的火
的海洋。
從“萬年炎帝”號發回的最後的圖像中,人們看到莊宇從巨大的監視屏前起身,按鈕打
開了透明穹頂外麵的防護罩,壯麗的火的大洋展現在他麵前,他想親眼看看他童年夢幻
中的世界。火之海在抖動變形,那是半米厚的絕熱玻璃在熔化,很快那上百米高的玻璃
壁化做一片透明的液體滾落下來。象一個初見海洋的人陶醉地麵對海風,莊宇伸開雙臂
迎接那向他呼嘯而來的6000度的颶風。在攝象機和發射設備被燒熔之前發回的最後幾秒
鍾圖象中,可以看到莊宇的身體燃燒起來,最後他的整個身體都變成了一根跳動的火炬
,和太陽的火海融為一體……
接下來的景象隻能猜想了:“萬年炎帝”號的太陽能電池板和突出結構將首先熔化,這
些熔化的部分由於其表麵張力在飛船的表麵形成一個個銀色的小球。當“萬年炎帝”號
越過了色球和日冕的交界處時,它的主體開始熔化,當它深入色球2000公裏後,整個色
球完全熔化了。一個個分開的金屬液珠合並成一個巨大的銀色液球,它精確地沿著那已
化為液體的計算機所設定的目標高速飛去。太陽大氣的作用開始顯示,液球的周圍出現
了一圈淡藍色的火焰,這火焰向後拖了幾百公裏長,顏色向後由淡藍漸變為黃色,在尾
部變成美麗的桔紅色。最後,這美麗的火鳳凰消失在浩淼的火海之中。
1月13日,地球
人類回到了馬可尼之前的世界。
入夜,即使在赤道地區,夜空也充滿了湧動的極光。
麵對著一片雪花的電視屏幕,大多數人隻能猜測和想象那塊激戰中的大陸的情形。
1月13日,溏沽前線
帕克將軍推開了企圖把他拉上直升機的82空降師的師長和幾名前線指揮官,舉起望遠鏡
繼續看著遠方,那裏,中國人的陣線滾滾而來。
“定標4000米,9號彈藥裝填,緩發引信,放!”
從來自在後方的射擊聲帕克知道,還有不到三十門105毫米的榴彈炮可以射擊,這是他目
前唯一可以用於防守的重武器了。
一小時前,這個陣地上唯一的一隻裝甲力量,日本自衛隊的一個坦克營,以令人欽佩的
勇氣發起反衝鋒,並取得了優秀的戰果:在距此八公裏處擊毀了相當於他們坦克數目一
倍半的中國坦克。但由於數量上的絕對劣勢,他們在中國人的鋼鐵洪流麵前如正午太陽
下的露珠一樣消失了。隻有一輛日本坦克拖著黑煙和烈火回到了陣地前。一名年輕的中
校從坦克裏鑽出來,他摘下坦克帽,麵向東方跪下,拉開燒焦的衣服露出腹部,然後抽
出一把傘兵刀,並用一塊白手帕擦那把刀,同時向陣地這邊看了看。陣地上的美國人用
冰冷冷但饒有興趣的目光看著他。他雙手倒舉傘兵刀大叫一聲,但在最後0。1秒膽怯了
,刀插進了雪地裏。他掏出手槍向嘴裏開了一槍,然後躺在雪地上掙紮著,用腦漿和鮮
血在白雪上畫出了一幅奇怪的圖形,最後用手進雪裏,抓著中國的土地死去了。
“定標3500米,放!”
炮彈飛行的嘶鳴聲過後,在中國人的坦克陣前麵掀起了一道由泥土和火焰構成的高牆。
但就如同洪水麵前的一道塌方一樣,塌下的泥土暫時擋住了洪水,洪水最終還是漫了過
來。爆炸激起的泥土落下後,中國人的裝甲前鋒又在濃煙中顯現出來。帕克看到他們的
編隊十分密集,如同在接受檢閱。如在前幾天用這種隊形進攻是自取滅亡,但在現在,
當北約的空中和遠程打擊火力幾乎全部癱瘓的情況下,這卻是一種可以采用的隊形,它
可以最大限度地集中裝甲攻擊力量,以確保在戰線一點上的突破。
灘頭環形防線配置的失誤是在帕克將軍預料之中的,因為在這樣的戰場電磁條件下,要
想準確快速地判明敵人的主攻方向幾乎是不可能的。對下一步的防守他心中一片茫然,
在C3I係統全而癱瘓的情況下,快速調整防禦布局是十分困難的。
“定標3000米,放!”
“將軍,您在找我?”法軍司令若斯凱爾中將走了過來。他身邊隻跟著一名法軍中校和
一名直升機駕駛員。他沒穿迷彩服,胸前的勳表和肩上的將星擦得亮亮的,但卻戴著鋼
盔並提著一支步槍,顯得不倫不類。
“聽說在我們的左翼,幼鹿師正在撤出陣地。”
“是的將軍。”
“若斯凱爾將軍,在我們的身後,70萬北約部隊正在登船,這次灘頭撤退的規模比敦克
爾克大三倍,它的成功取決於我們的堅固防守!”
“是取決於你們的堅固防守。”
“我能得到更明白的說明嗎?”
“您什麽都明白!你們對我們隱瞞了真實戰局,你們早就知道俄羅斯要在北線單方麵停
火。”
“做為北約遠征軍最高指揮官,我有權這樣做。將軍,我想您也明白,您和您的部隊有
接受指揮的職責。”
……
“定標2500米,放!”
……
“我隻遵守法蘭西共和國總統的命令。”
“我不相信現在您能收到這樣的命令。”
“幾個月前就收到了,在愛麗舍宮的國慶招待會上,總統親自向我說明了在這種情況下
法國軍隊的行為準則。”
“你們這些戴高樂的*****,這幾十年來你們一直沒變![注2]”帕克終於失去控製。
“話別說得這麽難聽,將軍,如果您不走,我也一個人留下來,我們一起光榮地戰死在
這東方的土地上。”若斯凱爾向帕克揮動著那支FAMS法軍製式步槍說。
……
“定標2000米,放!”
……
帕克慢慢地轉過身來,麵對著他麵前的一群前線指揮官,“請你們向堅守陣地的美軍部
隊傳達我下麵的話:我們並非生來就是一支隻能靠電腦才能打仗的軍隊,同對麵的敵人
一樣,我們也來自一支莊稼漢的軍隊。幾十年前,在瓜達卡那爾島,我們在熱帶叢林中
一個地洞一個地洞地同日本人爭奪;在朝鮮的砥平裏,我們用圓鍬擋開中國人的手榴彈
;更遠一些的時候,在那個寒冷的冬夜,偉大的華盛頓領著那些沒有鞋穿的士兵渡過冰
封的特連頓河,創造了曆史……”
“定標1500米,放!”
“我命令,銷毀文件和非戰鬥輜重……”
“定標1200米,放!”
帕克將軍戴上鋼盔,穿上防彈衣,並把他那隻9毫米手槍別在左腋下。這時榴彈炮的射擊
聲沉默了,炮手正把手榴彈填進炮膛中,接著響起了一陣雜亂的爆炸聲。
“全體士兵,”帕克將軍看著已象死亡屏障一樣在他們麵前展開的中國坦克群,說:“
上刺刀!”
從戰場的濃煙後麵,太陽時隱時現,給血戰中的雪野投上變幻的光影。
注1:對這些電子戰術語簡介如下:跳頻:發射機和接收機以同樣的序列變換頻率;直接
序列擴頻:使信號能量分散在很寬的頻帶上,以給偵聽和幹擾帶來困難;零可控自適應
天線:一種覆蓋範圍似腎形的天線,凹點指向天線無響應的敵方幹擾機,以便在其它方
向與已方天線通訊;猝發:短時間采用寬頻帶或長時間采用很窄頻帶發送信息;頻率捷
變:在遭到幹擾時自動改頻。
注2:1966年戴高樂將軍使法國退出北約軍事一體化組織,這對當時冷戰中的北約是一嚴
重打擊。
(全文完)
 


作者:劉慈欣

  業務就是業務,無關其他。這是滑膛所遵循的原則,但這一次,客戶卻讓他感到了困
惑。
  首先客戶的委托方式不對,他要與自己麵談,在這個行業中,這可是件很稀奇的
事。三年前,滑膛聽教官不止一次地說過,他們與客戶的關係,應該是前額與後腦勺的
關係,永世不得見麵,這當然是為了雙方的利益考慮。見麵的地點更令滑膛吃驚,是在
這座大城市中最豪華的五星級酒店中最豪華的總統大廳,那可是世界上最刁;適合委托
這種業務的地方。據對方透露,這次委托加工的工件有三個,這倒無所謂,再多些他也
不在乎。

  服務生拉開了總統大廳鑲金的大門,滑膛在走進去前,不為人察覺地把手向夾克裏
探了一下,輕輕拉開了左腋下槍套的按扣。其實這沒有必要,沒人會在這種地方對他幹
太意外的事。
  大廳金碧輝煌,仿佛是與外麵現實毫無關係的另一個世界,巨型水晶吊燈就是這個
世界的太陽,猩紅色的地毯就是這個世界的草原。這裏初看很空曠,但滑膛還是很快發
現了人,他們圍在大廳一角的兩個落地窗前,撩開厚重的窗簾向外麵的天空看,滑膛掃
了一眼,立刻數出竟有十三個人。客戶是他們而不是他,也出乎滑膛的預料,教官說
過,客戶與他們還像情人關係一一盡管可能有多個,但每次隻能與他們中的一人接觸。

  滑膛知道他們在看什麽:哥哥飛船又移到南半球上空了,現在可以清晰地看到。上
帝文明離開地球已經三年了,那次來自宇宙的大規模造訪,使人類對外星文明的心理承
受能力增強了許多,況且,上帝文明有鋪天蓋地的兩萬多艘飛船,而這次到來的哥哥飛
船隻有一艘。它的形狀也沒有上帝文明的飛船那麽奇特,隻是一個兩頭圓的柱體,像是
宇宙中的一粒感冒膠囊。

  看到滑膛進來,那十三個人都離開窗子,回到了大廳中央的大圓桌旁。滑膛認出了
他們中的大部分,立刻感覺這間華麗的大廳變得寒磣了。這些人中最引入注目的是朱漢
楊,他的華軟集團的“東方3000”操作係統正在全球範圍內取代老朽的WINDOWS.其他的
人,也都在福布斯財富500排行的前50內,這些人每年的收益,可能相當於一個中等國家
的GDP,滑膛處於一個小型版的全球財富論壇中。

  這些人與齒哥是絕對不一樣的,滑堂暗想,齒哥是一夜的富豪,他們則是三代修成
的貴族,雖然真正的時間遠沒有那麽長,但他們確實是貴族,財富在他們這裏已轉化成
內斂的高貴,就像朱漢楊手上的那枚鑽戒,纖細精致,在他修長的手指上若隱若現,隻
是偶爾閃一下溫潤的柔光,但它的價值,也許能買幾十個齒哥手指上那顆核桃大小金光
四射的玩藝兒。

  但現在,這十三名高貴的財界精英聚在這裏,卻是要雇職業殺手殺人,而且要殺三
個人,據首次聯係的人說,這還隻是第一批。
  其實滑膛並沒有去注意那枚鑽戒,他看的是朱漢楊手上的那三張照片,那顯然就是
委托加工的工件了。朱漢楊起身越過圓桌,將三張照片推到他麵前。
  掃了一眼後,滑膛又有微微的挫折感。教官曾說過,對於自己開展業務的地區,要
預先熟悉那些有可能被委托加工的工件,至少在這個大城市,滑膛做到了。
  但照片上這三個人,滑膛是絕對不認識的。這三張照片顯然是用長焦距鏡頭拍的,
上麵的臉孔蓬頭垢麵,與眼前這群高貴的人簡直不是一個物種。細看後才發現,其中有
一個是女性,還很年輕,與其他兩人相比她要整潔些,頭發雖然落著塵土,但細心地梳
過。她的眼神很特別,滑膛很注意人的眼神,他這個專業的人都這樣,他平時看到的眼
神分為兩類:充滿欲望焦慮的和麻木的,但這雙眼睛充滿少見的平靜。滑膛的心微微動
了一下,但轉瞬即逝,像一縷隨風飄散的輕霧。

  “這樁業務,是社會財富液化委員會委托給你的,這裏是委員會的全體常委,我是
委員會的主席。”朱漢楊說。
  社會財富液化委員會?奇怪的名字,滑膛隻明白了它是一個由頂級富豪構成的組織,
並沒有去思考它名稱的含義,他知道這是屬於那類如果沒有提示不可能想像出其真實含
義的名稱。
  “他們的地址都在背麵寫著,不太固定,隻是一個大概範圍,你得去找,應該不難
找到的。錢已經匯到你的賬戶上,先核實一下吧。”朱漢楊說,滑膛抬頭看看他,發現
他的眼神並不高貴,屬於充滿焦虛的那一類,但令他微微驚奇的是,其中的欲望已經無
影無蹤了。
  滑膛拿出手機,查詢了賬戶,數清了那串數字後麵零的個數後,他冷冷地說: “第
一,不用這麽多,按我的出價付就可以:第二,預付一半,完工後付清。”
  “就這樣吧。”朱漢楊不以為然地說。
  滑膛按了一陣手機後說: “已經把多餘款項退回去了,您核實一下吧,先生,我們
也有自己的職業準則。”
  “其實現在做這種業務的很多,我們看重的就是您的這種敬業和榮譽感。” 許雪萍
說,這女人的笑很動人,她是遠源集團的總裁,遠源是電力市場完全放開後誕生的亞洲
最大的能源開發實體。
  “這是第一批,請做得利索”海上石油巨頭薛桐說。
  “快冷卻還是慢冷卻?”滑膛同時加了一句,“需要的話我可以解釋。”
  “我們懂,這些無所謂,你看著做吧。”朱漢楊回答。
  “驗收方式?錄像還是實物樣本?”
  “都不需要,你做完就行,我們自己驗收。”
  “我想就這些了吧?”
  “是,您可以走了。”
  滑膛走出酒店,看到巨廈間狹窄的天空中,哥哥飛船正在緩緩移過。飛船的體積大
了許多,運行的速度也更快了,顯然降低了軌道高度。它光滑的表麵湧現著絢麗的花
紋,那花紋在不斷地緩緩變化,看久了對人有一種催眠作用。其實飛船表麵什麽都沒
有,隻是一層全反射鏡麵,人們看到的花紋,隻是地球變形的映像。滑膛覺得它像一塊
鈍銀,覺得它很美,他喜歡銀,不喜歡金,銀很靜,很冷。
三年前,上帝文明在離去時告訴人類,他們共創造了六個地球,現在還有四個存
在,都在距地球200光年的範圍內。上帝敦促地球人類全力發展技術,必須先去消滅那三
個兄弟,免得他們來消滅自己。但這信息來得晚了。
  那三個遙遠地球世界中的一個:第一地球,在上帝船隊走後不久就來到了太陽係,
他們的飛船泊入地球軌道。他們的文明曆史比太陽係人類長兩倍,所以這個地球上的人
類應該叫他們哥哥。
  滑膛拿出手機,又看了一下賬戶中的金額,齒哥,我現在的錢和你一樣多了,但總
還是覺得少點什麽,而你,總好像是認為自己已經得到了一切,所做的就是竭力避免它
們失去……滑膛搖搖頭,想把頭腦中的影子甩掉,這時候想起齒哥,不吉利。
  齒哥得名,源自他從不離身的一把鋸,那鋸薄而柔軟,但極其鋒利,鋸柄是堅硬的
海柳做的,有著美麗的浮世繪風格的花紋。他總是將鋸像腰帶似的繞在腰上,沒事兒時
取下來,拿一把提琴弓在鋸背上劃動,借助於鋸身不同寬度產生的音差,加上將鋸身適
當的彎曲,居然能奏出音樂來,樂聲飄忽不定,音色憂鬱而陰森,像一個幽靈的嗚咽。
這把利鋸的其他用途滑膛當然聽說過,但隻有一次看到過齒哥以第二種方式使用它。那
是在一間舊倉庫中的一場豪賭,一個叫半頭磚的二老大輸了個精光,連他父母的房子都
輸掉了,眼紅得冒血,要把自己的兩隻胳膊押上翻本。

  齒哥手中玩著骰子對他微笑了一下,說胳膊不能押的,來日方長啊,沒了手,以後
咱們兄弟不就沒法玩了嗎?押腿吧。於是半頭磚就把兩條腿押上了。他再次輸光後,齒哥
當場就用那條鋸把他的兩條小腿齊膝鋸了下來。滑膛清楚地記得利鋸劃過肌腱和骨骼時
的聲音,當時齒哥一腳踩著半頭磚的脖子,所以他的慘叫聲發不出來,寬闊陰冷的大倉
庫中隻回蕩著鋸條拉過骨肉的聲音,像歡快的歌唱,在鋸到膝蓋的不同部分時呈現出豐
富的音色層次,雪白雪白的骨末撒在鮮紅的血泊上,形成的構圖呈現出一種妖豔的美。
滑膛當時被這種美震撼了,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加入了鋸和血肉的歌唱,這他*的才叫
生活!那天是他十八歲生日,絕好的成年禮。完事後,齒哥把心愛的鋸擦了擦纏回腰
間,指著已被抬走的半頭磚和兩根斷腿留下的血跡說:告訴磚兒,後半輩子我養活他。

  滑膛雖年輕,也是自幼隨齒哥打天下的元老之一,見血的差事每月都有。當齒哥終
於在血腥的社會陰溝裏完成了原始積累,由黑道轉向白道時,一直跟追著他的人都被封
了副董事長副總裁之類的,惟有滑膛隻落得給齒哥當保鏢。但知情的人都明白,這種信
任非同小可。齒哥是個非常小心的人,這可能是出於他幹爹的命運。齒哥的幹爹也是非
常小心的,用齒哥的話說恨不得把自己用一塊鐵包起來。許多年的平安無事後,那次於
爹乘飛機,帶了兩個最可靠的保鏢,在一排座位上他坐在兩個保鏢中間。在珠海降落
後,空姐發現這排座上的三個人沒有起身,坐在那裏若有所思的樣子,接著發現他們的
血已淌過了十多排座位。有許多根極細的長鋼針從後排座位透過靠背穿過來,兩個保鏢
每人的心髒都穿過了三根,至於幹爹,足足被14根鋼針穿透,像一個被精心釘牢的蝴蝶
標本。這14肯定是有說頭的,也許暗示著他不合規則吞下的1400萬,也許是複仇者14年
的等待……與幹爹一樣,齒哥出道的征途,使得整個社會對於他除了暗刃的森林就是陷
阱的沼澤,他實際上是將自己的命交到了滑膛手上。

  但很快,滑膛的地位就受到了老克的威脅。老克是俄羅斯人,那時,在富人們中有
一個時髦的做法:聘請前克格勃人員做保鏢,有這樣一位保鏢,與擁有一個影視明星情
人一樣值得炫耀。齒哥周圍的人叫不慣那個繞口的俄羅斯名,就叫這人克格勃,時間一
長就叫老克了。其實老克與克格勃沒什麽關係,真正的前克格勃機構中,大部分人不過
是做辦公室的文職人員,即使是那些處於機密戰最前沿的,對安全保衛也都是外行。老
克是前蘇共中央警衛局的保衛人員,曾是葛羅米柯的警衛之一,是這個領域貨真價實的
精英,而齒哥以相當於公司副董事長的高薪聘請他,完全不是為了炫耀,真的是出於對
自身安全的考慮。老克一出現,立刻顯示出了他與普通保鏢的不同。這之前那些富豪的
保鏢們,在飯桌上比他們的雇主還能吃能喝,還喜歡在主人談生意時亂插嘴,真正出現
危險情況時,他們要麽像街頭打群架那樣胡來,要麽溜得比主人還快。而老克,不論在
宴席還是談判時,都靜靜地站在齒哥身後,他那魁梧的身軀像一堵厚實堅穩的牆,隨時
準備擋開一切威脅。老克並沒有機會遇到威脅他保護對象的危險情況,但他的敬業和專
業使人們都相信,一旦那種情況出現時,他將是絕對稱職的。雖然與別的保鏢相比,滑
膛更敬業一些,也沒有那些壞毛病,但他從老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差距。過了好長時間
他才知道,老克不分晝夜地戴著墨鏡,並非是扮酷而是為了掩藏自己的視線。

  雖然老克的漢語學得很快,但他和包括自己雇主在內的周圍人都沒什麽交往,直到
有一天,他突然把滑膛請到自己簡樸的房間裏,給他和自己倒上一杯伏特加後,用生硬
的漢語說:“我,想教你說話。”
  “說話?”
  “說外國話。”
  於是滑膛就跟老克學外國話,幾天後他才知道老克教自己的不是俄愈而是英語。滑
膛也學得很快,當他們能用英語和漢語交流後,有一天老克對滑膛說:“你和別人不一
樣。”
  “這我也感覺到了。”滑膛點點頭。
  “三十年的職業經驗,使我能夠從人群中準確地識別出具有那種潛質的人,這種人
很稀少,但你就是,看到你第一眼時我就打了個寒戰。冷血一下並不難,但冷下去的血
再溫不起來就很難了,你會成為那一行的精英,可別埋沒了自己。”
  “我能做什麽呢?”
  “先去留學。”
  齒哥聽到老克的建議後,倒是滿口答應,並許諾費用的事他完全負責。其實有了老
克後,他一直想擺脫滑膛,但公司中又沒有空位子了。
  於是,在一個冬夜,一架噴氣客機載著這個自幼失去父母,從最低層黑社會中成長
起來的孩子,飛向遙遠的陌生國度。
  開著一輛很舊的桑塔納,滑膛按照片上的地址去踩點。他首先去的是春花廣場,沒
費多少勁就找到了照片上的人,那個流浪漢正在垃圾桶中翻找著,然後提著一個鼓鼓的
垃圾袋走到一個長椅處。他的收獲頗豐,一盒幾乎沒怎麽動的盒飯,還是菜飯分放的那
種大盒;一根隻咬了一口的火腿腸,幾塊基本完好的麵包,還有大半瓶可樂。滑膛本以
為流浪漢會用手抓著盒飯吃,但看到他從這初夏仍穿著的髒大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個小鋁
勺。他慢慢地吃完晚餐,把剩下的東西又扔回垃圾桶中。滑膛四下看看,廣場四周的城
市華燈初上,他很熟悉這裏,但現在覺得有些異樣。很快,他弄明白了這個流浪漢輕易
填飽肚子的原因。這裏原是城市流浪者聚集的地方,但現在他們都不見了,隻剩下他的
這個目標。他們去哪裏了?都被委托“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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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樓 
了嗎?滑膛接著找到了第二張照片上的地址。在城市邊緣一座交通橋的橋孔下,有一
個用廢瓦楞和紙箱搭起來的窩棚,裏麵透出昏黃的燈光。滑膛將窩棚的破門小心地推開
一道縫,探進頭去,出乎意料,他竟進入了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原來窩棚裏掛滿了大
小不一的油畫,形成了另一層牆壁。順著一團煙霧,滑膛看到了那個流浪畫家,他像一
頭冬眠的熊一般躺在一個破畫架下,頭發很長,穿著一件塗滿油彩像長袍般肥大的破T恤
衫,抽著五毛一盒的玉蝶煙。他的眼睛在自己的作品間遊移,目光充滿了驚奇和迷惘,
仿佛他才是第一次到這裏來的人,他的大部分時光大概都是在這種對自己作品的自戀中
度過的。這種窮困潦倒的畫家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曾有過很多,但現在不多見了。

  “沒關係,進來吧。”畫家說,眼睛仍掃視著那些畫,沒朝門口看一眼,聽他的口
氣,就像這裏是一座帝王宮殿似的。在滑膛走進來之後,他又問: “喜歡我的畫嗎?”
  滑膛四下看了看,發現大部分的畫隻是一堆零亂的色彩,就是隨意將油彩潑到畫布
上都比它們顯得有理性。但有幾幅畫麵卻很寫實,滑膛的目光很快被其中的一幅吸引
了:占滿整幅畫麵的是一片幹裂的黃土地,從裂縫間伸出幾枝幹枯的植物,仿佛已經枯
死了幾個世紀,而在這個世界上,水也似乎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在這幹旱的土地上,放
著一個骷髏頭,它也幹得發白,表麵布滿裂紋,但從它的口洞和一個眼窩中,居然長出
了兩株活生生的綠色植物,它們青翠欲滴,與周圍的酷早和死亡形成鮮明對比,其中一
株植物的頂部,還開著一朵嬌豔的小花。這個骷髏頭的另一個眼窩中,有一隻活著的眼
睛,清澈的眸子瞪著天空,目光就像畫家的眼睛一樣,充滿驚奇和迷惘。

  “我喜歡這幅。”滑膛指指那幅畫說。
  “這是《貧瘠》係列之二,你買嗎?”
  “多少錢?”
  “看著給吧。”
  滑膛掏出皮夾,將裏麵所有的百元鈔票都取了出來,遞給畫家,但後者隻從中抽了
兩張。
  “隻值這麽多,畫是你的了。”
  滑膛發動了車子,然後拿起第三張照片看上麵的地址,旋即將車熄了火,因為這個
地方就在橋旁邊,是這座城市最大的一個垃圾場。滑膛取出望遠鏡,透過擋風玻璃從垃
圾場上那一群拾荒者中尋找著目標。
  這座大都市中靠垃圾為生的拾荒者有三十萬人,已形成了一個階層,而他們內部也
有分明的等級。最高等級的拾荒者能夠進入高尚別墅區,在那裏如藝術雕塑般精致的垃
圾桶中,每天都能拾到隻穿用過一次的新襯衣、襪子和床單,這些東西在這裏是一次性
用品;垃圾桶中還常常出現隻有輕微損壞的高檔皮鞋和腰帶,以及隻抽了三分之一的哈
瓦納雪茄和隻吃了一角的高級巧克力……但進入這裏揀垃圾要重金賄賂社區保安,所以
能來的隻是少數人,他們是拾荒者中的貴族。拾荒者的中間階層都集中在城市中眾多的
垃圾中轉站裏,那是緘市垃圾的第一次集中地,在那裏,垃圾中最值錢的部分:廢舊電
器、金屬、完整的紙製品、廢棄的醫療器械、被丟棄的過期藥品等,都被揀拾得差不多
了。那裏也不是隨便就能進來的,每個垃圾中轉站都是某個垃圾把頭控製的地盤,其他
拾荒者擅自進入,輕者被暴打一頓趕走,重者可能丟了命。

  經過中轉站被送往城市外麵的大型堆放和填埋場的垃圾已經沒有多少“營養”了,
但靠它生存的人數量最多,他們是拾荒者中的最底層,就是滑膛現在看到的這些人。留
給這些最底層拾荒者的,都是不值錢又回收困難的碎塑料、碎紙等,再就是垃圾中的腐
爛食品,可以以每公斤一分的價格買給附近農民當豬飼料。在不遠處,大都市如一塊璀
璨的巨大寶石閃爍著,它的光芒傳到這裏,給惡臭的垃圾山鍍上了—“層變幻的光暈。
其實,就是從拾到的東西中,拾荒者們也能體會到那不遠處大都市的奢華:在他們收集
到的腐爛食品中,常常能依稀認出隻吃了四腿的烤乳豬、隻動了一筷子的石斑魚、完整
的雞……最近整隻烏骨雞多了起來,這源自一道剛時興的名叫烏雞白玉的菜,這道菜是
把豆腐放進烏骨雞的肚子裏燉出來的,真正的菜就是那幾片豆腐,雞雖然美味但隻是包
裝,如果不知道吃了,就如同吃粽子連蘆葦葉一起吃樣,會成為有晶位的食客的笑
柄……

  這時,當天最後一趟運垃圾的環衛車來了,當自卸車廂傾斜著升起時,一群拾荒者
迎著山崩似的垃圾衝上來,很快在飛揚塵土中與垃圾山融為一體。這些人似乎完成了新
的進化,垃圾山的惡臭、毒菌和灰塵似乎對他們都不產生影響,當然,這是隻看到他們
如何生存而沒見到他們如何死亡的普通人產生的印象,正像普通人平時見不到蟲子和老
鼠的屍體,因而也不關心它們如何死去一樣。事實上,這個大垃圾場多次發現拾荒者的
屍體,他們靜悄悄地死在這裏,然後被新的垃圾掩埋了。

  在場邊一盞泛光燈昏暗的燈光中,拾荒者們隻是一群灰塵中模糊的影子,但滑膛還
是很快在他們中發現了自己尋找的目標。這麽快找到她,滑膛除了借助自己銳利的目光
外,還有一個原因:與春花廣場上的流浪者一樣,今天垃圾場上的拾荒者人數明顯減少
了,這是為什麽?滑膛在望遠鏡中觀察著目標,她初看上去與其他的拾荒者沒有太大區
別,腰間束著一根繩子,手裏拿著大編織袋和頂端裝著耙勺的長杆,隻是她看上去比別
人瘦弱,擠不到前麵去,隻能在其他拾荒者的圈外揀拾著,她翻找的,已經是垃圾的垃
圾了。

  滑膛放下望遠鏡,沉思片刻,輕輕搖搖頭。世界上最離奇的事正在他的眼前發生:
一個城市流浪者,一個窮得居無定所的畫家,加上一個靠拾垃圾為生的女孩子,這三個
世界上最貧窮最弱勢的人,有可能在什麽地方威脅到那些處於世界財富之巔的超級財閥
們呢,這種威脅甚至於迫使他們雇用殺手置之於死地?!
  後座上放著那幅《貧瘠》係列之二,骷髏頭上的那隻眼睛在黑暗中凝視著滑膛,令
他如芒刺在背。
  垃圾場那邊發出了一陣驚叫聲,滑膛看到,車外的世界籠罩在一片藍光中,藍光來
自東方地平線,那裏,一輪藍太陽正在快速升起,那是運行到南半球的哥哥飛船。飛船
一般是不發光的,晚上,自身反射的陽光使它看上去像一輪小月亮,但有時它也會突然
發出照亮整個世界的藍光,這總是令人們陷入莫名的恐懼之中。這一次飛船發出的光比
以往都亮,可能是軌道更低的緣故。藍太陽從城市後麵升起,使高樓群的影子一直拖到
這裏,像一群巨人的手臂,但隨著飛船的快速上升,影子漸漸縮回去了。

  在哥哥飛船的光芒中,垃圾場上那個拾荒女孩能看得更清楚了,滑膛再次舉起望遠
鏡,證實了自己剛才的觀察,就是她,她蹲在那裏,編織袋放在膝頭,仰望的眼睛有一
絲驚恐,但更多的還是他在照片上看到的平靜。滑膛的心又動了一下,但像上次一樣這
觸動轉瞬即逝,他知道這漣漪來自心靈深處的某個地方,為再次失去它而懊悔。
飛船很快劃過長空,在西方地平線落下,在西天留下了一片詭異的藍色晚霞,然
後,一切又沒入昏暗的夜色中,遠方的城市之光又燦爛起來。滑膛的思想又回到那個謎
上來;世界最富有的十三個人要殺死最窮的三個人,這不是一般的荒唐,這真是對他的
想像力最大的挑戰。但思路沒走多遠就猛地刹住,滑膛自責地拍了一下方向盤,他突然
想到自己已經違反了這個行業的最高精神準則,校長的那句話浮現在他的腦海中,這是
行業的座右銘:瞄準誰,與槍無關。

  到現在,滑膛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個國家留學的,更不知道那所學校的確切位置。他
隻知道飛機降落的第一站是莫斯科,那裏有人接他,那人的英語沒有一點兒俄國口音,
他被要求戴上一副不透明的墨鏡,偽裝成一個盲人,以後的旅程都是在黑暗中度過了。
又坐了三個多小時的飛機,再坐一天的汽車,才到達學校,這時是否還在俄羅斯境內,
滑膛真的說不準了。

  學校地處深山,圍在高牆中,學生在畢業之前絕對不準外出。被允許摘下眼鏡後,
滑膛發現學校的建築明顯地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灰色的,外形毫無特點;另一類的色彩
和形狀都很奇特。他很快知道,後一類建築實際上是一堆巨型積木,可以組合成各種形
狀,以模擬變化萬千的射擊環境。整所學校,基本上就是一個設施精良的大靶場。
  開學典禮是全體學生惟一的一次集合,他們的人數剛過四百。校長一頭銀發,一副
令人肅然起敬的古典學者風度,他講了如下一番話:“同學們,在以後的四年中,你們
將學習一個我們永遠不會講出其名稱的行業所需的專業知識和技能r這是人類最古老的行
業之一,同樣會有光輝的未來。從小處講,它能夠為做出最後選擇的客戶解決隻有我們
才能解決的問題,從大處講,它能夠改變曆史。

  “曾有不同的政治組織出高價委托我們訓練遊擊隊員,我們拒絕了,我們隻培養獨
立的專業人員,是的,獨立,除錢以外獨立於一切。從今以後,你們要把自己當成一枝
槍,你們的責任,就是實現槍的功能,在這個過程中展現槍的美感,至於瞄準誰,與槍
無關。A持槍射擊B,B又奪過同一枝槍射擊A,槍應該對這每一次射擊一視同仁,都以最
高的質量完成操作,這是我們最基本的職業道德。”

  在開學典禮上,滑膛還學會了幾個最常用的術語:該行業的基本操作叫加工,操作
的對象叫工件,死亡叫冷卻。
  學校分L、M和S三個專業,分別代表長、中、短種距離。
  L專業是最神秘的,學費高昂,學生人數很少,且基本不和其他專業的人交往,滑膛
的教官也勸他們離L專業的人遠些:“他們是行業中的貴族,是最有可能改變曆史的
人。”L專業的知識博大精深,他們的學生使用的狙擊步槍價值幾十萬美元,裝配起來有
兩米多長。L專業的加工距離均超過一千米,據說最長可達到三千米!一千五百米以上的
加工操作是一項複雜的工程,其中的前期工作之一就是沿射程按一定間距放置一係列的
“風鈴”,這是一種精巧的微型測風儀,它可將監測值以無線發回,顯示在射手的眼鏡
顯示器上,以便他(她)掌握射程不同階段的風速和風向。

  M專業的加工距離在十米至三百米之間,是最傳統的專業,學生也最多,他們一般使
用普通製式步槍,M專業的應用麵最廣,但也是平淡和缺少傳奇的。
  滑膛學的是S專業,加工距離在10米以下,對武器要求最低,一般使用手槍,甚至還
可能使用冷兵器。在三個專業中,S專業無疑是最危險的,但也是最浪漫的。
  校長就是這個專業的大師,親自為S專業授課,他首先開的課程竟然是——英語文
學。
  “你們首先要明白S專業的價值。”看著迷惑的學生們,校長莊重地說, “在L和M
專業中,工件與加工者是不見麵的,工件都是在不知情的狀態下被加工並冷卻的,這對
他們當然是一種幸運,但對客戶卻不是,相當一部分分客戶,需要讓工件在冷卻之前得
知他們被誰、為什麽委托加工的,這就要由我們來告知工件,這時,我們已經不是自
己,而是客戶的化身,我們要把客戶傳達的最後信息向工件莊嚴完美地表達出來,讓工
件在冷卻前受到最大的心靈震懾和煎熬,這就是s專業的浪漫和美感之所在,工件冷卻前
那恐懼絕望的眼神,將是我們工作最大的精神享受。但要做到這些,就需要我們具有相
當的表達能力和文學素養。”

  於是,滑膛學了一年的文學。他讀荷馬史詩,背莎士比亞,讀了很多的經典和現代
名著。滑膛感覺這一年是自己留學生涯中最有收獲的一年,因為後麵學的那些東西他以
前多少都知道一些,以後遲早也能學到,但深入地接觸文學,這是他惟一的機會。通過
文學,他重新發現了人,驚歎人原來是那麽一種精致而複雜的東西,以前殺人,在他的
感覺中隻是打碎盛著紅色液體的粗糙陶罐,現在驚喜地發現自己擊碎的原來是精美絕倫
的玉器,這更增加了他殺戮的快感。

  接下來的課程是人體解剖學。與其他兩個專業相比,S專業的另一大優勢是可以控製
被加工後的工件冷卻到環境溫度的時間,術語叫快冷卻和慢冷卻。很多客戶是要求慢冷
卻的,冷卻的過程還要錄像,以供他們珍藏和欣賞。當然這需要很高的技術和豐富的經
驗,人體解剖學當然也是不可缺少的知識。
  然後,真正的專業課才開始。
  垃圾場上拾荒的人漸漸走散,隻剩下包括目標在內的幾個人。滑膛當即決定,今晚
就把這個工件加工了。按行業慣例,一般在勘察時是不動手的,但也有例外,合適的加
工時機會稍縱即逝。
  滑膛將車開離橋下,經過一陣顛簸後在垃圾場邊的一條小路旁停下,滑膛觀察到這
是拾荒者離開垃圾場的必經之路,這裏很黑,隻能隱約看到荒草在夜風中搖曳的影子,
是很合適的加工地點,他決定在這裏等著工件。
  滑膛抽出槍,輕輕放在駕駛台上。這是一枝外形粗陋的左輪,7.6毫米口徑,可以用
大黑星①的子彈,按其形狀,他叫它大鼻子,是沒有牌子的私造槍,他從西雙版納的一
個黑市上花三千元買到的。槍雖然外形醜陋,但材料很好,且各個部件的結構都加工正
確,最大的缺陷就是最難加工的膛線沒有做出宋,槍管內壁光光的。滑膛有機會得到名
牌好槍,他初做保鏢時,齒哥給他配了一枝三十二發的短烏齊,後來,又將一枝七七式
當做生日禮物送給他,但那兩枝槍都被他壓到箱子底,從來沒帶過,他隻喜歡大鼻子。
現在,它在城市的光暈中冷冷地閃亮,將滑膛的思緒又帶回了學校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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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樓 
專業課開課的第一天,校長要求每個學生展示自己的武器。當滑膛將大鼻子放到那
一排精致的高級手槍中時,很是不好意思。但校長卻拿起它把玩著,由衷地讚賞道:
“好東西。”
  “連膛線都沒有,消音器也擰不上。”一名學生不屑地說。
  “S專業對準確性和射程要求最低,膛線並不重要:消音器嘛,墊個小枕頭不就行
了?孩子,別讓自己變得匠氣了。在大師手中,這把槍能產生出你們這堆昂貴的玩藝兒產
生不了的藝術效果。”
  校長說得對,由於沒有膛線,大鼻子射出的子彈在飛行時會翻跟頭,在空氣中發出
正常子彈所沒有的令人恐懼的尖嘯,在射入工件後仍會持續旋轉,像一柄鋒利的旋轉刀
片,切碎沿途的一切。
  “我們以後就叫你滑膛吧!”校長將槍遞還給滑膛時說, “好好掌握它,孩子,看
來你得學飛刀了。”滑膛立刻明白了校長的話:專業飛刀是握著刀尖出刀的,這樣才能
在旋轉中產生更大的穿刺動量,這就需要在到達目標時刀尖正好旋轉到前方。校長希望
滑膛像掌握飛刀那樣掌握大鼻子射出的子彈!這樣,就可以使子彈在工件上的創口產生
豐富多彩的變化。經過長達兩年的苦練,消耗了近三萬發子彈,滑膛竟真的練成了這種
在學校最優秀的射擊教官看來都不可能實現的技巧。

  滑膛的留學經曆與大鼻子是分不開的。在第四學年,他認識了同專業的一個名叫火
的女生,她的名字也許來自那頭紅發。這裏當然不可能知道她的國籍,滑膛猜測她可能
來自西歐。這裏不多的女生,幾乎個個都是天生的神槍手,但火的槍打得很糟,匕首根
本不會用,真不知道她以前是靠什麽吃飯。但在一次勒殺課程中,她從自己手上那枚精
致的戒指中抽出一根肉眼看不見的細線,熟練地套到用做教具的山羊脖子上,那根如利
刃般的細線竟將山羊的頭齊齊地切了下來。據火的介紹,這是一段納米絲,這種超高強
度的材料未來可能被用來建造太空電梯。

  火對滑膛沒什麽真愛可言,那種東西也不可能在這裏出現。她同時還與外係一個名
叫黑冰狼的北歐男生交往,並在滑膛和黑冰狼之間像鬥蛐蛐似的反複挑逗,企圖引起一
場流血爭鬥,以便為枯燥的學習生活帶來一點兒消遣。她很快成功了,兩個男人決定以
俄羅斯輪盤賭的形式決鬥。這天深夜,全班同學將靶場上的巨型積木擺放成羅馬鬥獸場
的形狀,決鬥就在鬥獸場中央進行,使用的武器是大鼻子。火做裁判,她優雅地將一顆
子彈塞進大鼻子的空彈倉,然後握住槍管,將彈倉在她那如長春藤般的玉臂上來回滾動
了十幾次,然後,兩個男人謙讓了一番,火微笑著將大鼻子遞給滑膛。滑膛緩緩舉起
槍,當冰涼的槍口觸到太陽穴時,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和孤獨向他襲來,他感到無形的
寒風吹透了世界萬物,漆黑的宇宙中隻有自己的心是熱的。一橫心,他連扣了五下扳
機,擊錘點了五下頭,彈倉轉動了五下,槍沒響。哢哢哢哢哢,這五聲清脆的金屬聲敲
響了黑冰狼的喪鍾。全班同學歡呼起來,火更是快活得流出了眼淚,對著滑膛高呼她是
他的了。這中間笑得最輕鬆的是黑冰狼,他對滑膛點點頭,由衷地說: “東方人,這是
自柯爾特②以來最精彩的賭局了。”他然後轉向火, “沒關係親愛的,人生於我,一場
豪賭而已。”說完他抓起大鼻子對準自己的太陽穴,一聲有力的悶響,血花和碎骨片濺
得很瀟灑。

  之後不久滑膛就畢業了,他又戴上了那副來時戴的眼鏡離開了這所沒有名稱的學
校,回到了他長大的地方。他再也沒有聽到過學校的一絲消息,仿佛它從來就沒有存在
過似的。
  回到外部世界後,滑膛才聽說世界上發生的一件大事:上帝文明來了,要接受他們
培植的人類的贍養,但在地球的生活並不如意,他們隻待了一年多時間就離去了,那兩
萬多艘飛船已經消失在茫茫宇宙中。
  回來後剛下飛機,滑膛就接到了一樁加工業務。
  齒哥熱情地歡迎滑膛歸來,擺上了豪華的接風宴,滑膛要求和齒哥單獨待在宴席
上,他說自己有好多心裏話要說。其他人離開後,滑膛對齒哥說:“我是在您身邊長大
的,從內心裏,我一直沒把您當大哥,而是當成親父親。您說,我應當去幹所學的這個
專業嗎?就一句話,我聽您的。”
  齒哥親切地扶著滑膛的肩膀說: “隻要你喜歡,就幹嘛,我看得出來你是喜歡的,
別管白道黑道,都是道兒嘛,有出息的人,哪股道上都能出息。
  “好,我聽您的。”
  滑膛說完,抽出手槍對著齒哥的肚子就是一槍,飛旋的子彈以恰到好處的角度劃開
一道橫貫齒哥腹部的大口子,然後穿進地板中。齒哥透過煙霧看著滑膛,眼中的震驚隻
是一掠而過,隨之而來的是恍然大悟後的麻木,他對著滑膛笑了一下,點點頭。
  “已經出息了,小子。”齒哥吐著血沫說完,軟軟地倒在地上。
  滑膛接的這樁業務是一小時慢冷卻,但不錄像,客戶信得過他。滑膛倒上一杯酒,
冷靜地看著地上血泊中的齒哥,後者慢慢地整理著自己流出的腸子,像碼麻將那樣,然
後塞回肚子裏,滑溜溜的腸子很快又流出來,齒哥就再整理好將其塞回去……當這工作
進行到第十二遍時,他咽了氣,這時距槍響正好一小時。
  滑膛說把齒哥當成親父親是真心話,在他五歲時的一個雨天,輸紅了眼的父親逼著
母親把家裏全部的存折都拿出來,母親不從,便被父親毆打致死,滑膛因阻攔也被打斷
鼻梁骨和一條胳膊,隨後父親便消失在雨中。後來滑膛多方查找也沒有消息,如果找
到,他也會讓其享受一次慢冷卻的。
  事後,滑膛聽說老克將自己的全部薪金都退給了齒哥的家人,返回了俄羅斯。他走
前說:送滑膛去留學那天,他就知道齒哥會死在他手裏,齒哥的一生是刀尖上走過來
的,卻不懂得一個純正的殺手是什麽樣的人。
  垃圾場上的拾荒者一個接一個離開了,隻剩下目標一人還在那裏埋頭刨找著,她力
氣小,垃圾來時搶不到好位置,隻能借助更長時間的勞作來彌補了。這樣,滑膛就沒有
必要等在這裏了,於是他拿起大鼻子塞到夾克口袋中,走下了車,徑直朝垃圾中的目標
走去。
  他腳下的垃圾軟軟的,還有一股溫熱,他仿佛踏在一隻巨獸的身上。當距目標四五
米時,滑膛抽出了握槍的手……
  這時,一陣藍光從東方射過來,哥哥飛船已繞地球一周,又轉到了南半球,仍發著
光。這突然升起的藍太陽同時吸引了兩人的目光,他們都盯著藍太陽看了一會兒,然後
互相看了對方一眼,當兩人的目光相遇時,滑膛發生了一名職業殺手絕對不會發生的
事:手中的槍差點滑落了,震撼令他一時感覺不到手中槍的存在,他幾乎失聲叫出:果
兒——但滑膛知道她不是果兒,十四年前,果兒就在他麵前痛苦地死去。但果兒在他心
中一直活著,一直在成長,他常在夢中見到已經長成大姑娘的果兒,就是眼前她這樣
兒。

  齒哥早年一直在做著他永遠不會對後人提起的買賣:他從人販子手中買下一批殘疾
兒童,將他們放到城市中去乞討,那時,人們的同情心還沒有疲勞,這些孩子收益頗
豐,齒哥就是借此完成了自己的原始積累。
  一次,滑膛跟著齒哥去一個人販子那裏接收新的一批殘疾孩子,到那個舊倉庫中,
看到有五個孩子,其中的四個是先天性畸形,但另一個小女孩兒卻是完全正常的。那女
孩兒就是果兒,她當時六歲,長得很可愛,大眼睛水靈靈的,同旁邊的畸形兒形成鮮明
對比。她當時就用這雙後來滑膛一想起來就心碎的大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全然不知
等待著自己的是怎樣的命運。

  “這些就是了。”人販子指指那四個畸形兒說。
  “不是說好五個嗎?”齒哥問。
  “車廂裏悶,有一個在路上完了。
  “那這個呢?”齒哥指指果兒。
  “這不是賣給你的。”
  “我要了,就按這些的價兒。”齒哥用一種不容商量的語氣說。
  “可……她好端端的,你怎麽拿她掙錢?”
  “死心眼,加工一下不就得了?”
  齒哥說著,解下腰間的利鋸,朝果兒滑嫩的小腿上劃了一下,劃出了一道貫穿小腿
的長口子,血在果兒的慘叫聲中湧了出來。
  “給她裹裹,止住血,但別上消炎藥,要爛開才好。”齒哥對滑膛說。
  滑膛於是給果兒包紮傷口,血浸透了好幾層紗布,直流得果兒臉色慘白。滑膛背著
齒哥,還是給果兒吃了些利菌沙和抗菌優之類的消炎藥,但是沒有用,果兒的傷口還是
發炎了。
  兩天以後,齒哥就打發果兒上街乞討,果兒可愛而虛弱的小樣兒,她的傷腿,都立
刻產生了超出齒哥預期的效果,頭一天就掙了三千多塊,以後的一個星期裏,果兒掙的
錢每天都不少於兩千塊,最多的一次,一對外國夫婦一下子就給了四百美元。但果兒每
天得到的隻是一盒發餿的盒飯,這倒也不全是由於齒哥吝嗇,他要的就是孩子挨餓的樣
子。滑膛隻能在暗中給她些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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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冊: 2006-8-18 23:39

        第4樓 
一天傍晚,他上果兒乞討的地方去接她回去,小女孩兒附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
“哥,我的腿不疼了呢。”一副高興的樣子。在滑膛的記憶中,這是他除母親慘死外惟
一的一次流淚,果兒的腿是不疼了,那是因為神經都已經壞死,整條腿都發黑了,她已
經發了兩天的高燒。滑膛再也不顧齒哥的禁令,抱著果兒去了醫院,醫生說已經晚了,
孩子的血液中毒。第二天深夜,果兒在高燒中去了。

  從此以後,滑膛的血變冷了,而且像老克說的那樣,再也沒有溫起來。殺人成了他
的一項嗜好,比吸毒更上癮,他熱衷於打碎那一個個叫做人的精致器皿,看著它們盛裝
的紅色液體流出來,冷卻到與環境相同的溫度,這才是它們的真相,以前那些紅色液體
裏的熱度,都是偽裝。
  完全是下意識地,滑膛以最高的分辨率真切地記下了果兒小腿上那道長傷口的形
狀,後來在齒哥腹部劃出的那一道,就是它準確的拷貝。
  拾荒女站起身,背起那個對她顯得很大的編織袋慢慢走去。她顯然並非因滑膛的到
來而走,她沒注意到他手裏拿的是什麽,也不會想到這個穿著體麵的人的到來與自己有
什麽關係,她隻是該走了。哥哥飛船在西天落下,滑膛一動不動地站在垃圾中,看著她
的身影消失在短暫的藍色黃昏裏。
  滑膛把槍插回槍套,拿出手機撥通了朱漢楊的電話:“我想見你們,有事要問。”
  “明天九點,老地方。”朱漢楊簡潔地回答,好像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
  走進總統大廳,滑膛發現社會財富液化委員會的十三個常委都在,他們將嚴肅的目
光聚集在他身上。
  “請提你的問題。”朱漢楊說。
  “為什麽要殺這三個人?”滑膛問。
  “你違反了自己行業的職業道德。”朱漢揚用一個精致的雪茄剪切開一根雪茄的頭
部,不動聲色地說。
  “是的,我會讓自己付出代價的,但必須清楚原因,否則這樁業務無法進行。”
  朱漢楊用一根長火柴轉著圈點著雪茄,緩緩地點點頭: “現在我不得不認為,你隻
接針對有產階級的業務。這樣看來,你並不是一個真正的職業殺手,隻是一名進行狹隘
階級報複的凶手,一名警方正在全力搜捕的,三年內殺了四十一個人的殺人狂,你的職
業聲望將從此一瀉千裏。”
  “你現在就可以報警。”滑膛平靜地說。
  “這樁業務是不是涉及到了你的某些個人經曆?”
  許雪萍問。
  滑膛不得不佩服她的洞察力,他沒有回答,默認了。
  “因為那個女人?”
  滑膛沉默著,對話已超出了合適的範圍。
  “好吧,”朱漢楊緩緩吐出一口白煙, “這樁業務很重要,我們在短時間內也找不
到更合適的人,隻能答應你的條件,告訴你原因,一個你做夢都想不到的原因。我們這
些社會上最富有的人,卻要殺掉社會上最貧窮最弱勢的人,這使我們現在在你的眼中成
了不可理喻的變態惡魔,在說明原因之前,我們首先要糾正你的這個印象。”
  “我對黑與白不感興趣。”
  “可事實已證明不是這樣,好,跟我們來吧。”朱漢楊將隻抽了一口的整根雪茄扔
下,起身向外走去。
  滑膛同社會財富液化委員會的全體常委一起走出酒店。
  這時,天空中又出現了異常,大街上的人們都在緊張地抬頭仰望。哥哥飛船正在低
軌道上掠過,由於初升太陽的照射,它在晴朗的天空上顯得格外清晰。飛船沿著運行的
軌跡,撒下一顆顆銀亮的星星,那些星星等距離排列,已在飛船後麵形成了一條穿過整
個天空的長線,而哥哥飛船本身的長度已經明顯縮短了,它釋放出星星的一頭變得參差
不齊,像折斷的木棒。滑膛早就從新聞中得知,哥哥飛船是由上千艘子船形成的巨大組
合體,現在,這個組合體顯然正在分裂為子船船隊。

  “大家注意了!”朱漢楊揮手對常委們大聲說,“你們都看到了,事態正在發展,
時間可能不多了,我們工作的步伐要加快,各小組立刻分頭到自己分管的液化區域,繼
續昨天的工作。”
  說完,他和許雪萍上了一輛車,並招呼滑膛也上來。
  滑膛這才發現,酒店外麵等著的,不是這些富豪們平時乘坐的豪華車,而是一排五
十鈴客貨車。
  “為了多拉些東西。”許雪萍看出了滑膛的疑惑,對他解釋說。滑膛看看後麵的車
廂,裏麵整齊地裝滿了一模一樣的黑色小手提箱,那些小箱子看上去相當精致,估計有
上百個。
  沒有司機,朱漢楊親自開車駛上了大街。車很快拐入了一條林蔭道,然後放慢了速
度,滑膛發現原來朱漢楊在跟著路邊的一個行人慢開,那人是個流浪漢,這個時代流浪
漢的衣著不一定襤褸,但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流浪漢的腰上掛著一個塑料袋,每走一
步袋裏的東西就叮咣響一下。
  滑膛知道,昨天他看到的那個流浪者和拾荒者大量減少的謎底就要揭開了,但他不
相信朱漢楊和許雪萍敢在這個地方殺人,他們多半是先將目標騙上車,然後帶到什麽地
方除掉。按他們的身份,用不著親自幹這種事,也許隻是為了向滑膛示範?滑膛不打算幹
涉他們,但也絕不會幫他們,他隻管合同內的業務。
  流浪漢顯然沒覺察到這輛車的慢行與自己有什麽關係,直到許雪萍叫住了他。
  “你好!”許雪萍搖下車窗說,流浪漢站住,轉頭看著她,臉上覆蓋著這個階層的
人那種厚厚的麻木,“有地方住嗎?”許雪萍微笑著問。
  “夏天哪兒都能住。”流浪漢說。
  “冬天呢?”
  “暖氣道,有的廁所也挺暖和。”
  “你這樣過了多長時間了?”
  “我記不清了,反正征地費花完後就進了城,以後就這樣了。”
  “想不想在城裏有套三室一廳的房子,有個家?”
  流浪漢麻木地看著女富豪,沒聽懂她的話。
  “識字嗎?”許雪萍問,流浪漢點點頭後,她向前一指, “看那邊——”那裏有一
幅巨大的廣告牌,在上麵,青翠綠地上點綴著乳白色的樓群,像一處世外桃源,“那是
一個商品房廣告。”流浪漢扭頭看看廣告牌,又看看許雪萍,顯然不知道那與自己有什
麽關係,“好,現在你從我車上拿一個箱子。”
  流浪漢走到車廂處拎了一個小提箱走過來,許雪萍指著箱子對他說:“這裏麵是一
百萬元人民幣,用其中的五十萬你就可以買一套那樣的房子,剩下的留著過日子吧,當
然,如果你花不了,也可以像我們這樣把一部分送給更窮的人。”
  流浪漢眼睛轉轉,捧著箱子仍麵無表情,對於被愚弄,他很漠然。
  “打開看看。”
  流浪漢用黑乎乎的手笨拙地打開箱子,剛開一條縫就啪地一聲合上了,他臉上那冰
凍三尺的麻木終於被擊碎,一臉震驚:像見了鬼。
  “有身份證嗎?”朱漢楊問。
  流浪漢下意識地點點頭,同時把箱子拎得盡量離自己遠些,仿佛它是一顆炸彈。
  “去銀行存了,用起來方便一些。”
  “你們……要我幹啥?”流浪漢問。
  “隻要你答應一件事:外星人就要來了,如果他們問起你,你就說自己有這麽多
錢,就這一個要求,你能保證這樣做嗎?”
  流浪漢點點頭。
  許雪萍走下車,衝流浪漢深深鞠躬:“謝謝。”
  “謝謝。”朱漢楊也在車裏說。
  最令滑膛震驚的是,他們表達謝意時看上去是真誠的。
  車開了,將剛剛誕生的百萬富翁丟在後麵。前行不遠,車在一個轉彎處停下了,滑
膛看到路邊蹲著三個找活兒的外來裝修工,他們每人的工具隻是一把三角形的小鐵鏟,
外加地上擺著的一個小硬紙板,上書“刮家”。那三個人看到停在麵前的車立刻起身跑
過來,問:老板有活嗎?朱漢楊搖搖頭:“沒有,最近生意好嗎?”
  “哪有啥生意啊,現在都用噴上去的新塗料一通電就能當暖氣的那種,沒有刮家的
了。”
  “你們從哪兒來?”
  “河南。”
  就是“一個村兒的?哦,村裏窮嗎?有多少戶人家?”
  “山裏的,五十多戶。哪能不窮呢,天旱,老板你信不信啊,澆地是拎著壺朝苗根
兒上一根根地澆呢。”
  “那就別種地了……你們有銀行賬產嗎?”
  三人都搖搖頭。
  “那又是隻好拿現金了,挺重,辛苦你們了車上拿十幾個箱子下來。”
  “十幾個啊?”裝修工們從車上拿箱子,堆放到路邊,其中的一個問,對朱漢楊剛才
的話,他們誰都沒有去細想,更沒在意。
  “十多個吧,無所謂,你們看著拿。”
  很快,十五個箱子堆在地上,朱漢楊指著這堆箱子說: “每隻箱子裏麵裝著一百萬
元,共一千五百萬,回家去,給全村分了吧。”
  一名裝修工對朱漢楊笑笑,好像是在讚賞他的幽默感,另一名蹲下去打開了一隻箱
子,同另外兩人一起看了看裏麵,然後他們一起露出同剛才那名流浪漢一樣的表情。
  “東西挺重的,去雇輛車回河南,如果你們中有會開車的,買一輛更方便些。”許
雪萍說。
  三名裝修工呆呆地看著麵前這兩個人,不知他們是天使還是魔鬼,很自然地,一名
裝修工問出了剛才流浪漢的問題: “讓我們幹什麽?”
  回答也一樣: “隻要你們答應一件事:外星人就要來了,如果他們問起你們,你們
就說自己有這麽多錢,就這一個要求,你們能保證做到嗎?”
  三個窮人點點頭。
  “謝謝。” “謝謝。”兩位超級富豪又真誠地鞠躬致謝,然後上車走了,留下那三
個人茫然地站在那堆箱子旁。
  “你一定在想,他們會不會把錢獨吞了。”朱漢楊扶著方向盤對滑膛說,“開始也
許會,但他們很快就會把多餘的錢分給窮人的,就像我們這樣。”
  滑膛沉默著,麵對眼前的怪異和瘋狂,他覺得沉默是最好的選擇,現在,理智能告
訴他的隻有一點:世界將發生根本的變化。
  “停車!”許雪萍喊道,然後對在一個垃圾桶旁搜尋易拉罐和可樂瓶的小髒孩兒
喊, “孩子,過來!”孩子跑了過來,同時把他拾到的半編織袋瓶罐也背過來,好像怕
丟了似的,“從車上拿一個箱子。”孩子拿了一個, “打開看看。”孩子打開了,看
了,很吃驚,但沒到剛才那四個成年人那種程度。 “是什麽?”許雪萍問。
  “錢。”孩子抬起頭看著她說。
  “一百萬塊錢,拿回去給你的爸爸媽媽吧。”
  “這麽說真有這事兒?”孩子扭頭看看仍裝著許多箱子的車廂,眨眨眼說。
  “什麽事?”
  “送錢啊,說有人在到處送大錢的。”
  像扔廢紙似“但你要答應一件事,這錢才是你的:外星人就要來了,如果他們問起
你,你就說自己有這麽多錢,你確實有這麽多錢,不是嗎?就這一個要求,你能保證做到
嗎?”
  “能!”
  “那就拿著錢回家吧,孩子,以後世界上不會有貧窮了。”朱漢楊說著,啟動了汽
車。
  “也不會有富裕了。”許雪萍說,神色黯然。
  “你應該振作起來,事情是很糟,但我們有責任阻止它變得更糟。”朱漢楊說。
  “你真覺得這種遊戲有意義嗎?”
  朱漢楊猛地刹住了剛開動的車,在方向盤上方揮著雙手喊道: “有意義!當然有意
義!!難道你想在後半生像那些人一樣窮嗎?你想挨餓和流浪嗎?”
  “我甚至連活下去的興趣都沒有了。”
  “使命感會支撐你活下去,這些黑暗的日子裏我就是這麽過來的,我們的財富給了
我們這種使命。”
  “財富怎麽了?我們沒偷沒搶,掙的每一分錢都是幹淨的!我們的財富推動了社會前
進,社會應該感謝我們!”
  “這話你對哥哥文明說吧。”朱漢楊說完走下車,對著長空長出了一口氣。
  “你現在看到了,我們不是殺窮人的變態凶手。”
  朱漢楊對跟著走下車的滑膛說,“相反,我們正在把自己的財富散發給最貧窮的
人,就像剛才那樣。在這座城市裏,在許多其他的城市裏,在國家一級貧困地區,我們
公司的員工都在這樣做。他們帶著集團公司的全部資產:上千億的支票、信用卡和存
折,一卡車一卡車的現金,去消除貧困。”
  這時,滑膛注意到了空中的景象:一條由一顆顆銀色星星連成的銀線橫貫長空,哥
哥飛船聯合體完成了解體,一千多艘子飛船變成了地球的一條銀色星環。
  “地球被包圍了。”朱漢楊說,“這每顆星星都有地球上的航空母艦那麽大,一艘
單獨的子船上的武器,就足以毀滅整個地球。”
  “昨天夜裏,它們毀滅了澳大利亞。” 許雪萍說。
  “毀滅?怎麽毀滅?”滑膛看著天空問。
  “一種射線從太空掃描了整個澳洲大陸,射線能夠穿透建築物和掩體,人和大型哺
乳動物都在一小時內死去,昆蟲和植物安然無恙,城市中,連櫥窗裏的瓷器都沒有打
碎。”
  滑膛看了許雪萍一眼,又繼續看著天空,對於這種恐懼,他的承受力要強於一般
人。
  “一種力量的顯示,之所以選中澳大利亞,是因為它是第一個明確表示拒絕‘保留
地’方案的國家。”朱漢楊說。
  “什麽方案?”滑膛問。
  “從頭說起吧。來到太陽係的哥哥文明其實是一群逃荒者,他們在第一地球無法生
存下去,‘我們失去了自己的家園。’這是他們的原話。具體原因他們沒有說明。他們
要占領我們的地球四號,作為自己新的生存空間。至於地球人類,將被全部遷移至人類
保留地,這個保留地被確定為澳洲,地球上的其他領土都歸哥哥文明所有……這一切在
今天晚上的新聞中就要公布了。”
  “澳洲?大洋中的一個大島,地方倒挺合適,澳大利亞的內陸都是沙漠,五十多億人
擠在那塊地方很快就會全部餓死的。”
  “沒那麽糟,在澳洲保留地,人類的農業和工業將不再存在,他們不需要從事生產
就能活下去。”
  “靠什麽活?”
  “哥哥文明將養活我們,他們將贍養人類,人類所需要的一切生活資料都將由哥哥
種族長期提供,所提供的生活資料將由他們平均分配,每個人得到的數量相等,所以,
未來的人類社會將是一個絕對不存在貧富差別的社會。”
  “可生活資料將按什麽標準分配給每個人呢?”
  “你一下子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按照保留地方案,哥哥文明將對地球人類進行全
麵的社會普查,調查的目的是確定目前人類社會最低的生活標準,哥哥文明將按這個標
準配給每個人的生活資料。”
  滑膛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嗬,我有些明白了,對所有的事,我都
有些明白了。”
  “你明白了人類文明麵臨的處境吧。”
  “其實嘛,哥哥的方案對人類還是很公平的。”
  “什麽?你竟然說公平?!你這個……”許雪萍氣急敗壞地說。
  “他是對的,是很公平。”朱漢楊平靜地說,“如果人類社會不存在貧富差距,最
低的生活水準與最高的相差不大,那保留地就是人類的樂園了。”
  “可現在……”
  “現在要做的很簡單,就是在哥哥文明的社會普查展開之前,迅速抹平社會財富的
鴻溝!”
  “這就是所謂的社會財富液化吧?”滑膛問。
  “是的,現在的社會財富是固態的,固態就有起伏,像這大街旁的高樓,像那平原
上的高山,但當這一切都液化後,一切都變成了大海,海麵是平滑的。”
  “但像你們剛才那種作法,隻會造成一片混亂。”
  “是的,我們隻是做出一種姿態,顯示財富占有者的誠意。真正的財富液化很快就
要在全世界展開,它將在各國政府和聯合國的統一領導下進行,大扶貧即將開始,那
時,富國將把財富向第三世界傾倒,富人將把金錢向窮人拋撒,而這一切,都是完全真
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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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分: 716 點
狀態: 離線
注冊: 2006-8-18 23:39

        第5樓 
“事情可能沒那麽簡單。”滑膛冷笑著說。
  “你是什麽意思?你個變態的……”許雪萍指著滑膛的鼻子咬牙切齒地說,朱漢楊立
刻製止了她。
  “他是個聰明人,他想到了。”朱漢楊朝滑膛偏了一下頭說。
  “是的,我想到了,有窮人不要你們的錢。”
  許雪萍看了滑膛一眼,低頭不語了,朱漢楊對滑膛點點頭:“是的,他們中有人不
要錢。你能想像嗎?在垃圾中尋找食物,卻拒絕接受100萬元……哦,你想到了。”
  “但這種窮人,肯定是極少數。”滑膛說。
  “是的,但他們隻要占貧困人口十萬分之一的比例,就足以形成一個社會階層,在
哥哥那先進的社會調查手段下,他們的生活水準,就會被當做人類最低的生活水準,進
而成為哥哥進行保留地分配的標準知道嗎,隻要十萬分之一!”
  “那麽,現在你們知道的比例有多大?”
  “大約千分之一。”
  “這些下賤變態的千古罪人!”許雪萍對著天空大罵一聲。
  “你們委托我殺的就是這些人了。”這時,滑膛也不想再用術語了。
  朱漢楊點點頭。
  滑膛用奇怪的目光地看著朱漢楊,突然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我居然在為人
類造福?!”
  “你是在為人類造福,你是在拯救人類文明。”
  “其實,你們隻需用死去威脅,他們還是會接受那些錢的。”
  “這不保險!”許雪萍湊近滑膛低聲說,“他們都是變態的狂人,是那種被階級仇
恨扭曲的變態,即使拿了錢,也會在哥哥麵前聲稱自己一貧如洗,所以,必須盡快從地
球上徹底清除這種人。”
  “我明白了。”滑膛點點頭說。
  “那麽你現在的打算呢?我們已經滿足了你的要求,說明了原因;當然,錢以後對誰
意義都不大了,你對為人類造福肯定也沒興趣。”
  “錢對我早就意義不大了,後麵那件事從來沒想過……不過,我將履行合同。今天
零點前完工,請準備驗收。”滑膛說完,起步離開。
  “有一個問題,”朱漢楊在滑膛後麵說, “也許不禮貌,你可以不回答:如果你是
窮人,是不是也不會要我們的錢?”
  “我不是窮人。”滑膛沒有回頭說,但走了幾步,他還是回過頭來,用鷹一般的眼
神看著兩人,“如果我是,是的,我不會要。”說完,大步走去。
  “你為什麽不要他們的錢?”滑膛問一號目標,那個上次在廣場上看到的流浪漢,現
在,他們站在距廣場不遠處公園裏的小樹林中,有兩種光透進樹林,一種幽幽的藍光來
自太空中哥哥飛船構成的星環,這片藍光在林中的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另一種是城市
的光,從樹林外斜照進來,在劇烈地顫動著,變幻著色彩,仿佛表達著對藍光的恐懼。

  流浪漢嘿嘿一笑: “他們在求我,那麽多的有錢人在求我,有個女的還流淚呢!我
要是要了錢,他們就不會求我了,有錢人求我,很爽的。”
  “是,很爽。”滑膛說著,扣動了大鼻子的扳機。
  流浪漢是個慣偷,一眼就看出這個叫他到公園裏來的人右手拿著的外套裏麵裹著東
西,他一直很好奇那是什麽,現在突然看到衣服上亮光一閃,像是裏麵的什麽活物眨了
下眼,接著便墜入了永恒的黑暗。
  這是一次超速快冷加工,飛速滾動的子彈將工件眉毛以上的部分幾乎全切去了,在
衣服覆蓋下槍聲很悶,沒人注意到。
  垃圾場。滑膛發現,今天拾垃圾的隻有她一人了,其他的拾荒者顯然都拿到了錢。
  在星環的藍光下,滑膛踏著溫軟的垃圾向目標大步走去。這之前,他一百次提醒自
己,她不是果兒,現在不需要對自己重複了。他的血一直是冷的,不會因一點點少年時
代記憶中的火苗就熱起來。拾荒女甚至沒有注意到來人,滑膛就開了槍。垃圾場上不需
要消音,他的槍是露在外麵開的,聲音很響,槍口的火光像小小的雷電將周圍的垃圾山
照亮了一瞬間,由於距離遠,在空氣中翻滾的子彈來得及唱出它的歌,那嗚嗚聲音像萬
鬼哭號。

  這也是一次超速快冷卻,子彈像果汁機中飛旋的刀片,瞬間將目標的心髒切得粉
碎,她在倒地之前已經死了。她倒下後,立刻與垃圾融為一體,本來能顯示出她存在的
鮮血也被垃圾吸收了。
  在意識到背後有人的一瞬間,滑膛猛地轉身,看到畫家站在那裏,他的長發在夜風
中飄動,浸透了星環的光,像藍色的火焰。
  “他們讓你殺了她?”畫家問。
  “履行合同而已,你認識她?”
  “是的,她常來看我的畫,她認字都不多,但能看懂那些畫,而且和你一樣喜歡它
們。”
  “合同裏也有你。”
  畫家平靜地點點頭,沒有絲毫恐懼:“我想到了。”
  “隻是好奇問問,為什麽不要錢?”
  “我的畫都是描寫貧窮與死亡的,如果一夜之間成了百萬富翁,我的藝術就死
了。”
  滑膛點點頭:“你的藝術將活下去,我真的很喜歡你的畫。”說著他抬起了槍。
  “等等,你剛才說是在履行合同,那能和我簽一個合同嗎?”
  滑膛點點頭:“當然可以。”
  “我自己的死無所謂,為她複仇吧。”畫家指指拾荒女倒下的地方。
  “讓我用我們這個行業的商業語言說明你的意思:你委托我加工一批工件,這些工
件曾經委托我加工你們兩個工件。”
  畫家再次點點頭:“是這樣的。”
  滑膛鄭重地說:“沒有問題。”
  “可我沒有錢。”
  滑膛笑笑:“你賣給我的那幅畫,價錢真的太低了,它已足夠支付這樁業務了。”
  “那謝謝你了。”
  “別客氣,履行合同而已。”
  死亡之火再次噴出槍口,子彈翻滾著,嗚哇怪叫著穿過空氣,穿透了畫家的心髒,
血從他的胸前和背後噴向空中,他倒下後兩三秒鍾,這些飛揚的鮮血才像溫熱的雨撒落
下來。
  “這沒必要。”
  聲音來自滑膛背後,他猛轉身,看到垃圾場的中央站著一個人,一個男人,穿著幾
乎與滑膛一樣的皮夾克,看上去還年輕,相貌平常,雙眼映出星環的藍光。
  滑膛手中的槍下垂著,沒有對準新來的人,他隻是緩緩扣動槍機,大鼻子的擊錘懶
洋洋地抬到了最高處,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態。
  “是警察嗎?”滑膛問,口氣很輕鬆隨便。
  來人搖搖頭。
  “那就去報警吧。”
  來人站著沒動。
  “我不會在你背後開槍的,我隻加工合同中的工件。”
  “我們現在不幹涉人類的事。”來人平靜地說。
  這話像一道閃電擊中了滑膛,他的手不由一鬆,左輪的擊錘落回到原位。他細看來
人,在星環的光芒下,如論怎麽看,他都是一個普通的人。
  “你們,已經下來了?”滑膛問,他的語氣中出現了少有的緊張。[接著,在第四地球的垃圾場上,來自兩個世界的兩個人長時間地沉默著。這凝固的
空氣使滑膛窒息,他想說點什麽,這些天的經曆,使他下意識地提出了一個問題:“你
們那兒,也有窮人和富人嗎?”
  第一地球人微笑了一下說:“當然有,我就是窮人,”他又指了一下天空中的星
環,“他們也是。”
  “上麵有多少人?”
  “如果你是指現在能看到的這些,大約有五十萬人,但這隻是先遣隊,幾年後到達
的一萬艘飛船將帶來十億人。”
  “十億?他們……不會都是窮人吧?”
  “他們都是窮人。”
  “第一地球上的世界到底有多少人呢?”
  “二十億。”
  “一個世界裏怎麽可能有那麽多窮人?”
  “一個世界裏怎麽不可能有那麽多是窮人?”
  “我覺得,一個世界裏的窮人比例不可能太高,否則這個世界就變得不穩定,那富
人和中產階級也過不好了。”
  “以目前第四地球所處的階段,很對。”
  “還有不對的時候嗎?”
  第一地球人低頭想了想,說:“這樣吧,我給你講講第一地球上窮人和富人的故
事。”
  “我很想聽。”滑膛把槍插回懷裏的槍套中。
  “兩個人類文明十分相似,你們走過的路我們都走過,我們也有過你們現在的時
代:社會財富的分配雖然不勻,但維持著某種平衡,窮人和富人都不是太多,人們普遍
相信,隨著社會的進步,貧富差距將進一步減小,他們憧憬著人人均富的大同時代。但
人們很快會發現事情要複雜得多,這種平衡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被什麽東西打破的?”
  “教育。你也知道,在你們目前的時代,教育是社會下層進入上層的惟一途徑,如
果社會是一個按溫度和含鹽度分成許多水層的海洋,教育就像一根連通管,將海底水層
和海麵水層連接起來,使各個水層之間不至於完全隔絕。”
  “你接下來可能想說,窮人越來越上不起大學了。”
  “是的,高等教育費用日益昂貴,漸漸成了精英子女的特權。但就傳統教育而言,
即使僅僅是為了市場的考慮,它的價格還是有一定限度的,所以那條連通管雖然已經細
若遊絲,但還是存在著。可有一天,教育突然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一個技術飛躍出現
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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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樓 
“是不是可以直接向大腦裏灌知識了?”
  “是的,但知識的直接注入隻是其中的一部分。
  大腦中將被植入一台超級計算機,它的容量遠大於人腦本身,它存貯的知識可變為
植入者的清晰記憶。但這隻是它的一個次要功能,它是一個智力放大器,一個思想放大
器,可將人的思維提升到一個新的層次。
  這時,知識、智力、深刻的思想,甚至完美的心理和性格、藝術審美能力等等,都
成了商品,都可以買得到”
  “一定很貴。”
  “是的,很貴,將你們目前的貨幣價值做個對比,一個人接受超等教育的費用,與
在北京或上海的黃金地段買兩到三套一百五十平米的商品房相當。”
  “要是這樣,還是有一部分人能支付得起的。”
  “是的,但隻是一小部分有產階層,社會海洋中那條連通上下層的管道徹底中斷
了。完成超等教育的人的智力比普通人高出一個層次,他們與未接受超等教育的人之間
的智力差異,就像後者與狗之間的差異一樣大。同樣的差異還表現在許多其他方麵,比
如藝術感受能力等。於是,這些超級知識階層就形成了自己的文化,而其餘的人對這種
文化完全不可理解,就像狗不理解交響樂一樣。超級知識分子可能都精通上百種語言,
在某種場合,對某個人,都要按禮節使用相應的語言。在這種情況下,在超級知識階層
看來,他們與普通民眾的交流,就像我們與狗的交流一樣簡陋了……於是,一件事就自
然而然地發生了,你是個聰明人,應該能想到。”

  “富人和窮人已經不是同一個……同一個……”
  “富人和窮人已經不是同一個物種了,就像窮人和狗不是同一個物種一樣,窮人不
再是人了。”
  “哦,那事情可真的變了很多。”
  “變了很多,首先,你開始提到的那個維持社會財富平衡、限製窮人數量的因素不
存在了。即使狗的數量遠多於人,他們也無力製造社會不穩定,隻能製造一些需要費神
去解決的麻煩。隨便殺狗是要受懲罰的,但與殺人畢竟不一樣,特別是當狂犬病危及到
人的安全時,把狗殺光也是可以的。對窮人的同情,關鍵在於一個同字,當雙方相同的
物種基礎不存在時,同情也就不存在了。這是人類的第二次進化,第一次與猿分開來,
靠的是自然選擇;這一次與窮人分開來,靠的是另一條同樣神聖的法則:私有財產不可
侵犯。”

  “這法則在我們的世界也很神聖的。”
  “在第一地球的世界裏,這項法則由一個叫社會機器的係統維持。社會機器是一種
強有力的執法係統,它的執法單元遍布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有的執法單元隻有蚊子大
小,但足以在瞬間同時擊斃上百人。它們的法則不是你們那個阿西莫夫的三定律,而是
第一地球的憲法基本原則:私有財產不可侵犯。它們帶來的並不是專製,它們的執法是
絕對公正的,並非傾向於有產階層,如果窮人那點兒可憐的財產受到威脅,他們也會根
據憲法去保護的。

  “在社會機器強有力的保護下,第一地球的財富不斷地向少數人集中。而技術發展
導致了另一件事,有產階層不再需要無產階層了。在你們的世界,富人還是需要窮人
的,工廠裏總得有工人。但在第一地球,機器已經不需要人來操作了,高效率的機器人
可以做一切事情,無產階層連出賣勞動力的機會都沒有了,他們真的一貧如洗。這種情
況的出現,完全改變了第一地球的經濟實質,大大加快了社會財富向少數人集中的速
度。

  “財富集中的過程十分複雜,我向你說不清楚,但其實質與你們世界的資本運作是
相同的。在我曾祖父的時代,第一地球60%的財富掌握在一千萬人手中;在爺爺的時
代,世界財富的80%掌握在一萬人手中;在爸爸的時代,財富的90%掌握在四十二人手
中。
  “在我出生時,第一地球的資本主義達到了頂峰上的頂峰,創造了令人難以置信的
資本奇跡;99%的世界財富掌握在一個人的手中!這個人被稱做終產者。
  “這個世界的其餘二十多億人雖然也有貧富差距,但他們總體擁有的財富隻是世界
財富總量的l%,也就是說,第一地球變成了由一個富人和二十億個窮人組成的世界,窮
人是二十億,不是我剛才告訴你的十億,而富人隻有一個。這時,私有財產不可侵犯的
憲法仍然有效,社會機器仍在忠實地履行著它的職責,保護著那一個富人的私有財產。

  “想知道終產者擁有什麽嗎?他擁有整個第一地球!這個行星上所有的大陸和海洋都
是他家的客廳和庭院,甚至第一地球的大氣層都是他私人的財產。
  “剩下的二十億窮人,他們的家庭都住在全封閉的住宅中,這些住宅本身就是一個
自給自足的微型生態循環係統,他們用自己擁有的那可憐的一點點水、空氣和土壤等資
源在這全封閉的小世界中生活著,能從外界索取的,隻有不屬於終產者的太陽能了。
  “我的家坐落在一條小河邊,周圍是綠色的草地,一直延伸到河沿,再延伸到河對
岸翠綠的群山腳下,在家裏就能聽到群鳥嗚叫和魚兒躍出水麵的聲音,能看到悠然的鹿
群在河邊飲水,特別是草地在和風中的波紋最讓我陶醉。但這一切不屬於我們,我們的
家與外界嚴格隔絕,我們的窗是密封舷窗,永遠都不能開的。要想外出,必須經過一段
過渡艙,就像從飛船進入太空一樣,事實上,我們的家就像一艘宇宙飛船,不同的是,
惡劣的環境不是在外麵而是在裏麵!我們隻能呼吸家庭生態循環係統提供的汙濁的空
氣,喝經千萬次循環過濾的水,吃以我們的排泄物為原料合成再生的難以下咽的食物。
而與我們僅一牆之隔,就是廣闊而富饒的大自然,我們外出時,穿著像一名宇航員,食
物和水要自帶,甚至自帶氧氣瓶,因為外麵的空氣不屬於我們,是終產者的財產。

  “當然,有時也可以奢侈一下,比如在婚禮或節日什麽的,這時我們走出自己全封
閉的家,來到第一地球的大自然中,最令人陶醉的是呼吸第一口大自然的空氣時,那空
氣是微甜的,甜得讓你流淚。但這是要花錢的,外出之前我們都得吞下一粒藥丸大小的
空氣售貨機,這種裝置能夠監測和統計我們吸入空氣的量,我們每呼吸一次,銀行賬戶
上的錢就被扣除一點。對於窮人,這真的是一種奢侈,每年也隻能有一兩次。我們來到
外麵時,也不敢劇烈活動,甚至不動隻是坐著,以控製自己的呼吸量。回家前還要仔細
地刮刮鞋底,因為外麵的土壤也不屬於我們。

  “現在告訴你我母親是怎麽死的。為了節省開支,她那時已經有三年沒有到戶外去
過一次了,節日也舍不得出去。這天深夜,她竟在夢遊中通過過渡門到了戶外!她當時
做的一定是一個置身於大自然中的夢。當執法單元發現她時,她已經離家有很遠的距離
了,執法單元也發現了她沒有吞下空氣售貨機,就把她朝家裏拖,同時用一隻機械手卡
住她的脖子,它並沒想掐死她,隻是不讓她呼吸,以保護另一個公民不可侵犯的私有財
產——空氣。但到家時她已經被掐死了,執法單元放下她的屍體對我們說:她犯了盜竊
罪。我們要被罰款,但我們已經沒有錢了,於是母親的遺體就被沒收抵賬。要知道,對
一個窮人家庭來說,一個人的遺體是很寶貴的,占它重量70%的是水啊,還有其他有用
的資源。但遺體的價值還不夠交納罰款,社會機器便從我們家抽走了相當數量的空氣。

  “我們家生態循環係統中的空氣本來已經嚴重不足,一直沒錢補充,在被抽走一部
分後,已經威脅到了內部成員的生存。為了補充失去的空氣,生態係統不得不電解一部
分水,這個操作使得整個係統的狀況急劇惡化。主控電腦發出了警報:如果我們不向係
統中及時補充十五升水的話,係統將在三十小時後崩潰。警報燈的紅色光芒迷漫在每個
房間。我們曾打算到外麵的河裏偷些水,但旋即放棄了,因為我們打到水後還來不及走
回家,就會被無所不在的執法單元擊斃。父親沉思了一會兒,讓我不要擔心,先睡覺。
雖然處於巨大的恐懼中,但在缺氧的狀態下,我還是睡著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一個
機器人推醒了我,它是從與我家對接的一輛資源轉換車上進來的,它指著旁邊一桶清澈
晶瑩的水說:這就是你父親。資源轉換車是一種將人體轉換成能為家庭生態循環係統所
用資源的流動裝置,父親就是在那裏將自己體內的水全部提取出來,而這時,就在離我
家不到一百米處,那條美麗的河在月光下嘩嘩地流著。資源轉換車從他的身體還提取了
其他一些對生態循環係統有用的東西:一盒有機油脂、一瓶鈣片,甚至還有硬幣那麽大
的一小片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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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樓 
“父親的水拯救了我家的生態循環係統,我一個人活了下來,一天天長大,五年過
去了。在一個秋天的黃昏,我從舷窗望出去,突然發現河邊有一個人在跑步,我驚奇是
誰這麽奢侈,竟舍得在戶外這樣呼吸?!仔細一看,天啊,竟是終產者!他慢下來,放鬆
地散著步,然後坐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將一隻赤腳伸進清澈的河水裏。他看上去是一
個健壯的中年男人,但實際已經兩千多歲了,基因工程技術還可以保證他再活這麽長時
間,甚至永遠活下去。不過在我看來,他真的是一個很普通的人。

  “又過了兩年,我家的生態循環係統的運行狀況再次惡化,這樣小規模的生態係
統,它的壽命肯定是有限的。終於,它完全崩潰了。空氣中的含氧量在不斷減少,在缺
氧昏迷之前,我吞下了一枚空氣售貨機,走出了家門。像每一個家庭生態循環係統崩潰
的人一樣,我坦然地麵對著自己的命運:呼吸完我在銀行那可憐的存款,然後被執法機
器掐死或擊斃。

  “這時我發現外麵的人很多,家庭生態循環係統開始大批量地崩潰了。一個巨大的
執法機器懸浮在我們上空,播放著最後的警告:公民們,你們闖入了別人的家裏,你們
犯了私闖民宅罪,請盡快離開!不然……離開?我們能到哪裏去?自己的家中已經沒有可
供呼吸的空氣了。
  “我與其他人一起,在河邊碧綠的草地上盡情地奔跑,讓清甜的春風吹過我們蒼白
的麵龐,讓生命瘋狂地燃燒……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們突然發現自己銀行裏的存款早就呼吸完了,但執法單元
們並沒有采取行動。這時,從懸浮在空中的那個巨型執法單元中傳出了終產者的聲音。
  “‘各位好,歡迎光臨寒舍!有這麽多的客人我很高興,也希望你們在我的院子裏
玩得愉快,但還是請大家體諒我,你們來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現在。全球已有近十億人
因生態循環係統崩潰而走出了自己的家,來到我家,另外那十多億可能也快來了,你們
是擅自闖入,侵犯了我這個公民的居住權和隱私權,社會機器采取行動終止你們的生命
是完全合理合法的,如果不是我勸止了它們那麽做,你們早就全部被激光蒸發了。但我
確實勸止了他們,我是個受過多次超等教育的有教養的人,對家裏的客人,哪怕是違法
闖入者,都是講禮貌的。但請你們設身處地地為我想想,家裏來了二十億客人,畢竟是
稍微多了些,我是個喜歡安靜和獨處的人,所以還是請你們離開寒舍。我當然知道大家
在地球上無處可去,但我為你們,為二十億人準備了兩萬艘巨型宇宙飛船,每艘都有一
座中等城市大小,能以光速的百分之一航行。上麵雖沒有完善的生態循環係統,但有足
夠容納所有人的生命冷藏艙,足夠支持五萬年。我們的星係中隻有地球這一顆行星,所
以你們隻好在恒星際間尋找自己新的家園,但相信一定能找到的。宇宙之大,何必非要
擠在我這間小小的陋室中呢?你們沒有理由恨我,得到這幢住所,我是完全合理合法的,
我從一個經營婦女衛生用品的小公司起家,一直做到今天的規模,完全是憑借自己的商
業才能,沒有做過任何違法的事,所以,社會機器在以前保護了我,以後也會繼續保護
我,保護我這個守法公民的私有財產,它不會容忍你們的違法行徑,所以,還是請大家
盡快動身吧,看在同一進化淵源的份上,我會記住你們的,也希望你們記住我,保重
吧。’“我們就是這樣來到了第四地球,航程延續了三萬年,在漫長的星際流浪中,損
失了近一半的飛船,有的淹沒於星際塵埃中,有的被黑洞吞食,……但,總算有一萬艘
飛船,十億人到達了這個世界。好了,這就是第一地球的故事,二十億個窮人和一個富
人的故事。”

  “如果沒有你們的幹涉,我們的世界也會重複這個故事嗎?”聽完了第一地球人的
講述,滑膛問道。
  “不知道,也許會也許不會,文明的進程像一個人的命運,變幻莫測的……好,我
該走了,我隻是一名普通的社會調查員,也在為生計奔忙。”
  “我也有事要辦。”滑膛說。
  “保重,弟弟。”
  “保重,哥哥。”
  在星環的光芒下,兩個世界的兩個男人分別向兩個方向走去。
  滑膛走進了總統大廳,社會財富液化委員會的十三個常委一起轉向他。朱漢楊說:
“我們已經驗收了,你幹得很好,另一半款項已經匯入你的帳戶,盡管錢很快就沒用
了……還有一件事想必你已經知道:哥哥文明的社會調查員以君臨地球,我們和你做的
事都無意義,我們也沒有進一步的業務給你了。”
  “但我還是攬到了一項業務。”
  滑膛說著,掏出手槍,另一隻手向前伸著,啪啪啪啪啪啪啪,七顆澄黃的子彈掉在
桌麵上,與手中大鼻子彈艙中的六顆加起來,正好十三顆。
  在十三個富翁臉上,震驚和恐懼都隻閃現了很短的時間,接下來的隻有平靜,這對
他們來說,可能隻意味著解脫。
  外麵,一群巨大的火流星劃破長空,強光穿透厚厚的窗簾,使水晶吊燈黯然失色,
大地劇烈震動起來。第一地球的飛船開始進入大氣層。
  “還沒吃飯吧?”許雪萍問滑膛,然後指著桌上的一堆方便麵說,“咱們吃了飯再
說吧。”
  “他們把一個用於放置酒和冰塊的大銀盆用三個水晶煙灰缸支起來,在銀盆裏加上
水。然後,他們在銀盆下燒起火來,用的是百元鈔票。大家輪流著將一張張鈔票放進火
裏,出神地看著黃綠相間的火焰像一個活物般歡快地跳動著。
  當燒到一百三十五萬時,水開了。
 

              贍養上帝--劉慈欣
  一

  上帝又惹秋生一家不高興了。
  這本來是一個很好的早晨,西岑村周圍的田野上,在一人多高處懸著薄薄的一層白霧,像是一張剛剛變空白的畫紙,這寧靜的田野就是從那張紙上掉出來的畫兒;第一縷朝陽照過來,今年的頭道露珠們那短暫的生命進入了最輝煌的時期......但這個好早晨全讓上帝給攪了。


  上帝今天起得很早,自個兒到廚房去熱牛奶。贍養時代開始後,牛奶市場興旺起來,秋生家就花了一萬出頭兒買了一頭奶牛,學著人家的樣兒把奶兌上水賣,而沒有兌水的奶也成了本家上帝的主要食品之一。上帝熱好奶,就端著去堂屋看電視了,液化氣也不關。剛清完牛圈和豬圈的秋生媳婦玉蓮回來了,聞到滿屋的液化氣味兒,趕緊用毛巾捂著鼻子到廚房關了氣,打開窗和換氣扇。
  "老不死的,你要把這一家子害死啊!"玉蓮回到堂屋大嚷著。用上液化氣也就是領到贍養費以後的事,秋生爹一直反對,說這玩意兒不如蜂窩煤好,這次他又落著理了。
  像往常一樣,上帝低頭站在那裏,那掃把似的雪白長胡須一直拖到膝蓋以下,臉上堆著膽怯的笑,像一個做錯了事兒的孩子。"我......我把奶鍋兒拿下來了啊,它怎麽不關呢?"
  "你以為這是在你們飛船上啊?"正在下樓的秋生大聲說,"這裏的什麽東西都是傻的,我們不像你們什麽都有機器伺候著,我們得用傻工具勞動,才有飯吃!"
  "我們也勞動過,要不怎麽會有你們?"上帝小心翼翼地回應道。
  "又說這個,又說這個,你就不覺得沒意思?有本事走,再造些個孝子賢孫養活你。"玉蓮一摔毛巾說。
  "算了算了,快弄弄吃吧。"像每次一樣,又是秋生打圓場。
  兵兵也起床了,他下樓時打著哈欠說:"爸、媽,這上帝,又半夜咳嗽,鬧得我睡不著。""你知足吧小祖宗,我倆就在他隔壁還沒發怨呢。"玉蓮說。上帝像是被提醒了,又咳嗽起來,咳得那麽專心致誌,像在做一項心愛的運動。"唉,真是攤上八輩子的黴了。"玉蓮看了上帝幾秒鍾,氣鼓鼓地說,轉身進廚房做飯去了。
  上帝再也沒吱聲,默默地在桌邊兒和一家人一塊兒就著醬菜喝了一碗粥,吃了半個饅頭,這期間一直承受著玉蓮的白眼兒,不知是因為液化氣的事兒,還是又嫌他吃得多了。
  飯後,上帝像往常一樣,很勤快地收拾碗筷。玉蓮在外麵衝他喊:"不帶油的不要用洗潔精!那都是要花錢買的,就你那點贍養費,哼。"上帝在廚房中連續"哎、哎"地表示知道了。
  小兩口下地去了,兵兵也去上學了,這個時候秋生爹才睡起來,兩眼迷迷糊糊地下了樓,呼嚕嚕喝了兩大碗粥,點上一袋煙時,才想起上帝的存在。
  "老家夥,別洗了,出來殺一盤!"他衝廚房裏喊道。
  上帝用圍裙擦著手出來,殷勤地笑著點點頭。同秋生爹下棋對上帝來說也是個苦差事,輸贏都不愉快。如果上帝贏了,秋生爹肯定暴跳如雷:你個老東西是他媽個什麽東西?!贏了我就顯出你了是不是?!屁!你是上帝,贏我算個屁本事!你說說你,進這個門兒這麽長時間了,怎麽連個莊戶人家的禮數都不懂?!如果上帝輸了,這老頭兒照樣暴跳如雷:你個老東西是他媽個什麽東西?!我的棋術,方圓百裏內沒得比,贏你還不跟捏個臭蟲似的,用得著你讓著我?!你這是......用句文點兒的話說吧,對我的侮辱!反正最後的結果都一樣。老頭兒把棋盤一掀,棋子兒滿天飛。秋生爹的臭脾氣是遠近聞名的,這下子可算找著了一個出氣筒。不過這老頭兒不記仇,每次上帝悄悄把棋子兒收拾回來再悄悄擺好後,他就又會坐下同上帝下起來,並重複上麵的過程。當幾盤下來兩人都累了時,就已近中午了。
  這時上帝就要起來去洗菜,玉蓮不讓他做飯,嫌他做得不好,但菜是必須洗的,一會兒小兩口兒下地回來,如果發現菜啊什麽的沒弄好,她又是一通尖酸刻薄的數落。他洗菜時,秋生爹一般都踱到鄰家串門去了,這是上帝一天中最清靜的時候,中午的陽光充滿了院子裏的每一條磚縫,也照亮了他那幽深的記憶之穀,這時他往往開始發呆,忘記了手中的活兒,直到村頭傳來從田間歸來的人聲才使他猛醒過來,加緊幹著手中的活兒,同時總是長歎一聲。
  唉,日子怎麽過成這個樣子呢——
  這不僅是上帝的歎息,也是秋生、五蓮和秋生爹的歎息,是地球上五十多億人和二十億個上帝的歎息。

  二

  這一切都是從三年前那個秋日的黃昏開始的。
  "快看啊,天上都是玩具耶!"兵兵在院子裏大喊,秋生和玉蓮從屋裏跑出來,抬頭看到天上真的布滿了玩具,或者說,天空中出現的那無數物體,其形狀隻有玩具才能具有。這些物體在黃昏的蒼穹中均勻地分布著,反射著已落到地平線下的夕陽的光芒,每個都有滿月那麽亮,這些光合在一起,使地麵如正午般通明,而這光亮很詭異,它來自天空所有的方向,不會給任何物體投下影子,整個世界仿佛處於一台巨大的手術無影燈下。
  開始,人們以為這些物體的高度都很低,位於大氣層內,這樣想是由於它們都清晰地顯示出形狀來,後來知道這隻是由於其體積的巨大,實際上它們都處於三萬多公裏高的地球同步軌道上。
  到來的外星飛船共有二萬一千五百一十三艘,均勻地停泊在同步軌道上,如同給地球加上了一層新的外殼。這種停泊是以一種令人類觀察者迷惑的極其複雜的隊形和軌道完成的,所有的飛船同時停泊到位,這樣可以避免飛船質量引力在地球海洋上產生致命的潮汐,這讓人類多少安心了一些,因為它或多或少地表明了外星人對地球沒有惡意。
  以後的幾天,人類世界與外星飛船的溝通嚐試均告失敗,後者對地球發出的詢問信息保持著完全的沉默。與此同時,地球變成了一個沒有夜晚的世界,太空中那上萬艘巨大飛船反射的陽光,使地球背對太陽的一麵亮如白晝;而在麵向太陽的這一麵,大地則周期性地籠罩在飛船巨大的陰影下。天空中的恐怖景象使人類的精神承受力達到了極限,因而也忽視了地球上正在發生的一件奇怪的事情,更不會想到這事與太空中外星飛船群的聯係。
  在世界各大城市中,陸續出現了一些流浪的老者,他們都有一些共同特點:年紀都很老,都留著長長的白胡須和白頭發,身著一樣的白色長袍,在開始的那些天,在這些白胡須白頭發和白長袍還沒有弄髒時,他們遠遠看去就像一個個雪人兒似的。這些老流浪者的長相介於各色人種之間,好像都是混血人種。他們沒有任何能證明自己國籍和身份的東西,也說不清自己的來曆,隻是用生硬的各國語言溫和地向路人乞討,都說著同樣的一句話:
  "我們是上帝,看在創造了這個世界的份兒上,給點兒吃的吧——"
  如果隻有—個或幾個老流浪者這麽說,把他們送進收容所或養老院,與那些無家可歸的老年妄想症患者放到一起就是了,但要是有上百萬個流落街頭的老頭兒老太太都這麽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事實上,這種老流浪者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裏增長到了三千多萬人,在紐約、北京、倫敦和莫斯科的街頭上,到處是這種步履蹣跚的老人,他們成群結隊地堵塞了交通,看去比城市的原住居民都多,最恐怖的是,他們都說著同一句話:
  "我們是上帝,看在創造了這個世界的份上,給點兒吃的吧——"
  直到這時,人們才把注意力從太空中的外星飛船轉移到地球上的這些不速之客身上。最近,各大洲上空都多次出現了原因不明的大規模流星雨,每次壯觀的流星雨過後,相應地區老流浪者的數量就急劇增加。經過仔細觀察,人們發現了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老流浪者是自天而降的,他們來自那些外星飛船。他們都像跳水似的孤身躍入大氣層,每人身上都穿著一件名叫再入膜的密封服,當這種絕熱的服裝在大氣層中磨擦燃燒時,會產生經過精確調節的減速推力,在漫長的墜落過程中,這種推力產生的過載始終不超過四個G,在這些老家夥的承受範圍內。當老流浪者接觸地麵時,他們的下落速度已接近於零,就像是從一個板凳上跳下差不多,即使這樣,還是有很多人在著陸時崴了腳。而在他們接觸地麵的同時,身上穿的再入膜也正好蒸發幹淨,不留下一點殘餘。
  天空中的流星雨綿綿不斷,老流浪者以越來越大的流量降臨地球,他們的人數已接近一億。
  各國政府都試圖在他們中找出一個或一些代表,但他們聲稱,所有的"上帝"都是絕對平等的,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能代表全體。於是,在為此召開的緊急特別聯合國大會上,從時代廣場上隨意找來的一個英語已講得比較好的老流浪者進入了會場。他顯然是最早降臨地球的那一批,長袍髒兮兮的,破了好幾個洞,大白胡子落滿了灰,像一塊墩布,他的頭上沒有神聖的光環,倒是盤旋著幾隻忠實追隨的蒼蠅。他拄著那根當做拐杖的頂端已開裂的竹竿,顫巍巍地走到大圓會議桌旁,在各國首腦的注視下慢慢坐下,抬頭看著秘書長,露出了他們特有的那種孩子般的笑容:
  "我,嗬,還沒吃早飯呢。"
  於是有人給他端上一份早餐,全世界的人都在電視中看著他狼吞虎咽,好幾次被噎住。麵包、香腸和一大盤色拉很快被風卷殘雲般吃光。在又喝下一大杯牛奶後,他再次對秘書長露出了天真的笑:
  "嗬嗬,有沒有,酒?一小杯就行。"
  於是給他端上一杯葡萄酒,他小口地抿著,滿意地點點頭,"昨天夜裏,暖和的地鐵出風口讓新下來的一幫老家夥占了,我隻好睡廣場上,現在喝點兒,關節就靈活些,嗬嗬......你,能給我捶捶背嗎?稍捶幾下就行。"在秘書長開始捶背時,他搖搖頭長歎一聲,"唉,給你們添麻煩了——"
  "你們從哪裏來?"美國總統問。
  老流浪者又搖搖頭:"一個文明,隻有在它是個幼兒時才有固定的位置,行星會變化,恒星也會變化,文
  明不久就得遷移,到青年時代它已遷移過多次,這時人類肯定會發現,任何行星的環境都不如密封的飛船穩定,於是他們就以飛船為家,行星反而成為臨時住所。所以,任何長大成人的文明都是星艦文明,在太空進行著永恒的流浪,飛船就是它的家,從哪裏來?我們從飛船上來。"他說著,用一根髒兮兮的指頭向上指指。
  "你們總共有多少人?"
  "二十億。"
  "你們到底是誰?"秘書長的這個問題問得有道理,他們看上去與人類沒有任何不同。
  "說過多少次了,我們是上帝。"老流浪者不耐煩地擺了一下手說。
  "能解釋一下嗎?"
  "我們的文明,嗬,就叫它上帝文明吧,在地球誕生前就已存在了很久,在上帝文明步入它衰落的暮年時,我們就在剛形成不久的地球上培育了最初的生命,然後,上帝文明在接近光速的航行中跨越時間,在地球生命世界進化到適當的程度時,按照我們遠祖的基因引入了一個物種,並消滅了它的天敵,細心地引導它進化,最後在地球上形成了與我們一模一樣的文明種族。"
  "如何讓我們相信您所說的呢?"
  "這很容易。"
  於是,開始了曆時半年的證實行動。人們震驚地看到了從飛船上傳輸來的地球生命的原始設計藍圖,看到了地球遠古的圖像:按照老流浪者的指點,在各大陸和各大洋底深深的岩層中挖出了那些令人驚恐的大機器,那是在過去漫長的歲月中一直監測和調節著地球生命世界的儀表......
  人們終於不得不相信,至少對於地球生命而言,他們確實是上帝。

  三

  在第三次緊急特別聯大會上,秘書長終於代表全人類,向上帝提出了那個關鍵的問題:他們到地球來的目的。
  "我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你們首先要對文明有一個正確的認識。"上帝代表撫著胡子說,他還是半年前光臨第一屆緊急聯大會議的那一位。"你們認為,隨著時間的延續,文明會怎樣演化?"
  "地球文明正處於快速發展時期,如果沒有來自大自然的不可抗拒的災難和意外,我們想,它會一直發展下去。"秘書長回答說。
  "錯了,你想想,每個人都會經曆童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最終走向死亡。恒星也一樣,宇宙中的任何事物都一樣,甚至宇宙本身,也有終結的那一天,為什麽獨有文明能夠一直成長呢?不,文明也都有老去的那一天,當然也都有死亡的那一天。"
  "這個過程具體是怎麽發生的呢?"
  "不同的文明有著不同的衰老和死亡方式,像不同的人死於不同的疾病或無疾而終一樣。具體到上帝文明,個體壽命的延長是文明步入老年的第一個標誌。那時,上帝文明中的個體壽命已延長至近四千個地球年,而他們的思想在兩千歲左右就已完全僵化,創造性消失殆盡。這樣的個體掌握了社會的絕大部分權力,而新的生命很難出生和成長,文明就老了。""以後呢?""文明衰老的第二個標誌是機器搖籃時代。""嗯?"
  "那時,我們的機器已經完全不依賴於它們的創造者而獨立運行,能夠自我維護、更新和擴展,這樣的智能機器能夠提供一切我們所需要的東西,這不隻是物質需要,也包括精神需要,我們不需為生存付出任何努力,完全靠機器養活了,就像躺在一個舒適的搖籃中。想一想,假如當初地球的叢林中充滿了采摘不盡的果實,到處是伸手就能抓到的小獵物,猿還能進化成人嗎?機器搖籃就是這樣一個富庶的叢林,漸漸地,我們忘卻了技術和科學,文化變得懶散而空虛,失去了創新能力和進取心,文明加速老去,你們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進入了風燭殘年的上帝文明。"
  "那麽,您現在是否可以告訴我們上帝文明來到地球的目的?"
  "我們無家可歸了。"
  "可——"秘書長向上指指。
  "那都是些老飛船,雖然,飛船上的生態係統比包括地球在內的任何自然形成的生態係統都強健穩定,但飛船都太老了,老得讓你們無法想像,機器的部件老化失效:漫長時間內積聚的量子效應產生出越來越多的軟件錯誤;係統的自我維護和修複功能遇到了越來越多的障礙。飛船中的生態環境在漸漸惡化,每個人能夠得到的生活必需品配給日益減少,現在隻夠勉強維持生存,在飛船中的兩萬多個城市裏,彌漫著汙濁的空氣和絕望的情緒。"
  "沒有補救的辦法嗎?比如更新飛船的硬件和軟件?"
  上帝搖搖頭:"上帝文明已到垂暮之年,我們是二十億個三千多歲的老朽之人,其實,早在我們之前,已有上百代人生活在舒適的機器搖籃之中,技術早就披遺忘幹淨了。現在,我們不會維修那已經運行了幾千萬年
  的飛船,其實在技術和學習能力上我們連你們都不如,我們連點亮一盞燈的電路都不會接,連一元二次方程都不會解......終於有一天,飛船說他們已經到了報廢的邊緣,航行動力係統己沒有能力將飛船推進到接近光速,上帝文明隻能進行不到光速十分之一的低速航行,飛船上的生態循環係統已接近崩潰,他們無法繼續養活二十億人了,請我們自尋生路。"
  "以前,你們沒有想到過會有這一天嗎?"
  "當然想到過,在兩千年前,飛船就開始對我們發出警告,於是,我們采取了措施,在地球上播種生命,為養老做準備。"
  "您是說,在兩千年前?"
  "是的,當然,那是我們的航行時間,從你們的時間坐標來看,那是在三十五億年前,那時地球剛剛冷卻。"
  "這就有個問題:你們已經失去了技術能力,但播種生命不需要技術嗎?"
  "哦,在一個星球上啟動生命進程其實隻是個很小的工程,播下種子,生命就自己繁衍起來,這種軟件在機器搖籃時代之前就有了,隻要運行軟件,機器就能完成一切。創造一個行星規模的生命世界,進而產生文明,最基本的需要隻是時間,幾十億年漫長的時間。接近光速的航行能使我們幾乎無限地擁有另一個世界的時間,但現在,上帝文明的飛船發動機已老化,再也不可能接近光速,否則我們還可以創造更多的生命和文明世界,這時也就擁有更多的選擇。此時,我們己被禁錮在低速,這些都無法實現了。"
  "這麽說,你們是想到地球上來養老。"
  "哦,是的是的,希望你們盡到對自己的創造者的責任,收留我們。"上帝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向各國首腦鞠躬,差點兒向前跌倒。
  "那麽,你們打算如何在地球上生活呢?"
  "如果我們在地球上仍然集中生活,那還不如在太空中了卻殘生呢。所以。我們想融入你們的社會,進入你們的家庭。在上帝文明的童年時代,我們也曾有過家庭,你知道,童年是最值得珍惜的,你們現在正好處於文明的童年時代,如果我們能夠回到這個時代,在家庭的溫暖中度過餘生,那真是量大的幸福。"
  "你們有二十億,地球社會中的每個家庭都要收留你們中的一至兩人。"秘書長說完,會場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是啊是啊,給你們添麻煩了......"上帝連連鞠躬,同時偷偷瞄著秘書長和各國首腦的表情,"當然,我們會給你們一定的補償。"他揮了一下拐杖,又有兩個白胡子上帝走進了會場,吃力地抬著一個銀色的金屬箱子,"你們看,這是大量的高密度信息存貯體,係統地存貯著上帝文明在各個學科和技術領域的所有資料,它將使地球文明產生飛躍進化,相信你們會喜歡的。"
  秘書長看著金屬箱,與在場的各國首腦一樣極力掩蓋著心中的狂喜,說:"贍養上帝應該是人類的責任,雖然這還需要世界各國進一步的磋商,但我想,原則上......"
  "給你們添麻煩了,給你們添麻煩了......"上帝一時老淚縱橫,連連鞠躬。
  當秘書長和各國首腦走出會議大廳,發現聯合國大廈外麵聚集了幾萬名上帝,看去一片白花花的人山人海,天地之間充斥著一片嗡嗡聲,秘書長仔細聽了聽,聽出他們都在用不同的地球語言反複說著同一句話:
  "給你們添麻煩了,給你們添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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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樓 

  二十億個上帝降臨了地球,他們大多是穿著再入膜墜入大氣層的,那段時間,天空中繽紛的彩雨在白天都能看到。這些上帝著陸後,分散進入了人類社會的十五億個家庭中。由於得到了上帝的科技資料,人們都對未來充滿了曆史上從未有過的希冀和憧憬,似乎人類在一夜之間就能進入世世代代夢想中的天堂。在這種心情下,每個家庭都真誠地歡迎上帝的到來。
  這天,秋生一家同村裏的其他鄉親一起,早早地等在村口,迎接分配到本村的上帝。
  "今兒個的天真是個晴啊!"玉蓮興奮地說。
  她的這種感覺並非完全是心情使然,因為那布滿天空的外星飛船在一夜之間完全消失了,天空重新變得空曠開闊起來。人類一直沒有機會登上那些飛船中的任何一艘,上帝對地球人的這種願望不持異議,但飛船自己不允許,對於人類發射的那些接近它們的簡陋原始的探測器,它們不理不睬,緊閉艙門。當最後一批上帝躍入地球大氣層後,兩萬多艘飛船同時飛離了地球同步軌道。但它們並沒有走遠,而是在小行星帶飄浮著,這些飛船雖然陳舊不堪,但古老的程序仍在運行,它們惟一的終極使命就是為上帝服務,因而不可能遠離上帝,當後者需要時,它們招之即來。
  鄉裏的兩輛大轎車很快開來,送來了分配到西岑村的一百零六名上帝。秋生和玉蓮很快領到了分配給本家的那個上帝,兩口兒親熱地挽著上帝的胳膊,秋生爹和兵兵樂嗬嗬地跟在後麵,在上午明媚的陽光下朝家走去。
  "老爺子。哦,上帝爺子,"玉蓮把臉貼在上帝的肩上,燦爛地笑著說,"聽說,你們送給的那些技術,
  馬上就能讓我們實現共產主義了!到時候是按需分配,什麽都不要錢,去商店拿就行了。"
  上帝笑著衝她點點滿是白發的頭,用還很生硬的漢語說:"是的,其實,按需分配隻是滿足了一個文明最基本的需要,我們的技術將給你們帶來的生活,其富裕和舒適,是你完全想像不出來的。"
  玉蓮的臉笑成了一朵花:"不用不用,按需分配,我就滿足了,嘻嘻!"
  "嗯!"秋生爹在後麵重重地點點頭。
  "我們還能像您那樣長生不老?"秋生問。
  "我們並不能長生不老,隻是比你們活得長些而已,現在不是都老了嗎?其實人要活過三千歲,感覺和死了也差不多,對一個文明來說,個體太長壽是致命的危險。"
  "哦,不用三千歲,三百歲就成啊!"秋生爹也像玉蓮一樣笑得合不上嘴,"想想,那樣的話我現在還是個小夥兒,說不定還能......嗬嗬嗬嗬。"
  這天,村裏像過大年一樣,家家都張羅了豐盛的宴席為上帝接風,秋生家也不例外。秋生爹很快讓老花雕灌得有三分迷糊了,他衝上帝豎起了大拇指。
  "你們行!能造出這所有的活物來,神仙啊!"
  上帝也喝了不少,但腦子還清醒,他衝秋生爹擺擺手:"不,不是神,是科學,生物科學發展到一定層次,就能像製造機器一樣製造出生命來。"
  "話雖這麽說,可在我們眼裏,你們還是跟下凡的神仙沒兩樣啊。"
  上帝搖搖頭:"神應該是不會出錯的,但我們,在創世過程中錯誤不斷。"
  "你們造我們時還出過錯兒?"玉蓮吃驚地瞪大了雙眼,因為在她的想像裏,創造萬千生靈就像她八年前生兵兵一樣,是出不得錯的。
  "出過很多,以較近的來說,由於創世軟件對環境判斷的某些失誤,地球上出現了像恐龍這類體積大而適應性差的動物,後來為了你們的進化,隻好又把它們抹掉。再說更近的事:自古愛琴海文明消亡後,創世軟件認為已經成功地創建了地球文明,就再也沒有對人類的進程進行監視和微調,就像把一個上好了發條的鍾表扔在那裏任它自己走動,這就出現了更多的錯。比如,應該讓古希臘文明充分地獨立發展,馬其頓的征服、還有後來羅馬的征服都應被製止,雖然這兩個力量都不是希臘文明的對立麵而是其繼承者,但希臘文明的發展方向被改變了......"
  秋生家沒人能聽懂這番話,但都很敬畏地探頭恭聽著。
  "再到後來,地球上出現了漢朝和古羅馬兩大力量,與前麵提到的希臘文明相反,不應該讓這兩大力量在相互隔絕的狀態下發展,而應該讓它們充分接觸......"
  "你說的漢朝,是劉邦項羽的漢朝吧,"秋生爹終於抓住了自己知道的一點兒,"那古羅馬?"
  "好像是那時洋人的一個大國,也很大的。"秋生試著解釋道。
  秋生爹不解地問:"什麽?洋人在清朝來了就把我們收拾成那樣兒,你還讓他們早在漢朝就同我們見麵?"
  上帝笑著說:"不,不,那時,漢朝的軍事力量絕不比古羅馬差。"
  "那也很糟,這兩強相遇要打起來,可是大仗,血流成河啊!"
  上帝點點頭,伸了筷子去夾紅燒肉:"有可能,但東西方兩大文明將碰撞出燦爛的火花,將人類大大向前推進一步......唉,要是避免那些錯誤的話,地球人現在可能已經殖民火星,你們的恒星際探測器已越過天狼星了。"
  秋生爹舉起酒碗敬佩地說:"說上帝們在搖籃裏把科學忘了,其實你們還是很有學問的嘛。"
  "為了在搖籃中過得舒適,還是需要知道一些哲學藝術曆史之類的,但隻是些常識而已,算不得什麽學問,現在地球上的很多學者,思想都比我們深刻得多。"
  上帝文明進入人類社會的最初一段時間,是上帝們的黃金時光,那時,他們與人類家庭相處得十分融洽,仿佛回到了上帝文明的童年時代,融入那早已被他們忘卻的家庭溫暖之中,對於他們那漫長的一生來說,應該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了。
  秋生家的上帝,在這個秀美的江南小村過著寧靜的田園生活,每天到竹林環繞的池塘中釣釣魚,同村裏的老人聊聊天下下棋,其樂融融。但他最大的愛好是看戲,有戲班子到村裏或鎮裏時,他場場不誤。上帝最愛看的是《梁祝》,看一場不夠,竟跟著那個戲班子走了一百多裏地,連看了好幾場。後來秋生從鎮子裏為他買回一張這戲的VCD,他就一遍遍放著看,後來也能哼幾句像模像樣的越劇了。
  有天玉蓮發現了一個秘密,她悄悄地對秋生和公公說:"你們知道嗎,上帝爺子每看完戲,總是從裏麵口袋掏出一個小片片看,邊看邊哼曲兒,我剛才偷看了一眼,那是張照片,上麵有個好漂亮的姑娘耶!"
  傍晚,上帝又放了一遍《梁祝》,掏出那張美人像邊看邊哼起來,秋生爹悄悄湊過去:"上帝爺子啊,你那是......從前的相好兒?"
  上帝嚇了一跳,趕緊把照片塞進懷裏,對秋生爹露出孩子般的笑:"嗬嗬,是是,她是我兩千多年前的愛。"
  在旁偷聽的玉蓮撇了撇嘴,還兩千多年前的愛呢,這麽大歲數了,真酸得慌。
  秋生爹本想看看那張照片,但看到上帝護得那麽緊,也不好意思強要,隻能聽著上帝的回憶。
  "那時我們都還很年輕,她是極少數沒有在機器搖籃中沉淪的人,發起了一次宏偉的探險航行,要航行到宇宙的盡頭,哦,這你不用細想,很難搞明白的......她期望用這次航行喚醒機器搖籃中的上帝文明,當然,這不過是一個美好的願望罷了。她讓我同去,但我不敢,那無邊無際的宇宙荒漠嚇住了我,那是二百億光年的漫漫長程啊。她就自己去了,在以後的兩千多年裏,我對她的思念從來就沒間斷過啊。"
  "二百億光年?照你以前說的,就是光要走二百億年?乖乖,那也太遠了,這可是生離死別啊,上帝爺子,你就死了那份心思吧,再見不著她的麵兒嘍。"
  上帝點點頭,長歎一聲。
  "不過嘛,她現在也該你這歲數了吧?"
  上帝從沉思中醒過來,搖搖頭:"哦,不,不,這麽遠的航程,那艘探險飛船會很貼近光速的航行,她應該還很年輕,老的是我......宇宙啊,你真不知道它有多大,你們所謂的滄海桑田天長地久,不過是時空中的一粒沙啊......話說回來,你感覺不到這些,有時候還真是一種幸運呢!"

  買賣做遍全球,盡享成功樂趣!

  主題:Re:《贍養上帝》-- 劉慈欣 新作 轉貼勿刪
  暗黑泡沫 [darkrobtech@sohu] 發表於12-21 11:53 [回複] [編輯] [發留言] [送禮物]


  五

  誰也沒有想到,上帝與人類的蜜月很快結束了。
  人們曾對從上帝那裏得到的科技資料欣喜若狂,認為它們能使人類的夢想在一夜之間變為現實。借助於上帝提供的接口設備,那些巨量的信息被很順利地從存貯
  體中提取出來,並開始被源源不斷地譯成英文,為了避免紛爭,世界各國都得到了一份拷貝。但人們很快發現,要將這些技術變成現實,至少在本世紀內是不可能的事。其實設想一下,如果有一個時間旅行者將現代技術資料送給古埃及人會是什麽情況,就能夠理解現在人類麵臨的尷尬處境了。
  在石油即將枯竭的今天,能源技術是人們最關心的技術。但科學家和工程師們很快發現,上帝文明的能源技術對現代人類毫無用處,因為他們的能源是建立在正反物質湮滅的基礎上的。即使讀懂所有相關資料,最後製造出湮滅發動機和發電機(在這一代人內這基本上不可能),一切還是等於零,因為這些能源機器的燃料——反物質,需要遠航飛船從宇宙中開采,據上帝的資料記載,距地球最近的反物質礦藏是在銀河係至仙女座星雲之間的黑暗太空中,有五十五萬光年之遙!而接近光速的星際航行幾乎涉及到所有的學科,其中的大部分理論和技術對人類而言高深莫測,人類學者即使對其基礎部分有個大概的了解,可能也需半個世紀的時間。科學家們曾滿懷希望地查詢受控核聚變的技術信息,但根本沒有,這很好理解:人類現代的能源科學並不包含鑽木取火的技巧。
  在其他的學科領域。如信息技術和生命科學(其中蘊含著使人類長生的秘密)也一樣,最前沿的科學家也完全無法讀懂那些資料,上帝科學與人類科學的理論距離目前還是一道無法跨越的深淵。
  來到地球上的上帝們無法給科學家們提供任何幫助,正如那—位上帝所說,在他們中間,現在會解一元二次方程的人都很少了。而那群飄浮在小行星帶的飛船,則對人類的呼喚毫不理睬。現在的人類就像是一群剛入學的小學生,突然被要求研讀博士研究生的課程,而且沒有導師。
  另一方麵,地球上突然增加了二十億人口,這些人都是不能創造任何價值的超老人,其中大半疾病纏身,給人類社會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各國政府要付給每個接收上帝的家庭一筆可觀的贍養費,醫療和其他公共設施也已不堪重負,世界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
  上帝和秋生一家的融洽關係不複存在,他漸漸被這家人看做是一個天外飛來的負擔,受到越來越多的嫌棄,而每個嫌棄他的人都有各自的理由。
  玉蓮的理由最現實也最接近問題的實質,那就是上帝讓她家的日子過窮了。在這家人中,她是最令上帝煩惱的一個,那張尖酸刻薄的刀子嘴,比太空中的黑洞和超新星都令他恐懼。她的共產主義理想破滅後,就不停地在上帝麵前嘮叨,說在他來之前他們家的日子是多麽富裕多麽滋潤,那時什麽都好,現在什麽都差,都是因為他,攤上他這麽個老不死的真是倒了大黴!每天隻要一有機會,她就這樣對上帝惡語相向。上帝有很重的氣管炎,這雖不是什麽花大錢的病,但需要長期的治和養,錢自然是要不斷地花。終於有一天,玉蓮不讓秋生帶上帝去鎮醫院看病,也不給他買藥了,這事讓村支書知道了,很快找上門來。
  支書對玉蓮說:"你家上帝的病還是要用心治,鎮醫院跟我打招呼了,說他的氣管炎如果不及時治療,有可能轉成肺氣腫。"
  "要治村裏或政府給他治,我家沒那麽多錢花在這上麵!"玉蓮衝村支書嚷道。
  "玉蓮啊,按《上帝贍養法》,這種小額醫療是要由接收家庭承擔的,政府發放的贍養費已經包括這費用了。"
  "那點兒瞻養費頂個屁用!"
  "話不能這麽說,你家領到瞻養費後買了奶牛,用上了液化氣,還換了大彩電,就沒錢給上帝治病?大夥都知道這個家是你在當,我把話說在這兒,你可別給臉不要臉,下次就不是我來勸你了,會是鄉裏縣裏‘上委'(上帝瞻養委員會)的人來找你,到時你吃不了兜著走!"
  玉蓮沒辦法,隻好恢複了對上帝的醫療,但日後對他就更沒好臉了。
  有—次,上帝對玉蓮說:"不要著急嘛,地球人很有悟性,學得也很快,隻需一個世紀左右,上帝科學技術中層次較低的一部分就能在人類社會得到初步應用,那時生活會好起來的。"
  "嘁,一個世紀,還‘隻需',你這叫人話啊?"正在洗碗的玉蓮頭也不回地說。
  "這時間很短啊。"
  "那是對你們,你以為我能像你似的長生不老啊,一個世紀過去,我的骨頭都找不著了!不過我倒要問問,你覺得自個兒還能活多少時間呢?"
  "唉,風燭殘年了,再活三四百個地球年就很不錯了。"
  玉蓮將一摞碗全摔到了地上:"咱這到底是誰給誰養老誰給誰送終啊?!啊,合著我累死累活伺候你—輩子,還得搭上我兒子孫子往下十幾輩不成?說你老不死你還真是啊!"
  至於秋生爹,則認為上帝是個騙子。其實,這種說法在社會上也很普遍,既然科學家看不懂上帝的科技文獻,就無法證實它們的真偽,說不定人類真讓上帝給耍了。對於秋生爹而言,他這方麵的證據更充分一些。
  "老騙子,行騙也沒你這麽猖狂的,"他有一天對上帝說,"我懶得揭穿你,你那一套真不值得我揭穿,甚至不值得我孫子揭穿呢!"
  上帝問他有什麽地方不對。
  "先說最簡單的一個吧:我們的科學家知道,人是由猴兒變來的,對不對?"
  上帝點點頭:"準確地說是由古猿進化來的。"
  "那你怎麽說我們是你們造的呢?既然造人,直接造成我們這樣兒不就行了,為們麽先要造出古猿,再進化什麽的,這說不通啊?"
  "人要以嬰兒的形式出生再長大為成人,一個文明也一樣,必須從原始狀態進化發展而來,這其中的漫長曆程是不可省略的。事實上,對於人類這一物種分支,我們最初引入的是更為原始的東西,古猿已經經過相當地進化了。"
  "我不信你故弄玄虛的那一套,好好,再說個更明顯的吧,告訴你,這還是我孫子看出來的:我們的科學家說地球上三十多億年前就有生命了,這你是認的,對吧?"
  上帝點點頭:"他們估計得基本準確。"
  "那你有三十多億歲?"
  "按你們的時間坐標,是的:但按上帝飛船的時間坐標,我隻有三千五百歲。飛船以接近光速飛行,時間的流逝比你們的世界要慢得多。當然,有少數飛船會不定期脫離光速,降至低速來到地球。對地球上的生命進化進行一些調整,但這隻需很短的時間。這些飛船很快就會重新進入太空進行近光速航行,繼續跨越時間。"
  "扯——"秋生爹輕蔑地說。
  "爹,這可是相對論,也是咱們的科學家證實了的。"秋生插嘴說。
  "相對個屁!你也給我瞎扯,哪有那麽玄乎的事兒?時間又不是香油,還能流得快慢不同?我還沒老糊塗呢!倒是你,那些書把你看傻了!"
  "我很快就能向你們證明,時間能夠以不同的速度流逝。"上帝一臉神秘地說,同時從懷裏掏出了那張兩千年前情人的照片,把它遞給秋生,"仔細看看,記住她的每一個細節。"
  秋生看那照片的第一眼時,就知道自己肯定能夠記住每一個細節,想忘都不容易。同其他的上帝一樣,她綜合了各色人種的特點,皮膚是溫潤的象牙色,那雙會唱歌的大眼睛絕對是活的,一下子就把秋生的魂兒勾走了。她是上帝中的姑娘,她是姑娘中的上帝,那種上帝之美,如第二個太陽,人類從未見過也根本無法承受。
  "瞧你那德性樣兒,口水都流出來了!"玉蓮一把從已經有些呆傻的秋生手中搶過照片,還沒拿穩,就讓公公搶去了。
  "我來我來,"秋生爹說著,那雙老眼立刻湊到照片上,近得不能再近了,好長時間一動不動地,好像那能當飯吃。
  "湊那麽近幹嗎?"玉蓮輕蔑地問。
  "去去,我不是沒戴眼鏡嘛。"秋生爹臉伏在照片上說。
  玉蓮用不屑的目光斜視了公公幾秒鍾,撇撇嘴,轉身進廚房了。
  上帝把照片從秋生爹手中拿走了,後者的雙手戀戀不舍地護送照片走了一段,上帝說:"記好細節,明天的這個時候再讓你們看。"
  整整一天,秋生爺兒倆少言寡語,都在想著那位上帝姑娘,他們心照不宣,惹得玉蓮脾氣又大了許多。終於等到了第二天的同一個時候,上帝好像忘了那事,經秋生爹的提醒才想起來,他掏出那張讓爺兒倆想念了一天的照片,首先遞給秋生:"仔細看看,她有什麽變化?"
  "沒啥變化呀。"秋生全神貫注地看著,過了好一會兒,終於看出點東西來:"哦,對,她嘴唇兒張開的縫比昨天好像小了一些,小得不多,但確實小了一些,看嘴角兒這兒......"
  "不要臉的,你看得倒是細!"照片又讓媳婦搶走了,同樣又讓公公搶到手裏。
  "還是我來——"杖生爹今天拿來了眼鏡,戴上細細端詳著,"是是,是小了些。還有很明顯的一點你怎麽沒看出來呢?這小縷頭發嘛,比昨天肯定向右飄了一點點的!"
  上帝將照片從秋生爹手中拿過來,舉到他們麵前:"這不是一張照片,而是一台電視接收機。"
  "就是......電視機?"
  "是的,電視機,現在它接收的,是她在那艘飛向宇宙邊緣的探險飛船上的實況畫麵。"
  "實況?就像轉播足球賽那樣?"
  "是的。"
  "這,這上麵的她居然......是活的!"秋生目瞪口呆地說,連玉蓮的雙眼都睜得核桃大。
  "是活的,但比起地球上的實況轉播,這個畫麵有時滯,探險飛船大約已經飛出了八千萬光年,那麽時滯就是八千萬年,我們看到的,是八千萬年前的她。"
  "這小玩意兒能收到那麽遠的地方傳來的電波?"
  "這樣的超遠程宇宙通訊,隻能使用中微子或引力波,我們的飛船才能收到,放大後再轉發到這個小電視機上。"
  "寶物,真是寶物啊!"秋生爹由衷地讚歎道,不
  知是指的那台小電視,還是電視上那個上帝姑娘,反正一聽說她居然是"活的",秋生爺倆的感情就上升了一個層次,秋生伸手要去捧小電視,但老上帝不給。
  "電視中的她為什麽動得那麽慢呢?"秋生問。
  "這就是時間流逝速度不同的結果,從我們的時空坐標上看,接近光速飛行的探險飛船上的時間流逝得很慢很慢。"
  "那......她就能跟你說話兒了,是嗎?"玉蓮指指小電視問。
  上帝點點頭,按動了小屏幕背麵的一個開關,小電視立刻發出了一個聲音,那是一個柔美的女聲,但是音節恒定不變,像是歌唱結束時永恒拖長的尾聲。上帝用充滿愛意的目光凝視著小屏幕:"她正在說呢,剛剛說出‘我愛你'三個字,每個字說了一年多的時間,已說了三年半,現在正在結束‘你'字,完全結束可能還需要三十月左右吧。"上帝把目光從屏幕上移開,仰視著院子上方的蒼穹,"她後麵還有話,我會用盡殘生去聽的。"
  兵兵和本家上帝的好關係倒是維持了一段時間,老上帝們或多或少都有些重心,與孩子們談得來也能玩到一塊兒。但有一天,兵兵鬧著要上帝的那塊大手表,上帝堅決不給,說那是和上帝文明通訊的工具,沒有它,自己就無法和本種族聯係了。
  "哼,看看看看,還想著你們那個文明啊種族啊,從來就沒有把我們當自家人!"玉蓮氣鼓鼓地說。
  從此以後,兵兵也不和上帝好了,還不時搞些惡作劇作弄他。
  家裏惟一還對上帝保持著尊敬和孝心的就是秋生,秋生高中畢業,加上平時愛看書,村裏除去那幾個考上大學走了的,他就是最知書達理的人了。但秋生在家是個地地道道的軟蛋角色,平時看老婆的眼色行事,聽爹的訓斥過活,要是遇到爹和老婆對他的指示不一致,就隻會抱頭蹲在那兒流眼淚了。他這個熊樣兒,在家裏自然無法維護上帝的權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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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樓 

  上帝與人類的關係終於惡化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秋生家與上帝關係的徹底破裂,是因為方便麵那事。這天午飯前,玉蓮就搬著一個紙箱子從廚房出來,問他昨天剛買的一整箱方便麵怎麽一下子少了一半。
  "是我拿的,我給河那邊兒送過去了,他們快斷糧了,"上帝低著頭小聲回答說。
  他說的河那邊,是指村裏那些高家出走的上帝的聚集點。近日來,村裏虐待上帝的事屢有發生,其中最刁蠻的一戶人家,對本家的上帝又打又罵,還不給飯吃,逼得那個上帝跳到村前的河裏尋短見,幸虧讓人救起。這事驚動麵很大,來處理的不是鄉和縣裏的人,而是市公安局的刑警,還跟著CCTV和省電視台的一幫記者,把那兩口子一下子都銬走了。按照《上帝贍養法》,他們犯了虐待上帝罪,最少要判十年的,而這部法律是惟一一個在世界各國都通用並且統一量刑的法律。這以後村裏的各家收斂了許多,至少在明裏不敢對上帝太過分了,但同時,也更加劇了襯裏人和上帝之間的隔閡。開始有上帝離家出走,其他的上帝紛紛效仿,到目前為止,西岑村近三分之一的上帝離開了收留他們的家庭。這些出走的上帝在河對岸的田野上搭起帳篷,過起了艱苦的原始生活。
  在國內和世界的其他地方,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城市中的街道上再次出現了成群的上帝,且數量還在急劇增加,重演了三年前那噩夢般的一幕。這個常人和上帝共同生活的世界麵臨著巨大的危機。
  "好啊,你倒是大方!你個吃裏扒外的老不死的!"玉蓮大罵起來。
  "我說老家夥,"秋生爹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你給我滾!你不是惦記著河那邊的嗎?滾到那裏去和他們一起過吧!"
  上帝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站起身,到樓上自己的小房間去,默默地把屬於他自己的不多的幾件東西裝到一個小包袱裏,拄著那根竹拐杖緩緩出了門,向河的方向走去。
  秋生沒有和家裏人一起吃飯,一個人低頭蹲在牆角默不作聲。
  "死鬼,過來吃啊,下午還要去鎮裏買飼料呢!"玉蓮衝他喊,見他沒動,就過去揪他的耳朵。
  "放開。"秋生說,聲音不高,但玉蓮還是觸電似的放開了,因為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男人有這種陰沉的表情。
  "甭管他,愛吃不吃,傻小子一個。"秋生爹不以為然地說。
  "嗬,你惦記老不死上帝了是不是?那你也滾到河那邊野地裏跟他們過去吧!"玉蓮用一根手指捅著秋生的腦袋說。
  秋生站起身,上樓到臥室裏。像剛才上帝那樣整理了不多的幾件東西,裝到以前進城打工用過的那個旅行包中,背著下了樓,大步向外走去。
  "死鬼你去哪兒啊?!"玉蓮喊道,秋生不理會隻是向外走,她又喊,聲音有些膽怯了,"多會兒回
  來?!"
  "不回來了。"秋生頭也不回地說。
  "什麽?!回來!你小子是不是吃大糞了?回來!"秋生爹跟著兒子出了屋,"你咋的?就算不要老婆孩子,爹你也不管了?"
  秋生站住了,頭也不回地說:"憑什麽要我管你?"
  "咳,這話說的?我是你老子!我養大了你1你娘死得那麽早,我把你姐弟倆拉扯大容易嗎?你混了你!"
  秋生回頭看了他爹一眼說:"要是創造出咱們祖宗的祖宗的祖宗的人都讓你一腳踢出了家門,我不養你的老也算不得什麽大罪過。"說完自顧自走去,留下他爹和媳婦在門邊目瞪口呆地站著。
  秋生從那座古老的石拱橋上過了河,向上帝們的帳篷走去。他看到,在撒滿金色秋葉的草地上,幾個上帝正支著一口鍋煮著什麽,他們的大白胡子和鍋裏冒出的蒸汽都散映著正午的陽光,很像一幅上古神話中的畫麵。秋生找到自家的上帝,憨憨地說:"上帝爺子,咱們走吧。"
  "我不回那個家了。"上帝擺擺手說。
  "我也不回了,咱們先去鎮裏我姐家住一陣兒,然後我去城裏打工,咱們租房子住,我會養活您一輩子的。"
  "你是個好孩子啊——"上帝拍拍秋生的肩膀說,"可我們要走了。"他指指自己手腕上的表,秋生這才發現,他和所有上帝的手表都發出閃動的紅光。
  "走?去哪兒?"
  "回飛船上去。"上帝指了指天空,秋生抬頭一看,發現空中已經有了兩艘外星飛船,反射著銀色的陽光,在藍天上格外醒目。其中一艘已經呈現出很大的輪廓和清晰的形狀,另一艘則處在後麵深空的遠處,看上去小了很多。最令秋生震驚的是。從第一艘飛船上垂下了一根纖細的蛛絲,從太空直垂到遠方的地麵!隨著蛛絲緩慢地擺動,耀眼的陽光在蛛絲不同的區段上竄動,看上去像藍色晴空中細長的閃電。
  "太空電梯,現在在各個大陸上已經建起了一百多條,我們要乘它離開地球回到飛船上去。"上帝解釋說,秋生後來知道,飛船在同步軌道上放下電梯的同時,向著太空的另一側也要有相同的質量來平衡,後麵那艘深空中的飛船就是作為平衡配重的。當秋生的眼睛適應了天空的光亮後,發現更遠的深空中布滿了銀色的星星,那些星星分布均勻整齊,構成一個巨大的矩陣。秋生知道,那是從小行星帶正在飛向地球的其餘兩萬多艘上帝文明的飛船。

  七

  兩萬艘外星飛船又布滿了地球的天空,在以後的兩個月中,有大量的太空艙沿著垂向各大陸的太空電梯土上下下,接走在地球上生活了一年多的二十億上帝。那些太空艙都是銀色的球體,遠遠看去,像是一串串掛在蛛絲導軌上的晶瑩露珠。
  西岑村的上帝走的這天,全村的人都去送,所有的人對上帝都親親熱熱,讓人想起一年前上帝來的那天,好像上帝前麵受到的那些嫌棄和虐待與他們毫無關係似的。
  村口停著兩輛大客車,就是一年前送上帝來的那兩輛,這一百來個上帝要被送到最近的太空電梯下垂點搭乘太空艙。
  秋生一家都去送本家的上帝,一路上大家默默無語,快到村口時,上帝停下了,拄著拐杖對一家人鞠躬:"就送到這兒吧,謝謝你們這一年的收留和照顧,真的謝謝,不管飛到宇宙的哪個角落,我都會記住這個家的。"他說著把那塊球形的大手表摘下來,放到兵兵手裏,"送給你啦。"
  "那......你以後怎麽同其他上帝聯係呢?"兵兵問。
  "都在飛船上,用不著這東西了。"上帝笑著說。
  "上帝爺子啊,"秋生爹一臉傷感地說,"你們那些船可都是破船了,住不了多久了,你們坐著它們能去哪兒呢?"
  上帝撫著胡子平靜地說:"飛到哪兒算哪兒吧,太空無邊無際,哪兒還不埋人呢?"
  玉蓮突然哭出聲兒來:"上帝爺子啊,我這人......也太不厚道了,把過日子攢起來的怨氣全撒到您身上,真像秋生說的,一點良心都沒了......"她把一個竹籃子遞到上帝手中,"我一早煮了些雞蛋,您拿著路上吃吧。"
  上帝接過了籃子:"謝謝!"他說著,拿出一個雞蛋剝開皮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白胡子上沾了星星點點的蛋黃,同時口齒不清地說著,"其實,我們到地球來,並不隻是為了活下去,都是活了兩三千歲的人了,死有什麽可在意的?我們隻是想和你們在一起,我們喜歡和珍惜你們對生活的熱情、你們的創造力和想像力,這些都是上帝文明早已失去的,我們從你們身上看到了上帝文明的童年。但真沒想到給你們帶來了這麽多的麻煩,實在對不起了。"
  "你留下來吧爺爺,我不會再不懂事了!"兵兵流著眼淚說。
  上帝緩緩搖搖頭:"我們走,並不是因為你們待我們怎麽樣,能收留我們,已經很滿足了。但有一件事讓我們沒法待下去,那就是:上帝在你們的眼中已經變成了一群老可憐蟲,你們可憐我們了,你們竟然可憐我們了。"
  上帝扔下手中的蛋殼,抬起白發蒼蒼的頭仰望長空,仿佛透過那湛藍的大氣層看到了燦爛的星海:"上帝文明怎麽會讓人可憐呢?你們根本不知道這是一個怎樣偉大的文明,不知道她在宇宙中創造了多少壯麗的史詩、多少雄偉的奇跡!記得那是銀河一八五七紀元吧,天文學家們發現,有大批的恒星加速了向銀河係中心的運動,這恒星的洪水一旦被銀心的超級黑洞吞沒,產生的輻射將毀滅銀河係中的一切生命。於是,我們那些偉大的祖先,在銀心黑洞周圍沿銀河係平麵建起了一個直徑—萬光年的星雲屏蔽環,使銀河係中的生命和文明延續下去。那是一項多麽宏偉的工程啊,整整延續了一千四百萬年才完成......緊接著,仙女座和大麥哲倫兩個星係的文明對銀河係發動了強大的聯合入侵,上帝文明的星際艦隊跨幾十萬光年,在仙女座與銀河係的引力平衡點迎擊入侵者。當戰爭進入白熱化的時候,雙方數量巨大的艦隊在纏鬥中混為一體。形成了一個直徑有太陽係大小的旋渦星雲,在戰爭的最後階段。上帝文明毅然將剩餘的所有戰艦和巨量的非戰鬥飛船投入了這個高速自旋的星雲,使得星雲總質量急劇增加,引力大於了離心力,這個由星際戰艦和飛船構成的星雲居然在自身引力下坍縮,生成了一顆恒星!由於這顆恒星中的重元素比例很高,在生成後立刻變成了一顆瘋狂爆發的超新星,照亮了仙女座和銀河係之間漆黑的宇宙深淵!我們偉大的先祖就是以這樣的氣概和犧牲消滅了入侵者,把銀河係變成一個和平的生命樂園......現在文明是老了,但不是我們的錯,無論怎樣努力避免,一個文明總是要老的,誰都有老的時候,你們也一樣。我們真的不需要你們可憐。"
  "與你們相比,人類真算不得什麽。"秋生敬畏地說。
  "也不能這麽說,地球文明還是個幼兒。我們盼著你們快快長大,盼望地球文明能夠繼承它的創造者的光榮。"上帝把拐杖扔下,兩手一高一低放在秋生和兵兵肩上,"說到這裏,我最後有些話要囑咐你們。"
  "我們不一定聽得懂,但您說吧。"秋生鄭重地點點頭說。
  "首先,一定要飛出去!"上帝對著長空伸開雙臂,他身上寬大的白袍隨著秋風飄舞,像一麵風帆。
  "飛?飛到哪兒?"秋生爹迷惑地問。
  先飛向太陽係的其他行星,再飛向其他的恒星,不要問為什麽,隻是盡最大的力量向外飛,飛得越遠越好!這樣要花很多錢死很多人,但一定要飛出去,任何文明,待在它誕生的世界不動就等於自殺!到宇宙中去尋找新的世界新的家,把你們的後代像春雨般灑遍銀河係!"
  "我們記往了。"秋生點點頭,雖然他和自己的父親、兒子、媳婦一樣,都不能真正理解上帝的話。
  "那就好,"上帝欣慰地長出一口氣,"下麵,我要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個對你們來說是天大的秘密一一"他用藍幽幽的眼睛依次盯著秋生家的每個人看,那目光如颼颼寒風,讓他們心裏發毛,"你們,有兄弟。"
  秋生一家迷惑不解地看著上帝,是秋生首先悟出了上帝這話的含意:"您是說,你們還創造了其他的地球?"
  上帝緩緩地點點頭:"是的,還創造了其他的地球,也就是其他的人類文明。目前除了你們,這樣的文明還存在著三個,距你們都不遠,都在二百光年的範圍內,你們是地球四號,是年齡最小的一個。"
  "你們去過那裏嗎?"兵兵問。
  上帝又點點頭:"去過,在來你們的地球之前,我們先去了那三個地球,想讓他們收留我們。地球一號還算好,在騙走了我們的科技資料後,隻是把我們趕了出來;地球二號,扣下了我們中的一百萬人當人質,讓我們用飛船交換,我們付出了一千艘飛船,他們得到飛船後發現不會操作,就讓那些人質教他們,發現人質也不會就將他們全殺了;地球三號也扣下了我們的三百萬人質,讓我們用幾艘飛船分別撞擊地球一號和二號,因為他們之間處於一種曠日持久的戰爭狀態中,其實隻一艘反物質動力飛船的撞擊就足以完全毀滅一個地球上的全部生命,我們拒絕了,他們也殺了那些人質......"
  "這些不肖子孫,你們應該收拾他們幾下子!"秋生爹憤怒地說。
  上帝搖搖頭:"我們是不會攻擊自己創造的文明的。你們是這四個兄弟中最懂事的,所以我才對你們說了上麵那些話。你們那三個哥哥極具侵略性,他們不知愛和道德為何物,其凶殘和嗜血是你們根本無法想像的,其實我們最初創造了六個地球,另外兩個分別與地球一號和三號在同一個行星係,都被他們的兄弟毀滅了。這三個地球之所以還沒有互相毀滅,隻是因為他們分屬不同的恒星,距離較遠。他們三個都已經得知了地球四號的存在,並有太陽係的準確坐標。"
  "這太嚇人了!"玉蓮說。
  "暫時還沒那麽可怕,因為這三個哥哥雖然文明進化程度都比你們先進,但仍處於低速宇航階段,他們最高的航行速度不超過光速的十分之一,航行距離也超不出三十光年。這是一場生死賽跑,看你們中誰最先能夠貼近光速航行,這是突破時空禁錮的惟一方式,誰能夠首先達到這個技術水平,誰才能生存下來,其他稍慢一步的都必死無疑,這就是宇宙中的生存競爭。孩子們,時間不多了,要抓緊!"
  "這些事情,地球上那些最有學問最有權力的人都知道了吧?"秋生爹戰戰兢兢地問。
  "當然知道,但不要隻依賴他們,一個文明的生存要靠其每個個體的共同努力,當然也包括你們這些普通人。"
  "聽到了吧兵兵,要好好學習!"秋生對兒子說。
  "當你們以近光速飛向宇宙,解除那三個哥哥的威脅,還要抓緊辦一件重要的事:找到幾顆比較適合生命生存的行星,把地球上的一些低等生物,如細菌海藻之類的,播撒到那些行星上,讓他們自行進化。"
  秋生正要提問,卻見上帝彎腰拾起了地上的拐杖,於是一家人同他—起向大客車走去,其他的上帝已在車上了。
  "哦,秋生啊,"上帝想起了什麽,又站住了,"走的時候沒經你同意就拿了你幾本書,"他打開小包袱讓秋生看,"你上中學時的數理化課本。"
  "啊,拿走好了,可您要這個幹什麽?"
  上帝係起包袱說:"學習唄,從解一元二次方程學起,以後太空中的漫漫長夜裏,總得找些打發時間的辦法。誰知道呢,也許有那麽一天,我真的能試著修好我們那艘飛船的反物質發動機,讓它重新進入光速呢!"
  "對了,那樣你們又能跨越時間了,就可以找個星球再創造一個文明給你們養老了!"秋生興奮地說。
  上帝連連搖頭:"不不不,我們對養老已經不感興趣了,該死去的就讓它死去吧。我這麽做,隻是為了自己最後一個心願,"他從懷裏掏出了那個小電視機,屏幕上,他那兩千年前的情人還在慢慢說著那三個字中的最後一個,"我隻想再見到她。"
  "這念頭兒是好,但也就是想想罷了。"秋生爹搖搖頭說,"你想啊,她已經飛出去兩千多年了,以光速飛的,誰知道飛到什麽地方去了,你就是個修好了船,也追不上她了,你不是說過,沒什麽能比光走得更快嗎?"
  上帝用拐杖指指天空:"這個宇宙,隻要你耐心等待,什麽願望都有可能實現,雖然這種可能性十分渺茫,但總是存在的。我對你們說過,宇宙誕生於一場大爆炸,現在,引力使它的膨脹速度慢了下來,然後宇宙的膨脹會停下來,轉為坍縮。如果我們的飛船真能再次接近光速,我就讓它無限逼近光速飛行,這樣就能跨越無限的時間,直接到達宇宙的末日時刻,那時,宇宙已經坍縮得很小很小,會比兵兵的皮球還小,會成為一個點,那時,宇宙中的一切都在一起了,我和她,自然也在一起了。"一滴淚滾出上帝的眼眶,滾到胡子上,在上午的陽光中晶瑩閃爍著,"宇宙啊,就是《梁祝》最後的墳墓,我和她,就是墓中飛出的兩隻蝶啊——"
  一個星期後,最後一艘外星飛船從地球的視野中消失。上帝走了。
  西岑村恢複了以前的於靜,夜裏,秋生一家坐在小院中看著滿天的星星,已是深秋,田野裏的蟲鳴已經消失了,微風吹動著腳下的落葉,感覺有些寒意了。
  "他們在那麽高的地方飛,多大的風啊,多冷啊——"玉蓮喃喃自語道。
  秋生說;"哪有什麽風啊,那是太空,連空氣都沒有呢!冷倒是真的,冷到了頭兒,書上叫絕對零度,唉,那黑漆漆的一片,不見底也沒有邊,那是噩夢都夢不見的地方啊!"
  玉蓮的眼淚又出來了,但她還是找話說以掩飾一下:"上帝最後說的那兩件事兒,地球的三個哥哥我倒是聽明白了,可他後麵又說,要我們向別的星球上撒細菌什麽的,我想到現在也不明白。"
  "我明白了。"秋生爹說,在這燦爛的星空下,他愚拙了一輩子的腦袋終於開了一次竅,他仰望著群星,頭頂著它們過了一輩子,他發現自己今天才真切地看到它們的樣子,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充滿了他的血液,使他覺得自己仿佛與什麽更大的東西接觸了一下,雖遠未能融為一體,這感覺還是令他震驚不已,他對著星海長歎一聲,說:
  "人啊,該考慮養老的事了。"
  (全文完)
 
 


詩雲(劉慈欣)
    伊依一行三人乘坐一艘遊艇在南太平洋上做吟詩航行,他們的目的地是南極,如果幾天後能順利到達那裏,他們將鑽出地殼去看詩雲。
    今天,天空和海水都很清澈,對於做詩來說,世界顯得太透明了。抬頭望去,平時難得一見的美洲大陸清晰地顯示在天空中,在東半球構成的覆蓋世界的巨大穹頂上,大陸好像是牆皮脫落的區域……
    哦,現在人類生活在地球裏麵,更準確地說,人類生活在氣球裏麵,哦,地球已變成了氣球。地球被掏空了,隻剩下厚約一百公裏的一層薄殼,但大陸和海洋還原封不動地存在著,隻不過都跑到裏麵了,球殼的裏麵。大氣層也還存在,也跑到球殼裏麵了,所以地球變成了氣球,一個內壁貼著海洋和大陸的氣球。空心地球仍在自轉,但自轉的意義與以前已大不相同:它產生重力,構成薄薄地殼的那點質量產生的引力是微不足道的,地球重力現在主要由自轉的離心力來產生。但這樣的重力在世界各個區域是不平均的:赤道上最強,約為1.5個原地球重力,隨著緯度增高,重力也漸漸減小,兩極地區的重力為零。現在吟詩遊艇航行的緯度正好是原地球的標準重力,但很難令伊依找到已經消失的實心地球上舊世界的感覺。

    空心地球的球心懸浮著一個小太陽,現在正以正午的陽光照耀著世界。這個太陽的光度在二十四小時內不停地變化,由最亮漸變至熄滅,給空心地球裏麵帶來晝夜更替。
    在適當的夜裏,它還會發出月亮的冷光,但隻是從一點發出的,看不到滿月。
    遊艇上的三人中有兩個其實不是人,他們中的一個是一頭名叫大牙的恐龍,它高達十米的身軀一移動,遊艇就跟著搖晃傾斜,這令站在船頭的吟詩者很煩。吟詩者是一個幹瘦老頭兒,同樣雪白的長發和胡須混在一起飄動,他身著唐朝的寬大古裝,仙風道骨,仿佛是海天之間揮灑寫就的一個狂草字。
    這就是新世界的製造者,偉大的——李白。
    禮物
    事情是從十年前開始的,當時,吞食者帝國剛剛完成了對太陽係長達兩個世紀的掠奪,來自遠古的恐龍駕駛著那個直徑五萬公裏的環形世界飛離太陽,航向天鵝座方向。
    吞食帝國還帶走了被恐龍掠去當作小家禽飼養的十二億人類。但就在接近土星軌道時,環形世界突然開始減速,最後竟沿原軌道返回,重新駛向太陽係內層空間。
    在吞食帝國開始它的返程後的一個大環星期,使者大牙乘它那艘如古老鍋爐般的飛船飛離大環,它的衣袋中裝著一個叫伊依的人類。
    “你是一件禮物!”
    大牙對伊依說,眼睛看著舷窗外黑暗的太空,它那粗放的嗓音震得衣袋中的伊依渾身發麻。
    “送給誰?”伊依在衣袋中仰起頭大聲問,他能從袋口看到恐龍的下顎,像是一大塊懸崖頂上突出的岩石。
    “送給神!神來到了太陽係,這就是帝國返回的原因。”
    “是真的神嗎?”
    “它們掌握了不可思議的技術,已經純能化,並且能在瞬間從銀河係的一端躍遷到另一端,這不就是神了。如果我們能得到那些超級技術的百分之一,吞食帝國的前景就很光明了。我們正在完成一個偉大的使命,你要學會討神喜歡!”
    “為什麽選中了我,我的肉質是很次的。”伊依說,他三十多歲,與吞食帝國精心飼養的那些肌膚白嫩的人類相比,他的外貌有些滄桑感。
    “神不吃蟲子,隻是收集,我聽飼養員說你很特別,你好像還有很多學生?”
    “我是一名詩人,現在在飼養場的家禽人中教授人類的古典文學。”伊依很吃力地念出了“詩”、“文學”這類在吞食語中很生僻的詞。
    “無用又無聊的學問,你那裏的飼養員默許你授課,是因為其中的一些內容在精神上有助於改善蟲子們的肉質……我觀察過,你自視清高且目空一切,對於一個被飼養的小家禽來說,這應該是很有趣的。”
    “詩人都是這樣!”伊依在衣袋中站直,明知道大牙看不見,還是驕傲地昂起頭。
    “你的先輩參加過地球保衛戰嗎?”
    伊依搖搖頭:“我在那個時代的先輩也是詩人。”
    “一種最無用的蟲子,在當時的地球上也十分稀少了。”
    “他生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裏,對外部世界的變化並不在意。”
    “沒出息……嗬,我們快到了。”
    聽到大牙的話,伊依把頭從衣袋中伸出來,透過寬大的舷窗向外看,看到了飛船前方那兩個發出白光的物體,那是懸浮在太空中的一個正方形平麵和一個球體,當飛船移動到與平麵齊平時,它在星空的背景上短暫地消失了一下,這說明它幾乎沒有厚度:那個完美的球體懸浮在平麵上方,兩者都發出柔和的白光,表麵均勻得看不出任何特征。這兩個東西仿佛是從計算機的圖庫中取出的兩個元素,是這紛亂的宇宙中兩個簡明而抽象的概念。

    “神呢?”伊依問。
    “就是這兩個幾何體啊,神喜歡簡潔。”
    距離拉近,伊依發現平麵有足球場大小,飛船在向平麵上降落,它的發動機噴出的火流首先接觸到平麵,仿佛隻是接觸到一個幻影,沒有在上麵留下任何痕跡,但伊依感到了重力和飛船接觸平麵時的震動,這說明它不是幻影。大牙顯然以前已經來過這裏,沒有絲毫猶豫就拉開艙門走了出去,伊依看到他同時打開了氣密過渡艙的兩道艙門,心一下抽緊了,但他並沒有聽到艙內空氣湧出時的呼嘯聲,當大牙走出艙門後,衣袋中的伊依嗅到了清新的空氣,伸出外麵的臉上感到了習習的涼風……這是人和恐龍都無法理解的超級技術,它溫柔和漫不經心地展示震懾了伊依,與人類第一次見到吞食者時相比,這震懾更加深入靈魂。他抬頭望望,以燦爛的銀河為背景,球體懸浮在他們上方。

    “使者,這次你又給我帶來了什麽小禮物?”神問,他說的是吞食語,聲音不高,仿佛從無限遠處的太空深淵中傳來,讓伊依第一次感覺到這種粗陋的恐龍語言聽起來很悅耳。
    大牙把一隻爪子伸進衣袋,抓出伊依放到平麵上,伊依的腳底感到了平麵的彈性,大牙說:“尊敬的神,得知您喜歡收集各個星係的小生物,我帶來了這個很有趣的小東西:地球人類。”
    “我隻喜歡完美的小生物,你把這麽肮髒的蟲子拿來幹什麽?”神說,球體和平麵發出的白光微微地閃動了兩下,可能是表示厭惡。
    “您知道這種蟲子?”大牙驚奇地抬起頭。
    “隻是聽這個旋臂的一些航行者提到過,不是太了解。在這種蟲子不算長的進化史中,這些航行者曾頻繁地光顧地球,這種生物的思想之猥瑣,行為之低劣,其曆史之混亂和肮髒,都很讓他們惡心,以至於直到地球世界毀滅之前,沒有一個航行者屑於同他們建立起聯係……快把他扔掉。”
    大牙抓起伊依,轉動著碩大的腦袋看看可往哪兒扔。“垃圾焚化口在你後麵。”神說。大牙一轉身,看到身後的平麵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圓口,裏麵閃著藍幽幽的光……
    “你不要這樣說!人類建立了偉大的文明!”伊依用吞食語聲嘶力竭地大喊。
    球體和平麵的白光又顫動了兩次,神冷冷笑了兩聲:“文明?使者,告訴這個蟲子什麽是文明。”
    大牙把伊依舉到眼前,伊依甚至聽到了恐龍的兩個大眼球轉動時骨碌碌的聲音:“蟲子,在這個宇宙中,對於一個種族文明程度的統一度量就是這個種族所進入的空間維度,隻有進入六維以上空間的種族才具備加入文明大家庭的起碼條件,我們尊敬的神的一族已能夠進入十一維空間。吞食帝國已能在實驗室中小規模地進入四維空間,隻能算是銀河係中一個未開化的原始群落,而你們,在神的眼裏也就是雜草和青苔一類的東西。”

    “快扔了,髒死了。”神不耐煩催促道。
    大牙說完,舉著伊依向垃圾焚化口走去,伊依拚命掙紮,從衣袋中掉出了許多白色的紙片。當那些紙片飄蕩著下落時,從球體中射出一條極細的光線,當那束光線射到其中一張紙上時,它便在半空中懸住了,光線飛快地在紙上麵掃描了一遍。
    “唷,等等,這是什麽東西?”
    大牙把伊依懸在焚化口上方,扭頭看著球體。
    “那是……是我的學生的作業!”伊依在恐龍的巨掌中吃力地掙紮著說。
    “這種方形的符號很有趣,它們組成的小矩陣也很好玩兒。”神說,從球體中射出的光束又飛快地掃描了已落在平麵上的另外幾張紙。
    “那是漢……漢字,這些是用漢字寫的古詩!”
    “詩?”神驚奇地問,收回了光束,“使者,你應該懂一些這種蟲子的文字吧?”
    “當然,尊敬的神,在吞食帝國吃掉地球前,我在它們的世界生活了很長的時間。”
    大牙把伊依放到焚化口旁邊的平麵上,彎腰拾起一張紙,舉到眼前吃力地辨認著上麵的小字,“它的大意是……”
    “算了吧,你會曲解它的!”伊依揮手製止大牙說下去。
    “為什麽?”神很感興趣地問。
    “因為這是一種隻能用古漢語表達的藝術,即使翻譯成人類的其它語言,也會失去大部分內涵和魅力,變成另一種東西了。”
    “使者,你的計算機中有這種語言的數據庫嗎?還有有關地球曆史的一切知識,好的,給我傳過來吧,就用我們上次見麵時建立的那個信道。”
    大牙急忙返回飛船上,在艙內的電腦上搗鼓了一陣兒,嘴裏嘟囔著:“古漢語部分沒有,還要從帝國的網絡上傳過來,可能有些時滯。”伊依從敞開的艙門中看到,恐龍的大眼球中映射著電腦屏幕上變幻的彩光。當大牙從飛船上走出來時,神已經能用標準的漢語讀出一張紙上的中國古詩了:“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您學得真快!”伊依驚歎道。
    神沒有理他,隻是沉默著。
    大牙解釋說:“它的意思是:恒星已在行星的山後麵落下,一條叫黃河的河流向著大海的方向流去,哦,這河和海都是由那種由一個氧原子和兩個氫原子構成的化合物質組成,要想看得更遠,就應該在建築物上登得更高些。”
    神仍然沉默著。
    “尊敬的神,你不久前曾君臨吞食帝國,那裏的景色與寫這首詩的蟲子的世界十分相似,有山有河也有海,所以……”
    “所以我明白詩的意思,”神說,球體突然移動到大牙頭頂上,伊依感覺它就像一隻盯著大牙看的沒有眸子的大眼睛,“但,你,沒有感覺到些什麽?”
    大牙茫然地搖搖頭。
    “我是說,隱含在這個簡潔的方塊符號矩陣的表麵含義後麵的一些東西?”
    大牙顯得更茫然了,於是神又吟誦了一首古詩:“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大牙趕緊殷勤地解釋道:“這首詩的意思是:向前看,看不到在遙遠過去曾經在這顆行星上生活過的蟲子;向後看,看不到未來將要在這行星上生活的蟲子;於是感到時空太廣大了,於是哭了。”
    神沉默。
    “嗬,哭是地球蟲子表達悲哀的一種方式,這時它們的視覺器官……”
    “你仍沒感覺到什麽?”神打斷了大牙的話問,球體又向下降了一些,幾乎貼到大牙的鼻子上。
    大牙這次堅定地搖搖頭:“尊敬的神,我想裏麵沒有什麽的,一首很簡單的小詩。”
    接下來,神又連續吟誦了幾首古詩,都很簡短,且屬於題材空靈超脫的一類,有李白的《下江陵》、《靜夜思》和《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柳宗元的《江雪》、崔顥的《黃鶴樓》、孟浩然的《春曉》等。
    大牙說:“在吞食帝國,有許多長達百萬行的史詩,尊敬的神,我願意把它們全部獻給您!相比之下,人類蟲子的詩是這麽短小簡單,就像它們的技術……”
    球體忽地從大牙頭頂飄開去,在半空中沿著隨意的曲線飄行著:“使者,我知道你們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我回答一個問題:吞食帝國已經存在了八千萬年,為什麽其技術仍徘徊在原子時代?我現在有答案了。”
    大牙熱切地望著球體說:“尊敬的神,這個答案對我們很重要!求您……”
    “尊敬的神,”伊依舉起一隻手大聲說,“我也有一個問題,不知能不能問?”
    大牙惱怒地瞪著伊依,像要把他一口吃了似的,但神說:“我仍然討厭地球蟲子,但那些小矩陣為你贏得了這個權利。”
    “藝術在宇宙中普遍存在嗎?”
    球體在空中微微顫動,似乎在點頭:“是的,我就是一名宇宙藝術的收集和研究者,我穿行於星雲間,接觸過眾多文明的各種藝術,它們大多是龐雜而晦澀的體係,用如此少的符號,在如此小巧的矩陣中涵含著如此豐富的感覺層次和含義分支,而且這種表達還要在嚴酷得有些變態的詩律和音韻的約束下進行,這,我確實是第一次見到…
    …使者,現在可以把這蟲子扔了。”
    大牙再次把伊依抓在爪子裏:“對,該扔了它,尊敬的神,吞食帝國中心網絡中存儲的人類文化資料是相當豐富的,現在您的記憶中已經擁有了所有資料,而這個蟲子,大概就記得那麽幾首小詩。”說著,它拿著伊依向焚化口走去。“把這些紙片也扔了。”神說,大牙又趕緊返身去用另一隻爪子收拾紙片,這時伊依在大爪中高喊:“神啊,把這些寫著人類古詩的紙片留做紀念吧!您收集到了一種不可超越的藝術,向宇宙中傳播它吧!”

    “等等,”神再次製止了大牙,此時伊依已經懸到了焚化口上方,他感到了下麵藍色火焰的熱力。球體飄過來,在距伊依的額頭幾厘米處懸定,他同剛才的大牙一樣受到了那隻沒有眸子的巨眼的逼視。
    “不可超越?”
    “哈哈哈……”大牙舉著伊依大笑起來,“這個可憐的蟲子居然在偉大的神麵前說這樣的話,滑稽!人類還剩下什麽?你們失去了地球上的一切,即便能帶走的科學知識也忘得差不多了,有一次在晚餐桌上,我在吃一個人之前問它:地球保衛戰爭中的人類原子彈是用什麽做的?他說是原子做的!”
    “哈哈哈哈……” 神也讓大牙豆得大笑起來,球體顫動得成了橢圓,“不可能有比這更正確的回答了,哈哈哈……”
    “尊敬的神,這些髒蟲子就剩下那幾首小詩了!哈哈哈……”
    “但它們是不可超越的!”伊依在大爪中挺起胸膛莊嚴地說。
    球體停止了顫動,用近似耳語的聲音說:“技術能超越一切。”
    “這與技術無關,這是人類心靈世界的精華,不可超越!”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技術最終能具有什麽樣的力量,小蟲子,小小的蟲子。你不知道。”神的語氣變得父親般的溫柔,但潛藏在深處陰冷的殺氣讓伊依不寒而栗,神說:“看著太陽。”
    伊依按神的話做了,這是位於地球和火星軌道之間的太空,太陽的光芒使他眯起了雙眼。
    “你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麽?”神問。
    “綠色。”
    話音剛落,太陽變成了綠色,那綠色妖豔無比,太陽仿佛是一隻突然浮現在太空深淵中的貓眼,在它的凝視下,這個宇宙都變得詭異無比。
    大牙爪子一顫,把伊依掉在平麵上。當理智稍稍恢複後,他們都意識到另一個比太陽變綠更加震撼的事實:從這裏到太陽,光需行走十幾分鍾,但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
    半分鍾後,太陽恢複原狀,又發出耀眼的白光。
    “看到了嗎?這就是技術,是這種力量使我們的種族從海底淤泥中的鼻涕蟲變為神。
    其實技術本身才是真正的神,我們都很崇拜它。”
    伊依眨著昏花的雙眼說:“但神並不能超越那樣的藝術,我們也有神,想像中的神,我們崇拜它們,但並不認為它們能寫出李白和杜甫那樣的詩。”
    神冷笑了兩聲,對伊依說:“真是一隻無比固執的蟲子,這使你更讓人厭惡。不過,就讓我來超越一下你們的矩陣藝術。”
    伊依也冷笑了兩聲:“不可能的,首先你不是人,不可能有人的心靈感受,人類藝術家在你那裏隻是石板上的花朵,技術並不能使你超越這個障礙。”
    “技術超越這個障礙易如反掌,給我你的基因!”
    伊依不知所措,“給神一根頭發!”大牙提醒說,伊依伸手拔下一根頭發,一股無形的吸力將頭發吸向球體,後來那根頭發又從球體中飄落到平麵上,神隻是提取了發根帶著的一點點皮屑。
    球體中的白光湧動起來,漸漸變得透明了,裏麵充滿了清澈的液體,浮起串串水泡。
    接著,伊依在液體中看到一個蛋黃大小的球,它在射入液球的陽光中呈淡紅色,仿佛自己會發光。小球很快長大,伊依認出了那是一個蜷曲著的胎兒,他腫脹的雙眼緊閉著,大大的腦袋上交錯著紅色的血管,胎兒繼續成長,小身體終於伸展開來,像青蛙似的在液體中遊動著。液體漸漸變得渾濁了,透過液球的陽光隻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子,看得出那個影子仍在飛速成長,最後變成了一個遊動著的成人的身影。這時液球又恢複成原來那樣完全不透明的白色光球,一個赤裸的人從球中掉出來,落到平麵上。

    伊依的克隆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陽光在他濕漉漉的身體上閃亮,他的頭發和胡子老長,但看得出來隻有三四十歲的樣子,除了一樣的精瘦外,一點也不像伊依本人。
    克隆體僵僵地站著,呆滯的目光看著無限遠方,似乎對這個他剛剛進入的宇宙茫然不知。在他的上方,球體的白光在暗下來,最後完全熄滅了,球體本身也像蒸發似的消失了。但這時,伊依感覺到什麽東西又亮了起來,很快發現那是克隆體的眼睛,它們由呆滯突然充滿了智慧的靈光。後來伊依知道,神的記憶這時已全部轉移到克隆體中了。

    “冷,這就是冷?”一陣清風吹來,克隆體雙手抱住濕乎乎的雙肩,渾身打顫,但聲音充滿了驚喜,“這就是冷,這就是痛苦,精致的、完美的痛苦,我在星際間苦苦尋覓的感覺,尖銳如洞穿時空的十維弦,晶瑩如類星體中心的純能鑽石,啊——”他伸開皮包骨頭的雙臂仰望銀河,“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宇宙之……”一陣冷顫使克隆體的牙齒咯咯作響,趕緊停止了出生演說,跑到焚化口邊烤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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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樓 
克隆體把手放到焚化口的藍色火焰上烤著,哆哆嗦嗦地對伊依說:“其實,我現在進行的是一項很普通的操作,當我研究和收集一種文明的藝術時,總是將自己的記憶借宿於該文明的一個個體中,這樣才能保證對該藝術的完全理解。”
    這時,焚化口中的火焰亮度劇增,周圍的平麵上也湧動著各色的光暈,使得伊依感覺整個平麵像是一塊漂浮在火海上的毛玻璃。
    大牙低聲對伊依說:“焚化口已轉化為製造口了,神正在進行能——質轉換。”看到伊依不太明白,他又解釋說:“傻瓜,就是用純能製造物品,上帝的活計!”
    製造口突然噴出了一團白色的東西,那東西在空中展開並落了下來,原來是一件衣服,克隆體接住衣服穿了起來,伊依看到那竟是一件寬大的唐朝古裝,用雪白的絲綢做成,有寬大的黑色鑲邊,剛才還一副可憐相的克隆體穿上它後立刻顯得飄飄欲仙,伊依實在想像不出它是如何從藍色火焰中被製造出來的。
    又有物品被製造出來,從製造口飛出一塊黑色的東西,像一塊石頭一樣咚地砸在平麵上,伊依跑過去拾起來,不管他是否相信自己的眼睛,手中拿著的分明是一塊沉重的石硯,而且還是冰涼的。接著又有什麽啪地掉下來,伊依拾起那個黑色的條狀物,他沒猜錯,這是一塊墨!接著被製造出來的是幾支毛筆,一個筆架,一張雪白的宣紙,(從火裏飛出的紙!)還有幾件古色古香的案頭小飾品,最後製造出來的也是最大的一件東西:一張樣式古老的書案!伊依和大牙忙著把書案扶正,把那些小東西在案頭擺放好。

    “轉化這些東西的能量,足以把一顆行星炸成粉末。”大牙對伊依耳語,聲音有些發顫。
    克隆體走到書案旁,看著上麵的擺設滿意地點點頭,一手理著剛剛幹了的胡子,說:
    “我,李白。”
    伊依審視著克隆體問:“你是說想成為李白呢,還是真把自己當成了李白?”
    “我就是李白,超越李白的李白!”
    伊依微笑著搖搖頭。
    “怎麽,到現在你還懷疑嗎?”
    伊依點點頭說:“不錯,你們的技術遠遠超過了我的理解力,已與人類想像中的神力和魔法無異,即使是在詩歌藝術方麵也有讓我驚歎的東西:跨越如此巨大的文化和時空的鴻溝,你竟能感覺到中國古詩的內涵……但理解是一回事,我仍然認為你麵對的是不可超越的藝術。”
    克隆體——李白的臉上浮現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但轉瞬即逝,他手指書案,對伊依大喝一聲:“研墨!”然後徑自走去,在幾乎走到平麵邊緣時站住,理著胡須遙望星河沉思起來。
    伊依從書案上的一個紫砂壺中向硯上倒了一點清水,拿起那條墨研了起來,他是第一次幹這個,笨拙地斜著墨條邊角。看著硯中漸漸濃起來的墨汁,伊依想到自己正身處距太陽1.5個天文單位的茫茫太空中,這個無限薄的平麵(即使在剛才由純能量製造物品時,從遠處看,它仍沒有厚度)仿佛是一個漂浮在宇宙深淵中的舞台,在它上麵,一頭恐龍、一個被恐龍當做肉食家禽飼養的人類、一個穿著唐朝古裝準備超越李白的技術之神,正在演出一場怪誕到極點的活劇,想到這裏,伊依搖頭苦笑起來。

    當覺得墨研得差不多了時,伊依站起來,同大牙一起等待著,這時平麵上的清風已經停止,太陽和星河靜靜地發著光,仿佛整個宇宙都在期待。李白靜立在平麵邊緣,由於平麵上的空氣層幾乎沒有散射,他在陽光中的明暗部分極其分明,除了理胡須的手不時動一下外,簡直就是一尊石像。伊依和大牙等啊等,時間在默默地流逝,書案上蘸滿了墨的毛筆漸漸有些發幹了,不知不覺,太陽的位置已移動了很多,把他們和書案、飛船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平麵上,書案上平鋪的白紙仿佛變成了平麵的一部分。終於,李白轉過身來,慢步走回書案前,伊依趕緊把毛筆重新蘸了墨,用雙手遞了過去,但李白抬起一隻手回絕了,隻是看著書案上的白紙繼續沉思著,他的目光中有了些新的東西。

    伊依得意地看出,那是困惑和不安。
    “我還要製造一些東西,那都是……易碎品,你們去小心接著。”李白指了指製造口說,那裏麵本來已暗淡下去的藍焰又明亮起來,伊依和大牙剛剛跑過去,就有一股藍色的火舌把一個球形物推出來,大牙手疾眼快地接住了它,細看是一個大壇子。接著又從藍焰中飛出了三隻大碗,伊依接住其中的兩隻,有一隻摔碎了。大牙把壇子抱到書案上,小心地打開封蓋,一股濃烈的酒味溢了出來,它與伊依驚奇地對視了一眼。

    “在我從吞食帝國接收到的地球信息中,有關人類釀造業的資料不多,所以這東西造得不一定準確。”李白說,同時指著酒壇示意伊依嚐嚐。
    伊依拿碗從中舀了一點兒抿了一口,一股火辣從嗓子眼流到肚子裏,他點點頭:“是酒,但是與我們為改善肉質喝的那些相比太烈了。”
    “滿上。”李白指著書案上的另一個空碗,待大牙倒滿烈酒後,端起來咕咚咚一飲而盡,然後轉身再次向遠處走去,不時走出幾個不太穩的舞步。達到平麵邊緣後又站在那裏對著星海深思,但與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身體有節奏地左右擺動,像在和著某首聽不見的曲子。這次李白沉思的時間不長就走回到書桌前,回來的一路上全是舞步了,他一把抓過伊依遞過來的筆扔到遠處。

    “滿上。”李白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空碗說。
    ……
    一小時後,大牙用兩個大爪小心翼翼地把爛醉如泥的李白放到已清空的書案上,但他又一骨碌翻身下來,嘴裏嘀咕著恐龍和人類都聽不懂的語言。他已經紅紅綠綠地吐了一大攤(真不知是什麽時候吃進的這些食物),寬大的古服上也吐得髒汙一片,那一攤嘔吐物被平麵發出的白光透過,形成了一幅很抽象的圖形。李白的嘴上黑乎乎的全是墨,這是因為在喝光第四碗後,他曾試圖在紙上寫什麽,但隻是把蘸飽墨的毛筆重重地戳到桌麵上,接著,李白就像初學書法的小孩子那樣,試圖用嘴把筆理順……

    “尊敬的神?”大牙伏下身來小心翼翼地問。
    “哇咦卡啊……卡啊咦唉哇。”李白大著舌頭說。
    大牙站起身,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對伊依說:“我們走吧。”
    另一條路
    伊依所在的飼養場位於吞食者的赤道上,當吞食者處於太陽係內層空間時,這裏曾經是一片夾在兩條大河之間的美麗草原。吞食者航出木星軌道後,嚴冬降臨了,草原消失大河封凍,被飼養的人類都轉到地下城中。當吞食者受到神的召喚而返回後,隨著太陽的臨近,大地回春,兩條大河很快解凍了,草原也開始變綠。
    當天氣好的時候,伊依總是獨自住在河邊自己搭的一間簡陋的草棚中,自己種地過日子。對於一般人來說這是不被允許的,但由於伊依在飼養場中講授的古典文學課程有陶冶性情的功能,他的學生的肉有一種很特別的風味,所以恐龍飼養員也就不幹涉他了。
    這是伊依與李白初次見麵兩個月後的一個黃昏,太陽剛剛從吞食帝國平直的地平線上落下,兩條映著晚霞的大河在天邊交匯。在河邊的草棚外,微風把遠處草原上歡舞的歌聲隱隱送來,伊依獨自一人自己和自己下圍棋,抬頭看到李白和大牙沿著河岸向這裏走來。這時的李白已有了很大的變化,他頭發蓬亂,胡子老長,臉曬得很黑,左肩背著一個粗布包,右手提著一個大葫蘆,身上那件古裝已破爛不堪,腳上穿著一雙已磨得不像樣子的草鞋,伊依覺得這時的他倒更像一個人了。

    李白走到圍棋桌前,像前幾次來一樣,不看伊依一眼就把葫蘆重重地向桌上一放,說:“碗!”待伊依拿來兩個木碗後,李白打開葫蘆蓋,把兩個碗裏倒滿酒,然後從布包中拿出一個紙包,打開來,伊依發現裏麵竟放著切好的熟肉,並聞到撲鼻的香味,不由拿起一塊嚼了起來。
    大牙隻是站在兩三米遠處靜靜地看著他們,有前幾次的經驗,它知道他們倆又要談詩了,這種談話他既無興趣也沒資格參與。
    “好吃,”伊依讚許地點點頭,“這牛肉也是純能轉化的?”
    “不,我早就回歸自然了。你可能沒聽說過,在距這裏很遙遠的一個牧場,飼養著來自地球的牛群。這牛肉是我親自做的,是用山西平遙牛肉的做法,關鍵是在燉的時候放——”李白湊到伊依耳邊神秘地說,“尿堿。”
    伊依迷惑不解地看著他。
    “哦,這是人類的小便蒸幹以後析出的那種白色的東西,能使燉好的肉外觀紅潤,肉質鮮嫩,肥而不膩,瘦而不柴。”
    “這尿堿……也不是純能做出來的?”伊依恐懼地問。
    “我說過自己已經回歸自然了!尿堿是我費了好大勁兒從幾個人類飼養場收集來的,這是很正宗的民間烹飪技藝,在地球毀滅前就早已失傳。”
    伊依已經把嘴裏的牛肉咽下去了,為了抑製嘔吐,他端起了酒碗。
    李白指指葫蘆說:“在我的指導下,吞食帝國已經建立了幾個酒廠,已經能夠生產大部分地球名酒,這是他們釀製的正宗竹葉青,是用汾酒浸泡竹葉而成。”
    伊依這才發現碗裏的酒與前幾次李白帶來的不同,呈翠綠色,入口後有甜甜的草藥味。
    “看來,你對人類文化已了如指掌了。”伊依感慨地對李白說。
    “不僅如此,我還花了大量時間親身體驗,你知道,吞食帝國很多地區的風景與李白所在的地球極為相似,這兩個月來,我浪跡於這山水之間,飽覽美景,月下飲酒山顛吟詩,還在遍布各地的人類飼養場中有過幾次豔遇……”“那麽,現在總能讓我看看你的詩作了吧。”
    李白呼地放下酒碗,站起身不安地踱起步來:“是作了一些詩,而且是些肯定讓你吃驚的詩,你會看到,我已經是一個很出色的詩人了,甚至比你和你的祖爺爺都出色,但我不想讓你看,因為我同樣肯定你會認為那些詩作沒有超越李白,而我……”他抬頭遙望天邊落日的餘輝,目光中充滿了迷離和痛苦,“也這麽認為。”
    遠處的草原上,舞會已經結束,快樂的人們開始豐盛的晚餐。有一群少女向河邊跑來,在岸邊的淺水中嬉戲。她們頭戴花環,身上披著薄霧一樣的輕紗,在暮色中構成一幅醉人的畫麵。伊依指著距草棚較近的一個少女問李白:“她美嗎?”
    “當然。”李白不解地看著伊依說。“想像一下,用一把利刃把她切開,取出她的每一個髒器,剜出她的眼球,挖出她的大腦,剔出每一根骨頭,把肌肉和脂肪按其不同部位和功能分割開來,再把所有的血管和神經分別理成兩束,最後在這裏鋪上一大塊白布,把這些東西按解剖學原理分門別類地放好,你還覺得美嗎?”
    “你怎麽在喝酒的時候想到這些?惡心。”李白皺起眉頭說。
    “怎麽會惡心呢?這不正是你所崇拜的技術嗎?”
    “你到底想說什麽?”
    “李白眼中的大自然就是你現在看到的河邊少女,而同樣的大自然在技術的眼睛中呢,就是那張白布上那些井然有序但鮮血淋淋的部件,所以,技術是反詩意的。”
    “你好像對我有什麽建議?”李白理著胡子若有所思地說。
    “我仍然不認為你有超越李白的可能,但可以為你的努力指出一個正確的方向:技術的迷霧蒙住了你的雙眼,使你看不到自然之美。所以,你首先要做的是把那些超級技術全部忘掉,你既然能夠把自己的全部記憶移植到你現在的大腦中,當然也可以刪除其中的一部分。”
    李白抬頭和大牙對視了一下,兩者都哈哈大小起來,大牙對李白說:“尊敬的神,我早就告訴過您,多麽狡詐的蟲子,您稍不小心就會跌入她們設下的陷阱。”
    “哈哈哈哈,是狡詐,但也有趣。”李白對大牙說,然後轉向伊依,冷笑著說,“你真的認為我是來認輸的?”
    “你沒能超越人類詩詞藝術的顛峰,這是事實。”
    李白突然抬起一隻手指著大河,問:“到河邊去有幾種走法?”
    伊依不解地看了李白幾秒鍾:“好像……隻有一種。”
    “不,是兩種,我還可以向這個方向走,”李白指著與河相反的方向說,“這樣一直走,繞吞食帝國的大環一周,再從對岸過河,也能走到這個岸邊,我甚至還可以繞銀河係一周再回來,對於我們的技術來說,這也易如反掌。技術可以超越一切!我現在已經被逼得要走另一條路了!”
    伊依努力想了好半天,終於困惑地搖搖頭:“就算是你有神一般的技術,我還是想不出超越李白的另一條路在哪兒。”
    李白站起來說:“很簡單,超越李白的兩條路是:一、把超越他的那些詩寫出來;二、把所有的詩都寫出來!”
    伊依顯得更糊塗了,但站在一旁的大牙似有所悟。
    “我要寫出所有的五言和七言詩,這是李白所擅長的;另外我還要寫出常見詞牌的所有的詞!你怎麽還不明白?我要在符合這些格律的詩詞中,試遍所有漢字的所有組合!”
    “啊,偉大!偉大的工程!”大牙忘形地歡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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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樓 
這很難嗎?”伊依傻傻地問。
    “當然難,難極了!如果用吞食帝國最大的計算機來進行這樣的計算,可能到宇宙末日也完成不了!”
    “沒那麽多吧。”伊依充滿疑問地說。
    “當然有那麽多!”李白得意地點點頭,“但使用你們還遠未掌握的量子計算技術,就能在可以接受的時間內完成這樣的計算。到那時,我就寫出了所有的詩詞,包括所有以前寫過的和以後可能寫的,特別注意,所有以後可能寫的!超越李白的顛峰之作自然包括在內。事實上我終結了詩詞藝術,知道宇宙毀滅,所出現的任何一個詩人,不管他們達到了怎樣的高度,都不過是個抄襲者,他的作品肯定能在我那巨大的存貯器中檢索出來。”

    大牙突然發出了一聲低沉的驚叫,看著李白的目光由興奮變為震驚:“巨大的……存貯器?尊敬的神,您該不是說,要把量子計算機寫出的詩都……都存起來吧?”
    “寫出來就刪除有什麽意思呢?當然要存起來!這將是我的種族留在這個宇宙中的藝術豐碑之一!”
    大牙的目光由震驚變為恐懼,把粗大的雙爪向前伸著,兩腿打彎,像要給李白跪下,聲音也像要哭出來似的:“使不得,尊敬的神,這使不得啊!”
    “是什麽把你嚇成這樣?”伊依抬頭驚奇地看著大牙問。
    “你個白癡!你不是知道原子彈是原子做的嗎?那存貯器也是原子做的,它的存貯精度最高隻能達到原子級別!知道什麽是原子級別的存貯嗎?就是說一個針尖大小的地方,就能存下人類所有的書!不是你們現在那點書,是地球被吃掉前上麵所有的書!”
    “啊,這好像是有可能的,聽說一杯水中的原子數比地球上海洋中水的杯數都多。那,他寫完那些詩後帶根兒針就行了。”伊依指指李白說。
    大牙惱怒已極,來回急走幾步,總算擠出了一點兒耐性:“好,好,你說,按神說的那些五言七言詩,還有那些常見的詞牌,各寫一首,總共有多少字?”
    “不多,也就兩三千字吧,古曲詩詞是最精練的藝術。”
    “那好,我就讓你這個白癡蟲子看看它有多麽精練!” 大牙說著走到桌前,用爪指著上麵的棋盤說:“你們管這種無聊的遊戲叫什麽,哦,圍棋,這上麵有多少個交叉點?”
    “縱橫各19行,共361點。”
    “很好,每點上可以放黑子和白子或空著,共三種狀態,這樣,每一個棋局,就可以看作由三個漢字寫成的一首19行361個字的詩。”
    “這比喻很妙。”
    “那麽,窮盡這三個漢字在這種詩上的組合,總共能寫出多少首詩呢?讓我告訴你:3的361次冪,或者說,嗯,我想想,10的271次冪!”
    “這……很多嗎?”
    “白癡!”大牙第三次罵出這個詞,“宇宙中的全部原子隻有……啊——”它氣惱得說不下去了。
    “有多少?”伊依仍然是那副傻樣。
    “隻有10的80次冪個!你個白癡蟲子啊——”
    直到這時,伊依才表現出了一點兒驚奇:“你是說,如果一個原子存貯一首詩,用光宇宙中的所有原子,還存不完他的量子計算機寫出的那些詩?”
    “差遠呢!差10的92次冪呢!再說,一個原子哪能存下一首詩?人類蟲子的存貯器,存一首詩用的原子數可能比你們的人口都多,至於我們,用單個原子存貯一位二進製還僅僅處於實驗室階段……唉。”
    “使者,在這一點上是你目光短淺了,想像力不足,是吞食帝國技術進步緩慢的原因之一。”李白笑著說,“使用基於量子多態疊加原理的量子存貯器,隻用很少量的物質就可以存下那些詩,當然,量子存貯不太穩定,為了永久保存那些詩作,還需要與更傳統的存貯技術結合使用,即使這樣,製造存貯器需要的物質量也是很少的。”
    “是多少?”大牙問,看那樣子顯然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兒。
    “大約為10的57次冪個原子,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這……這正好是整個太陽係的物質量!”
    “是的,包括所有的太陽行星,當然也包括吞食帝國。”
    李白最後這句話是輕描淡寫地隨口說出的,但在伊依聽來像晴天霹靂,不過大牙反倒顯得平靜下來,當長時間受到災難預感的折磨後,災難真正來臨時反而有一種解脫感。
    “您不是能把能量轉換成物質嗎?”大牙問。
    “得到如此巨量的物質需要多少能量你不會不清楚,這對我們也是不可想象的,還是用現成的吧。”
    “這麽說,皇帝的憂慮不無道理。”大牙自語道。
    “是的是的,”李白歡快地說,“我前天已向吞食皇帝說明,這個偉大的環形帝國將被用於一個更偉大的目的,所有的恐龍應該為此感到自豪。”
    “尊敬的神,您會看到吞食帝國的感受。”大牙陰沉地說,“還有一個問題:與太陽相比,吞食帝國的質量實在是微不足道,為了得到這九牛一毛的物質,有必要毀滅一個進化了幾千萬年的文明嗎?”
    “你的這個疑問我完全理解,但要知道,熄滅、冷卻和拆解太陽是需要很長時間的,在這之前對詩的量子計算應已經開始,我們需要及時地把結果存起來,清空量子計算機的內存以繼續計算,這樣,可以立即用於製造存貯器的行星和吞食帝國的物質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明白了,尊敬的神,最後一個問題:有必要把所有的組合結果都存起來嗎?為什麽不能在輸出端加一個判斷程序,把那些不值得存貯的詩作刪除掉。據我所知,中國古詩是要遵從嚴格的格律的,如果把不符合格律的詩去掉,那最後結果的總量將大為減少。”
    “格律?哼,”李白不屑地搖搖頭,“那不過是對靈感的束縛,中國南北朝以前的古體詩並不受格律的限製,即使是在唐代以後嚴格的近體詩中,也有許多古典詩詞大師不遵從格律,寫出了許多卓越的變體詩,所以,在這次終極吟詩中我將不考慮格律。”
    “那,您總該考慮詩的內容吧?最後的計算結果中肯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詩是毫無意義的,存下這些隨機的漢字矩陣有什麽用?”
    “意義?”李白聳聳肩說,“使者,詩的意義並不取決於你的認可,也不取決於我或其他的任何人,它取決於時間。許多在當時無意義的詩後來成了曠世傑作,而現今和今後的許多傑作在遙遠的過去肯定也曾是無意義的。我要作出所有的詩,億億億萬年之後,誰知道偉大的時間把其中的哪首選為顛峰之作呢?”
    “這簡直荒唐!”大牙大叫起來,它粗放的嗓音驚奇了遠處草叢中的幾隻鳥,“如果按現有的人類蟲子的漢字字庫,您的量子計算機寫出的第一首詩應該是這樣的: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唉
    請問,偉大的時間會把這首選為傑作?”
    一直不說話的伊依這時歡叫起來:“哇!還用什麽偉大的時間來選?它現在就是一首顛峰之作耶!前三行和第四行的前四個字都是表達生命對宏偉宇宙的驚歎,最後一個字是詩眼,它是詩人在領略了宇宙之浩渺後,對生命在無限時空中的渺小發出的一聲無奈的歎息。”
    “嗬嗬嗬嗬嗬,”李白撫著胡須樂得合不上嘴,“好詩,伊依蟲子,真的是好詩,嗬嗬嗬……”說著拿起葫蘆給伊依倒酒。
    大牙揮起巨爪一巴掌把伊依打了老遠:“混帳蟲子,我知道你現在高興了,可不要忘記,吞食帝國一旦毀滅,你們也活不了!”
    伊依一直滾到河邊,好半天才能爬起來,他滿臉沙土,咧大了嘴,既是痛的也是在笑,他確實很高興,“哈哈有趣,這個宇宙真***不可思議!”他忘形地喊道。
    “使者,還有問題嗎?”看到大牙搖頭,李白接著說,“那麽,我在明天就要離去,後天,量子計算機將啟動作詩軟件,終極吟詩將開始,同時,熄滅太陽,拆解行星和吞食帝國的工程也將啟動。”
    “尊敬的神,吞食帝國在今天夜裏就能做好戰鬥準備!”大牙立正後莊嚴地說。
    “好好,真是很好,往後的日子會很有趣的,但這一切發生之前,還是讓我們喝完這一壺吧。”李白快樂地點點頭說,同時拿起了酒葫蘆,倒完酒,他看著已籠罩在夜幕中的大河,意猶未盡地回味著,“真是一首好詩,第一首,嗬嗬,第一首就是好詩。”
    終極吟詩
    吟詩軟件其實十分簡單,用人類的C語言表達可能超不過兩千行代碼,另外再加一個存貯所有漢字字符的不大的數據庫。當這個軟件在位於海王星軌道上的那台量子計算機(一個漂浮在太空中的巨大透明錐體)上啟動時,終極吟詩就開始了。
    這時吞食帝國才知道,李白隻是那個超級文明種族中的一個個體,這與以前的預想不同,當時恐龍們都認為進化到這樣技術級別的社會在意識上早就融為一個整體了,吞食帝國在過去的一千萬年中遇到的五個超級文明都是這種形態。李白一族保持了個體的存在,也部分解釋了他們對藝術超常的理解力。當吟詩開始時,李白一族又有大量的個體從外太空的各個方位躍遷到太陽係,開始了製造存貯器的工程。

    吞食帝國上的人類看不到太空中的量子計算機,也看不到新來的神族,在他們看來,終極吟詩的過程,就是太空中太陽數目的增減過程。
    在吟詩軟件啟動一個星期後,神族成功地熄滅了太陽,這時太空中太陽的數目減到零,但太陽內部核聚變的停止使恒星的外殼失去了支撐,使它很快坍縮成一顆新星,於是暗夜很快又被照亮,隻是這顆太陽的亮度是以前的上百倍,使吞食者表麵草木生煙。新星又被熄滅了,但過一段時間後又爆發了,就這樣亮了又滅滅了又亮,仿佛太陽是一隻九條命貓,在沒完沒了地掙紮。但神族對於殺死恒星其實很熟練,他們從容不迫地一次次熄滅新星,使它的物質最大比例地聚變為製造存貯器所需的重元素,當第十一次新星熄滅後,太陽才真正咽了氣,這時,終極吟詩已經開始了三個地球月。早在這之前,在第三次新星出現時,太空中就有其它太陽出現,這些太陽此起彼伏地在太空中的不同位置亮起或熄滅,最多時天空中出現過九個新太陽。這些太陽是神族在拆解行星時的能量釋放,由於後來恒星太陽的閃爍已變得暗弱,人們就分不清這些太陽的真假了。

    對吞食帝國的拆解是在吟詩開始後第五個星期進行的,這之前,李白曾向帝國提出一個建議:由神族將所有恐龍躍遷到銀河係另一端的一個世界,那裏有一個文明,比神族落後很多,仍未純能化,但比吞食文明要先進得多。恐龍們到了那裏後,將作為一種小家禽被飼養,過著衣食無憂的快樂生活。但恐龍們寧願玉碎不為瓦全,憤怒地拒絕了這個提議。

    李白接著提出了另一個要求:讓人類返回他們的母親星球。其實,地球也被拆解了,它的大部分用於製造存貯器,但神族還是剩下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物質為人類建造了一個空心地球。空心地球的大小與原地球差不多,但其質量僅為後者的百分之一。說地球被掏空了是不確切的,因為原地球表麵那層脆弱的岩石根本不可能用來做球殼,球殼的材料可能取自地核,另外球殼上像經緯線般交錯的、雖然很細但強度極高的加固圈,是用太陽坍縮時產生的簡井態中子物質製造的。

    令人感動的是:吞食帝國不但立即答應了李白的要求,允許所有人類離開大環世界,還把從地球掠奪來的海水和空氣全部還給了地球,神族借此在空心地球內部恢複了原地球所有的大陸、海洋和大氣層。
    接著,慘烈的大環保衛戰開始了。吞食帝國向太空中的神族目標大量發射核彈和伽瑪射線激光,但這些對敵人毫無作用。在神族發射的一個無形的強大力場推動下,吞食者大環越轉越快,最後在超速自轉產生的離心力下解體了。這時,伊依正在飛向空心地球的途中,他從一千二百萬公裏的距離上目睹了吞食帝國毀滅的全過程:大環解體的過程很慢,如同夢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這個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團浮在咖啡上的奶沫一樣散開來,邊緣的碎塊漸漸隱沒於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融解了,隻有不時出現的爆炸的閃光才使它們重新現形。(選自《吞食者》)

    這個來自古老地球的充滿陽剛之氣的偉大文明就這樣被毀滅了,伊依悲哀萬分。隻有一小部分恐龍活了下來,與人類一起回歸地球,其中包括使者大牙。
    在返回地球的途中,人類普遍都很沮喪,但原因與伊依不同:回到地球後是要開荒種地才有飯吃的,這對於已在長期被飼養的生活中變得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人們來說,確實像場噩夢。
    但伊依對地球世界的前途充滿信心,不管前麵有多少磨難,人將重新成為人。
    詩雲
    吟詩航行的遊艇到達了南極海岸。
    這裏的重力已經很小,海浪的運行很緩慢,像是一種描述夢幻的舞蹈。在低重力下,拍岸浪把水花送上十幾米高處,飛上半空的海水由於表麵張力而形成無數水球,大的像足球,小的如雨滴,這些水球在緩慢地下落,慢到可以用手在它們周圍畫圈,它們折射著小太陽的光芒,使上岸後的伊依、李白和大牙置身於一片晶瑩燦爛之中。低重力下的雪也很奇特,呈一種蓬鬆的泡沫狀,淺處齊腰深,深處能把大牙都淹沒,但在被淹沒後,他們竟能在雪沫中正常呼吸!整個南極大陸就覆蓋在這雪沫之下,起伏不平地一片雪白。

    伊依一行乘一輛雪地車前往南極點,雪地車像是一艘掠過雪沫表麵的快艇,在兩側激起片片雪浪。
    第二天他們到達了南極點,極點的標誌是一座高大的水晶金字塔,這是為紀念兩個世紀前的地球保衛戰而建立的紀念碑,上麵沒有任何文字和圖形,隻有晶瑩的碑體在地球頂端的雪沫之上默默地折射著陽光。
    從這裏看去,整個地球世界盡收眼底,光芒四射的小太陽周圍,圍繞著大陸和海洋,使它看上去仿佛是從北冰洋中浮出來似的。
    “這個小太陽真的能夠永遠亮這嗎?”伊依問李白。
    “至少能亮到新的地球文明進化到具有製造新太陽的能力的時候,它是一個微型白洞。”
    “白洞?是黑洞的反演嗎?”大牙問。
    “是的,它通過空間蛀洞與二百萬光年外的一個黑洞相連,那個黑洞圍繞著一顆恒星運行,它吸入的恒星的光從這裏被釋放出來,可以把它看作一根超時空光纖的出口。”
    紀念碑的塔尖是拉格朗日軸線的南起點,這是指連接空心地球南北兩極的軸線,因戰前地月之間的零重力拉格朗日點而得名,這是一條長一萬三千公裏的零重力軸線。以後,人類肯定要在拉格朗日軸線上發射各種衛星,比起戰前的地球來,這種發射易如反掌:隻需把衛星運到南極或北極點,願意的話用驢車運都行,然後用腳把它向空中踹出去就行了。

    就在他們觀看紀念碑時,又有一輛較大的雪地車載來了一群年輕的旅行者,這些人下車後雙腿一彈,徑直躍向空中,沿拉格朗日軸線高高飛去,把自己變成了衛星。從這裏看去,有許多小黑點在空中標出了軸線的位置,那都是在零重力軸線上漂浮的遊客和各種車輛。本來,從這裏可以直接飛到北極,但小太陽位於拉格朗日軸線中部,最初有些沿軸線飛行的遊客因隨身攜帶的小型噴氣推進器壞了,無法減速而一直飛到太陽裏,其實在距小太陽很遠的距離上他們就被蒸發了。

    在空心地球,進入太空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隻需要跳進赤道上的五口深井(也叫地門)中的一口,向下(上?)墮落一百公裏穿過地殼,就被空心地球自轉的離心力拋進太空了。
    現在,伊依一行為了看詩雲也要穿過地殼,但他們走的是南極的地門,在這裏地球自轉的離心力為零,所以不會被拋入太空,隻能到達空心地球的外表麵。他們在南極地門控製站穿好輕便太空服後,就進入了那條長一百公裏的深井,由於沒有重力,叫它隧道更為恰當。在失重狀態下,他們借助於太空服上的噴氣推進器前進,這比在赤道的地門中墮落要慢得多,用了半個小時才來到外表麵。

    空心地球外表麵十分荒涼,隻有縱橫的中子材料加固圈,這些加固圈把地球外表麵按經緯線劃分成了許多個方格,南極點正是所有經向加固圈的交點,當伊依一行走出地門後,看到自己身處一個麵積不大的高原上,地球加固圈像一道道漫長的山脈,以高原為中心放射狀地向各個方向延伸。
    抬頭,他們看到了詩雲。
    詩雲處於已消失的太陽係所在的位置,是一片直徑為一百個天文單位的旋渦狀星雲,形狀很像銀河係。空心地球處於詩雲邊緣,與原來太陽在銀河係中的位置也很相似,不同的是地球的軌道與詩雲不在同一平麵,這就使得從地球上可以看到詩雲的一麵,而不是像銀河係那樣隻能看到截麵。但地球離開詩雲平麵的距離還遠不足以使這裏的人們觀察到詩雲的完整形狀,事實上,南半球的整個天空都被詩雲所覆蓋。

    詩雲發出銀色的光芒,能在地上照出人影。據說詩雲本身是不發光的,這銀光是宇宙射線激發出來的。由於空間的宇宙射線密度不均,詩雲中常湧動著大團的光霧,那些色彩各異的光暈滾過長空,好像是潛行在詩雲中的發光巨鯨。也有很少的時候,宇宙射線的強度急劇增加,在詩雲中激發出粼粼的光斑,這時的詩雲已完全不像雲了,整個天空仿佛是一個月夜從水下看到的海麵。地球與詩雲的運行並不是同步的,所以有時地球會處於旋臂間的空隙上,這時透過空隙可以看到夜空和星星,最為激動人心的是,在旋臂的邊緣還可以看到詩雲的斷麵形狀,它很像地球大氣中的積雨雲,變幻出各種宏偉的讓人浮想聯翩的形體,這些巨大的形體高高地升出詩雲的旋轉平麵,發出幽幽的銀光,仿佛是一個超級意識沒完沒了的夢境。

    伊依把目光從詩雲收回,從地上拾起一塊晶片,這種晶片散布在他們周圍的地麵上,像嚴冬的碎冰般閃閃發亮。伊依舉起晶片對著詩雲密布的天空,晶片很薄,有半個手掌大小,正麵看全透明,但把它稍傾斜一下,就看到詩雲的亮光在它的表麵映出的霓彩光暈。這就是量子存貯器,人類曆史上產生的全部文字信息,也隻能占它們每一片存貯器的幾億分之一。詩雲就是由10的40次冪片這樣的存貯器組成的,它們存貯了終極吟詩的全部結果。這片詩雲,是用原來構成太陽和它的九大行星的全部物質所製造,當然還包括吞食帝國。

    “真是偉大的藝術品!”大牙由衷地讚歎道。
    “是的,它的美在於其內涵:一片直徑一百億公裏的,包含著全部可能的詩詞的星雲,這太偉大了!”伊依仰望著星雲激動地說,“我,也開始崇拜技術了。”
    一直情緒低落的李白長歎一聲:“看來我們都在走向對方,我看到了技術在藝術上的極限,我……”他抽泣起來,“我是個失敗者,嗚嗚……”
    “你怎麽能這樣講呢?”伊依指著上空的詩雲說,“這裏麵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詩,當然也包括那些超越李白的詩!”
    “可我卻得不到它們!”李白一跺腳,飛起了幾米高,又在地殼那十分微小的重力下緩緩下落,“在終極吟詩開始時,我就著手編製詩詞識別軟件,這時,技術在藝術中再次遇到了那道不可逾越的障礙,到現在,具備古詩鑒賞力的軟件也沒能編出來。”
    他在半空中指指詩雲,“不錯,借助偉大的技術,我寫出了詩詞的顛峰之作,卻不可能把它們從詩雲中檢索出來,唉……”
    “智慧生命的精華和本質,真的是技術所無法觸及的嗎?”大牙仰頭對著詩雲大聲問,經曆過這一切,它變得越來越哲學了。
    “既然詩雲中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詩,那其中自然有一部分詩,是描寫我們全部的過去和所有可能與不可能的未來的,伊依蟲子肯定能找到一首詩,描述他在三十年前的一天晚上剪指甲時的感受,或十二年後的一頓午餐的菜譜;大牙使者也可以找到一首詩,描述它在腿上的某一塊鱗片在五年後的顏色……”說著,已重新落回地麵的李白拿出了兩塊晶片,它們在詩雲的照耀下閃閃發光,“這是我臨走前送給二位的禮物,這是量子計算機以你們的名字為關鍵詞,在詩雲中檢索出來的與二位有關的幾億億首詩,描述了你們在未來各種可能的生活,當然,在詩雲中,這也隻占描寫你們的詩作裏極小的一部分。我隻看過其中幾十首,最喜歡的是關於伊依蟲子的一首七律,描寫他與一位美麗的村姑在江邊相愛的情景……我走後,希望人類和剩下的恐龍好好相處,人類之間更要好好相處,要是空心地球的球殼被核彈炸個洞,可就麻煩了……”

    “我和那位村姑後來怎樣了?”伊依好奇地問。
    在詩雲的銀光下,李白嘻嘻一笑:“你們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仍記得34年前第一次看到思雲山天文台時的感覺,當救護車翻過一道山梁後,思雲山的主峰在遠方出現,觀象台的球形屋頂反射著夕陽的金光,像鑲在主峰上的幾粒珍珠。
  那時他剛從醫學院畢業,是—名腦外科見習醫生,作為主治醫生的助手,到天文台來搶救一位不能搬運的重傷員,那是一名到這裏做訪問研究的英國學者,散步時不慎跌下山崖摔傷了腦部。到達天文台後,他們為傷員做了顱骨穿刺,吸出了部分淤血,降低了腦壓,當病人改善到能搬運的狀態後,便用救護車送他到省城醫院做進一步的手術。
  離開天文台時已是深夜,在其他人向救護車上搬運病人時,他好奇地打量著周圍那幾座球頂的觀象台,它們的位置組合似乎有某種隱晦的含義,如同月光下的巨石陣。在—種他在以後的生命中都百思不得其解的神秘力量的驅使下,他走向最近的一座觀象台,推門走了進去。
  裏麵沒有開燈,但有無數小信號燈在亮著,他感覺是從有月亮的星空走進了沒有月亮的星空。隻有細細的—縷月光從球頂的一道縫隙透下來,投在高大的天文望遠鏡上,用銀色的線條不完整地勾畫出它的輪廓,使它看上去像深夜的城市廣場中央一件抽象的現代藝術品。
  他輕步走到望遠鏡的底部,在微弱的光亮中看到了一大堆裝置,其複雜程度超出了他的想像,正在他尋找著可以把眼睛湊上去的鏡頭時,從門那邊傳來—個輕柔的女聲:
  “這是太陽望遠鏡,沒有目鏡的。”
  一個穿著白色工作服的苗條身影走進門來,很輕盈,仿佛從月光中飄來的—片羽毛。這女孩子走到他麵前,他感到了她帶來的一股輕風。
  “傳統的太陽望遠鏡,是把影像投在一塊幕板上,現在大多是在顯示器上看了……醫生,您好像對這裏很感興趣。”
  他點點頭:“天文台,總是一個超脫和空靈的地方,我挺喜歡這種感覺的。”
  “那您幹嗎要從事醫學呢?哦,我這麽問很不禮貌的。”
  “醫學並不僅僅是瑣碎的技術,有時它也很空靈,比如我所學的腦醫學。”
  “哦?您用手術刀打開大腦,能看到思想?”她說,他在微弱的光線中看到了她的笑容,想起了那從未見過的投射到幕板上的太陽,消去了逼人的光焰,隻留下溫柔的燦爛,不由心動了一下。他也笑了笑,並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笑容。
  “我,盡量看吧。不過你想想,那用一隻手就能托起的蘑菇狀的東西,竟然是一個豐富多彩的宇宙,從某種哲學觀點看,這個宇宙比你所觀察的宇宙更為宏大,因為你的宇宙雖然有幾百億光年大,但好像已被證明是有限的;而我的宇宙無限,因為思想無限。”
  “嗬,不是每個人的思想都是無限的,但醫生,您可真像是有無限想像的人。至於天文學,它真沒有您想像的那麽空靈,在幾千年前的尼羅河畔和幾百年前的遠航船上,它曾是一門很實用的技術,那時的天文學家,往往長年累月在星圖上標注成千上萬顆恒星的位置,把一生消耗在星星的‘人口普查’中。就是現在,天文學的具體研究工作大多也是枯燥乏味沒有詩意的,比如我從事的項目,我研究恒星的閃爍,沒完沒了地觀測記錄再現測再記錄,很不超脫,也不空靈。”
  他驚奇地揚起眉毛:“恒星在閃爍嗎?像我們看到的那樣?”看到她笑而不語,他自嘲地笑著搖搖頭,“哦,我當然知道那是大氣折射。”
  她點點頭:“不過呢,作為一個視覺比喻這還真形象,去掉基礎恒量,隻顯示輸出能量波動的差值,閃爍中的恒星看起來還真是那個樣子。”
  “是由於黑子、斑耀什麽的引起的嗎?”
  她收起笑容,莊嚴地搖搖頭:“不,這是恒星總體能量輸出的波動.其動因要深刻得多,如同一盞電燈,它的光度變化不是由於周圍的飛蛾,而是由於電壓的波動。當然恒星的閃爍波動是很微小的,隻有十分精密的觀測儀器才能覺察出來,要不我們早被太陽的閃爍烤焦了。研究這種閃爍,是了解恒星的深層結構的一種手段。”
  “你已經發現了什麽?”
  “還遠不到發現什麽的時候,到目前為止我們還隻觀測了—顆最容易觀測的恒星——太陽的閃爍,這種觀測可能要持續數年,同時把觀測目標由近至遠,逐步擴展到其他恒星……知道嗎,我們可能花十幾年的時間在宇宙中采集標本,然後才談得上歸納和發現。這是我博士論文的題目,但我想我會一直把它做下去的,用一生也說不定。”
  “如此看來,你並不真覺得天文學枯燥。”
  “我覺得自己在從事一項很美的事業,走進恒星世界,就像進入一個無限廣闊的花園,這裏的每一朵花都與眾不同……您肯定覺得這個比喻有些奇怪,但我確實有這種感覺。”
  她說著,似乎是無意識地向牆上指指,向那方向看去,他看到牆上掛著一幅畫,很抽象,畫麵隻是一條連續起伏的粗線。注意到他在看什麽時,她轉身走過去從牆上取下那幅畫遞給他,他發現那條起伏的粗線是用思雲山上的雨花石鑲嵌而成的。
  “很好看,但這表現的是什麽呢?一排鄰接的山峰嗎?”
  “最近我們觀測到太陽的—次閃爍,其劇烈的程度和波動方式在近年來的觀測中都十分罕見,這幅畫就是它那次閃爍時輻射能量波動的曲線。嗬,我散步時喜歡收集山上的雨花石,所以……”
  但此時吸引他的是另一條曲線,那是信號燈的弱光在她身軀的一側勾出的一道光邊,而她的其餘部分都與周圍的暗影融為一體。如同一位卓越的國畫大師在一張完全空白的宣紙上信手勾出的一條飄逸的墨線,僅由於這條柔美曲線的靈氣,宣紙上所有的—塵不染的空白立刻充滿了生機和內涵……在山外他生活的那座大都市裏,每時每刻都有上百萬個青春艦麗的女孩子在追逐著浮華和虛榮,像一大群做布朗運動的分子,沒有給思想留出哪怕—瞬間的寧靜。但誰能想到,在這遠離塵囂的思雲山上,卻有一個文靜的女孩子在長久地凝視星空……
  “你能從宇宙中感受到這樣的美,真是難得,也很幸運。”他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收回目光,把畫遞還給她,但她輕輕地推了回來。
  “送給您做個紀念吧,醫生,威爾遜教授是我的導師,謝謝你們救了他。”
  十分鍾後,救護車在月光中駛離了天文台。後來,他漸漸意識到自己的什麽東西留在了思雲山上。


  直到結婚時,他才徹底放棄了與時光抗衡的努力.這一天,他把自己單身宿舍的車西都搬到了新婚公寓,除了幾件不適於兩人共享的東西,他把這些東西拿到醫院的辦公室去,漫不經心地翻看著,其中有那幅雨花石鑲嵌畫,看著那條多彩的曲線,他突然想到,思雲山之行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這是醫院裏年輕人組織的一次春遊,他很珍惜這次機會,因為以後這類事越來越不可能請他參加了.這次旅行的組織者故弄玄虛,在路上一直把所有車窗的簾子緊緊拉上,到達目的地下車後讓大家猜這是哪兒,第一個猜中者會有一份不錯的獎勵。他一下車立刻知道了答案,但沉默不語。
  思雲山的主峰就在前麵,峰頂上那幾個珍珠似的球型屋頂在陽光下閃亮。
  當有人猜對這個地方後,他對領隊說要到天文台去看望一個熟人,然後徑自沿著那條通向山頂的盤山公路徒步走去。
  他沒有說謊,但心裏也清楚那個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她並不是天文台的工作人員,十年過去了她不太可能還在這裏。其實他壓根就沒想走進去,隻是想遠遠地看看那個地方,十年前在那裏,他那陽光燦爛燥熱異常的心靈瀉進了第一縷月光。
  一小時後他登上了山頂,在天文台的油漆已斑駁退色的白色柵欄旁,他默默地看著那些觀象台,這裏變化不大,他很快便認出了那座曾經進去過的圓頂建築。他在草地上的一塊方石上坐下,點燃一支煙,出神地看著那扇已被歲月留下痕跡的鐵門,腦海中一遍遍重放著那珍藏在他記憶深處的畫麵:那鐵門半開著,一縷如水的月光中,飄進了一片輕盈的羽毛……他完全沉浸在那逝去的夢中,以至於現實的奇跡出現時並不吃驚:那個觀象台的鐵門真的開了,那片曾在月光中出現的羽毛飄進陽光裏,她那輕盈的身影匆匆而去,進入了相鄰的另一座觀象台。這過程隻有十幾秒鍾,但他堅信自己沒有看錯。
  五分鍾後,他和她重逢了。
  他是第一次在充足的光線下看到她,她與自己想像的完全一樣,對此他並不驚奇,但轉念一想已經十年了,那時在月光和信號燈弱光中隱現的她與現在應該不太一樣,這讓他很困惑。
  她見到他時很驚喜,但除了驚喜似乎沒有更多的東西:“醫生,您知道我是在各個天文台巡回搞觀測項目的,一年隻能有半個月在這裏,又遇上了您,看來我們真有緣分!”她輕易地說出了最後那句話,更證實了他的感覺:她對他並沒有更多的東西,不過,想到十年過去了她還能認出自己,也感到一絲安慰。
  他們談了幾句那個腦部受傷的英國學者後來的情況,然後他問:“你還在研究恒星閃爍嗎?”
  “是的。對太陽閃爍的觀測進行了兩年,然後我們轉向其他恒星,您容易理解,這時所需的觀測手段與對太陽的觀測完全不同,項目沒有新的資金,中斷了好幾年,我們三年前才重新恢複了這個項目,現在正在觀測的恒星有二十五顆,數量和範圍還在擴大。”
  “那你一定又創作了不少雨花石畫。”
  他這十年中從記憶深處無數次浮現的那月光中的笑容,這時在陽光下出現了:“啊,您還記得那個!是的,我每次來思雲山還是喜歡收集雨花石,您來看吧!”
  她帶他走進了十年前他們相遇的那座觀象台,他迎麵看到一架高大的望遠鏡,不知道是不是十年前的那架太陽望遠鏡,但周圍的電腦設備都很新,肯定不是那時留下來的.她帶他來到一麵高大的弧形牆前,牆上是他熟悉的東西,大小不一的雨花石鑲嵌畫.每幅畫都隻是一條波動曲線,長短不一,有的平緩如海波.有的陡峭如一排高低錯落的塔鬆。
  她挨個告訴他這些波形都來自哪些恒星,“這些閃爍我們稱為恒星的A類閃爍,與其他閃爍相比它們出現的次數較少。A類閃爍與恒星頻繁出現的其他閃爍的區別,除了其能量波動的劇烈程度大幾個數量級外,其閃爍的波形在數學上也更具美感。”
  他困惑地搖搖頭,“你們這些基礎理論科學家們時常在談論數學上的美感,這種感覺好像是你們的專利,比如你們認為很美的麥克斯韋方程,我曾經看懂了它,但看不出美在哪兒……”
  像十年前一樣,她突然又變得莊嚴了:“這種美像水晶,很硬,很純,很透明。”
  他突然注意到了那些畫中的一幅,說:“哦,你又重做了一幅?”看到她不解的神態,他又說,“就是你十年前送給我的那幅太陽閃爍的波形圖呀。”
  “可……這是人馬座α星的一次A類閃爍的波形,是在,嗯,去年10月觀測到的。”
  他相信她表現出的迷惑是真誠的,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斷,這個波形他太熟悉了,不僅如此,他甚至能夠按順序回憶出組成那條曲線的每一粒雨花石的色彩和形狀。他不想讓她知道,在過去十年裏,除去他結婚的最後一年,他一直把這幅畫掛在單身宿舍的牆上,每個月總有那麽幾天,熄燈後窗外透進的月光足以使躺在床上的他看清那幅畫,這時他就開始默數那組成曲線的雨花石,讓自己的目光像甲蟲一樣沿著曲線爬行,一般來說,當爬完一趟又返回一半路程時他就睡著了,在夢中繼續沿著那條來自太陽的曲線漫步,像踏著塊塊彩石過一條見遠見不到彼岸的河……
  “你能夠查到十年前的那條太陽閃爍曲線嗎?日期是那年的4月23日。”
  “當然能,”她用很特別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顯然對他如此清晰地記得那日期有些吃驚。她來到電腦前,很快調出了那列太陽閃爍波形,然後又調出了牆上的那幅畫上的人馬座α星閃爍波形。她立刻呆住了。
  兩列波形完美地重疊在一起。
  當沉默延長到無法忍受時,他試探著說:“也許,這兩顆恒星的結構相同,所以閃爍的波形也相同,你說過,A類閃爍是恒星深層結構的反映。”
  “它們雖同處主星序,光譜型也同為G2,但結構並不完全相同。關鍵在於,就是結構相同的兩顆恒星也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都是榕樹,您見過長得完全相同的兩棵嗎?如此複雜的波形竟然完全重疊,這就相當於有兩棵連最末端的枝丫都一模一樣的大榕樹。”
  “也許,真有兩棵一模一樣的大榕樹。”他安慰說,知道自己的話毫無意義。
  她輕輕地搖搖頭,突然又想到了什麽,猛地站起來,目光中除了剛才的震驚又多了恐懼。
  “天啊。”她說。
  “怎麽了?”他關切地問。
  “您……想過時間嗎?”
  他是個思維敏捷的人,很快捕捉到了她的想法:“據我所知,人馬座α星是距我們最近的恒星,這距離好像是…… 4光年吧。”
  “1.3秒差距,就是4.25光年。”她仍被震驚攫住,這話仿佛是別人通過她的嘴說出的。
  現在事情清楚了:兩個相同的閃爍出現的時間相距8年零6個月,正好是光在兩顆恒星間往返一趟所需的時間。當太陽的閃爍光線在4.25年後傳到人馬座α星時,後者發生了相同的閃爍,又過了同樣長的時間,人馬座α星的閃爍光線傳回來,被觀測到。
  她又伏在計算機上進行了一陣演算,自語道:“把這些年來兩顆恒星的相互退行考慮進去,結果仍能精確地對上。”
  “讓你如此不安我報抱歉,不過這畢竟是一件無法進—步證實的事,不必太為此煩惱吧。”他又想安慰她。
  “無法進一步證實嗎?也不一定:太陽那次閃爍的光線仍在太空中傳播,也許會再次導致另—顆恒星產生相同的閃爍。”
  “比人馬座 星再遠些的下—顆恒星是……”
  “巴納德星,1.81秒差距,但它太暗,無法進行閃爍觀測;再下一顆,佛耳夫359,2.35秒差距,同樣太暗,不能觀測;再往遠,萊蘭21185,2.52秒差距,還是太暗……隻有到天狼星了。”
  “那好像是我們能看到的最亮的恒星了,有多遠?”
  “2.65秒差距,也就是8.6光年。”
  “現在太陽那次閃爍的光線在太空中已行走了10年,已經到了那裏,也許天狼星已經閃爍過了。”
  “但它閃爍的光線還要再等7年多才能到達這裏。”
  她突然像從夢中醒來一樣,搖著頭笑了笑:“嗬,天啊,我這是怎麽了?太可笑了!”
  “你是說,作為一名天文學家,有這樣的想法很可笑?”
  她很認真地看著他:“難道不是嗎?作為腦外科醫生,如果您同別人討論思想是來自大腦還是心髒,有什麽感覺?”
  他無話可說了,看到她在看表,他便起身告辭,她沒有挽留他,但沿下山的公路送了他很遠。他克製了朝她要電話號碼的衝動,因為他知道,自己在她眼中不過是一個十年後又偶然重逢的陌路人而已。
  告別後,她返身向天文台走去,山風吹拂著她那白色的工作衣,突然喚起他十年前那次告別的感覺,陽光仿佛變成了月光,那片輕盈的羽毛正離他遠去……像—個落水者想極力抓住一根稻草,他決意要維持他們之間那蛛絲般的聯係,幾乎是本能地,他衝她的背影喊道:
  “如果,7年後你看到天狼星真的那樣閃爍了……”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微笑著回答他:“那我們就還在這裏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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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樓 
婚姻使他進入了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但真正徹底改變生活的是孩子,自從孩子出生後,生活的列車突然由慢車變成特快,越過一個又一個沿途車站,永不停息地向前趕路。旅途的枯燥使他麻木了,他閉上雙眼不再看沿途那千篇—律的景色,在疲倦中睡去。但同許多在火車上睡覺的旅客一樣,心靈深處的一個小小的時鍾仍在走動,使他在到達目的地前的一分鍾醒來。
  這天深夜,妻兒都已睡熟,他卻難以入睡,一種神秘的衝動使他披衣來到陽台上。他仰望著在城市的光霧中暗淡了許多的星空,在尋找著,找什麽呢?好一會兒他才在心裏回答自己:找天狼星。這時他不由打了—個寒顫。
  七年已經過去,現在,距他和她相約的那個日子隻有兩大了。

昨天下了今年的第—場雪,路麵很滑,最後—段路出租車不能走了,他隻好再一次徒步攀登思雲山的主峰。
  路上,他不止一次地質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事實上,她赴約的可能性為零,理由很簡單:天狼星不可能像 17年前的太陽那樣閃爍。在這7年裏,他涉獵了大量的天文學和天體物現學知識,7年前那個發現的可笑讓他無地自容,她沒有當場嘲笑,也讓他感激萬分。現在想想,她當時那種認真的樣子,不過是一種得體的禮貌而已,7年間他曾無數次回味分別時她的那句諾言,越來越從中體會出一種調侃的意味……隨著天文觀測向太空軌道的轉移,思雲山天文台在四年前就不存在了,那裏的建築變成了度假別墅,在這個季節已空無一人,他到那兒去幹什麽?想到這裏他停下了腳步,這7年的歲月顯示出了它的力量,他再也不可能像當年那樣輕鬆地登山了。他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放棄了返回的念頭,繼續向前走。
  在這人生過半之際,就讓自己最後追一次夢吧。
  所以,當他看到那個白色的身影時,真以為是幻覺。天文台舊址前的那個穿著白色風衣的身影與積雪的山地背景融為一體,最初很難分辨,但她看到他時就向這邊跑過來,這使他遠遠看到了那片飛過雪地的羽毛。他隻是呆立著,—直等她跑到麵前,她喘息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看到,除了長發換成短發,她沒變太多,7年不是太長的時間,對於恒星的—生來說連彈指—揮間都算不上,而她是研究恒星的。
  她看著他的眼睛說:“醫生,我本來不抱希望能見到您,我來隻是為了履行—個諾言,或者說滿足一個心願。”
  “我也是。”他點點頭。
  “我甚至,甚至差點錯過了觀測時間,但我沒有真正忘記這事,隻是把它放到記憶中一個很深的地方,在幾天前的一個深夜裏,我突然想到了它……”
  “我也是。”他又點點頭。
  他們沉默了,聽到陣陣鬆濤聲在山間回蕩。
  “天狼星真的那樣閃爍了?”他終於問道,聲音微微發顫。
  她點點頭:“閃爍波形與17年前太陽那次和7年前人馬座α星那次精確重疊,一模—樣,閃爍發生的時間也很精確。這是孔子三號太空望遠鏡的觀測結果,不會有錯的。”
  他們又陷入長時間的沉默,鬆濤聲在起伏轟響,他覺得這聲音已從群山間盤旋而上,充盈在天地之間,仿佛是宇宙間的某種力量在進行著低沉而神秘的合唱……他不由打了個寒顫。她顯然也有同樣的感覺,打破沉默,似乎隻是為了擺
脫這種恐懼。
  “但這種事情,這種已超出了所有現有理論的怪異,要想讓科學界嚴肅地麵對它,還需要更多的觀測和證據。”
  他說:“我知道,下一個可觀測的恒星是……”
  “本來小犬座的南河二星可以觀測,但五年前該星的亮度急劇減弱到可測值以下,可能是漂浮到它附近的一片星際塵埃所致,這樣,下一次隻能觀測天鷹座的河鼓二星了。”
  “它有多遠?”
  “5.1秒差距,16.6光年,17年前的太陽閃爍信號剛剛到達那顆恒星。”
  “這就是說,還要再等將近17年?”
  她緩緩地點點頭:“人生苦短啊。”
  她最後這句話觸動了他心靈深處的什麽東西,他那被寒風吹得發幹的雙眼突然有些濕潤:“是啊,人生苦短。”
  她說:“但我們至少還有時間再這樣相約一次。”
  這話使他猛地抬起頭來,呆呆地望著她,難道又要分別 17年?!
  “請您原諒,我現在心裏很亂,我需要時間思考。”她拂開被風吹到額前的短發說,然後看透了他的心思,動人地笑了起來,“我給您我的電話和郵箱,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們以後常聯係。”
  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仿佛飄遊大洋上的航船終於看到了岸邊的燈塔,心中充滿了一種難言的幸福感,“那……我送你下山吧。”
  她笑著搖搖頭,指指後麵的圓頂度假別墅:“我要在這裏住一陣兒,別擔心,這裏有電,還有一戶很好的人家,是常駐山裏的護林哨……我真的需要安靜,很長時間的安靜。”
  他們很快分手,他沿著積雪的公路向山下走去,她站在思雲山的頂峰上久久地目送著他,他們都準備好了這17年的等待。


  在第三次從思雲山返回後,他突然看到了生命的盡頭,他和她的生命都再也沒有多少個17年了,宇宙的廣漠使光都慢得像蝸牛,生命更是灰塵般微不足道。
  在這17年的頭5年裏他和她保持著聯係,他們互通電子郵件,有時也打電話,但從未見過麵,她居住在另一個很遠的城市。以後,他們各自都走向人生的顛峰,他成為著名腦科專家和這個大醫院的院長,她則成為國家科學院院土。他們要操心的事情多了起來,同時他明白,同—個已取得學術界最高地位的天文學家,過多地談論那件把他們聯係在一起的神話般的事件是不適宜的。於是他和她的聯係漸漸少了,到17年過完一半時,這聯係完全斷了。
  但他很坦然,他知道他們之間還有一個不可能中斷的紐帶,那就是在廣漠的外太空中正在向地球日夜兼程的河鼓二的星光,他們都在默默地等待它的到達。

他和她在思雲山主峰見麵時正是深夜,雙方都想早來些以免讓對方等自己,所以都在淩晨3點多攀上山來。他們各自的飛行車都能輕而易舉地到達山頂,但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把車停在山腳,徒步走上山來,顯然都想找回過去的感覺。
  自從十年前被劃為自然保護區後,思雲山成了這世界上少有的越來越荒涼的地方,昔日的天文台和度假別墅已成為—片被藤蔓覆蓋的廢墟,他和她就在這星光下的廢墟間相見。他最近還在電視上見過她,所以已熟悉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但她覺得麵前的她還是34年前那個月光中的少女,她的雙眸映著星光,讓他的心融化在往昔的感覺中。
  她說:“我們先不要談河鼓二好嗎?這幾年我在主持一個研究項日,就是觀測恒星間A類閃爍的傳遞。”
  “嗬,我一直以為你不敢觸及這個發現,或幹脆把它忘了呢。”
  “怎麽會呢?真實的存在就應該去正視,其實就是經典的相對論和量子力學描述的宇宙,其離奇和怪異已經不可思議了……這幾年的觀測發現,A類閃爍的傳遞是恒星間的一種普遍現象,每時每刻都有無數顆恒星在發生初始的A類閃爍,周圍的恒星再把這個閃爍傳遞開去,任何一顆恒星都可能成為初始閃爍的產生者或其他恒星閃爍的傳遞者,所以整個星際看起來很像是雨中泛起無數圈漣漪的池塘……怎麽,你並不感到吃驚?”
  “我隻是感到不解:僅觀測了四顆恒星的閃爍傳遞就用了三十多年,你們怎麽可能……”
  “你是個十分聰明的人,應該能想到—個辦法。”
  “我想……是不是這樣:尋找一些相互之間相距很近的恒星來觀測,比如兩顆恒星A和B,它們距地球都有一萬光年,但它們之相相距僅5光年,這樣你們就能用5年時間觀察到它們一萬年前的一次閃爍傳遞。”
  “你真的是聰明人!銀河係內有上千億顆恒星,可以找到相當數量的這類恒星對。”
  他笑了笑,並像34年前一樣,希望她能在夜色中看到自己的笑:
  “我給你帶來了一件禮物。”他說著,打開背上山來的一個旅行包,拿出—個很奇怪的東西,足球大小,初看上去像是一團胡亂團起的漁網,對著天空時,透過它的孔隙可以看到斷斷續續的星光.他打開手電,她看到那東西是由無數米粒大小的小球組成的,每個小球都伸出數目不等的幾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細杆與其他小球相連,構成了一個極其複雜的網架係統。他關上手電,在黑暗中按了一下網架底座上的一個開關,網架中突然充滿了快速移動的光點,令人眼花繚亂,她仿佛在看著一個裝進了幾萬隻螢火蟲的空心玻璃球。再定睛細看,她發現光點最初都是由某一個小球發出,然後向周圍的小球傳遞,每時每刻都有一定比例的小球在發出原始光點,或傳遞別的小球發出的光點,她形象地看到了自己的那個比喻:雨中的池塘。
  “這是恒星閃爍傳遞模型嗎?!啊,真美,難道……你已經預見到這一切?!”
  “我確實猜測恒星閃爍傳遞是宇宙間的一種普遍現象,當然是僅憑直覺。但這個東兩不是恒星閃爍傳遞模型。我們院裏有一個腦科學研究項目,用三維全息分子顯微定位技術,研究大腦神經元之間的信號傳遞,這就是一小部分右腦皮層的神經元信號傳遞模型,當然隻是很小很小—部分。”
  她著迷地盯著這個星光竄動的球體:“這就是意識嗎?”
  “是的,正如巨量的0和1的組合產生了計算機的運算能力一樣。意識也隻是由巨量的簡單連接產生的,這些神經元間的簡單連接聚集到—個巨大的數量,就產生了意識,換句話說,意識,就是超巨量的節點間的信號傳遞。”
  他們默默地注視著這個星光燦爛的大腦模型,在他們周圍的宇宙深淵中,飄浮著銀河係的千億顆恒星,和銀河係外的千億個恒星係,在這無數的恒星之間,無數的A類閃爍正在傳遞。
  她輕聲說:“天快亮了,我們等著看日出吧。”
  於是他們靠著一堵斷牆坐下來,看著放在前麵的大腦模型,那閃閃的熒光有—種強烈的催眠作用,她漸漸睡著了。


  她逆著一條蒼茫的灰色大河飛行,這是時光之河,她在飛向時間的源頭。群星像寒冷的冰磧漂浮在太空中。她飛得很快,撲動一下雙翅就越過上億年時光。宇宙在縮小,群星在會聚,背景輻射在劇增,百億年過去了,群星的冰磧開始在能量之海中溶化,很快消散為自由的粒子,後來粒子也變為純能。太空開始發光,最初是暗紅色,她仿佛潛行在能量的血海之中;後來光芒急劇增強,由暗紅變成橘黃,再變為刺目的純藍,她似乎在一個巨大的霓虹燈管中飛行,物質粒子已完全溶解於能量之海中。透過這炫目的空間,她看到宇宙的邊界球麵如巨掌般收攏,她懸浮在這已收縮到隻有一間大廳般大小的宇宙中央,等待著奇點的來臨。終於一切陷入漆黑,她知道已在奇點中了。
  一陣寒意襲來,她發現自己站立在廣闊的白色平原上,上麵是無限廣闊的黑色虛空。看看腳下,地麵是純白色的,覆蓋著一層濕滑的透明膠液。她向前走,來到一條鮮紅的河流邊,河麵覆蓋著一層透明的膜,可以看到紅色的河水在膜下湧動。她離開大地飛升而上,看到血河在不遠處分了汊,還有許多條樹枝狀的血河,構成了一個複雜的河網。再上升,血河細化為白色大地上的血絲,而大地仍是一望無際。她向前飛去,前麵出現了—片黑色的海洋,飛到海洋上空時她才發現這海不是黑的,呈黑色是因為它深而且完全透明,廣闊海底的山脈曆曆在目,這些水晶狀的山脈呈放射狀由海洋的中心延伸到岸邊……她拚命上升,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再次向下看,這時整個宇宙已一覽無遺。
  這宇宙是一隻靜靜地看著她的巨大的眼睛。
  ……
  她猛地醒來,額頭濕濕的,不知是汗水還是露水。他沒睡。—直在身邊默默地看著她,他們前麵的草地上,大腦模型已耗完了電池,穿行於其中的星光熄滅了。
  在他們上方,星空依舊。
  “‘他’在想什麽?”她突然問。
  “現在嗎?”
  “在這34年裏。”
  “源與太陽的那次閃爍可能隻是一次原始的神經元衝動,這種衝動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大部分像蚊子在水塘中點起的小漣漪,轉瞬即逝,隻有傳遍全宇宙的衝動才能成為一次完整的感受。”
  “我們耗盡了—生時光,隻看到,‘他’的一次甚至自己都感覺不到的瞬間衝動?”她迷茫地說,仿佛仍在夢中。
  “耗盡整個人類文明的壽命,可能也看不到‘他’的一次完整的感覺。”
  “人生苦短啊。”
  “是啊,人生苦短……”
  “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孤獨者。”她突然沒頭沒尾地說。
  “什麽?”他不解地看著她。
  “嗬,我是說‘他’之外全是虛無,‘他’就是一切,還在想,也許還做夢,夢見什麽呢……”
  “我們還是別試圖做哲學家吧!”他一揮手像趕走什麽似的說。
  她突然想起了什麽,從靠著的斷牆上直起身說,“按照現代宇宙學的宇宙暴脹理論,在膨脹的宇宙中,從某—點發出的光線永遠也不可能傳遍宇宙。”
  “這就是說,‘他’永遠也不可能有一次完整的感覺。”
  她兩眼平視著無限遠方,沉默許久,突然問道:“我們有嗎?”
  她的這個問題令他陷入對往昔的追憶,這時,思雲山的叢林中傳來了第一聲鳥鳴,東方的天際出現了一線晨光。
  “我有過。”他很自信地回答。是的,他有過,那是 34年前,在這個山峰上的一個寧靜的月夜,一個月光中羽般輕盈的身影,一雙仰望星空的少女的眼睛……他的大腦中發生了一次閃爍,並很快傳遍了他的整個心靈宇宙,在以後的歲月中,這閃爍一直沒有消失。這個過程更加宏偉壯麗,大腦中所包含的那個宇宙,要比這個星光燦爛的己膨脹了150億年的外部宇宙更為宏大,外部宇宙雖然廣闊,畢竟已被被證明是有限的,而思想無限。
  東方的天空越來越亮,群星開始隱沒,思雲山露出了剪影般的輪廓,在它高高的主峰上,在那被蔓藤覆蓋的天文台廢墟中,這兩個年近六十的人期待地望著東方,等待著那個光輝燦爛的腦細胞升出地平線。
 


坍縮將在淩晨1時24分17秒時發生。

對坍縮的觀測將在國家天文台最大的觀測廳進行,這個觀測廳接收在同步軌道上運行的太空望遠鏡發回的圖象,並把它投射到一麵麵積有一個藍球場大小的巨型屏幕上。現在,屏幕上還是空白。到場的人並不多,但都是理論物理學、天體物理學和宇宙學的權威,對即將到來的這一時刻,他們是這個世界上少數真正能理解其含義的人。此時他們靜靜地坐著,等著那一時刻,就象剛剛用泥土做成的亞當夏娃等著上帝那一口生命之氣一樣。隻有天文台的台長在焦燥地來回踱著步。巨型屏幕出了故障,而負責維修的工程師到現在還沒來,如果她來不了的話,來自太空望遠鏡的圖象隻能在小屏幕上顯示,那這一偉大時刻的氣氛就差多了。

丁儀教授走進了大廳。

科學家們都提前變活了,他們一齊站了起來。除了半徑二百光年的宇宙,能讓他們感到敬畏的就是這個人了。

丁儀同往常一樣的目空一切,沒有同任何人打招呼,也沒有坐到那把為他準備的大而舒適的椅子上去,而是信步走到大廳的一角,欣賞起那裏放在玻璃櫃中的一個大陶土盤來。這個陶土盤是天文台的鎮台之寶,是價值連城的西周時代的文物,上麵刻著幾千年前已化為塵土的眼晴所看到的夏夜星圖。這個陶土盤經曆了滄海桑田的漫長歲月已到了崩散的邊緣,上麵的星圖模糊不清,但大廳外麵的星空卻絲毫沒變。

丁儀掏出一個大煙鬥,向一個上衣口袋裏挖了一下,就挖出了滿滿一鬥煙絲,然後旁若無人地點上煙鬥抽了起來。大家都很驚詫,因為他有嚴重的氣管炎,以前是不抽煙的,別人也不敢在他麵前抽煙。再說,觀測大廳裏嚴禁吸煙,而那個大煙鬥產生的煙比十支香煙都多。

但,丁教授是有資格做任何事情的。他創立了統一場論,實現了愛因斯坦的夢。

他的理論對宇宙大尺度空間所作的一係列預言都得到了實際觀測的精確證實。後來,使用統一場論的數學模型,上百台巨型計算機不間斷地運行了三年,得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結論:已膨脹了二百億年的宇宙將在兩年後轉為坍縮。

現在,這兩年時間隻剩不到一個小時了。白色的煙霧在丁儀的頭上聚集盤旋,形成夢幻般的圖案,仿佛是他那不可思議的思想從大腦中飄出……

台長小心翼翼地走到丁儀身邊,說:“丁老,今天省長要來,請到他不容易,請您一定對省長施加一些影響,讓他給我們多少拔一些錢。本來不該用這些事使您分心的,但台裏的經費狀況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國家今年不可能再給錢,隻能向省裏要了。

我們是國內主要的宇宙學觀測基地,可您看我們到了什麽地步,連射電望遠鏡的電費都拿不出,現在,我們已經開始打它的主意了,“台長指了指丁儀正欣賞的古老的星圖盤,”要不是有文物法,我們早就賣掉它了!“

這時,省長同兩名隨行人員一起走進了大廳,他們的臉上露著忙碌的疲憊,把一縷塵世的氣息帶進這超脫的地方。“對不起,哦,丁老您好,大家好,對不起來晚了。

今天是連續暴雨後的第一個晴天,洪水形勢很緊張,長江已接近一九九八年的最高水位了。“

台長激動地說了許多歡迎的話,然後把省長領到丁儀麵前,“下麵請丁老為您介紹一下宇宙坍縮的概念……”他同時向丁儀遞了個眼色。

“這樣好不好,我先說說自己對這個概念的理解,然後請丁老和各位科學家指正。

首先,哈勃發現了宇宙的紅移現象,是哪一年我記不清了。我們所能觀測到的所有星係的光譜都向紅端移動,根據開普勒效應,這顯示所有的星係都在離我們遠去。由以上現象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宇宙在膨脹之中,由此又得出結論:宇宙是在二百億年前的一次大爆炸中誕生的。如果宇宙的總質量小於某一數值,宇宙將永遠膨脹下去;如果總質量大於某一數值,則萬有引力逐漸使膨脹減速,最後使其停止,之後,宇宙將在引力作用下走向坍縮。以前宇宙中所能觀測到的物質總量使人們傾向於第一個結論,但後來發現中微子具有質量,並且在宇宙中發現了大量的以前沒有觀測到的暗物質,這使宇宙的總質量大大增加,使人們又轉向了後一個結論,認為宇宙的膨脹將逐漸減慢,最後轉為坍縮,宇宙中的所有星係將向一個引力中心聚集,這時,同樣由於開普勒效應,在我們眼中所有星係的光譜將向藍端移動,即藍移。現在,丁老的統一場論計算出了宇宙由膨脹轉為坍縮的精確時間。“

“精彩!”台長恭維地拍了幾下手,“象您這樣對基礎科學有如此了解的領導是不多的,我想,丁老也是這麽認為的。”他又向丁儀使了個眼色。

“他說的基本正確。”丁儀慢慢地把煙灰磕到幹淨的地毯上。

“對,對,如果丁老都這麽認為……”台長高興得眉飛色舞。

“正確到足以顯示他的膚淺。”丁儀又從上衣口袋挖出一鬥煙絲。

台長的表情凝固了,科學家們那邊傳來了低低的幾聲笑。

省長很寬容地笑了笑,“我也是學的物理專業,但以後這三十年,我都差不多忘光了,同在場的各位相比,我的物理學和宇宙學知識,怕是連膚淺都達不到。唉,我現隻記得牛頓三定律了。”

“但離理解它還差得很遠。”丁儀點上了新裝的煙絲。

台長哭笑不得地搖搖頭。

“丁老,我們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裏。”省長感慨地說,“我的世界是一個現實的、無詩意的、煩鎖的世界,我們整天象螞蟻一樣忙碌,目光也象螞蟻一樣受到局限。有時深夜從辦公室裏出來,抬頭看看星空,已是難得的奢侈了。您的世界充滿著空靈與玄妙,您的思想跨越上百光年的空間和上百億年的時間,地球對於您隻是宇宙中的一粒灰塵,現世對於您隻是永恒中短得無法測量的一瞬,整個宇宙似乎都是為了滿足您的好奇心而存在的。說句真心話,丁老,我真有些嫉妒您。我年輕時做過那樣的夢,但進入您的世界太難了。”

“但今天晚上並不難,您至少可以在丁老的世界中呆一會兒,一起目睹這個世界最偉大的一瞬間。”台長說。

“我沒有這麽幸運。各位,很對不起,長江大堤已出現多處險情,我得馬上趕到防總去。在走之前,我還有個問題想請教丁老,這些問題在您看來可能幼稚可笑,但我苦想了很長時間也沒有弄明白。第一個問題,坍縮的標誌是宇宙由紅移轉為藍移,我們將看到所有星係的光譜同時向藍端移動。但目前能觀測到的最遠的星係距我們二百億光年,按您的計算,宇宙將在同一時刻坍縮,那樣的話,我們要過二百億年才能看到這些星係的藍移出現。即使最近的半人馬座,也要在四年之後才能看到它的藍移。

丁儀緩緩地吐出一口煙霧,那煙霧在空中飄浮,象微縮的旋渦星係。“很好,能看到這一點,使您有點象一個物理係的學生了,盡管仍是一個膚淺的學生。是的,我們將同時看到宇宙中所有星係光譜的藍移,而不是在從四年到二百億年的時間上仍次看到。這源於宇宙大尺度範圍內的量子效應,它的數學模型很複雜,是物理學和宇宙學中最難表述的概念,沒有希望使您理解。但由此您已得到第一個啟示,它提醒您,宇宙坍縮產生的效應遠比人們想象的複雜。您還有問題嗎?哦,您沒有必要馬上走,您要去處理的事情並不象您想象的那樣緊迫。”

“同您的整個宇宙相比,長江的洪水當然微不足道了。但丁老,神秘的宇宙固然令人神往,現實生活也還是要過的。我真的該走了,謝謝丁老的教誨,祝各位今晚看到你們想看的。”

“您不明白我的意思,”丁儀說,“現在長江大堤上一定有很多人在抗洪。”

“但我有我的責任,丁老,我必須回去。”

“您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大堤上的人們一定很累了,你可以讓他們也離開。”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什麽……離開?!幹什麽,看宇宙坍縮嗎?”

“如果他們對此不感興趣,可以回家睡覺。”

“丁老,您真會開玩笑!”

“我是認真的,他們幹的事已沒有意義。”

“為什麽?”

“因為坍縮。”

沉默了好長時間,省長指了指大廳一角陳列的那個古老的星圖盤說:“丁老,宇宙一直在膨脹,但從上古時代到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宇宙沒有什麽變化。坍縮也一樣,人類的時空同宇宙時空相比,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計,除了純理論的意義外,我不認為坍縮會對人類生活產生任何影響。甚至,我們可能在一億年之後都不會觀測到坍縮使星係產生的微小位移,如果那時還有我們的話。”

“十五億年,”丁儀說,“如果用我們目前最精密的儀器,十五億年後我們才能觀測到這種位移,那時太陽早已熄滅,大概沒有我們了。”

“而宇宙完全坍縮要二百億年,所以,人類是宇宙這棵大樹上的一滴小露珠,在它短暫的壽命中,是絕對感覺不到大樹的成長的。您總不至於同意互聯網上那些可笑的謠言,說地球會被坍縮擠扁吧!”

這時,一位年輕姑娘走了進來,她臉色蒼白,目光暗淡,她就是負責巨型顯示屏的工程師。

“小張,你也太不象話了!你知道這是什麽時候嗎?!”台長氣急敗壞地衝她喊到。

“我父親剛在醫院去世。”

台長的怒氣立刻消失了,“真對不起,我不知道,可你看……”

工程師沒再說什麽,隻是默默地走到大屏幕的控製計算機前,開始埋頭檢查故障。

丁儀叮著煙鬥慢慢走了過去。

“哦,姑娘,如果你真正了解宇宙坍縮的含義,父親的死就不會讓你這麽悲傷了。”

丁儀的話激怒了在場的所有人,工程師猛地站起來,她蒼白的臉由於憤怒而脹紅,雙眼充滿淚水。

“您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也許,同您的宇宙相比,父親不算什麽,但父親對我重要,對我們這些普通人重要!而您的坍縮,那不過是夜空中那弱得不能再弱的光線頻率的一點點變化而已,這變化,甚至那光線,如果不是由精密儀器放大上萬倍,誰都看不到!坍縮是什麽?對普通人來說什麽都不是!宇宙膨脹或坍縮,對我們有什麽區別?!但父親對我們是重要的,您明白嗎?!”

當工程師意識到自己是在向誰發火時,她克製了自己,轉身繼續她的工作。

丁儀歎息著搖搖頭,對省長說:“是的,如您所說,兩個世界。我們的世界,”他揮手把自己和那一群物理學家和宇宙學家劃到一個圈裏,然後指指物理學家們,“小的尺度是億億分之一毫米,”又指指宇宙學家們,“大的尺度是百億光年。這是一個隻能用想象來把握的世界;而你們的世界,有長江的洪水,有緊張的預算,有逝去的和還活著的父親……一個實實在在的世界。但可悲的是,人們總要把這兩個世界分開。

“可您看到它們是分開的。”省長說。

“不!基本粒子雖小,卻組成了我們;宇宙雖大,我們身在其中。微觀和宏觀世界的每一個變化都牽動著我們的一切。”

“可即將發生的宇宙坍縮牽動著我們的什麽嗎?”

丁儀突然大笑起來,這笑除了神經質外,還包含著一種神秘的東西,讓人毛骨聳然。

“好吧,物理係的學生,請背誦您所記住的時間空間和物質的關係。”

省長象一個小學生那樣順從地背了起來:“由相對論和量子力學所構成的現代物理學已證明,時間和空間不能離開物質而獨立存在,沒有絕對時空,時間、空間和物質世界是融為一體的。”

“很好,但有誰真正理解呢?您嗎?”丁儀問省長,然後轉向台長,“您嗎?”,轉向埋頭工作的工程師,“您嗎?”,又轉向大廳中的其他的技術人員,“你們嗎?”,最後轉向科學家們,“甚至你們?!不,你們都不理解。你們仍按絕對時空來思考宇宙,就象腳踏大地一樣自然,絕對時空就是你們思想的大地,離開它你們對一切都無從把握。談到宇宙的膨脹和坍縮,你們認為那隻是太空中的星係在絕對的時間空間中散開和會聚。”

他說著,踱到那個玻璃陳列櫃前,伸手打開櫃門,把那個珍貴的星圖盤拿了出來,放在手上撫摸著,欣賞著。台長萬分擔心地抬起兩隻手在星圖盤下護著,這件寶物放在那兒二十多年,還沒有人敢動一下。台長焦急地等著丁儀把星圖盤放回原位,但他沒有,而是一抬手,把星圖盤扔了出去!

價值連城的古老珍寶,在地毯上碎成了無數陶土塊。

空氣凝固了,大家呆若木雞。隻有丁儀還在悠然地踱著步,是這僵住的世界中唯一活動的因素,他的話音仍不間斷地響著。

“時空和物質是不可分的,宇宙的膨脹和坍縮包括整個時空,是的,朋友們,包括整個時間和空間!”

又響起了一聲破裂聲,這是一隻玻璃水杯從一名物理學家手中掉下去。引起他們震驚的原因同其他人不一樣,不是星圖盤,而是丁儀話中的含義。

         ※       ※       ※

“您是說……”一名宇宙學家死死地盯住丁儀,話卡在喉嚨裏說不出來。

“是的。”丁儀點點頭,然後對省長說,“他們明白了。”

“那麽,這就是統一場數學模型的計算結果中那個負時間參量的含義?!”一名物理學家恍然大悟地說。丁儀點點頭。

“為什麽不早些把它公布於世?!您太不負責任了!”另一名物理學家憤怒地說。

“有什麽用?隻能引起全世界範圍的混亂,對時空,我們能做些什麽?”

“你們都在說些什麽?!”省長一頭霧水地問。

“坍縮……”台長,同時是一名天體物理學家,做夢似地喃喃地說。

“宇宙坍縮會對人類產生影響,是嗎?”

“影響?不,它將改變一切。”

“能改變什麽呢?”

科學家們都在匆匆地整理著自己的思緒,沒人回答他。

“你們就告訴我,坍縮時,或宇宙藍移開始時,會發生什麽?”省長著急地問。

“時間將反演。”丁儀回答。

“……反演?”省長迷惑地望望台長,又望望丁儀。

“時光倒流。”台長簡短地解釋。

巨型屏幕這時修好了,壯麗的宇宙出現在大家麵前。為了使坍縮的出現更為直觀,太空望遠鏡發回的圖象由計算機進行變頻處理,並對頻率變化所產生的色彩效應進行了視覺上的誇張。現在所有的恒星和星係發出的光在大屏幕上都呈紅色,象征著目前膨脹中宇宙的紅移。當坍縮開始時,它們將同時變為藍色。屏幕的一角顯示出藍移出現的倒計時:一百五十秒。

“我們的時間隨宇宙膨脹了二百億年,但現在,這膨脹的時間隻剩不到三分鍾了,之後,時間將隨宇宙坍縮,時光將倒流。”丁儀走到木然的台長麵前,指指摔碎的星圖盤,“不必為這件古物而痛心,藍移出現後不久,碎片就會重新複原,它會回到陳列櫃中去,多少年以後,回到土中深埋,再過幾千年的時間,它將回到燃燒的窯中,然後做為一團潮泥回到那位上古天文學家的手中……”,他走到那位年輕的女工程師身邊, “也不要為你的父親悲傷,他將很快複活,你們很快就會見麵。如果父親對你很重要,你應該感到安慰,因為在坍縮的宇宙中,他比你長壽,他將看著你做為嬰兒離開這個世界。是的,我們這些老人都是剛剛踏上人生旅途,而你們年輕人則已近暮年,或說幼年。”他又走到省長麵前,“如果過去沒有,那麽長江的洪水未來永遠不會在您的任期內越出江堤,因為現在宇宙中的未來隻剩一百秒了。坍縮宇宙中的未來就是膨脹宇宙中的過去。最大的險情要到一九九八年才會出現,但那時您的生命已接近幼年,那不是您的責任了。還有一分鍾,現在無論做什麽,都不會對將來產生後果,大家可以做各自喜歡的事情而不必顧慮將來,在這個時間裏已經沒有將來了。至於我,我現在隻是幹我喜歡,但以前由於氣管炎而不能幹的一件小事。”丁儀又用大煙鬥從口袋裏挖了一鍋煙絲,點上悠然地抽了起來。

藍移倒計時五十秒。

“這不可能!”省長叫到,“從邏輯上這說不通,時間反演?一切都將反過來進行,難道我們倒著說話嗎?這太難以想象了!”

“您會適應的。”

藍移倒計時四十秒。

“也就是說,以後的一切都是重複,那曆史和人生變得多麽乏味。”

“不會的,你將在另一個時間裏,現在的過去將是您的未來,我們現在就在那時的未來裏。您不可能記住未來,藍移開始時,您的未來一片空白,對它,您什麽都不記得,什麽都不知道。”

藍移倒計時二十秒。

         ※       ※       ※

“這不可能!”

“您將會發現,從老年走向幼年,從成熟走向幼稚是多麽合理,多麽理所當然,如果有人談起時間還有另一個流向,您會認為他是癡人說夢。快了,還有十幾秒,十幾秒後,宇宙將通過一個時間奇點,在那一點時間不存在。然後,?我們將進入坍縮宇宙。

藍移倒計時八秒。

“這不可能!真的不可能!!”

“沒關係,您很快就會知道的。”

         ※       ※       ※

藍移倒計時五秒,四,三,二,一,零。

宇宙中的星光由使人煩燥的紅色變為空洞的白色……

……時間奇點……

……星光由白色變為寧靜美麗的藍色,藍移開始了,坍縮開始了。

……

……了始開縮坍,了始開移藍,色藍的麗美靜寧為變色白由光星……

……點奇間時……

……色白的洞空為變色紅的煩燥人使由光星的中宙宇

。零,一,二,三,四,秒五時計倒移藍

“。的道知會快很您,係關沒”

“!!能可不的真!能可不這”

。秒八時計倒移藍

“。宙宇縮坍入進將們我,後然。在存不間時點一那在,點奇間時個一過通將宙宇,後秒幾十,秒幾十有還,了快。夢說人癡是他為認會您,向流個一另有還間時起談人有果如,然當所理麽多……

對桑比亞國的攻擊即將開始。

  執行“第一倫理”行動的三個航空母艦戰鬥群到達非洲沿海已十多天了,這支艦隊以林肯號航母戰鬥群為核心展開在海麵上,如同大西洋上一盤威嚴的棋局。

  此時天已經暗了下來,艦隊的探照燈集中照亮了林肯號的飛行甲板,那裏整齊地站列著上千名陸戰隊員和海軍航空兵飛行員。站在隊列最前麵的是“第一倫理”行動的最高指揮官菲利克斯將軍和林肯號的艦長布萊爾將軍,前者身材欣長,一派學者風度,後者粗壯強悍,是一名典型的老水兵。在蒸汽彈射器的起點,麵對隊列站著一位身著黑色教袍的的隨軍牧師,他手捧《聖經》,誦起了為這次遠征而作的禱詞:

  “全能的主,我們來自文明的世界,一路上,我們看到了您是如何主宰大地、天空和海洋,以及這世界上的萬物生靈,組成我們的每一個細胞都滲透著您的威嚴。現在,有魔鬼在這遙遠的大陸上出現,企圖取代您神聖的至高無上的權威,用它那肮髒的手撥動生命之弦。請賜予我們正義的利劍,掃除惡魔,以維護您的尊嚴與榮耀,阿門——”

  他的聲音在帶有非洲大陸土腥味的海風中回蕩,令所有的人沉浸在一種比腳下的大海更為深廣的莊嚴與神聖感之中,在上空紛紛飛過的巡航導彈火流星般的光芒中,他們都躬下身來,用發自靈魂的虔誠和道:“阿門——”

上篇

  主席站起身,試圖使美國代表平靜下來,然後轉向依塔,眼裏含著悲憤的淚水說:“博士,您和您的國家可以違反聯合國生物安全條約的最高禁令,對人類基因進行重新編程,但你們不該如此猖狂,竟到這個神聖的地方來向全人類的臉上潑糞!你們違反了第一倫理,你們抽掉了人類文明的基石!”

  自人類基因組測序完成以後,人們就知道飛速發展的分子生物學帶來的危機遲早會出現,聯合國生物安全理事會就是為了預防這種危機而成立的。生物安理會是與已有的安理會具有同等權威的機構,它審查全世界生物學的所有重大研究課題,以確定這項研究是否合法,並進而投票決定是否終止它。

  今天將召開生物安理會第119次例會,接受桑比亞國的申請,審查該國提交的一項基因工程的成果。按照慣例,申請國在申請時並不提及成果的內容,隻在會議開始後才公布。這就帶來一個問題:許多由小國提交的成果在會議一開始就發現根本達不到審查的等級。但各成員國的代表們都不敢輕視這個非洲最貧窮的國度提交的東西,因為這項研究是由諾貝爾獎獲得者,基因軟件工程學的創始人依塔博士做出的。

  依塔博士走了進來,這位年過五十的黑人穿著桑比亞的民族服飾,那實際上就是一大塊厚實的披布,他骨瘦如柴的身軀似乎連這塊布的重量都經不起,像一根老樹枝似的被壓彎了。他更深地躬著腰,緩緩向圓桌的各個方向鞠躬,他的眼睛始終看著地麵,動作慢地令人難以忍受,使這個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印度代表低聲地問旁邊的美國代表:“您覺得他像誰?”美國代表說:“一個老傭人。”印度代表搖搖頭,美國代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依塔,“你是說……像甘地?哦,是的,真像。”

  本屆生物安理會輪值國主席站起來宣布會議開始,他請依塔在身旁就座後說:“依塔博士是我們大家都熟悉的人,雖然近年來深居簡出,但科學界仍然沒有忘記他。不過按慣例,我們還是對他進行一個簡單的介紹。博士是桑比亞人,在三十二年前於麻省理工學院獲計算機科學博士學位,而後回到祖國從事軟件研究,但在十年後,突然轉向分子生物學領域,並取得了眾所周知的成就。”他轉向依塔問,“博士,我有個問題,純粹是出於好奇:您離開軟件科學轉向分子生物學,除了預見到軟件工程學與基因工程的奇妙結合外,是不是還有另一層原因:對計算機技術能夠給您的祖國帶來的利益感到失望?”

  “計算機是窮人的假上帝。”依塔緩緩地說,這是他進來後第一次開口。

  “可以理解,雖然當時桑比亞政府在首都這樣的大城市極力推行信息化,但這個國家的大部分地區還沒有用上電。”

  當分子生物學對生物大分子的操縱和解析技術達到一定高度時,這門學科就麵對著它的終極目標:通過對基因的重新組合改變生物的性狀,直到創造新生物。這時,這門科學將發生深刻變化,將由操縱巨量的分子變為操縱巨量的信息,這對於與數學仍有一定距離的傳統分子生物學來說是極其困難的。直接操縱四種堿基來對基因進行編碼,使其產生預期的生物體,就如同用0和1直接編程產生WINDOWS XP一樣不可想象。依塔最早敏銳地意識到這一點,他深刻地揭示出了基因工程和軟件工程共同的本質,把基礎已經相當雄厚的軟件工程學應用到分子生物學中。他首先發明了用於基因編程的宏匯編語言,接著創造了麵向過程的基因高級編程語言,被稱為“生命BASIC”;當麵向對象的基因高級語言“伊甸園++”出現時,人類真的擁有了一雙上帝之手。

  這時,人們驚奇地發現,創造生命實際上就是編程序,上帝原來是個程序員。與此同時,程序員也成了上帝,這些原來混跡於矽穀或什麽什麽技術園區的的人紛紛混進生命科學行業來,他們都是些頭發蓬亂衣冠不整的毛頭小子,過著睡兩天醒三天的日子,其中有許多人連有機物和無機物都分不清,但都是性能良好的編程機器。有一天,項目經理把一個光盤遞給一位臨時召來的這樣的上帝,告訴他光盤中存有兩個未編譯的基因程序模塊,讓他給這兩個模塊編一個接口程序。談好價錢後上帝拿著光盤回到他那間悶熱的小閣樓中,在電腦前開始他那為期一周的創世工作,他幹起活來與上帝沒有任何共同之處,倒很像一個奴隸。一周後,他搖晃著從電腦前站起來,從驅動器中取出另一塊拷好的光盤,趟著淹沒小腿的煙蒂和速溶咖啡袋走出去,到那家生命科學公司把那個光盤交給項目經理。項目經理把光盤放入基因編譯器中,在一個球形透明容器的中央,肉眼看不見的分子探針精巧地撥弄著幾個植物細胞的染色體。然後,這些細胞被放入一個試管的營養液中培養,直至其長成一束小小的植株,後來這個植株被放入無土栽培車間,長成樹苗後再被種進一個熱帶種植園,最後長成了一棵香蕉樹。當第一串沉重的果實從樹上砍下後,你掰下一個香蕉剝開來,發現裏麵是一個碩大的橘瓣……

  當然,以上隻是一個生動的比喻,實際的基因軟件開發都是龐大的工程,絕非個人的力量所能及。例如僅編製一個視網膜感光細胞的基因軟件,其代碼量與一個最新的視窗操作係統相當。所以完全憑借基因編程創造新的生命還隻能是病毒級別,科學家們傾向於從生物的自然基因中分離出各種功能模塊和函數,通過引用和組合這些模塊和函數來得到具有新的特征的生物,對此,麵向對象的基因編程語言“伊甸園++”是一個強有力的工具。

  “依塔博士,在宣布會議議程正式開始之前,我想提醒您:您看上去很虛弱。”會議主席關切地對依塔說。

  一位桑比亞官員起身說:“各位,依塔博士每天吃得很少,你們一定知道,桑比亞國內目前正麵臨著嚴重的旱災,博士自願同他的人民一同挨餓。”

  法國代表說:“上個月,作為發展計劃署考察團的一員,我到過桑比亞和相臨的其它兩個受災國家,那裏的旱情確實可怕,如果大量的救濟不能及時到位,下半年會餓死很多人的。”

  “不過,依塔博士,”美國代表說,“作為一位從事基礎研究的科學家,過分的責任心會影響您的研究,結果反而不能夠盡到自己的責任。”

  依塔點點頭,並半起身衝他微微鞠躬:“您說得很對,唉,小時侯留下來的毛病,很難改了……哦,各位想不想聽聽我小時侯的事情?”

  這顯然離題了,但出於尊敬,大家都沒有出聲。依塔用低緩的聲音講述起來,仿佛在回憶中自語。

  “那也是一個大旱之年,大地像一個滿是裂縫的火爐子,地上被渴死的蛇又被烈日烤幹,腳一踏就碎成了末……當時桑比亞正在連年的內戰中,就是那場由東方政治集團操縱的推翻布薩諾政權的戰爭。我們的村子被遺棄了,什麽吃的都沒有了,雅拉就去吃幹草和樹葉,哦,雅拉是我的小妹妹,剛懂事,大大的眼睛……她去吃幹草和樹葉……”依塔的聲音平緩而單調,像是早期的語音軟件在讀一個文本文件,“她吃得渾身浮腫,腸道也堵塞了……那天晚上,她嘴裏含了什麽東西,碰著牙喀啦啦響,我問她含著什麽?她說在吃糖……她以前隻吃過一塊糖,是一年前一個來村裏招募遊擊隊員的蘇聯顧問給的。我看到一道血從她嘴裏流出來,就掰開她的嘴看,雅拉含的不是糖塊,是一個箭頭,一個塗著響尾蛇的毒液,用來射殺豺狗的箭頭。她最後對我說:雅拉難受,雅拉不想再活了,雅拉死後哥哥把雅拉吃了吧,然後哥哥就有勁兒走到城裏去,聽說那裏有吃的……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從幹旱的大地盡頭升起來,昏紅昏紅的……我沒吃小妹妹,但那年在村子裏,確實發生了人吃人的事,有些老人立下遺囑,餓死後讓孩子們吃……”

  全場陷入長長的沉默。

  主席說:“博士,我們現在理解了你在過去十多年用基因軟件技術改良農作物的努力。”

  “一事無成,一事無成啊……”依塔搖頭歎息,“想當初桑比亞獨立之時,我們曾想在祖先的土地上建起天堂,但後來知道,在這樣一塊苦難深重的土地上,對生活的期望是不能太高的。我們理想的底線在不斷後退,我們不要工業化了,我們不要民主了,我們甚至可能連國家和個人的尊嚴都不要了,但桑比亞人對生活的要求不可能再後退,我們不能不吃飯。這個國家仍然有三分之二的人在挨餓,我們必須想出辦法。”

  依塔的話在會場裏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代表們紛紛低聲議論起來。

  美國代表說:“非洲確實是一個被文明進程拋下的大陸,但,博士,這是一個涉及到社會政治、曆史、地理條件等諸多複雜因素的問題,不是科學家們僅憑手中的科學就能夠解決的。”

  依塔搖搖頭說:“不,科學也許真能解決饑餓問題,關鍵在於我們要換一個思考方向。”

  代表們茫然地互相對視著,主席首先想到了什麽,說:“如果我沒理解錯,依塔博士已經開始了我們這次會議的議程了。”

  依塔鄭重地說:“是的,主席先生,如果您允許,在介紹我們的研究成果前,我想先讓各位認識一個孩子,一個能吃飽飯的桑比亞孩子。”

  他揮揮手,一個黑人男孩兒走進會議大廳。他赤裸著上身,肌肉飽滿,皮膚光亮,濃密卷鬈發下的一雙大眼睛閃閃有神,他用強健而輕快的腳步,把一股旺盛的生命力帶進了會議大廳。

  “哇,好一個小奧塞羅!”有人讚歎道。

  依塔介紹說:“這是卡多,十二歲,一個土生土長的桑比亞孩子。當然,在平均壽命隻有四十多歲的讚比亞,他這樣的年紀通常已經不算是孩子了,但卡多確實是孩子,而且是個小孩子,因為他的壽命肯定要超過我們在座的各位。”

  “這不奇怪,看得出來這孩子的營養狀況很好。”代表中的一位醫學家說。

  依塔扶著卡多的雙肩環視著會場說:“他肯定與各位印象中的桑比亞兒童有很大差別,那些饑餓中的孩子都是細細的脖頸撐著大大的腦袋,四肢像樹幹般枯瘦,肚子因積水而鼓起,臉上落著蒼蠅,身上生著瘡……所以大家都看到了。隻要吃飽了飯,任何民族的孩子都能變得像天使般高貴。”

  卡多向大家點頭致意,大聲說了一句誰都聽不懂的話。

  “他在向各位問好,”依塔說,“卡多隻會講桑比亞語。”

  “您剛才說,這孩子是在桑比亞土生土長的?”主席問。

  “是的,而且是在桑比亞最貧瘠的地區長大,從未離開那裏。在這場旱災中,他的家鄉餓死了不少人。”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健壯的黑孩子,一時誰也說不出話來。

  依塔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大家的下一個問題自然是:他在那裏吃什麽?那麽下麵,我就請大家看卡多吃一頓午餐。”

  他說完又向門的方向揮了一下手,有三個人走進會議大廳,其中兩位是參加會議的桑比亞官員,第三個人令大家大吃一驚,他竟是一名紐約警察。他腰上累贅地別著手槍、警棍、對講機等等,手裏提著一個大塑料袋,進門後猶豫地站住了。

  “是我們請這位警官進入會場的。”依塔對主席說,主席示意讓那名警察走上前來。

  警察走到圓桌旁,兩位代表給他讓開了位置,他把大塑料袋中的東西都傾倒在桌麵上,首先倒出的是一大捆青草,然後是一堆梧桐樹葉,最後是一堆深綠色的鬆針。警察指指這堆青草和樹葉,又指指同他一起進來的那兩名讚比亞官員說:“這兩位先生在庭院裏的草坪上拔草,我去製止他們,他們就把我帶到這裏來了。”
TIME: 2006-8-19 18:11:24   IP: 59.52.*.* 禽獸~~快放開那個賣菜的老婆婆 
 
浪紋豹
 
 
等級: 貴賓
自封: 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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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分: 397 點
狀態: 離線
注冊: 2006-8-19 17:05

        第2樓 
依塔起身向警察鞠躬:“尊敬的警官先生,我對我們的粗魯行為表示歉意,並願意交納相應的罰款,我們隻是想請你來做個證明,證明這些青草和樹葉是真實的。”

  警察瞪大雙眼說:“當然是真實的!是我把它們收集到袋子裏一直提到這裏的。”

  依塔點點頭:“好吧,卡多該用他的午餐了。”

  這個桑比亞孩子抓起一大把青草,卷成粗繩壯的一根,像吃香腸那樣咬下一大截,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草莖被嚼碎時發出的吱吱聲清晰可聞……他吃得很快,轉眼把那粗粗的一把草吃光了,又開始大口吃樹葉……

  旁觀者的反應分為兩類:一部分人極力忍住嘔吐的欲望,另一部分人則抑製不住開始咽口水,這是在看到別人享用他感覺中的美味時的一種自然條件反射,不管那美味是什麽。

  卡多又卷了一把草吃,然後開始吃鬆針,他咀嚼的聲音立刻發生了變化,一道墨綠色的汁液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他含著滿嘴的鬆針和青草,高興地對依塔說了句什麽。

  “卡多說這裏的草和樹葉比桑比亞的味道好。”依塔解釋說,“由於盲目引進高汙染的工業,桑比亞已經成了西方的垃圾傾倒場,那裏的環境汙染比這裏要嚴重得多。”

  在眾目睽睽之下,卡多吃光了桌子上所有的青草、梧桐葉和鬆針,他滿意地抹去嘴角的綠色汁液,笑著對依塔點點頭,顯然是在感謝這頓美味的午餐。

  用後來一位記者的描述,會議大廳陷入“地獄般的寂靜”。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這寂靜才被主席顫抖的聲音打破。

  “這麽說,依塔博士,這就是您代表桑比亞國提交生物安全理事會審查的研究成果了?”

  依塔鎮靜地點點頭:“是的,這就是我剛才說過的換一個思考方向:我們既然可以用基因工程來改造農作物,為什麽不能用它來改造人自身呢?比如說這個桑比亞孩子,他的消化係統經過了重新編程,使他的食物範圍大大擴展。對於這樣的新人類,農作物完全可以改種一些速生或抗旱的植物,那些以前讓我們頭疼的瘋長的野草對他們來說就是萬傾良田。即使是種植傳統作物,他們從土地中收獲的糧食也要比我們多十倍,比如對於小麥來說,麥秸稈甚至根係他們都能食用。糧食對於他們,將真的如空氣和陽光一樣隨手可得了。”

  各國代表都如石雕般站在大圓桌旁,把陰沉的目光聚焦到依塔身上,依塔坦然地承受著這些目光,平靜地說:“尊敬的各位先生,我向聯合國轉達魯維加總統的話:桑比亞已準備好為此承受一切。”

  主席首先從呆立的狀態中恢複過來,撐著桌沿小心地坐下,好像他已虛弱得站立不穩似的,他兩眼平視前方說:“您剛才好像說過,這孩子十二歲?”

  依塔點點頭。

  “這麽說,你們十二年前就對人類基因重新編程了?”

  “確切地說應該是十五年前,第一批編程是使用基因匯編語言進行的,半年後,編程工具改用麵向過程的高級語言‘BASIC’。至於卡多,是用麵向對象的‘伊甸園++’編程,這是三年以後的事了。我們從食草動物中提取了大量的消化係統的函數和子模塊,去掉了反芻部分,經過優化和組合後植入人類的受精卵的基因編碼中,但其中有許多程序,比如胃液的成分、胃壁的強度和腸道蠕動方式等,沒有借用任何自然代碼,純粹是我們自行編製開發的。”

  “依塔博士,我們最後想知道,在桑比亞,經過重新編程的人類有多少?”

  “卡多這一批隻有不到一百人,因為我們對麵向對象的編程方式還沒有十分把握。重新編程的桑比亞人隻要是十五年前那兩批,使用宏匯編語言和‘生命BASIC’編程的受精卵共有兩萬一千零四十三個,其中兩萬零八百一十六個成活並正常分娩。”

  嘩啦一聲,上屆諾貝爾生物學獎獲得者,法國生物學家弗朗西絲女士暈倒了。她旁邊的另一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德國生理學家,本屆生物安理會輪值副主席施道芬格博士臉色發紫呼吸急促,正閉著眼從胸前的衣袋中摸索硝化甘油片。隻有美國代表很鎮靜,他指著依塔,轉身對那個仍然目瞪口呆的警察說:

  “逮捕他。”

  他說得很平靜,像是朝人借個火兒,看到那個警察茫然不知所措,他平靜的薄紗立刻被摧毀了,如火山爆發般咆哮起來:“聽到了嗎?逮捕他!別管什麽轄免權,那是對人的,不是對魔鬼!”

  主席站起身,試圖使美國代表平靜下來,然後轉向依塔,眼裏含著悲憤的淚水說:“博士,您和您的國家可以違反聯合國生物安全條約的最高禁令,對人類基因進行重新編程,但你們不該如此猖狂,竟到這個神聖的地方來向全人類的臉上潑糞!你們違反了第一倫理,你們抽掉了人類文明的基石!”

  “人類文明的基石是有飯吃,桑比亞人隻是想吃飽飯。”依塔向主席鞠了一躬,以他特有的緩慢語調說。

  “好了,我們還是散會吧。”美國代表對主席一揮手說,這時他真的平靜下來了,“其實大家早就預料到這事遲早會發生,早些比晚些好。我想各位都知道我們該去做什麽了,至少美國知道,我們要趕快去做了!”說完他匆匆而去。

  會議大廳中人們相繼走散,最後隻剩下依塔和卡多,還有那個警察。依塔摟著卡多的雙肩向門口走去,警察陰沉地盯著孩子的背影,一手摸著屁股上的短管左輪低聲說:“真該崩了這個小怪物。”


  消息傳出,舉世震驚。

  第二天,世界各大媒體上都出現了依塔和卡多的圖像和照片。依塔用枯枝般的雙臂把卡多緊緊摟在他那枯枝般的身軀上,眼睛總是看著地麵,而那個黑孩子則強壯剽悍,兩眼放光,與依塔形成鮮明對比。兩人融為一體,形成了一個不規則的黑色構圖,真是活脫脫的一對魔鬼。

  在以後桑比亞代表團逗留美國的兩天裏,世界各國要求就地逮捕他們的呼聲日益高漲,聯合國大廈前每天都有人山人海的抗議遊行隊伍。社會上對桑比亞代表團,特別是依塔和卡多兩人的人身威脅層出不窮,但美國政府表現得十分克製,隻宣布將代表團驅逐出境。

  這兩天,依塔不分晝夜地緊緊摟著小卡多,在公共場合他的眼睛總是看著地麵。但正如有記者描述,他有著“魔鬼的靈敏”,周圍一有風吹草動,他立刻把孩子護到身後,並抬頭凝視著異常出現的方向。他的眼窩很深,整個眼睛都隱沒於黑暗中。活脫脫的魔鬼!

  桑比亞政府提出用專機接代表團回國,但美國政府不準桑比亞的飛機入境,別國又不肯租給他們飛機,隻好乘歐洲的一架客機。為了安全,桑比亞政府買下了一等艙的全部機票。當桑比亞代表團登上飛機,依塔摟著卡多首先走進空蕩蕩的一等艙時,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緊摟著卡多的手放鬆了些。在他們登機時,空中小姐表現出遇到魔鬼時理所當然的反應:滿臉恐懼地避得遠遠的,隻有一位歐洲空姐勇敢地領著他們進一等艙。這位金發碧眼的姑娘美麗動人,臉上露著真誠的微笑,溫暖了桑比亞人那已涼透了的心。在走出機艙前,她雙手合十,用不知從哪裏學來的東方禮儀向孩子默默祝福,一時讓旁邊的桑比亞人的眼睛都濕潤了。

  然後,她掏出手槍,緊貼孩子的頭部開了兩槍。

  與後來的傳說不同,黛麗絲絕對不是美國政府或其它什麽國家派來的殺手,她的謀殺完全是個人行為。事實上,在桑比亞代表團留美期間,美國政府對他們是采取了嚴密的保護措施的,文明世界要對付的是整個桑比亞國,這之前不想橫生枝節,但這最後一擊實在是防不勝防。班機上的空姐們都配有反劫機手槍,發射不會破壞機艙的橡木彈頭,一般來說被擊中後不會致命,但黛麗絲是貼著孩子的兩眼開槍的。

  “我沒有殺人,哈哈,我沒有殺人!哈哈哈!”黛麗絲開槍後揮著沾滿鮮血的雙手歇斯底裏地歡呼著。

  依塔抱著卡多的屍體,眼睛仍看著地麵,一直等到黛麗絲安靜下來。她把血淋淋的手指咬在嘴裏,用瘋狂的目光盯著依塔,一時間機艙裏死一般寂靜,隻有孩子頭部流出鮮血的汩汩聲。

  “姑娘,他是人,他是我的孫子,一個能吃飽飯的孩子。”

  黛麗絲在法庭上被判無罪,很快被媒體炒成捍衛人類尊嚴的英雄。

  桑比亞代表團回國後的第二天,聯合國向桑比亞政府發出最後通牒:交出境內所有生物學家和相應的技術人員,交出所有經過重新編程的個體,銷毀所有基因工程設施,該國元首到特別法庭同其他主犯和從犯一起接受審判。

  現在,全世界都小心地把那些基因被重新編程的桑比亞人稱為“個體”。

  桑比亞國拒絕了最後通牒,於是,為了維護人類神聖的第一倫理,文明世界向非洲開始了二十一世紀的十字軍東征。


下篇

  菲利克斯立刻看出了這不是那兩萬個等待接收的“個體”,而是一支準備發起攻擊的陸軍部隊。他們隊形整齊地推進著,菲利克斯放下望遠鏡,用肉眼也能看到桑比亞軍隊像黑色的地毯一樣漸漸覆蓋了平原。他再次舉起望遠鏡,看到陣線在加快速度,已衝到海邊的桑比亞步兵陣線中突然出現了一大片白色的東西,那一片白色急劇地抖動著,激起了高高的塵埃,艦隊的人們一時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桑比亞士兵都長著一對白色的翅膀,在一片塵埃之上,飛人升到空中,遮住了初升的太陽。


  “您能不能停一會兒,我看著很累,您這麽來回走了有一個多小時了。”布萊爾艦長說。

  菲利克斯將軍仍然以軍人標準的步伐來回踱著:“在西點,這是教官懲罰學生的辦法之一:讓他在操場的一角來回走幾個小時。久而久之,我喜歡上了這種懲罰,隻要在這時我才能很好地思考。”

  “這麽說,您在西點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我在安納波利斯海校卻很討人喜歡,那裏也有這種懲罰,我一次也沒受過,倒是在高年級時,我常用它來治那些剛進校的毛毛頭。”

  “世界任何一所軍校都不喜歡愛思考的人,安納波利斯不喜歡,西點不喜歡,聖西爾和伏龍芝都不喜歡。”

  “是的,思考,特別是像您那樣思考,對我是件很累的事。不過,我不認為這場戰爭有很多可以思考的東西。”


  對桑比亞的“外科手術”已持續了二十多天,每天有上千架次的飛機狂轟濫炸,從艦載機上的激光智能炸彈攻擊到從阿森鬆島飛來的大型轟炸機的地毯式轟炸,還有巡洋艦和驅逐艦上大口徑艦炮日夜不停的轟擊,這個非洲窮國實在剩不下什麽了。他們那隻有二十幾架老式米格機的空軍和隻有幾艘俄製巡邏艇的的海軍,在二十天前就被首批發射的巡航導彈在半小時內毀滅,而桑比亞陸軍的二百多輛老式坦克和裝甲車也在隨後的兩三天內被來自空中的打擊消滅幹淨。隨後,攻擊轉向了桑比亞境內所有的車輛、道路和橋梁,而摧毀這些也用不了多長時間。現在,桑比亞國已被打回到石器時代。

  參加攻擊的三個航母戰鬥群已撤走了兩個,隻留下林肯號戰鬥群完成“第一倫理”行動最後的使命。除了林肯號航母外,戰鬥群還包括一艘貝爾納普級巡洋艦、兩艘斯普魯恩斯級驅逐艦、一艘孔茲級驅逐艦、兩艘諾克斯級護衛艦、兩艘佩裏級護衛艦、一艘威奇塔級補給艦,還有三艘看不見的“鯡魚”級攻擊潛艇。

  菲利克斯將軍突然從踱步中站住,看著布萊爾艦長,艦長很不舒服地想:這人確實像個學者,而且是神經衰弱的那種。

  “我還是認為我們離海岸太近了。”菲利克斯說。

  “這樣我們可以向桑比亞人更有力地顯示自己的存在。我不明白您擔心什麽。”艦長揮著雪茄說。

  艦隊,特別是林肯號確實能顯示其存在。它是尼米茲級航母的第5艘,於1989年服役,排水量近十萬噸,全長三百多米,有二十層樓高,是一座帶來死亡的海上鋼鐵城市。

  菲利克斯又接著踱起步來:“艦長,您清楚我的觀點,我對現代化戰爭中航空母艦在海上的生存能力一直存有疑慮。在我的感覺中,航母總像是一隻漂浮在海上的薄殼大雞蛋,脆弱得很。”

  “您也知道,在參聯會和軍備聽證會上,我是一貫支持您的看法的。但現在,桑比亞軍隊擁有射程最遠的武器可能就是55毫米的迫擊炮了,如果有,它也隻能藏在地窖裏,拉出來十分鍾內就會被摧毀……事實上,我也覺得這是一場無聊的戰爭,軍隊在精神上正在衰落,主要原因是缺少自己的英雄偶像。二十世紀後期的幾場戰爭,都沒有造就出像巴頓、麥克阿瑟、艾森豪威爾的英雄,因為敵手太弱了,這次也一樣。”

  這時,一名參謀遞給菲利克斯一份電報,他看後喜上眉梢,這幾乎是攻擊開始後他第一次真正露出笑容。

  “看來這一切都快結束了,桑比亞政府已接受了所有條件,他們將很快交出桑比亞境內所有生物學家和基因工程師,以及所有基因被重新編程的個體,在這一切都完成後,元首將本人將投案自首。”菲利克斯把電報遞給布萊爾。

  布萊爾看都沒看就把電報扔到海圖桌上:“我說過這是一場乏味的戰爭。”


  兩位將軍透過他們所在的航母塔島上的艦長室寬大的玻璃窗看到,一架海軍陸戰隊的直升機從海岸方向飛來,降落到林肯號的甲板上。依塔一行幾人從直升機上走下來,並在周圍陸戰隊員的槍口下低頭向塔島走來。依塔走在最前麵,他仍穿著那身民族服裝,像一根披著一塊大布的老樹枝。

  過了一會兒,這一行人走進塔島,進入艦長室。除了依塔仍兩眼朝下外,其他人都不由四下打量起來。如果隻看四周,這裏仿佛就是一間歐洲莊園的豪華餐廳,有著猩紅色的地毯,華麗的鑲木四壁上刻著浮雕,掛著反映艦長趣味的大幅現代派油畫。但抬頭一看,就會發現天花板是由錯綜複雜的管道組成的,這同周圍形成了奇特的對比。高大的落地窗外,艦載飛機在不間斷地呼嘯著起降。

  依塔博士沒有抬頭,向菲利克斯所在的方向微微彎了一下腰,用虛弱的聲音緩緩說:“尊敬的將軍,我帶來了桑比亞國真誠的敬意,您率領的艦隊那天神般的力量令我們膽寒,我們屈服認罪。”

  菲利克斯將軍說:“博士,我希望您真的明白你們在做什麽。”

  “我們明白,在文明世界的上帝麵前我們跪下,我們認罪,但將軍,人要是餓得厲害,就顧不得什麽廉恥了。”依塔深深地鞠躬說。

  周圍一群年輕的參謀都用鄙夷的目光看著麵前這根老幹柴。“博士?”一直沒說話的布萊爾艦長喊了一聲,依塔微微抬頭,被艦長呸的一口吐在臉上,他仍石雕般一動不動地立著,任白色的唾液順著他那深紋密布的臉流到紛亂的胡子上。

  菲利克斯惋惜地搖搖頭:“您本來可以不挨餓的,留在文明世界,您有可能再獲得一次諾貝爾獎,卻去為一個連人類最起碼的倫理都不顧的極權政府工作。”

  “我為桑比亞人民工作。”依塔又鞠了一躬。

  “你給桑比亞人民帶來了災難。”菲利克斯說。

  “不管這場災難是誰帶來的,將軍,魯維加總統都殷切希望它快些結束。為表達這個和平的心願,國王還給將軍帶來了一件小小的禮物。”

  依塔說完,從後麵的一個人手中拿過了一個鳥籠大小的木籠子,依塔把籠子放到地毯上,輕輕打開籠門,一個雪白的小動物跑了出來,艦長室中的所有軍人發出一陣驚歎聲。那是一匹小馬!它隻有小貓大小,但在地毯上奔跑起來矯健靈活,雪白的鬃毛在飄蕩,明亮有神的眼睛驚奇地看著這個世界,然後發出了一聲清脆悠揚的嘶鳴。更奇怪的是,小馬居然長著一對雪白的翅膀!他們仿佛看到了從童話中跑出來的精靈!

  “啊,太美了!我想這是您的基因軟件的傑作吧?”菲利克斯驚喜地問。

  依塔又微微鞠了一下身回答:“這是馬和鴿子的基因組合體。”

  “它能飛嗎?”

  “不能,它的翅膀沒那麽大力量。”

  菲利克斯說:“博士,我代表貝納感謝您,哦,貝納是我的十二歲的小孫女,她為這禮物一定會高興得發狂的!”

  “祝她幸福美麗,也祝未來的桑比亞孩子有他十分之一的幸運,十分之一就足夠了,將軍。”
TIME: 2006-8-19 18:12:56   IP: 59.52.*.* 禽獸~~快放開那個賣菜的老婆婆 
 
浪紋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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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冊: 2006-8-19 17:05

        第3樓 
以後三天,大批的運輸直升機頻繁往返於桑比亞的內陸和沿海之間,從內地運來大批桑比亞政府交出的經過基因編程的“個體”,他們都是十五歲的黑人,絕大部分是男性。這些人被裝上等候在沿海的運輸船和登陸艇,每艘船裝滿後立刻向遠海駛去。

  由於收到了中央情報局的一份緊急情報,菲利克斯將軍決定再次召見伊塔。伊塔走進艦長室後,立刻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在不遠的海麵上,幾架體形龐大的支奴幹運輸直升機正懸停在一艘運輸艦上方,黝黑的“個體”不停地從機艙中爬出,順著軟梯下到戒備森嚴的甲板上,然後在持槍士兵的推搡下進入艙裏。

  菲利克斯來到伊塔身邊,同他一起看著海上的情景,“這是最後幾船了,三天運走了兩萬個個體。”

  “他們要被送到哪裏?”伊塔問。

  “博士,這不是你我需要關心的事情。”菲利克斯冷冷地說。

  “我們所在的這艘大船叫林肯號是嗎?”伊塔突然問,菲利克斯茫然地點點頭。“怎麽會叫這個名字呢?上上個世紀,非洲的黑奴就是這麽被運走的,他們的基因並沒有經過重新編程。”

  菲利克斯笑著搖搖頭:“這是兩回事,博士。我可以許諾,當這些個體還在我的管轄範圍內時盡可能得到人道的待遇,就是野生動物也應該受到保護的,但僅此而已,他們以後的命運與我無關,與您也沒有關係了。”

  看到伊塔沉默無語,菲利克斯接著說:“那麽,我們談正事吧。博士,我知道那些個體比正常人要健康得多,但他們有時也會得一些正常人不會得的病,比如前不久,在個體中傳染一種皮膚病,雖不會致命,但患者十分痛苦。為了製止這種病的傳染,你們研製了一種接種疫苗,委托歐洲的一家製藥公司生產,據我所知,已交貨的疫苗總量夠四萬個個體用的。”

  菲利克斯注意到伊塔掩著披布的一隻手難以覺察地抖動了一下,但說話的聲調仍是那麽沉緩:“隻有兩萬餘名個體,將軍。”

  菲利克斯點點頭:“我願意相信,博士,隻是有一個小小的要求:能把那剩下的兩萬份疫苗讓我們看一下嗎?隻是看一下,我們不帶走,它們對正常人沒用。”

  伊塔不說話。

  “您是想說,它們在轟炸中毀了嗎?”

  伊塔緩緩地搖搖頭:“不,那些疫苗都用完了。將軍,我清楚您已經什麽都知道了。”

  “是的博士,您撒了謊:十五年前重新編程的受精卵不是兩萬個個體!立刻把他們交出來。”

  伊塔把枯瘦的身體轉向菲利克斯,眼睛仍然看著下方,這使人覺得他像一個人盲人,他說:“將軍,在我的感覺中,您是一個明白人。”

  菲利克斯雙眉一挑問:“哦,在哪些方麵?”

  “很多方麵,比如,您真是以一個十字軍騎士的激情來領導這場戰爭嗎?”

  菲利克斯搖搖頭:“不,我是以很理性的態度來對待自己的使命的,對於國際社會在這件事情上的大驚小怪,我覺得多少是一種矯情。”

  伊塔無動於衷,倒是旁邊的布萊爾艦長把目光從伊塔移到菲利克斯身上,吃驚地盯著他:“將軍……”

  “隨著本世紀頭二十年基因工程突飛猛進的發展,人類社會的宗教情緒也與日俱增,表麵看來這是對生命倫理的崇敬和維護,其實是人類在使其茫然的技術社會中試圖找到一種精神依托的表現。”

  布萊爾大叫起來:“怎麽能這樣說將軍?您應該知道,對人類基因的重新編程等於把人類置於與他自己可以隨意製造的機器一樣的地位,這將摧毀現代文明的整個法製和倫理體係基礎!”

  “您把電視上的話背得很熟,”菲利克斯不以為然地笑笑說,“但您所說的信仰和倫理體係是以西方基督教文化為基礎的,而別的文化並不一定認同這種體係。在伊塔博士的非洲文化中,創世主的概念是很模糊的,比如馬薩伊曾說:‘當神著手準備開創世界時,他發現那裏有了一隻多洛勃(狩獵的部落),一頭象和一條蛇。’就是說人類和其它生命是先在的,是一種自發的創造物。對人為幹預生命的進化,並沒有西方基督教文化這麽多的忌諱。就以西方文化本身來說,它的法製和倫理也不會因為對人類基因的重新編程而崩潰,事實上,為了更小的理由,我們早就在違反第一倫理,比如本世紀出現的克隆人,上世紀的試管嬰兒,更早一些的時候,我們那些高貴的女士為了少一些麻煩和責任,並沒有太多的猶豫就去流產和墮胎了。在這些事實麵前,我們的法製和倫理體係好像也很現實地適應了,並沒有絲毫崩潰的跡象。至於西方世界對在非洲發生的這件事這麽大驚小怪,不過是因為我們不需要以野草和樹葉充饑罷了。”

  布萊爾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迷惑地搖搖頭。

  菲利克斯對伊塔笑笑說:“別在意,博士,布萊爾艦長顯然平時很少思考這類問題。”

  “我的任務不是思考。”艦長氣鼓鼓地說。

  “菲利克斯將軍是個明白人。”伊塔真誠地說。

  “我已經足夠坦率,那麽請問博士,您是如何一眼把我看透的呢?”

  “不是一眼,我們十多年前見過麵,那是在麻省理工的一次雞尾酒會上,你當時還是一名準將,在南卡羅來納州的新兵訓練營負責新兵訓練工作。您說在現在的美國青年中,可以招到像科學家的士兵,像工程師的士兵,像藝術家的士兵,但像士兵的士兵卻越來越難找了。接著你就說,基因工程有可能為美國創造出合格的士兵,這是軍方人士第一次在這樣的生物學家會上說這種話,因此我記住了您。”

  “這真是一個好主意。”布萊爾艦長讚許地點點頭。

  “所以,艦長,隻要有需要,倫理終究是第二位的。”菲利克斯對布萊爾說,極力掩蓋自己的輕蔑。

  “那麽,將軍,您一定理解我的懇求,求你們放過那兩萬個桑比亞人吧。”伊塔對“第一倫理”行動的指揮官連連鞠躬,看上去真像一個老乞丐。

  菲利克斯堅定地搖搖頭:“博士,我是軍人,在執行使命,這與我對基因工程的看法沒有關係。再說一遍:把那兩萬個個體交出來,即使您認為他們是桑比亞的未來。”

  “將軍,他們是全人類的未來。”

  “這沒有意義,我們不但確切地知道那兩萬個體的存在,甚至能猜到他們的隱藏之處,如果你們拒絕交出,我們隻能轟炸那些叢林。”菲利克斯把手向下一劈說。

  “知道怎樣轟炸嗎?”布萊爾把臉湊近伊塔說,“不是用林肯號上的飛機,它們太小了,是從阿鬆森基地飛來的巨型轟炸機,它們裝滿了燃燒彈,在那些叢林地帶沿X形的對角線投彈,這樣不管風向如何,都能形成一片完美的火場,其中的溫度可以燒化橋梁,連細菌都活不下去。”

  菲利克斯接著說:“怎麽樣博士,即使為了那些個體著想,也應該把它們交出來。”

  伊塔用當地的土語哀歎了一句什麽,整個身體像失去支撐似的搖搖欲墜。“給我電話,我向政府轉達你們的意思。”

  “很好,還要說明,不能用上次的移交方式,從內陸用直升機運送兩萬人太困難,在降落地點和途中還不時遭到遊擊隊的襲擊。我們要求你們把那兩萬個個體運到海岸來,就在這片沿海平地上,在艦隊的火力控製範圍內。以上的事完全由你們來做,然後我們用登陸艇一次性接收。”

  “我轉達。”伊塔無力地點點頭。

  當伊塔隨著押解的陸戰隊員走到艦長室門口時,他突然轉過身來,美國人驚奇地發現他的腰不駝了,現在站得挺直,這才可以看到他原來是那麽高大的一個人。他那雙隱沒於眼窩中黑影中的眼睛,自那仿佛看不見底的黑潭中射出兩道冷光,令在場所有人打了個寒戰。

  “離開非洲。”伊塔說。

  “您說什麽?”布萊爾艦長問。

  伊塔沒有理會,轉身邁著大步走出去,那步伐之強健有力也與以前判若兩人。

  “他說什麽?”布萊爾又轉身問其他人。

  “他讓我們離開非洲。”菲利克斯說,雙眼沉思地盯著伊塔離去的方向。

  “他……哈……他真幽默!”布萊爾大笑起來。


  入夜,在艦長室裏,菲利克斯將軍入神地看著桑比亞人送他的那匹小馬,它正站在寬大的海圖桌上,津津有味地吃著勤務兵剛送來的卷心菜。然後,他起身來到外麵的艦橋上,凝視著遠方的非洲海岸,一股熱風吹到臉上,風中夾著煙味,遠方的陸地籠罩在一片紅光之中,那是桑比亞的城市在燃燒。火光映紅了半邊夜空,並在海水中反射,構成了一個虛假的黎明。

  “將軍,看得出您很憂慮。”布萊爾艦長也悄聲來到艦橋上,在菲利克斯後麵問。

  “我們麵對的,是一個被逼到牆角的民族。”菲利克斯看著燃燒的大陸說。

  “那又怎麽樣?在這個世界上,雞蛋就是雞蛋,石頭就是石頭,我相信一切都會很順利的。”

  “但願如此吧。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我和幾名陸戰隊員一起守在西貢大使館的樓頂,直升機正在運走最後一批人。文進勇將軍指揮的北越軍隊離那兒隻有幾百米了,而美國在越南的勢力範圍,隻剩大使館樓頂這幾十平方米了。一顆炮彈飛來,一名陸戰隊員被齊胸炸成兩半,我還記得他的名字,他是最後一個死於越南的美國軍人……那一時刻銘心刻骨,從此我明白了戰爭是一個很深奧的東西,誰都難以真正看透它。”


  當菲利克斯被一名中校參謀叫醒時,天剛蒙蒙亮。參謀告訴他,指定的海岸地段已經集結了兩萬多桑比亞人,好像就是桑比亞政府交出的那兩萬個個體。

  “不可能這麽快的!”菲利克斯盯著參謀喊道,“他們靠什麽集結?桑比亞大部分的公路和鐵路都難以通行,就是有暢通的道路和足夠的車輛也不可能這麽快集結兩萬人!”

  菲利克斯起身抓起一個望遠鏡,衝到艦橋上,清晨的海風讓他打了一個寒戰,艦橋上已站滿了舉著望遠鏡觀察海岸的海軍軍官,布萊爾艦長也在其中。

  向岸上望去,望遠鏡中出現的是從海岸伸延出去的廣闊平原,燃燒的城市升起的煙霧如同平原後麵一張巨大的黑灰色幕布。菲利克斯看到平原的地平線上有幾個黑點,這些黑點漸漸變成了一條條黑線,很快,這些黑線連接起來,給地平線鑲上了一道黑邊。菲利克斯將軍立刻看出了這不是那兩萬個等待接收的“個體”,而是一支準備發起攻擊的陸軍部隊。他們隊形整齊地推進著,菲利克斯放下望遠鏡,用肉眼也能看到桑比亞軍隊像黑色的地毯一樣漸漸覆蓋了平原。他再次舉起望遠鏡,看到陣線在加快速度,很快整個方陣都飛奔起來,黑人士兵們高舉著衝鋒槍怒吼著,像潮水一樣撲向大海。

  “桑比亞人要投海自殺?”艦隊中所有目睹這一壯觀景象的人都迷惑不解。在林肯號上,菲利克斯將軍首先發現了什麽,臉一下變得煞白,他扔下望遠鏡,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

  “戰鬥警報!艦炮射擊!所有攻擊機起飛!快!”

  戰鬥警報尖厲地響起。已衝到海邊的桑比亞步兵陣線中突然出現了一大片白色的東西,那一片白色急劇抖動著,激起了高高的塵埃,艦隊的人們一時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有的桑比亞士兵都長著一對白色的翅膀,這是兩萬多名會飛的人!

  在一片塵埃之上,飛人升到空中,飛行的陣線黑壓壓一片,遮住了初升的太陽,這空中軍隊越海向艦隊撲來。這時,艦隊的宙斯盾係統已對來襲的飛人做出了反應,首批艦對空導彈從林肯號周圍的巡洋艦射向飛人,約五十條白色的煙跡紮入了飛人群中。這首批導彈都擊中了目標,清脆的爆炸聲從空中傳來,在一陣閃光後飛人群中出現了一團團黑煙,被擊中的飛人血肉橫飛,翅膀的白色羽毛如一片片細微的雪花在天空飄散。航母上觀戰的人們發出一陣歡呼聲,但憑理智仔細觀察攻擊效果的菲利克斯將軍和布萊爾艦長心涼了半截,一道簡單但嚴酷算術題擺在他們麵前。

  從現在的情況看,每枚航空導彈在擊中目標時,彈頭爆炸的殺傷力可擊落周圍2到3個人飛人。艦隊的艦空導彈的彈頭是為擊毀空中戰機這樣的點狀目標而設計的,爆炸時隻產生很少的高速彈片,因而麵積殺傷力不大,而飛人受到導彈攻擊後正以很快的速度散開,所以,一枚艦空導彈很快隻能擊落一個飛人了。具有較強麵積殺傷力的艦對艦導彈和巡航導彈對這樣方向和距離的目標毫無用處。

  這裏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艦隊的艦空導彈中隻有不到一半采用傳統的紅外、雷達和激光製導方式,這大多是上世紀就已準備的“海標槍”、“海麻雀”和“標槍”型艦空導彈。近年來,被這隻強大艦隊真正引以為驕傲的是采用像素製導的艦空導彈,像素製導是上世紀的導彈設計師們追求已久的夢想,在這種製導方式下,導彈感受到的目標不再是傳統製導方式下的點狀,而是一個三維圖像,通過高超的模式匹配技術對目標進行識別,正如給導彈裝上了一雙智慧的眼睛,這就使得導彈可以打擊目標最致命的部位,因而像素製導導彈的戰鬥部較傳統導彈大為減小。但現在在這雙智慧之眼中,那些飛人怎麽看也不像是需要打擊的空中目標,更像是大些的飛鳥,所以這些聰明的導彈都做出了理智的選擇:繞開他們。人工智能再一次變成了人工愚蠢,更換每個導彈的模式數據庫是無論如何也來不及了。

  整個艦隊攜帶的艦對空導彈約為3000枚,這比正常情況已超載一倍了。這樣數量的導彈在“宙斯盾”係統的引導下,足以對付一個大國的全部空軍力量對艦隊發動的攻擊,進行這種攻擊的敵機可能有兩千架左右。而現在,艦隊麵對著十倍數量的飛人,每個飛人對艦隻的攻擊能力當然無法同戰機相比,但要擊落它,也要耗費一枚導彈。用航母上的戰鬥機對付飛人,道理也一樣,況且戰鬥機可能來不及起飛。於是,兩位將軍,他們統率著這個星球上最強大的艦隊,現在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現實:

  對於飛人,航母戰鬥群的主要武器不再具有優勢,質量代替不了數量。

  林肯號的周圍,艦空導彈一批接著一批地發射,導彈的尾跡在空中組成一團巨大的亂麻。艦隊沒有人歡呼了,現在即使普通水兵也解開了那道算術題,以往他們最引以為自豪的東西現在也靠不上了。

  當所有的艦空導彈全部用光後,隻擊中了不到兩千個飛人,而現在,從海岸方向向艦隊衝來的飛人陣線前鋒,已掠過了戰鬥群外圍的巡洋艦和驅逐艦,直向林肯號航母撲來。

  現在,艦隊隻能依靠艦炮和機槍火力了,幾乎所有的艦炮都全力射擊。打擊飛人最為有效的武器是密集陣火炮係統,它原是用於擊落1500米範圍內突破艦隊防禦係統的漏網反艦導彈的,它由6管20毫米火炮組成,具有每分鍾3000發的高射速。密集陣火炮的每一次掃射,都在空中劃出一條死亡的曲線,都有一排飛人被它那密集的彈流擊落。但密集陣火炮無法長時間連續射擊,它的高射速和快初速使炮管很快發熱老化,必須頻繁地更換,加上數量有限,它們最終也無法對來襲的大批飛人形成有力的阻擊。其它的大口徑艦炮射速太慢,同時,飛人的飛行軌跡是一條不斷波動的正弦線,用普通艦炮對它們射擊就像用步槍打蝴蝶一樣,命中率很低。所以現在惟一能依靠的武器就是機槍了。

  這時,菲利克斯的腦海中浮現出古代中國關於冷兵器戰爭的一句話“臨敵不過三發”,意思是說在敵人的騎兵衝到陣地前這段時間裏,弓箭手隻能射出三支箭,這絕妙地反映了目前林肯號的處境。

  現在,飛人開始對林肯號衝擊了,飛人從各個高度接近航母,最高的飛人飛到上千米,最低的緊貼海麵掠過。近兩萬名飛人使林肯號籠罩在一團死亡的陰雲中,航母上的人聽到從各個方向傳來的飛人的呼喊聲,這些聲音使他們他們頭皮發炸,抬頭看著那密密麻麻的遮住陽光的飛人群在頭頂盤旋,他們仿佛身處噩夢之中,同時也意識到一個嚴酷的現實:在高技術的溫床中沉浸了幾十年後,他們終於獲得了一個成為真正戰士的機會——要同敵人麵對麵肉搏了。

  意識到這點,菲利克斯反而冷靜了許多,他拿起擴音器,沉著地發出命令:“立刻向艦上人員分發所有輕武器,重點防守塔島、升降機口、彈藥庫、航空油庫和核反應堆。這是最高指揮官在說話,全艦人員,準備接敵近戰!”

  布萊爾艦長茫然地看著菲利克斯將軍,好半天才理解了他的話的含義。他默默地走到海圖桌麵前,從一個抽屜裏拿出自己的手槍,他看著槍,無言地沉思著。突然,他聽到了一聲悠揚的嘶鳴,是那匹小飛馬發出的。艦長抬槍對著小馬射出三發子彈,那個美麗的小精靈倒在血泊中。

  又一個措手不及的尷尬場麵出現了:在早期航母中,輕武器是由各戰位分散保管的,但由於自二戰以來艦上人員從未有使用輕武器的機會,所以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現代航母上的輕武器都在一個專用倉庫中集中保管。林肯號上有近六千人,除了崗位不能離開的人外,有近四千人擁向位於航母中層的軍火庫中去領槍,一時把狹窄的通道堵塞了。軍火庫門口更是亂做一團,負責發放武器的軍官隻能把槍向人群中扔,領到槍的人也擠不出去,隻能把槍向後傳,看上去很像近代某個城市暴動的場麵。這時林肯號廣闊的飛行甲板隻能由艦上數量不多的海軍陸戰隊守衛了。

  第一個飛人在林肯號的飛行甲板上著陸了,他那雪白的雙翅輕盈地抖動,雙腳接觸到甲板時沒發出一點聲音。這時誰也不會認為他是魔鬼,這是希臘神話中才有的人物,是神靈的化身,它來自遠古的夢幻,如同一個美麗的幻影降落到人類這粗陋的鋼鐵世界中。甲板上的陸戰隊員被他那驚人的美震撼了,很多人呆呆地站著,忘了開槍。但這個飛人戰士還是很快被來自各個方向的彈雨擊倒了,飛人倒在甲板上,雙翅上雪白的羽毛被他自己的鮮血染紅了。緊接著又有三個飛人著艦,其中一名幸存下來,躲到飛行甲板左舷的一個光學引導裝置後麵同陸戰隊員們對射起來。

  又有幾個飛人降落被擊斃後,飛人戰士們意識到這時著艦代價太大,就開始從空中向航母投擲手榴彈。航母上的人們也嚐到了被轟炸的滋味,當一大群飛人呼嘯著從飛行甲板上空掠過後,手榴彈如冰雹般劈哩啪啦地落下,然後在一片爆炸聲中,那些仍停在甲板上的昂貴的“雄貓”和“大黃蜂”一架架被炸成碎片。

  來自空中的手榴彈成功地遏製了航母上的輕武器火力,飛人的第二次強行降落取得了成功,很快就有上百名飛人戰士登上了林肯號,他們依托著左右舷的下陷結構和甲板上飛機的殘骸同艦上的陸戰隊和水兵槍戰,掩護更多的飛人著艦。

  現在,令林肯號的守衛者們最尷尬的局麵出現了:首先,他們在人員素質上處於劣勢。經過基因優化,又在非洲叢林中成長的飛人是天生的戰士,在這傳統的近戰中,他們驍勇敏捷,所向無敵。而林肯號上的人,除了為數不多的海軍陸戰隊員外,其他人與其說是軍人還不如說是工程師和技師,受過的陸戰訓練不多,在這殘酷的近戰中根本不是飛人戰士的對手。最可憐的要數那些飛行員了,這些曾令多少敵人聞風喪膽的空中殺手,航母戰鬥群的刀鋒,現在什麽都不是了。布萊爾悲哀地從艦長室的窗中看到一名中校飛行員,縮在F14的座艙中,伸出手槍亂打一氣,彈夾打光了還在不停扣扳機,直到一名臉上塗著紅黑相間條紋的飛人爬上飛機,用一把獵刀砍下他的腦袋為止……
TIME: 2006-8-19 18:13:48   IP: 59.52.*.* 禽獸~~快放開那個賣菜的老婆婆 
 
浪紋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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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樓 
更令“第一倫理”行動的執行者們無法忍受的是,他們現在在武器上也處於劣勢!在這樣的近戰中,他們的M16步槍並不比桑比亞飛人手中古老的AK47好多少。而且,林肯號上輕武器庫中的步槍隻有不到兩千支,這樣,艦上大部分人隻能用手槍作戰了。林肯號上的6000官兵不過是被堵在鋼鐵中的一堆肉而已。

  在三個足球場大小的飛行甲板上,飛人仍在以很快的速度降落,現在,他們在艦上的人數已過千人。林肯號雖然在人數上仍占優勢,但大部分人都被剛才飛人從空中的手榴彈轟炸堵在艙內,飛行甲板漸漸被飛人戰士控製。現在,他們重點攻擊的目標有兩個:一個是飛機升降機口,這是進入艦體內最寬敞的通道;另一個是塔島,這是航母的神經中樞。

  一群飛人從艦長室外掠過,可以聽到手榴彈乒乒乓乓地砸在艙壁上,有一枚破窗而入,落到海圖桌上。看著那個冒著青煙旋轉的東西,菲利克斯將軍仿佛走進了時間隧道,又閃回到他的青年時代。那是在熱帶暴雨中的越南叢林中,18歲的他也看到一枚手榴彈在眼前冒著青煙旋轉,甚至外形也同眼前這顆一樣,是前華約國製式武器,彈體和彈柄都是綠色的……對曆史和現實的感觸都凝縮在這生死一瞬,將軍出神地盯著那個東西,多虧一名參謀把他撲倒在地。

  又過了十幾分鍾,著艦的飛人已超過兩千,他們完全控製了飛行甲板,也成功地阻擊了周圍的巡洋艦和驅逐艦上的增援。現在從外麵看,林肯號上已全是飛人的身影,AK衝鋒槍嘶啞粗放的射擊聲蓋住了一切,M16步槍纖細的啪啪聲隻能零星聽到。

  突然,布萊爾艦長聽到了一聲爆炸,從升降機方向傳來。同到處響起的手榴彈爆炸聲相比,它很沉悶,隻是隱隱約約能聽到。他的心頓時沉到了底,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軍人他不會聽錯的,這是飛人戰士在用塑性炸藥炸開艦體內部的水密門,他們已進入了林肯號。菲利克斯也意識到了這點,他知道,現代巨型航空母艦的內部結構是極其複雜的,即使艦上人員,在沒有地圖的情況下也會迷路。但對於飛人戰士,這可能不是個太大的障礙,因為他們要找的地方都是體積龐大的方位明確的。林肯號有三個致命處:彈藥庫、航空油庫(存放著供艦上作戰飛機使用的8000噸航空燃油)和為全艦提供動力的兩座壓水核反應堆,飛人戰士找到這三樣東西中的任何一樣,林肯號就死定了。同時,核動力航母是一個極其複雜的係統,在內部隨意的破壞也可能帶來致命的後果。

  那不詳的爆炸聲又響了起來,一聲比一聲更沉悶,如同一隻巨獸的腳步,一步步走向林肯號的深處走去……現在,結局隻是時間問題。

  著艦的飛人已過五千,甲板上的戰鬥基本停止了,而指揮塔島同全艦和外界的聯係幾乎中斷,雖然塔島還未完全失守,林肯號已失去了大腦。

  在以後的一個多小時內,林肯號幾乎沉靜下來,隻有艦體內的爆炸聲能隱約聽到,而且向不同的方向擴散。飛人戰士像進入林肯號這隻巨獸體內的無數隻螞蟻,正在吞食著它的內髒。同時,飛人加強了對塔島的攻擊,在從下麵攻打的同時,他們從空中直接跳到塔島的上層建築上。

  突然,林肯號微微振動了一下,布萊爾衝到窗邊,看到大團的白色蒸氣從艦體兩側升起,並聽到一陣隆隆聲,那是艦體下麵的海水沸騰的聲音。艦長知道,飛人戰士找到了林肯號三個致命處的一個:核反應堆。雖然反應堆在艦體的最下部,但它們的方位是最明確的。飛人戰士顯然已炸毀了反應堆的冷卻係統,布萊爾可以想像,堆中的反應物質如火山岩漿般流了出來,但它比岩漿灼熱許多倍,它流到航母的艦底,就如同把燒紅的火炭放到硬紙板上一樣,很快就把艦底燒穿了。

  又一陣冰雹般的手榴彈扔到艦長室周圍,震耳欲聾的爆炸後,AK衝鋒槍密集地在外麵響了起來,好像是一陣突然爆發的狂笑。保衛艦長室的陸戰隊員們在艙門和窗口相繼倒斃,一群飛人戰士撞開門衝了進來,他們的翅膀合在身後,像是披著白色的鬥篷。布萊爾艦長伸手去拿放在海圖上的手槍,立刻同幾名年輕參謀一起被眼疾手快的飛人戰士亂槍打死。菲利克斯將軍手裏握著槍,但沒舉起來,飛人戰士盯著他肩上的四顆星,沒有再開槍,他們就這樣對峙著。

  飛人們突然向兩邊分開,伊塔博士走了進來。他們仍披著那塊披布,同周圍戎裝的飛人戰士形成鮮明的對比,一個飛人用生疏的英語讓菲利克斯放下武器。

  菲利克斯仍緊握著手槍,用另一隻手整理了一下軍服:“開槍吧,黑鬼。”

  伊塔博士抬起頭來,菲利克斯又一次看到了他那深邃的雙眼。

  “將軍,我們的血也是紅的。”

  “你們可以擊沉林肯號,但最後一個也跑不掉的!”

  伊塔笑了一下,這是菲利克斯第一次看到他笑。“他們當然能跑掉,他們可以任意飛越國境,雷達係統不能把他們同飛鳥區別開來,他們到處都能得到食物,即使是現代社會,要消滅這樣一批人也是不容易的。更重要的是,他們很快就會成為合法的人,將享有作為一個人的一切權利。”

  “這我不明白。”

  “您是個聰明人,正如您所說,即使在所謂的文明世界,隻要有需要,倫理是第二位的。那裏的人們當然不需要吃野草和樹葉,但他們肯定需要飛翔,這是人類最古老的夢幻,沒人能抵擋它的誘惑。您將會看到,想像中的魔鬼並不存在,天使時代即將到來,在那個美好的時代裏,人類在城市和原野上空飛翔,藍天和白雲是他們散步的花園,人類還將像魚一樣潛遊在海底,並且以上千歲的壽命來享受這一切。將軍,您已經看到了這個時代的曙光。”

  伊塔博士說完,轉身走了出去,同時用桑比亞語說了句什麽,接著所有的飛人戰士都轉身走了,沒有一個人再看菲利克斯一眼。


  林肯號航空母艦直到黃昏時才完全沉沒,當艦上的塔島最後沉入水中時,被壓出的空氣發出巨大的嘶鳴,像非洲海岸淒厲的號角,菲利克斯將軍站在一艘巡洋艦的艦橋上,用困惑的目光望著遠方古老的土地。

  在那塊百萬年前誕生人類的土地上,飛人群正在夕陽中盤旋。
 

作者:劉慈欣

  一、波江座晶體

  即使距離很近,上校也不可能看到那塊透明晶體,它飄浮在漆黑的太空中,就如同一塊沉在深潭中的玻璃。他憑借晶體扭曲的星光確定其位置,但很快在一片星星稀疏的背景上把它丟失了。突然,遠方的太陽變形扭曲了,那永恒的光芒也變得閃爍不定,使他吃了一驚,但以“冷靜的東方人”著稱的他並沒有像飄浮在旁邊的十幾名同事那樣驚叫,他很快明白,那塊晶體就在他們和太陽之間,距他們有十幾米,距太陽有一億公裏。以後的三個多世紀裏,這詭異的景象時常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他真懷疑這是不是後來人類命運的一個先兆。

  作為聯合國地球防護部隊在太空中的最高指揮宮,他率領的這支小小的太空軍隊裝備著人類有史以來當量最大的熱核武器,敵人卻是太空中沒有生命的大石塊,在預警係統發現有威脅地球安全的隕石和小行星時,他的部隊負責使其改變軌道或摧毀它們。這支部隊在太空中巡邏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一次使用這些核彈的機會,那些足夠大的太空石塊似乎都躲著地球走。故意不給他們輝煌的機會。但現在晶體在兩個天文單位外被探測到,它沿一條陡峭的絕非自然形成的軌道精確地飛向地球。

  上校和同事們謹慎地向晶體靠近,他們太空服上推進器的尾跡像條條蛛絲把晶體纏在正中。就在上校與它的距離縮小到不足10米時,晶體的內部突然出現了迷霧般的白光,使它的規則的長棱狀輪廓清晰地顯示出來。它大約有3米長,再近一些,還可以看到內部像是推進係統的錯綜複雜的透明管道。當上校把戴著太空手套的右手伸向晶體表麵,以進行人類與外星文明的首次接觸時,晶體再次變得透明,內部浮現出一個色彩亮麗的影像。那是一個卡通小女孩兒,眼睛像台球那麽大,長發直到腳跟,同漂亮的長裙一起像在水中那樣緩緩漂動著。

  “警報!呀!警報!吞食者來了!”她驚慌失措地大叫著,大眼睛叮著上校,一隻細而柔軟的手臂指向與太陽相反的方向,像在指一條追著她的大狼狗。

  “那你是從哪裏來的呢?”上校問。

  “波江座—e星,你們好像是這麽叫的,按你們的時間,我已經飛行了六萬年……吞食者來了!吞食者來了!”

  “你有生命嗎?”

  “當然沒有,我隻是一封信……吞吞食者來了!吞食者來了!”

  “你怎麽會講英語?”

  “路上學的……吞吞食者來了……吞食者來了!”

  “那你這個樣子是……?’

  “路上看到的……吞吞食者來了!吞食者來了!呀,你們真不怕吞食者嗎?”

  “吞食者是什麽?”

  “樣子像個大輪胎,嗬,這是你們的比喻。”

  “你對我們世界的東西真熟悉。”

  “路上熟悉的……吞食者來了!”

  波江女孩兒喊叫著,閃向晶體的一端,在她空出的空間裏出現了那個“輪胎”的圖像。它確實像輪胎,表麵發著磷光。

  “它有多大”另一名軍官問。

  “總的直徑為五萬公裏,‘輪胎’寬為一萬公裏,內圓直徑為三萬公裏。”

  “……你說的公裏是我們的長度單位嗎?”

  “當然是,它大著呢,可以把一顆行星套進去,就像你們的輪胎套一個足球一樣。套住那顆行星後,它就掠奪行星的資源,把它吸幹榨盡後吐出去,就像你們吃水果吐核兒一樣……”

  “我們還是不明白吞食者到底是什麽。”

  “一艘世代飛船,我們不知道它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事實上,駕駛吞食者的那些大蜥蜴肯定也不知道,這個世界已在銀河係中飄行了幾千萬年,它的擁有者一定早已忘記了它的本源和目的。但可以肯定:它被創造出來時遠沒有那麽大,它是靠吃行星長大,我們的行星就被它吃了!”

  這時,晶體中顯示的吞食者在變大,漸漸占滿了整個畫麵,顯然正在向攝像者的世界緩緩降下來。現在在這個世界居民的眼中,大地仿佛處於一口宇宙巨井的井底,太空就是一圈緩緩轉動的井壁,可以看清井壁表麵的複雜結構。開始讓上校想到了在顯微鏡下看到的微處理器的電路,後來他發現那是連綿不斷的城市。再向上,井壁的頂端是一圈藍色光焰,在天空中形成一個圍繞著群星的巨大火圈。波江女孩告訴他們,那是吞食者尾部的環形推進發動機。在晶體的一端,女孩手舞足路,她那飄飄的長發也像許多隻揮動的手臂,極力表達著她的驚恐。

  “這就是波江座—e星的第三顆行星被吞食時的情形。這時你要是身在我們的世界,第一個感覺是身體在變輕,這是由於吞食者巨大質量產生的引力抵消行星引力所致。這引力的擾動產生了毀滅性的災難:海洋先是湧向行星朝向吞食者的那一極,當行星被套入輪胎後又湧向赤道,產生的巨浪能夠吞沒雲層。接著,引力異常將大陸像薄紙一樣撕成碎片。火山在海底和陸地密密麻麻地出現……當‘輪胎’套到行星的赤道時,吞食者便停止了推進,以後,其相對於恒星的軌道運動始終與行星保持同步,一直把這顆行星含在口裏。

  “這時對行星的掠奪開始了,無數條上萬公裏長的纜索從筒壁伸到行星表麵,使得行星如同一隻被蛛網粘住的蟲子。巨大的運載艙頻繁地往來於行星表麵與筒壁之間,運走行星的海水和空氣,更有無數大機器深深地鑽進行星的地層,狂采吞食者需要的礦藏……由於吞食者的引力與行星引力的相互抵消,行星與‘輪胎’之間的一圍空間是低重力區,這使得行星的資源向吞食言的運輸變得很容易,大掠奪因此有很高的效率。

  “按地球時間,吞食者對被吞入的每顆行星大約要‘咀嚼’一個世紀左右,在這段時間裏,行星包括水和空氣在內掠奪一空,同於‘輪胎’長時間的引力作用,行星向赤道方向漸漸變扁,最後變成……還用你們的比喻吧:鐵餅狀。當吞食者最後移走,‘吐出’這顆已被榨幹的行星時,行星的形狀會恢複成圓形,這又引發了最後一場全球範圍的地質災難。這時。行星的表麵呈現其幾十億年前剛剛形成時的熔岩狀,早已是一個沒有任何生命的地獄了。”

  “吞食者距太陽係還有多遠?”上校問。

  “它緊跟在我後麵,按你們的時間,再有一個世紀就到了。警報!吞食者來了!吞食者來了!”
TIME: 2006-8-19 0:08:39   IP: 59.81.*.*   不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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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樓 
二、使者大牙

  正當人們為波江晶體帶來的信息是否可信而爭論不休時,吞食者的一艘先遣小型飛船進入了太陽係,到達地球。

  首先與之接觸的仍是上校率領的太空巡邏隊,但這次接觸的感覺與上次完全不同。玲瓏剔透的波江晶體代表了一種纖細精致的技術文明,而吞食者飛船則相反,外形極其粗陋笨重,如同在曠野中遺棄了一個世紀的大鍋爐,令人想起凡爾納描述的粗放的大機器時代。吞食帝國的使者也同樣相陋笨重,他那蜥蜴狀的粗壯身軀披著大塊的石板般的鱗甲,直立起來有近十米高。他自我介紹的名字發音為“達雅”,按他的外形特點和後來的行為方式,人們管他叫“大牙”。

  當大牙的小型飛船在聯合國大廈前著陸時,發動機把地麵衝中出了一個大坑,飛濺的石塊把大廈打得千瘡百孔。由於外星使者太高大,無法進入會議大廳,各國首腦就在大廈前的廣場上與他見麵,他們中的幾個人用手帕捂著剛才被玻璃和碎石劃破的頭。大牙每走一步地麵都顫抖一下,說話時聲音像十台老式火車頭同時鳴笛,讓人頭皮發炸,然後由掛在他胸前的一個外形粗笨的翻譯器把話譯成地球英語(也是路上學的),由一個粗獷的男音讀出來,音雖比大牙低了許多,仍然讓聽者心驚肉跳。

  “嗬嗬,白嫩的小蟲蟲,有趣的小蟲蟲。”大牙樂嗬阿地說,人們捂住耳朵等他轟鳴著說完,然後稍微放開耳朵聽翻譯器裏的聲音。“我們有一個世紀的時間相處,相信我們會互相喜歡對方的。”

  “尊敬的使者,您知道,我們現在最為關心的,是您那偉大的母艦到太陽係的目的。”聯合國秘書長仰望著大牙說,盡管他大聲喊著,聲音聽起來仍像蚊子叫。

  大牙做了一個類似於人類立正的姿勢,地麵為之一顫。“偉大的吞食帝國將吃掉地球,以便繼續它壯麗的航程,這是不可改變的!”

  “那麽人類的命運呢?”

  “這正是我今天要決定的事。”

  元首們紛紛相互交換目光,秘書長點點頭:“這確實需要我們之間充分的交流。”

  大牙搖搖頭:“這是一件十分簡單的事情,我隻需要品嚐一下——”說著,他伸出強壯的大爪,從人群中抓起一個歐洲國家的首腦,從三四米遠處優雅地將他扔進嘴裏,細細地嚼了起來。不知是出於尊嚴還是過度的恐懼,那個犧牲品一直沒有叫出聲,隻聽到他的骨貉在大牙嘴裏裂碎時輕脆的哢嚓聲。半分鍾後,大牙噗的一聲吐出了那人的衣服和鞋子,衣服雖然浸透了血,但幾乎完好無損,這時不止一個旁觀者聯想到了人類嗑瓜子的情形。

  整個地球世界一時間陷入一片死寂,這寂靜似乎無限期地持續著,直到被一個人類的聲音打破——

  ”您怎麽拿起來就吃啊?”站在人群後麵的上校問。

  大牙向他走去,人群散開一條道,這個龐然大物咚咚地走到上校麵前,用一雙籃球大小的黑眼睛盯著他:“不行嗎?”

  “您怎麽這麽肯定他能吃呢?一個相距如此遙遠的世界上的生物能被食用,從生物化學上講幾乎是不可能的。”

  大牙點點頭,大嘴一咧做出類似於笑的表情:“我一開始就注意到你了,你一直冷眼看著我,若有所思,在想什麽?”

  上校也笑笑:“您呼吸我們的空氣,通過聲波說話,有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還有四個對稱的肢體……”

  “這不可理解嗎?”大牙把巨頭湊近上校,噴出一股讓人作嘔的血腥氣。

  “是的,因為太好理解所以不可理解,我們不應該這麽相似。”

  “我也有不理解之處,那就是你的冷靜,你是軍人?”

  “我是一名保衛地球的戰士。”

  “哼,不過是推開一些小石頭而已,那能讓你成為真正的戰士?”

  “我準備著更大的考驗。”上校莊嚴地昂起頭。

  “有趣的小蟲蟲。”大牙笑著點點頭,直起身來,“我們還是回到正題吧:人類的命運。你們的味道不錯,有一種滑爽的清淡,很像我在波江座行星上吃過的一種藍色的漿果。所以祝賀你們,你們的種族將延續下去,你們將作為一種小家禽在吞食帝國飼養,到六十歲左右上市。”

  “您不覺得那時我們的肉太老了嗎?”上校冷笑著說。

  大牙大笑起來,聲音如火山爆發:“哈哈哈哈,吞食人喜歡有嚼頭的小吃。”
TIME: 2006-8-19 0:08:58   IP: 59.81.*.*   不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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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樓 
三、螞蟻

  聯合國又同大牙進行了幾次接觸,雖然再沒有人被吃掉,但關於人類命運的談判結果都一樣。

  人們把下一次會麵精心安排在非洲的一處考古挖掘現場。

  大牙的飛行器準時在距挖掘現場幾十米處降落。同每次一樣,降落就像是一場大爆炸,震耳欲聾飛沙走石。據波江女孩介紹,飛行器是由一台小型核聚變發動機驅動的。對於有關吞食者的信息,她一解釋人類的科學家就立刻明白了,但關於波江人的技術卻令地球人迷惑,比如那塊晶體,著陸後便在空氣中融化,最後把與星際航行有關的推進部分全化掉了,隻剩下薄薄的一片,在空氣中輕盈地飄行。

  大牙來到挖掘現場時,有兩個聯合國工作人員抬著一本一米見方的大畫冊遞給他,畫冊是按他的個頭精心製作的,有上百頁精美的彩頁。內容是人類文明的各個方麵,很像一本兒童啟蒙教材。在挖掘現場的大坑旁,

  一名考古學家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地球文明的輝煌曆程,他竭力想讓外星人明白這個藍色行星上有那麽多的值得珍惜的東西,說到動情處聲淚俱下,好不淒慘。最後,他指著挖掘現場的大坑說:

  “尊敬的使者,您看,這是我們剛剛發現的一處城市遺址,是迄今發現的最早的人類城市,距今已有近五萬年,你們真的忍心毀滅一個曆經五萬年的歲月一點一滴發展到今天的燦爛文明?”

  大牙在這個過程中一直在翻看那本畫冊,好像覺得那是一件很好玩的東西。考古學家的最後一句話讓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大坑:“嗬,考古蟲蟲,我對這個坑和坑裏的舊城市不感興趣,倒是很想看看從坑裏挖出的土。”他指了指大坑旁邊的一個幾米高的土堆。

  聽完翻譯器中的話,考古學家很迷惑:“土?那堆土裏什麽也沒有啊。”

  “那是你的看法。”大牙說著走到土堆旁,蹲下高大的身軀伸出兩隻大爪在土裏挖起來。人們圍成一圈看著,很驚歎他那看似粗笨的大爪的靈活。他撥動著鬆土,不時拾起什麽極小的東西放到畫冊上。就這樣專心致誌地幹了十多分鍾,他端著畫冊直起身來,走到人們麵前,讓大家看畫冊上的東西。

  上百隻螞蟻,有的活著,有的已經死了,蜷成一團,仔細辨認才能看出是什麽。

  “我想講一個故事,”大牙說,“是關於一個王國的故事。這個王國的前身是一個更大的帝國,它們先祖的先祖可以追溯到地球白堊紀末期,在恐龍那高聳入雲的骨架下,那些先先祖建起帝國宏偉的城市……但那些曆史太久太久了,帝國最後一世女王能記起的,就是冬天的降臨。在那漫長的冬天中,大地被冰川覆蓋,失去已延續了上千萬年的生機,生活變得萬分艱難。

  “在最後一次冬眠醒來時,女王隻喚醒了帝國不到百分之一的成員,其他的都已在寒冷中長眠,有的已變成透明的空殼。女王摸摸城市的牆壁,冷得像冰塊,硬得像金屬,她知道這是凍土,在這嚴寒時代中,它夏天都不化。女王決定離開這片先祖留下的疆域。去找一塊不凍的土地建立新的王國。

  “於是女王率領所有的幸存者來到地麵,在高大的冰川間開始艱難的跋涉。大部分成員都在漫漫的路途中死於嚴寒,但女王與不多的幸存者卻終於找到了一塊不凍土,這是一塊被溢出的地熱溫暖的土地。女王當然不明白,為什麽在這嚴寒世界中有這麽一小片潮濕柔軟的土地,但她對能到達這裏並不感到意外:一個延續了六千萬年的種族是不會滅絕的!

  “麵對冰川縱橫的大地和昏暗的太陽,女王宣布要在這裏建立一個新的偉大的王國,它將延續萬代!她站在一座高大的白色山峰下,就把這個新王國命名為白山王國,那座白色山峰是一頭猛獁象的頭骨。這是第四紀冰川末期的一個正午,這時的人類蟲蟲還是零星地龜縮在岩洞中發抖的愚鈍的動物,九萬年之後,你們的文明的第一點燭光才在另一個大陸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出現。

  “以附近冰凍的猛獁遺體為生,白山王國度過了一萬年的艱難歲月。之後,地球冰期結束,大地回春。各大陸又重新披上了生命的綠色。在這新一輪的生命大爆炸中,白山王國很快達到了鼎盛,擁有數不清的成員和廣大的疆域。在其後的幾萬年中,王國經曆了數不清的朝代,創造了數不清的史詩。”

  大牙指指眼前的大坑:“這就是那個王國最後的位置,在考古蟲蟲專心挖掘下麵那已死去五萬年的城市時,並沒有想到在它上麵的土層中還有一個活著的城市。它的規模絕不比紐約小,後者隻是一個二維的平麵城市,而它是一座宏大的立體城市,有很多層。每一層密布替迷宮般的街道,有寬闊的廣場和宏偉的宮殿,整座城市的供排水係統和消防係統的設計也比紐約高明得多。城市有著複雜的社會結構,嚴格的行業分工。整個社會以一種機器般的精密和協調高效地運轉著,不存在吸毒和犯罪問題,也沒有沉淪和迷茫。但它們並非沒有感情,當有成員死亡時,它們表現出長時間的悲傷。它們甚至還有墓地,它位於城市附近的地麵上,掩埋深度為三厘米。最值得說明的是:在城市的底層有一個龐大的圖書館,其中有數量巨大容器,這就是一本書,每個容器中都裝有成分極其複雜的化學味劑,這些味劑用其複雜的成分記錄著信息。這裏有對白山王國漫長曆史的史詩般的記載:你能看到在一次森林大火中,王國的所有成員抱成無數個團,順一條溪流漂下逃出火海的壯舉;還能看到王國與白蟻帝國長達百年的戰爭史;還有王國的遠征隊第一次看到大海的記載……

  “但所有這一切在三個小時之內被毀滅。當時,在驚天動地的轟鳴聲中,挖掘機遮蓋了整個天空的鋼鐵巨掌淩空劈下,把包含著城市的土壤一把把抓起,城市和其中的一切在巨掌中被碾得粉碎,包括城市最下層的所有孩子和將成為孩子的幾萬隻雪白的卵。”地球世界再一次陷入死寂之中,這次寂靜比大牙吃人的那一次延續得更長。麵對外星使者。人類第一次無話可說。

  大牙最後說:“我們以後有很長的時間相處,有很多的事要談,但不要再從道德的角度談了,在宇宙中,那東西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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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樓 
四、加速度

  大牙走後,考古現場的人們仍沉浸在迷茫和絕望之中,還是上校首先打破寂靜,他對周圍的各國政要說:“我知道自己是個小人物,隻是因為首先接觸外星文明而有幸親臨這些場合,我隻想說兩句話:一、大牙是對的;二、人類的惟一出路是戰鬥。”

  “戰鬥?唉,上校,戰鬥……”秘書長苦笑著搖頭。

  “對,戰鬥!戰鬥!戰鬥!”波江女孩大喊,此時她所在的晶體片正飄飛在人們頭上幾米高處,在陽光下的晶體中,那長發女孩興奮地手舞足路。有人說:“你們波江人也戰鬥了,結果怎麽樣?人類得為自己種族的生存著想,我們並沒有義務滿足你那變態的複仇欲望。”

  “不,先生,”上校對所有人說,“波江人是在對敵人完全陌生的情況下進行自衛戰爭的,加上他們本來就是一個曆史上完全沒有戰爭的社會,所以失敗是不足為奇的。但在這場長達一個世紀的慘烈戰爭中,他們對吞食者有了細致深刻的了解。現在大量的資料通過這艘飛船送到了我們手中,這就是我們的優勢。

  “冷靜地初步研究這些資科,我們發現吞食者並沒有最初想像的那麽可怕。首先,除了不可思議的龐大外,吞食者並沒有太多超出人類已有知識之外的東西。就生命形式而言,吞食者人(據說在‘輪胎’上居住看上百億個)與地球人一樣是碳基生物,且生命在分子層次的構造十分相似。人類與敵人處於相同的生物學基礎上,使我們有可能真正深刻地理解它們的各個方麵,這比我們麵對一群由力場和中子星物質構成的入侵者要幸運多了。

  “更讓我們寬慰的是,吞食者並沒太多的‘超技術’。吞食者人的技術比人類要先進許多,但這主要表現在技術的規模上而不是理論基礎上。吞食者的推進係統的能量來源主要是核聚變,它所掠奪的行星水資源除了用於吞食者人的生活外,主要是被作為聚變燃料。吞食者發動機的推進方式也是基於動量守恒的反衝中方式,並沒有時空躍遷之類玄妙的玩藝兒……這些信息可能使科學家們深感失落,因為吞食者畢竟是一個延續了幾千萬年的文明,它們的技術層次也就標明了科學力量的極限;同時也使我們知道,敵人不是不可戰勝的神。”

  秘書長說:“僅憑這些,就能使人類建立起必勝的信心嗎?”

  “當然還有許多具體的信息,使我們能夠製定出一個成功率較高的戰略,比如……”

  “加速度!加速度!”波江女孩在人們頭頂大叫。

  上校對周圍迷惑的人們解釋說:“從波江人送來的資料看,吞食者航行時的加速度有一個極限,在長達兩個世紀的觀察中,他們從未發現它突破過這個極限。為證實這一點,我們根據波江座飛船送來的其它資料。如吞食者的結構和構成它的材料的強度等,建立了一個數學模型。模型的演算證實了波江人對吞食者加速度極限的觀察,這個極限是由它的結構強度所決定的,一旦超出,這個龐然大物就會被撕裂。”

  “那又怎麽樣?”一位大國元首問道。

  “我們應該冷靜下來,用自己的腦子好好想想。”上校微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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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樓 
五、月球避難所

  人類與外星使者的談判終於有了一點點進展。大牙對人類關於月球避難所的要求做出了讓步。

  “人是戀家的動物。”在一次談判中,秘書長眼淚汪汪地說。

  “吞食人也是,雖然我們沒有家。”大牙同情地點點頭。

  “那麽,能否讓我們留下一些人,等偉大的吞食帝國吃完後吐出地球,待它的地質變化穩定下來,再回來重建我們的文明?”

  大牙搖搖頭:“吞食帝國吃東西是吃得很幹淨的,那時的地球將比現在的火星還荒涼,憑你們蟲蟲的技術能力,不可能重建文明。”

  “總得試試吧,這樣我們的靈魂也會安定,特別是在吞食帝國上被飼養的那些小家禽,如果記得在遙遠的太陽係還有一個家,會多長些肉的,雖然這個家不一定真的存在。”

  大牙點點頭:“可是當地球被吞下時,這些人去哪兒呢?除了地球,我們還要吃掉金星,木星和海王星太大了,我們吃不下,但要吃它們的衛星,吞食帝國需要上麵的碳氫化合物和水;連貧瘠的火星和水星我們也想嚼一嚼,我們想要上麵的二氧化碳和金屬,這些星球的表麵將是一片火海。”

  “我們可以去月球避難。據我們所知,吞食帝國在吃地球之前要把月球推開。”

  大牙又點點頭:“是的,由吞食帝國和地球組成的聯合星體引力很大,有可能使月球墜落在大環表麵,這種撞擊足以毀滅帝國。”

  “那就對了,讓我們住上去一些人吧,這對你們也沒有大大損失。”

  “你們打算留多少人?”

  從維持一個文明的最低限度著想,十萬吧。”

  “可以,但你們得幹活兒。”

  “幹活兒?什麽活兒?”

  “把月球從地球軌道推開,這對我們來說也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可是……”秘書長絕望地抓著頭發,“您這等於拒絕了人類這點小小的可憐的要求,您知道我們沒有這種技術力量的!”

  “嗬,蟲蟲,那我不管,再說,不是還有一個世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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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樓 
六、播種核彈

  在泛著白光的月球平原上。一群穿著太空服的人站在一個高高的鑽塔旁邊,吞食帝國高大的使者站在更遠一些的地方,仿佛是另一個鑽塔。他們注視著一個鋼鐵圓柱體從鑽塔頂端緩緩吊下,沉入鑽塔下的深並中,吊索飛快地向並中放下去,三十八萬公裏外的整個地球世界都在注視著這一幕。當放置物到達井底的信號傳來時,包括大牙在內的所有觀察者都鼓起掌來,慶祝這一曆史性時刻的到來。

  推進月球的最後一顆核彈已經就位,這時,距波江晶體和吞食帝國使者到達地球已有一個世紀。這是一個絕望的世紀,人類在進行著痛苦的奮鬥。

  上半個世紀,全世界竭盡全力建造月球推進發動機,但這種超級機器始終沒能建成,那幾台試驗用的樣機隻是給月球表麵增加了幾座廢鐵高山,還有幾台在試運行時被核聚變的高溫熔化成了一片鋼水的湖泊。人類曾向吞食帝國使者請求技術支援,推進月球需要的發動機還不及吞食者上那無數超級發動機的十分之一大,但大牙不答應,還譏諷道:“別以為知道了核聚變就能造出行星發動機,造出爆竹離造出火箭還差得遠呢。其實你們完全沒有必要費這麽大勁兒,在銀河係,一個文明成為更強大文明的家禽是很正常的,你們會發現被飼養是一種多麽美妙的生活,衣食無憂,快樂終生,有些文明還求之不得呢。你們感到不舒服,完全是陳腐的人類中心論在作怪。”

  於是人類把希望寄托在波江晶體上,但這希望同樣落空。波江文明是沿著一條與地球和吞食者完全不同的技術路線發展的,他們的所有技術力量都來自於本星的生物體,比如這塊晶體,就是波江行星海洋中的一種浮遊生物的共生體。對這個世界中生命的這些奇特能力,波江人隻是組合和利用,也不知其深層的秘密,而一旦離開本星的生物,波江人的技術就寸步難行了。

  浪費了寶貴的五十多年後,絕望的人類突然想出了一個極其瘋狂的月球推進方案。這個方案首先由上校提出,當時他是月球推進計劃的主要領導人之一,軍銜已升為元帥。這個方案盡管瘋狂,在技術上要求卻不高,人類現有的技術完全可以勝任,以至於人們驚奇為什麽沒有及早想到它。

  新的推進方案很簡單,就是在月球的一麵大量理設核彈,這些核彈的埋設深度一般為三千米左右,其埋設的密度以不被周圍核彈的爆炸所摧毀為準,這樣,將在月球的推進麵埋設五百萬枚核彈。與這些熱核炸彈的當量相比,人類在冷戰時期所製造的威力最大的核彈也算常規武器。因此,當這些埋在月球地下的超級核彈爆炸時,與在以前的地下核試驗中被窒息在深洞中的核爆炸完成不同,它會將上麵的地層完全掀起炸飛。在月球的低重力下,被炸飛的地層岩石會達到逃逸速度,脫離月球衝進太空,進而對月球本身產生巨大的推進力。如果一時刻都有一定數量的核彈爆炸,這種脈衝式的推進力就會變得連續不斷,等於給月球裝上了強勁的發動機,而使不同位置的核彈爆炸,可以操縱月球的飛行方向。進一步的設計計劃在月麵下埋設兩層核彈,另一層在第一層之下,約六千米深度。這樣當上層核彈耗盡,月球推進麵被剝去三千米厚的一層時,第二層接著被不斷引爆,使“發動機”的運行時間延長一倍。

  當晶體中的波江女孩聽到這個計劃時,認為人類真的瘋了:“現在我知道,如果你們有吞食者那樣的技術力量,會比他們還野蠻!”

  但這個計劃使大牙讚歎不已:“嗬嗬,蟲蟲們竟能有這樣美妙的想法,我喜歡,喜歡它的粗野,粗野是最美的!”

  “荒唐,粗野怎麽會美?”波江女孩反駁說。

  “粗野當然美,宇宙就是最粗野的!漆黑寒冷的深淵中燃燒著狂躁的恒星,不粗野嗎?宇宙是雄性的,明白嗎?像你們那種女人氣的文明,那種弱不禁風的精致和纖細,隻是宇宙小角落中一種微不足道的病態而已。”

  一百年過去了,大牙仍然生機勃勃,晶體中的波江女孩仍然鮮豔動人,但元帥感到了歲月的力量,一百三十五歲,是老年人了。

  這時,吞食者已越過具王星軌道,它從由波江座—e星開始的六萬年漫長的航程中蘇醒了。太空中那個巨大的輪胎變得燈火輝煌,龐大的社會運轉起來,準備好了對太陽係的掠奪。

  吞食者掠過外圍行星,沿著陡峭的軌道向地球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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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樓 
七、人類的第一次和最後一次星戰

  月球脫離地球的加速開始了。

  推進麵的核彈開始爆炸時,月球正處於地球白晝的一麵,每次爆炸的閃光,都把月球在藍天上短暫地映現一下,這使得天空中仿佛出現了一隻不斷眨巴的銀色的眼睛。入夜,月球一側的閃光傳過近四十萬公裏仍能在地麵上映出入影,這時還能在月球的後麵看到一條談談的銀色尾跡,它是由從月麵炸入太空的岩石構成的。從安裝在推進麵的攝像機中可以看到,月麵被核爆掀起的地層如滔天洪水般湧向太空,向前很快變細,在遠方成為一條極細的蛛絲,彎向地球的另一麵,描繪出月球加速的軌道。但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天空中出現的那個恐怖的大環上:吞食者此時已駛近地球,它的引力產生的巨大潮汐已摧毀了所有的沿海城市。吞食者尾部的發動機閃著一圈藍色的光芒,它正在進行最後的軌道調整,以使其繞太陽運行的軌道與地球保持同步,同時使自己與地球的自轉鈾線對準在同一直線上,然後它將緩緩向地球移動,將其套入大環中。月球的加速持續了兩個月,這期間在它的推進麵平均兩三秒鍾就爆炸一枚核彈,到目前為止已引爆了二百五十多萬枚。加速後的月球環繞地球第二圈的軟道形狀已變得很扁,當月球運行到這橢圓軌道的頂端時,應元帥的邀請,大牙同他一起來到了月球麵向前進方向一麵,他們站在環形山環繞的平原上,感受著從月球另一麵傳來的震動,仿佛這顆地球衛星的中心有一顆強勁的心髒。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下,吞食者的巨環光彩奪目,占據了半個天空。

  “太棒了,元帥蟲蟲,真的太棒了!”大牙對元帥由衷地讚歎著,“不過你們要抓緊,隻剩下一圈的加速時間了,吞食帝國可沒有等待別人的習慣。我還有個疑問:你們下麵十年前就已建成的地下城還空著,那些移民什麽時候來?你們的月地飛船能在一個月時間裏從地球遷移十萬人?”

  “不會遷移任何人了,我們將是月球上最後的人類。”

  聽到這話,大牙吃驚地轉過身去,看到了元帥所說的“我們”——這是地球太空部隊的五千名將士,在環形山平原上站成嚴整的方陣。方陣前麵,一名士兵展開一麵藍色的旗幟。

  “看,這是我們行星的旗幟,地球對吞食帝國宣戰了!”

  大牙呆呆地站著。迷惑多於驚訝,緊接著,他四腳朝天摔倒了。這是由於月麵突然增加的重力所致。大牙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他那龐大身體激起的月塵在周圍緩緩降落,但很快月塵又揚起來,這是從月球另一麵傳來的劇烈震波所致,這震動使平原蒙上了一層白色的塵被。大牙知道,在月球的另一麵,核彈的爆炸密度突然增加了幾倍,從重力的激增他也能推測出月球的加速度也增加了幾倍。他翻了個滾,從太空服胸前的口袋裏掏出碩大的袖珍電腦,調出了月球目前的軌道。他看到,如果這劇增的加速度持續下去,軌道將不再閉合,月球將脫離地球引力衝向太空,一條閃著紅光的虛線標示出預測的方向。

  月球徑直撞向吞食者!

  大牙緩緩地站了起來,任手中的電腦掉下去。他抬頭看去,在突然增加的重力和波浪般的塵霧中,地球軍團的方陣仍如磐石般穩立著。

  “持續了一個世紀的陰謀。”大牙喃喃地說。

  元帥點點頭:“你明白得晚了。”

  大牙長歎著說,“我應該想到地球人與波江人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物種,波江世界是一個以共生為進化基礎的生態圖,沒有自然選擇和生存競爭,更不知戰爭為何物……我們卻用這種習慣思維來套地球人,而你們,自從樹上下來後就廝殺不斷。怎麽可能輕易被征服呢?我……不可饒恕的失職啊!”

  元帥說:“波江人為我們提供了大量重要的信息,其中關於吞食者的加速度極限值就是人類這個作戰方案的基礎:如果引爆月球上的轉向核彈,月球的軌道機動加速度將是吞食音速度極限值的三倍,這就是說它比吞食害靈活三倍,你們不可能躲開這次撞擊的。”

  大牙說:“其實我們也不是完全沒有戒備,當地球開始生產大量核彈時,我們時刻監視著這些核彈的去向,確保它們被放置在月球地層中,可沒有想到……”

  元帥在麵罩後麵微微一笑:“我們不會傻到用核彈直接攻擊吞食者,地球人那些簡陋的導彈在半途中就會被身經百戰的吞食帝國全部攔截,但你們無法攔截巨大的月球。也許憑借吞食者的力量最終能擊碎它或使其轉向,但現在距離已經很近,時間來不及了。”

  “狡詐的蟲蟲,陰險的蟲蟲,惡毒的蟲蟲……吞食帝國是心腸實在的文明。把什麽都說在明處,可是最終被狡詐陰險的地球蟲蟲騙了。”大牙咬牙切齒地說,狂怒中想用大爪子抓元帥,但在士兵們指向他的衝鋒槍前停住了,他沒有忘記自己也是血肉之軀,一梭子子彈足以讓他喪命。元帥對大牙說:“我們要走了,勸你也離開月球吧,不然會死在吞食帝國的核彈之下的。”

  元帥說得很對,大牙和人類太空部隊剛剛飛離月球,吞食者的截擊導彈就擊中了月麵。這時月球的兩麵都閃爍看強光,朝向前進方向的一麵也有大量的岩石被炸飛到太空中,與推進麵不同的是,這些岩石是朝著各個方向漫天目標地飛散開。從地球上看去,撞向吞食者的月球如一個披著怒發的鬥士,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擋它!在能看到月球的大陸上,人山人海爆發出狂熱的歡呼。

  吞食者的攔截行動隻持續了不長的時間就停止了,因為他們發現這毫無意義,在月球走完短暫的距離之前,既不可能使它轉向更不可能擊碎它。

  月球上的推進核彈也停止了爆炸,速度已經足夠,地球保衛者要留下足夠的核彈進行最後的軌道機動。一切都沉靜下來,在冷寂的太空中,吞食者和地球的衛星靜靜地相向飄行著,它們之間的距離在急劇縮短。當兩者的距離縮短至五十萬公裏時,從地球統帥部所在的指揮艦上看去,月球已與“輪胎”重疊,像是軸承圈上的一粒鋼珠。

  直到這時,吞食者的航向也沒有任何變化,這是容易理解的:過早的軌道機動會使月球也做出相應的反應,真正有意義的躲避動作要在月球最後撞擊前進行。這就像兩名用長矛決鬥的中世紀騎士,他們騎馬越過長長的距離逼近對方,但真正決定勝負是在即將相互接觸的一小段距離內。

  銀河係的兩大文明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那最後的時刻。

  當距離縮短至三十五萬公裏時,雙方的機動航行開始了。吞食者的發動機首先噴出了上萬公裏的藍色烈焰,開始躲避;月球上的核彈則以空前的密度和頻率瘋狂地引爆,進行著相應的攻擊方向修正,它那彎曲的尾跡清楚地描繪出航線的變化。吞食者噴出的上萬公裏長的藍色光河的頭部鑲嵌著月球核彈銀色的閃光,構成了太陽係有史以來最壯觀的景象。

  雙方的機動航行進行了三個小時,它們的距離已縮短至五萬公裏,計算機顯示的結果令指揮艦上的人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吞食者的變軌加速度四倍於波江晶體提供的極限值!以前深信不疑的吞食者的加速度極限,一直是地球人取勝的基礎,現在,月球上剩餘的核彈已沒有能力對攻擊方向做出足夠的調整。計算表明,即使盡全力變軌,半小時後,月球也將以四百公裏的距離與吞食者擦肩而過。

  在一陣令人目舷的劇烈閃光後,月球耗盡了最後的核彈,幾乎與此同時,吞食者的發動機也關閉了。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慣性定律完成了這篇宏偉史詩的最後章節:月球緊擦著吞食者的邊緣飛過,由於其速度很高,吞食者的引力沒能將其捕獲,但扭彎了它的飄行軌跡。月球掠過吞食者後,無聲地向遠離太陽的方向飛去。

  指揮艦上,統帥部的人們在死一般的沉默中度過了幾分鍾。

  “波江人騙了我們。”一位將軍低聲說。

  “也許,那塊晶體隻是吞食帝國的一個圈套!”一位參謀喊道。

  統帥部瞬間陷入一片混亂,每個人都聲嘶力竭地叫喊著,以掩蓋或發泄自己的絕望,幾名文職人員或哭泣或抓著自己的頭發,精神已到了崩潰的邊緣。隻有元帥仍靜靜地站在大顯示屏前,他慢慢轉過身來,用一句話穩住了局麵:

  “我提請各位注意一個現象:吞食者的發動機為什麽要關閉?”

  這話引起了所有人的思考,是的,在月球耗盡核彈後,敵人的發動機沒有理由關閉,因為他們不可能知道月球上是否還剩有核彈。同時考慮吞食者的引力捕獲月球的危險,也應該繼續進行躲避加速,繼續拉開與月球攻擊線的距離,而不可能僅僅滿足於這四百公裏的微小間距。

  “給我吞食者外表麵的近距離圖像。”元帥說。

  大屏幕上出現了一幅全息麵畫,這是一個飛掠吞食者的地球小型高速偵察器在其表麵五百公裏上空傳回的,吞食者燈光燦爛的大陸曆曆在目,人們敬畏地看著那線條粗放的鋼鐵山脈和峽穀緩緩移過。一條黑色的長縫引起了元帥的注意,在過去的一個世紀中,他已記熟了吞食者外表麵的每一個細節,絕對肯定這條長縫以前是不存在的,很快別人也注意到了:

  “這是什麽?一條……裂縫?”

  “是的,裂縫,一條長達五千公裏的裂縫。”元帥點點頭說,“波江人沒有騙我們,晶體帶來的資料是真實的,那個加速度極限確實存在。但當月球逼近時,絕望的吞食者不顧一切地用超限四倍的加速度來躲避,這就是超限加速的後果:它被撕裂了。”

  接下來,人們又發現了另外幾條裂縫。

  “看啊,那又是什麽?”又有人驚叫,這時吞食者的自轉正使它表麵的另一部分進入視野,金屬大陸的邊緣上出現了一個刺目的光球,如同它那遼闊地平線上的日出一般。

  “自轉發動機!”一名軍官說

  “是的,是吞食者赤道上很少啟動的自轉發動機,它此時正在以最大功率刹住自轉!”

  “元帥,這證實了您的看法!”

  “盡快用各種觀測手段取得詳細資科,進行模擬!”元帥說,但在這之前一切已在進行中了。

  經一個世紀建立起來的精確描述吞食者物理結構的數學模型,在從前方取得必需的數據後高速運轉,模擬結果很快出來了:需近四十小時的時間,自轉發動機才能把吞食者的自轉速度減至毀滅值之下,而如果高於這個轉速,離心力將使已被撕裂的吞食者在十八個小時內完全解體。

  人們歡呼起來。大屏幕上接著映出了吞食者解體時的全息模擬圖像:解體的過程很慢,如同夢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這個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團浮在咖啡上的奶沫一樣散開來,邊緣的碎塊漸漸隱沒於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融化了,隻有不時出現的爆炸的閃光才使它們重新現形。

  元帥並沒有同人們一起觀賞這令人心曠神怡的畫麵,他遠離人群,站在另一塊大屏幕前注視著現實中的吞食者,臉上沒有一點勝利的喜悅。冷靜下來的人們注意到了他,也紛紛站到這個屏幕前,他們發現,吞食者尾部的藍色光環又出現了,它再次啟動了推進發動機。在環體已經被嚴重損傷的情況下,這似乎是一個不可理解的錯誤,這時任何微小的加速度都可能導致大環解體。而吞食害的運行方向更讓人迷惑:它正在緩緩回到躲避月球攻擊前所在的位置,謹慎地建立與地球同步的太陽軌道,並使自己和地球的自轉軸對準在一條直線上。

  “怎麽?這時它還想吃地球?”

  有人吃驚地說,他的話引起了稀疏的笑聲,但笑聲夏然而止,人們看到了元帥的表情,他已不再看屏幕,雙眼緊閉,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一個世紀以來,作為抗擊吞食者的精神支柱之一,太空將士們已經熟悉了他的音容,他們從來沒有見到他像這樣。人們冷靜下來,再看屏幕,終於明白了一個嚴峻的現實:

  吞食者還有一條活路。

  吞食地球的航行開始了,已與地球運行同步自轉同軸的吞食者向著這顆行星的南極移動。如果它慢了,會在自轉的離心力下解體;如果太快,推進的加速度可能使其提前解體。吞食者正走在一條生存的鋼絲繩上,它必須絕對正確地把握住時間和速度的平衡。

  在地球的南極被套入大環前的一段時間,太空中的人們看到,南極大陸的海岸線形狀在急劇變化,這個大陸像一塊熱煎鍋上的牛油一樣縮小著麵積,地球的海水在吞食者引力的拉動下湧向南極,地球頂端那塊雪白的大陸正在被滔天巨浪所吞沒。這時吞食者大環上的裂縫越來越多,且都在延長擴寬。最初出現的那幾條裂縫已不再是黑色的,裏麵透出了暗紅色的火光,像幾千公裏長的地獄之門。有幾條蛛絲般的白色細線從大環表麵升起,接下來這樣的細線越來越多,出現在大環的每一部分,仿佛吞食者長出了稀疏的頭發。這是從大環上發射的飛船的尾跡,吞食者開始從他們將要毀滅的世界逃命了。

  但當地球被大環吞入一半時,情況發生了逆轉:地球的引力像無數根無形的輻條拉住了正在解體的大環,吞食者表麵不再有新的裂縫出現,已有的裂縫也停止了擴展。十四小時過去後,地球被完全套入大環,它那引力的輻條變得更加強勁有力,吞食者表麵的裂縫開始縮小,又過了五個小時,這些裂縫完全合攏了。

  在指揮艦上,統帥部的大屏幕都黑了,甚至連燈都滅了,隻有太陽從舷窗中投進慘白的光芒。為了產生人工重力,飛船中部仍在緩緩旋轉,使得太陽從不同位置的舷窗中升升降降,光影流轉,仿佛在追述著人類那已永遠成為過去的日日夜夜。

  “謝謝各位在過去一個世紀中盡職盡責的工作,謝謝。”元帥說,並向統帥部的全體人員敬禮,在將士們的注視下,他平靜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軍裝,其他的人也這樣做了。

  人類失敗了,但地球保衛者們已經盡到了自己的責任。對於盡責的戰土來說,這一時刻仍是輝煌的,他們接受了平靜的良心授予自己的無形的勳章,他們有權享受這一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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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冊: 2006-8-18 23:39

        第8樓 
尾聲:歸宿

  “真的有水啊[”一名年輕上尉驚喜地叫出來,麵前確實是一片廣闊的水麵,在昏黃的天空下泛著粼粼的波光。

  元帥摘下太空服的手套,捧起一點水,推開麵罩嚐了嚐,又趕緊將麵罩合上:“喂,還不是太鹹。”看到上尉也想打開麵罩,他製止說,“會得減壓病的,大氣成分倒沒問題,硫磺之類的有毒成分已經很談了,但氣壓太低,相當於戰前的一萬米高空。”

  又一名將軍在腳下的沙子中挖著什麽。“也許會有些草種子的。”他抬頭對元帥笑笑說。

  元帥搖搖頭:“這裏戰前是海底。”“我們可以到離這裏不遠的11號新陸去看看,那裏說不定會有。”那名上尉說。

  “有也早烤焦了。”有人歎息道。

  大家舉目四望,地平線處有連綿的山脈,它們是最近一次造山運動的產物。青色的山體由赤裸的岩石構成,從山頂流下的岩漿河發著暗紅的光,使山脈像一個巨人淌血的軀體,但大地上的岩漿河已經消失了。

  這是戰後二百三十年的地球。

  戰爭結束後,統帥部幸存的一百多人在指揮艦上進入冬眠器,等待著地球被吞食者吐出後重返家園。指揮艦則成為一顆衛星,在一個寬大的軌道上圍繞著由吞食者和地球組成的聯合星體運行。在以後的時間裏,吞食帝國並沒有打擾他們。

  戰後第一百二十五年,指揮艦上的傳感係統發現吞食者正在吐出地球,就喚醒了一部分冬眠者。當這些人醒來後,吞食者已飛離地球,向金星方向航行,而這時的地球已變成一顆人們完全陌生的行星,像一塊剛從爐子裏取出的火炭,海洋早已消失,大地覆蓋看蛛網般的岩漿河流。他們隻好繼續冬眠,重新設定傳感器,等待著地球冷卻,這一等又是一個世紀。

  冬眠者們再次醒來時,發現地球已冷卻成一個荒涼的黃色行星,劇烈的地質運動已經平息下來。雖然生命早已消失,但有稀薄的大氣,甚至還發現了殘存的海洋,於是他們就在一個大小如戰前內陸湖泊的殘海邊著陸了。

  一陣轟鳴聲,就是在這稀薄的空氣中也震耳欲聾,那艘熟悉的外形粗笨的吞食帝國飛船在人類的飛船不遠處著陸,高大的艙門打開後,大牙拄著一根電線扡長度的拐杖顫巍巍地走

  下來。

  “啊,您還活著!有五百歲了吧?”元帥同他打招呼。

  “我哪能活那麽久啊,戰後三十年我也冬眠了,就是為了能再見你們一麵。”

  “吞食者現在在哪兒?”

  大牙指向天空的一個方向:“晚上才能看見,隻是一個暗淡的小星星,它已航出木星軌道。”

  “它在離開太陽係嗎?”

  大牙點點頭:“我今天就要啟程去追它了。”

  “我們都老了。”

  “老了……”大牙黯然地點點頭,哆嗦著把拐杖換了手,“這個世界,現在……”他指指天空和大地。

  “有少量的水和大氣留了下來,這算是吞食帝國的仁慈嗎?”

  大牙搖搖頭:“與仁慈無關,這是你們的功績。”

  地球戰士們不解地看著大牙。

  “哦,在那場戰爭中,吞食帝國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創傷,在那次大環撕裂中死了上億人,生態係統也被嚴重損壞,戰後用了五十個地球年的時間才初步修複。這以後才有能力開始對地球的咀嚼。但你知道,我們在太陽係的時間有限,如果不能及時離開,有一片星際塵埃會飄到我們前麵的航線上,如果繞道,我們到達下一個恒星係的時間就會晚一萬七千年,那顆恒星將會發生變化,燒毀我們要吞食的那幾顆行星,所以對太陽幾顆行星的咀嚼就很匆忙,吃得不大幹淨。”

  “這讓我們感到許多的安慰和榮譽。”元帥看看周圍的人們說。

  “你們當之無愧,那真是一場偉大的星際戰爭。在吞食帝國漫長的征戰史中,你們是最出色的戰士之一!直到現在,帝國的行吟詩人還在到處傳唱著地球戰士史詩般的戰績。”

  “我們更想讓人類記住這場戰爭,對了,現在人類怎樣了?”

  “戰後大約有二十億人類移居到吞食帝國,占人類總數的一半。”大牙說著,打開了他的手提電腦寬大的屏幕,上麵映出人類在吞食者上生活的畫麵:藍天下一片美麗的草原,一群快樂的人在歌唱舞蹈。一時難以分辨出這些人的性別,因為他們的皮膚都是那麽細膩白嫩,都身著輕紗般的長服,頭上裝飾著美麗的花環。遠處有一座漂亮的城堡,其形狀顯然來自地球童話,色彩之鮮豔如同用奶油和巧克力建造的。鏡頭拉近,元帥細看這些漂亮人兒的表情,確信他們真的是處於快樂之中,這是一種真正無憂無慮的快樂,如水晶般單純,戰前的人類隻在童年能夠短暫地享受。

  “必須保證他們的絕對快樂,這是飼養中起碼的技術要求,否則肉質得不到保證。地球人是高檔食品,隻有吞食帝國的上層社會才有錢享用,這種美味像我都是吃不起的。哦,元帥,我們找到了您的曾孫,錄下了他對您說的話,想看嗎?”

  元帥吃驚地看了大牙一眼,點點頭。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皮膚細嫩的漂亮男孩,從麵容上看他可能隻有十歲。但身材卻有成年人那麽高,他一雙女人般的小手拿著一個花環,顯然是剛剛被從舞會上叫過來,他眨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說:“聽說曾祖父您還活著?我隻求您一件事,千萬不要來見我啊!我會惡心死的!想到戰前人類的生活我們都會惡心死的,那是狼的生活,蟑螂的生活!你和你的那些地球戰士還想維持這種生活,差一點兒真的阻止人類進入這個美麗的天堂了!變態!您知道您讓我多麽羞恥,您知道您讓我多麽惡心嗎?呸!不要來找我!呸!快死吧你!’說完他又蹦跳著加入到草原上的舞會中去

  大牙首先打破了尷尬的沉默:“他將活過六十歲,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不會被宰殺。”

  “如果是因為我的緣故十分感謝。”元帥淒涼地笑了一下說。

  “不是,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後,他很沮喪,也充滿了對您的仇恨,這類情緒會使他的肉質不合格。”

  大牙感慨地看著麵前這最後一批真正的人,他們身上的太空服已破舊不堪,臉上都深刻看歲月的滄桑,在昏黃的陽光中如同地球大地上一群鏽跡斑斑的鐵像。

  大牙合上電腦,充滿歉意地說:“本來不想讓大家看這些的,但你們都是真正的戰士,能夠勇敢地麵對現實,要承認……”他猶豫了一下才說,“人類文明完了。”

  “是你們毀滅了地球文明,”元帥凝視著遠方說,“你們犯下了滔天罪行!”

  “我們終於又開始談道德了。”

  大牙咧嘴一笑說。

  “在入侵我們的家園並極其野蠻地吞食一切後,我不認為你們還有這個資格。”元帥冷冷地說,其他的人不再關注他們的談話,吞食者文明冷酷殘暴的程度已超出人類的理解力,

  人們現在真的沒有興趣再同其進行道德方麵的交流了。

  “不,我們有資格,我現在還真想同人類談談道德……‘您怎麽拿起來就吃啊’”

  大牙最後這句話讓所有人渾身一震,這話不是從翻譯器中傳出,而是大牙親口說的,雖然嗓門震耳,但他對三個世紀前元帥的聲調模傷得惟妙惟肖。

  大牙通過翻譯器接著說:“元帥您在三百年前的那次感覺是對的:星際間的不同文明,其相似要比差異更令人震驚,我們確實不應該這麽像。”

  人們都把目光聚焦在大牙身上,他們都預感到,一個驚天的大秘密將被揭開。

  大牙動動拐杖使自己站直,看著遠方說:“朋友們,我們都是太陽的孩子,地球是我們共同的家園,但我們比你們更有權利擁有她!因為在你們之前的一億四千萬年,我們的先祖就在這個美麗的行星上生活,並創造了燦爛的文明。”

  地球戰士們呆呆地看著大牙,身邊的殘海跳躍著昏黃的陽光,遠方的新山脈流淌著血紅的岩漿。越過六千萬年的滄桑時光,曾經覆蓋地球的兩大物種在這劫後的母親星球上淒涼地相會了。

  “恐一一龍一一”有人低聲驚叫。

  大牙點點頭:“恐龍文明崛起於一億地球年之前,就是你們地質紀年的中生代白堊紀中期,在白堊紀晚期達到鼎盛。我們是一個體形巨大的物種,對生態的消耗量極大,隨著恐龍人口的急劇增加,地球生態圈已難以維持恐龍社會的生存,接著又吃光了剛剛擁有初級生態的火星。地球上恐龍文明的曆史長達兩千萬年。但恐龍社會真正的急劇膨脹也就是幾千年的事,其在生態上造成的影響從地質紀年的長度看很像一場突然爆發的大災難,這就是你們所猜測的白堊紀災難。

  “終於有那麽一天,所有的恐龍都登上了十艘巨大的世代飛船,航向茫茫星海。這十艘飛船最後合為一體,每到達一個有行星的恒星就擴建一次,經過六千萬年,就成為現在的吞食帝國。”

  “為什麽要吃掉自己的家園呢?恐龍沒有一點懷舊感嗎?”有人間。

  大牙陷入了回憶:“說來話長,星際空間確實茫茫無際,但與你們的想像不同,真正適合我們高等碳基生物生存的空間並不多。從我們所在的位置向銀河係的中心方向,走不出兩千光年就會遇到大片的星際塵埃,在其中既無法航行也無法生存,再向前則會遇到強輻射和大群遊蕩的黑洞……如果向相反的方向走呢。我們已在旋臂的末端,不遠處就是無邊無際的荒涼虛空。在適合生存的這片空間中。消耗量巨大的吞食帝國已吃光了所有的行星。現在,我們的惟一活路是航行到銀河係的另一旋臂去,我們也不知道那裏有什麽,但在這片空間呆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條。這次航行要持續一千五百萬年,途中一片荒涼,我們必須在啟程前貯備好所有的消耗品。這時的吞食帝國就像一個正在幹涸的小水窪中的一條魚,它必須在水窪完全幹掉之前猛跳一下,雖然多半是落到旱地上在烈日下死去,但也有可能落到相鄰的另一個水窪中活下去……至於懷舊感,在經曆了幾千萬年的太空跋涉和數不清的星際戰爭後,恐龍種族早已是鐵石心腸了,為了前麵千萬年的航程,吞食帝國要盡可能多吃一些東西……文明是什麽?文明就是吞食,不停地吃啊吃,不停地擴張和膨脹,其它的一切都是次要的。”

  元帥深思著說:“難道生存競爭是宇宙間生命和文明進化的惟一法則?難道不能建立起一個自給自足的、內省的、多種生命共生的文明嗎?像波江文明那樣。”

  大牙長出一口氣說:“我不是哲學家,也許可能吧。關鍵是誰先走出第一步呢?自己生存是以征服和消滅別人為基礎的,這是這個宇宙中生命和文明生存的鐵的法則,誰要首先不遵從它而自省起來,就必死無疑。”

  大牙轉身走上飛船,再出來時端著一個扁平的方盒子,那個盒子有三四米見方,起碼要四個人才能抬起來。大牙把盒子平放到地上,掀起頂蓋,人們看到盒子裏裝滿了土,土上長著一片青草,在這已無生命的世界中,這綠色令所有人心動。

  “這是一塊戰前地球的土地,戰後我使這片土地上的所有植物和昆蟲都進入冬眠,現在過了兩個多世紀,又使它們同我一起蘇醒。本想把這塊土地帶走做個紀念的,唉,現在想想還是算了吧,還是把它放回它該在的地方吧,我們從母親星球拿走的夠多了:

  看著這一小片生機盎然的地球土地,人們的眼睛濕潤了。他們現在知道,恐龍並非鐵石心腸,在那比鋼鐵和岩石更冷酷的鱗甲後麵,也有一顆渴望回家的心。

  大牙一揮爪子,似乎想把自己從某種情緒中解脫出來:“好了朋友們,我們一起走吧,到吞食帝國去,”看到人們的表情,他舉起一隻爪子,“你們到那裏當然不是作為家禽飼養,你們是偉大的戰士,都將成為帝國的普通公民,你們還會得到一份工作:建立一個人類文明博物館。”

  地球戰士們都把目光集中在元帥身上,他想了想,緩緩地點點頭。

  地球戰士們一個接一個地上了大牙的飛船,那為恐龍準備的梯子他們必須一節一節引體向上爬上去。元帥是最後一個上飛船的人,他雙手抓住飛船舷梯最下麵的一節踏板的邊緣,在把自己的身體拉離地麵的時候,他最後看了一眼腳下地球的土地,此後他就停在那裏看著地麵,很長時間一動不動,他看到了——螞蟻。

  這螞蟻是從那塊盒子中的土地裏爬出來的,元帥放開抓著踏板的雙手,蹲下身,讓它爬到手上,舉起那隻手,再細細地看看它,它那黑寶石般的小身軀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元帥走到盒子旁,把這隻螞蟻放回到那片小小的草叢中,這時他又在草叢間的土麵上發現了其它幾隻螞蟻。

  他站起身來,對剛來到身邊的大牙說:“我們走後,這些草和螞蟻是地球上僅有的生命了。”

  大牙默默無語。

  元帥說:“地球上的文明生物有越來越小的趨勢,恐龍,人,然後可能是螞蟻,”他又蹲下來深情地看著那些在草叢間穿行的小生命,“該輪到它們了。”

  這時,地球戰士們又紛紛從飛船上下來,返回到那塊有生命的地球土地前,圍成一圈深情地看著它。

  大牙搖搖頭說:“草能活下去,這海邊也許會下雨的,但螞蟻不行。”

  “因為空氣稀薄嗎?看樣子它們好橡沒受影響。”

  “不,空氣沒問題。與人不同,在這樣的空氣中它們能存活,關鍵是沒有食物。”

  ”不能吃青草嗎?”

  “那就誰也活不下去了:在稀薄的空氣中青草長得很慢,螞蟻會吃光’青草然後餓死,這倒很像吞食文明可能的最後結局。”

  “您能從飛船上給它們留下些吃的嗎?”

  大牙又搖頭:“我的飛船上除了生命冬眠係統和飲用水外什麽都沒有,我們在追上帝國前需要冬眠,你們的飛船上還有食物嗎?”

  元帥也搖搖頭:“隻剩幾支維持生命的注射營養液,沒用的。”

  大牙指指飛船:“我們還是抓緊時間吧,帝國加速很快;晚了我們追不上它的。”

  沉默。

  “元帥,我們留下來。”一名年輕中尉說。

  元帥堅定地點點頭。

  “留下來?幹什麽?”大牙輪流看看看他們,驚訝地問,“你們飛船上的冬眠裝置已接近報廢,又沒有食品,留下來等死嗎?”

  “留下來走出第一步。”元帥平靜地說。

  “什麽?

  “您剛才提過的新文明的第一步。”

  “你們……要作為螞蟻的食物?”

  地球戰士們都點點頭。大牙無言地注視了他們很長時間,然後轉身拄著拐杖慢慢走向飛船。

  “再見,朋友。”元帥在大牙身後高聲說。

  老恐龍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在我和我的子孫前麵,是無盡的暗夜,不休的征戰,茫茫宇宙,哪裏是家喲!”人們看到他的腳下濕了一片,不知道是不是一滴眼淚。

  恐龍的飛船在轟鳴聲中起飛,很快消失在本文天空。在那個方向,太陽正在落下。

  最後的地球戰士們圍著那塊有生命的土地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從元帥開始,大家紛紛掀起麵罩,在沙地上躺了下來。

  時間在流逝,太陽落下,晚霞使劫後的大地映在一片美麗的紅光中,然後,有稀疏的星星在天空中出現。元帥發現,一直昏黃的天空這時居然現出了藍色。在稀萍的空氣奪去他的知覺前,令他欣慰的是,他的太陽穴上有輕微的騷動感,螞蟻正在爬上他的額頭,這感覺讓他回到了遙遠的童年,在海邊兩棵棕櫚樹上拴著的小吊床上,他仰望著燦爛的星海,媽**手撫過他的額頭……

  夜晚降臨了,殘海平靜如鏡,毫不走樣地映著橫天而過的銀河。這是這個行星有史以來最寧靜的一個夜晚。

  在這寧靜中,地球重生了。

(原載科幻世界200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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