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劄記之六:元春是怎麽死的?
《紅樓夢》裏關於元春的判詞是: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曹雪芹的原著,傳世的隻有前八十回,很多主要人物的結局還沒有出現。而這些在高鶚的續書裏,有的寫得多,有的寫得少,有關賈元春的,隻是在第九十五回裏一筆帶過了事:原來元妃“自選了鳳藻宮後,聖眷隆重,身體發福”,“未免舉動費力,每日起居勞乏,時發痰疾”,“偶沾寒氣”以後,就“勾起舊疾,竟至痰氣壅塞,四肢厥冷”,因此就薨了。為了照應元春的判詞 “虎兔相逢大夢歸”,書裏寫道:“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歲。”這種寫法,沒有任何引人入勝之處,一個皇妃,十二金釵之一,就這樣草草了結,曹雪芹是斷斷不會這樣寫的。
近年來,小說家劉心武獨創“秦學”,在續書裏也寫了元妃之死,而且占了極大篇幅。他把《紅樓夢》裏的元妃和當時的乾隆皇帝聯係起來,演繹出了一大段元春從受寵、懷孕、流產到廢太子餘黨逼宮的故事,平地裏給《紅樓夢》添了不少政治色彩。為了演繹這一切,他把林黛玉、薛寶釵的戲都從簡了。作為小說,劉心武的《紅樓望月》還是很耐看的。但是否符合曹雪芹的原意,隻有天知道了。
賈元春,賈政和王夫人的長女,在同輩姊妹裏也排行第一,又生在大年初一,就名元春。《紅樓夢》裏說她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中作女吏。後來聖眷日隆,受封為鳳藻宮尚書,加賢德妃。給賈家帶來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然而我們知道,賈家的繁華隻是一時的回光返照而已,“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過不了幾年就會“忽喇喇似大廈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了。無論是高鶚的“蘭桂齊芳”,還是劉心武的宮廷之爭,恐怕都非曹雪芹所想道。
清朝後宮,皇後以下是皇貴妃、貴妃(二人)、妃(四人)、嬪(六人),還有貴人、常在、答應,除皇後居中宮統領後宮外,其他妃嬪分住東西六宮。所以在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有賴大的一段話:“夏太監出來道喜,說咱們家大小姐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後來老爺出來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爺又往東宮去了,速請老太太領著太太們去謝恩。”劉心武根據這裏的東宮二字,就把賈家和廢太子胤礽聯係在一起了,還把秦可卿臆想為胤礽的女兒。他不知道這裏的東宮其實就是嬪妃的宮殿,而不是太子的東宮。賈元春是從一般嬪妃上升為妃,還不是貴妃,在皇帝的老婆裏排名可不高。雖然書裏有時提到賈家下人說貴妃娘娘,恐怕隻是分不清楚而已。盡管如此,由於元春的受封,賈家從勳臣世家又成了皇親國戚,中落的家道又顯赫一時也是可以想見的。
太虛幻境裏寶玉聽到的元春的曲子《恨無常》是這樣的:“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裏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嗬,須要退步抽身早!”可以想見元妃是屬於非正常死亡,或突發重病。當然,在皇家的發表裏突發重病而不治往往就是非正常死亡的代名詞,就像“休假式治療”等同於落馬一樣。有人把元妃之死,考證為隱喻乾隆的孝賢皇後之死。據清史,孝賢皇後在隨帝遊幸山東時在運河船上突發重病而亡,實際上可能是由於喪子之痛而精神恍惚、在與乾隆爭吵後投水溺死。在第十六回裏有賈璉和鳳姐談論省親一段閑話,賈璉乳母趙嬤嬤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這樣說,咱們家也要預備接咱們大小姐了?”庚辰本裏就此有一行脂批:“文忠公之嬤”。文忠公是乾隆寵臣、大學士傅恒的諡號,而傅恒正是孝賢皇後的弟弟。賈璉是元妃之弟,批書人又是作者的知情人,這種猜測也就不是單純的捕風捉影。因為隨後在提到太祖皇帝仿舜巡賈家接駕時,又有一行批語:“甄家正是大關鍵、大節目…真有是事,經過見過。”這是把傅家和曹家的事混在一起寫進書裏了,還是曹雪芹雖然是《紅樓夢》的作者,但不是曹寅的後人?能夠嘮叨的地方還有很多,且放在一邊另文講述。還有人考證乾隆屬兔、孝賢屬虎(又說屬龍),豈不也是一個虎兔相逢?孝賢嫁給乾隆二十年,也應了“二十年來辨是非”的讖。考慮到傅恒的幾個子侄輩和曹雪芹是好友,上述附會亦可聊備一說。
我讀《紅樓夢》,總覺得八十回以後主要人物的命運,不能太迷信脂批,更多地要從前八十回裏去找那些蛛絲馬跡,因為這畢竟是一本小說,而非一部家史。林黛玉曾作過一組詩叫《五美吟》,隻寫了五位古代美女,還沒有寫完就被寶玉、寶釵看見了。其中一首詩是寫綠珠的: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綠珠是晉朝石崇的愛婢,傳說原姓梁,姿容絕豔。石崇為交趾采訪使,以真珠十斛得之。時值八王之亂前後,趙王司馬倫專權。史書說石崇在河陽金穀建一別墅,號“金穀園”,納綠珠為姬。綠珠豔麗,善歌舞,深為石崇愛。朝中寵臣孫秀,羨綠珠麗質,欲霸為妾,遂遣指使索綠珠。石崇怒拒。使者回稟孫秀。孫秀在趙王倫麵前譖石崇。石崇獲族罪入獄。臨別時,綠珠對石崇痛哭:“願效死於君前”,墜樓而死。後人讚其節,將其樓稱綠珠樓。我認為,黛玉的這幾首詩影射了紅樓幾個女子的命運,綠珠是不是暗喻元妃的?因為黛玉還有一首在元妃省親時寫的應製詩《世外仙源》:
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穀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律詩的詩眼一般在頸聯,這裏是以眼前景來歌頌堂上人,聰明如黛玉,若非別有所指是不會在應製頌聖的詩裏錯用典故而冒犯上之罪的。金穀園是綠珠墜樓的地方,金穀酒,也是來源於金穀園的典。石崇《金穀詩序》:“遂各賦詩,以敘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鬥。”後以“金穀酒數”泛指宴會上罰酒三杯的常例。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裏就有:“如詩不成,罰依金穀酒數。”元妃省親,哪裏會有人爛醉?這從另一個方麵說明此回的許多描寫都關乎元春的命運,包括元春點的幾出戲,如《長生殿》脂批就說是“伏元妃之死”。那麽,把元春之死設想為墜樓而亡,也是一種解釋。我們還記得元春的燈謎: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可以想見元春是猝死的。在八十回以後,賈府的種種惡行不免暴露,像賈赦結交外官草菅人命、賈璉國孝期間停妻再娶、鳳姐逼死民女跑走張華,都會引起朝廷的震怒,再加上賈雨村的落井下石、忠順王府的威逼傾軋,元春在遭到皇帝責難後自殺身亡也就呼之欲出了。而元妃之死又使朝廷失去了庇護賈家的理由,新老賬齊算,牆倒眾人推,賈府的迅速被抄、一敗塗地,才是《紅樓夢》應有的結局。
黛玉的《五美吟》,除元春之外暗喻的還有誰?我覺得西施像巧姐、明妃喻探春、紅拂可能是湘雲,而虞姬到底是尤三姐還是黛玉自己?她沒有寫完,曹雪芹也沒有寫完,因此留下了永遠的懸念,也留下了《紅樓夢》殘缺的美感。
我在《金陵十二釵詩評》裏是這樣寫元春的:
金扃千重映朝暉,元春昂首入宮闈。弟兄父子爭彈冠,不問娥眉幾時回。
空對鳳藻椒粘壁,遙望南天淚雙垂。轉眼煙雲花早謝,一樣薄命一樣悲。
賈元春,當然是薄命司裏的人物。
2012/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