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門口的生煎饅頭

來源: glen1717 2016-08-06 05:14:0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5467 bytes)

       生煎饅頭滋味的妙,全在一個“等”字,卻絕非如我此時此刻般,在墨爾本某家中式餐館裏正襟危坐,坐等著服務員將整整齊齊碼放在碟子上的生煎饅頭四平八穩地端到眼麵前。這樣子等,純粹是為等而等為吃而吃,是置身事外地等,很漠然,連端上來的生煎饅頭都顯出溫吞水似不冷不熱的態度,其味再好,也不過是淡而疏離的生煎,一點引不起等待之人急迫的、煎熬的情緒。

       其實,在遙遠的異國他鄉之地墨爾本,能吃上還不太走樣的生煎饅頭已屬大不易,全得歸功於上海人滲透進骨子裏的對生煎饅頭的愛,無論走到何處,總對它心心念念,老想著要讓它落地生根發揚光大。如此的用心良苦和努力本無可厚非,無奈上海的生煎饅頭這東西,就如同“橘生淮南為橘,橘生淮北為枳”一樣的道理,失去了特別的情境與氛圍,便隻是生煎饅頭,再也體現不出“上海”兩個前綴詞的意義。

       等著一鍋上海的生煎饅頭從冷冰冰到熱氣騰騰到香味撲鼻,整個過程細想起來竟如同展開一幕地域色彩濃厚的情景劇,那情與景裏必要有:阿拉的滬語鄉音;充斥著鄉音的兩邊小店連小鋪的小街,雖小卻跟“柴米油鹽醬醋茶”開門七件事的民生大計關係密切。小街深入以街道為行政劃分單位的居民區內,因為涉及區域範圍較小,所以周圍的人總有些麵熟陌生,若真沾親帶故起來,都可算作街坊鄰居;深深根植在小街上的生煎饅頭鋪子,大都其貌不揚門麵窄小,或許僅僅分割出某爿老虎灶的半開間門麵。吃飯的家夥什也簡單,一隻由柏油桶改成的爐子、一方鑄鐵平底大煎鍋、一張長條形台案,都局促在店門口,卻足以擔當生產大計,鋪子小人氣旺,生煎饅頭猶如當紅明星,每天的賣座率是高的;生煎師傅,小鋪子裏的生煎師傅雖非出自名家嫡傳,手藝卻稱得上地道,否則很難做回頭生意。居民區中熟客居多,質量必須保持在相當穩定的水準,不然非但客人不再上門,連名聲都壞忒了,還會迅速在當地傳播開來。這些師傅的手藝遵循的是正宗上海老法生煎的路數,兩個最大的特點:白汁、發酵。肉餡以熱氣(未經冰凍)夾心豬腿肉斬成肉糜,不加蔥,拌入少許紹酒、糖、鹽、薑末、肉皮凍、白胡椒粉和素油拌勻起筋,講究湯汁鮮美原色原味。精白麵作皮,用老酵麵混合新麵團發成,二分酵頭,白麵白皮。發麵需時間,開店之前便要事先做準備的,老清老早就可以瞧見生煎師傅在店裏忙活的身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天天如此,久而久之,看到他們即會產生那種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近鄰的親切。連他們做的生煎饅頭也格外親切些,家的大後方的食物,取之不竭源源不斷,永遠不會叫人餓肚子;一起等生煎饅頭的人,排著長長的隊,隊列裏似乎總能發現若幹熟悉的身影,會得搭訕幾句消遣消遣,但絕不會趕在清晨時分隊伍最長最擠的一刻,早上大家都踩著點上班上學忙忙碌碌的,缺乏閑聊的功夫與心情。唯獨不缺一樣東西,隊伍中無論男女老幼相熟不相熟,幾乎人人手中都端著隻半新不舊的鋼筋鍋。裝了生煎饅頭要帶回家中的,雖然或許每個家庭成員僅分得二、三之數,需另就著泡飯與醬菜才可填飽肚子,卻是與家人共同分享,有著一層相親相愛同甘共苦的意思在裏頭。

       雖隻一幕,牽扯進的人與事倒千頭萬緒的,形式分散,然而形散神不散,生煎饅頭始終是唯一的主角,入戲很深很熱烈,完全融化在點點滴滴的情與景中。主題與背景的關係,骨肉相連,打斷了骨頭還扯著筋。

        所以這樣的等待,唯獨在家門口方能實現,那個隱在一條普通上海弄堂深處的家,一間老式石庫門房子的大統間,住著好婆、外婆、爸、媽、弟弟和我六口人,和和美美,家中每個人都曾端著鋼筋鍋去買過生煎饅頭。

       我們家平常光顧的生煎鋪子就在緊臨弄堂口的小街上。街跟弄堂垂直,街麵上除了過日子需要的小商鋪便多弄堂口,望去都深幽幽的十分相似,卻含蓄地收斂著數不清的境況各異的上海居民的家。小辰光行走在街道上,來來回回地往返於家與生煎鋪子之間,兒童的柔嫩的腳隔著布底鞋總格外地敏感到下麵堅硬的粒狀凸起。很長一段時間,那路麵仍由古拙的一方一方的青石塊鋪就,被上海人形象地稱作“彈格路”,有些硌腳,走一趟好似做一遍腳底按摩。

這樣的街道,它的麵貌毫無張揚之處,它的風土秉承著骨子裏一守到底的傳統,在龐雜的、變幻的、隔膜的巨型都市裏,它屬於頂柔軟真實的那個部分,特別適合人們寄托沉潛心底的哀哀的鄉愁。

       然而味覺的鄉愁,它的基調並不愁苦,記憶的堅執奠定了永恒的經典,經典終歸是難以超越的最好,雖然“最好”隻不過誕生在名不見經傳的小生煎鋪子裏,一家與弄堂比鄰而居,另一家距弄堂僅百步之遙,生煎饅頭的滋味彼此難分伯仲,隻距離上有些微遠近的差別。

       弄堂旁的一家是正規的國營飲食店,論陣仗不算小,十來張方桌幾十支長條板凳支撐著門麵。除了門口的生煎攤子,午市又另外供應麵條湯、餛飩、菜飯之類經濟實惠的大眾食品。起的店名也十分大眾,完全淹沒了個性卻特別具有時代的象征意義:振新,很容易便讓人聯想到六、七十年代。直至七十年代末,正值我八、九歲的光景開始獨立承擔家中買生煎饅頭的任務時,此類名字依然具有全民流行性,伴隨著這種全民性的還有普遍的物質供應貧乏,計劃供應的經濟模式,鈔票、糧票大家都得精打細算著花。

       那年頭,人們填飽肚子根本上靠的是米飯麵條等主糧,點心之類的“副食品”屬於難得的“享受型”消費,即使是上海老百姓日常生活中最具群眾基礎的大餅、油條、生煎饅頭,也並不能經常吃,且需作番仔細的計較:一副大餅油條六分錢收一兩半糧票,二兩生煎饅頭多出去半兩糧票不說,二毛四分的價錢翻了四倍,勢必隻能更加偶爾為之,況且若論飽腹的功效其實兩者相差無幾。

       然而特殊年代,人們實在無法忽略生煎饅頭的滋潤對寂寞枯燥的腸胃造成的尤為正麵積極的影響,生煎饅頭的意義和地位可被形容作雖非出身豪門的貴族小姐,但仍屬平民女兒中比較精致出挑有料的小家碧玉,到底一包純肉餡撐著麵子呀,油水足,就算用它招待客人,亦蠻說得過去。

      不能想吃就把生煎饅頭吃個夠的年頭裏,有生煎饅頭落肚的日子心情總格外地鮮亮些。這鮮亮鼓舞著我樂此不疲地在兩家生煎鋪子間進進出出,雖然它們自身的環境如此黯淡,我卻連那黯淡都能說出其中的好來。

       弄堂隔壁的生煎鋪子原先最簡單的裝潢早已走樣,外表非常地不修邊幅,曾經被粉飾過的痕跡完全可忽略不計,唯一不可忽略的是直截了當的油膩,整個空間從頭至腳,天花板、牆壁、桌、椅、碗、筷、調羹、抹布,事無巨細樣樣膩滯圪塔,經年的“老肯”積攢下來生成一座“油礦”,隨時富得流油。

       跟這個油水充足的空間截然相反的另一個空間是人們的肚子,清湯寡水,時時刻刻渴望著油水的補給,雖然此油不能填補那油的空白,總仿佛有種吸引力,多多少少可沾些油氣。

        那年頭,油氣就是喜氣呀,否則負責包生煎饅頭的若幹位阿姨為啥個個成天樂哈哈的,還胖,她們的豐滿圓潤在當時肯定不屬於普遍現象。

       這一點點的與眾不同於小孩子的我眼中成了被放大的某種特權的標誌。每次排在長長的等待生煎饅頭出鍋的隊伍裏,我就想那做生煎饅頭的人可比等的人幸福,近水樓台先得月,肚子裏有滿滿的生煎饅頭鋪墊著,體內的油水都泛濫洋溢到體表來了,阿姨們氣色紅潤,軟而厚的手背上漩出幾眼肉窩窩,圓鼓鼓的胖手指看似笨拙,實則上下翻飛,靈動得出奇。與此同時,牽扯著她們眼、耳、口、鼻眾感官的諸條官能神經也都精力充沛,始終處於巔峰的感知狀態,如同八抓魚敏銳的觸須,全方位地無縫不如入,彼此之間、跟相熟的或半相熟的顧客之間總能捕捉到共同有興趣的話題。伴隨著家長裏短的議論,手底下和麵、抻麵團、擀皮、裹肉餡、捏攏麵皮收口,眾多步驟一氣嗬成,生煎饅頭終於可以列隊下鍋烘製了。

       烘製生煎饅頭的師傅乃脂粉堆裏的“洪常青”,唯一的男性,純粹的“少數民族”,關鍵的“靈魂”人物。老法的發麵生煎饅頭頂頂講究烘製的火候,過,湯汁流失幹巴巴;欠,皮子發僵發實,口感不鬆且粘牙。看起來挺簡單的操作流程,兩個平底大煎鍋輪番上陣,一邊廂預備出鍋,一邊廂預備入鍋,生煎饅頭從入到出,要經曆油煎水滾,蓋上鍋蓋,靠水蒸氣的熱量將生煎饅頭燜熟透。為了均勻分布熱量,必須轉鍋,四次,每次九十度,一圈下來正好打個完美的圓場。這燜和轉需候分克數地把握精準的時機,非經驗老道者不可,因此烘製生煎的“老”師傅無論在哪家店都絕對算個角色。

       這個“老”師傅的神態常常流露出些倨傲。雖然他也是個胖子,卻缺少一般胖子的慈眉善目。當然他傲得底氣充足資本雄厚,有精湛的手藝傍身,至少在上海灘到處都能混口飯吃。

        對顧客,他因傲而冷,少言寡語]無歡顏。其實,他並不缺乏笑容,但往往單向性地朝著他的女搭檔們舒展,尤其當她們用親昵、隨意的口吻半發嗲似地揶揄調侃他時。他的笑基本上隻內銷不出口,主動地、頻繁地內銷轉出口的日子肯定非同尋常,比方有一回,點心店裏很意外地承辦了三桌婚宴。

       很奇怪的選擇,婚宴若求樸素實惠,選擇居家型;若講究高調鋪張,上正經飯店。一家點心店,真乃不上不下,不尷不尬,大概欲委以重任之人深知此處臥虎藏龍。生煎師傅出任大廚,施展拳腳,竟將眾口調弄得服服帖帖。

       從幕後光榮地現身前台,大廚頭戴挺括的鼓蓬蓬的高帽子,整個人顯出節日般的隆重氣氛。於他,這確是個別具意味的節日,默默隱匿許久的才華象火山岩漿噴薄而出,他愈發驕傲,但此刻的驕傲卻以謙虛滿足的麵目示人。他雙手抱拳團團作揖,嘴裏殷勤地問候著招呼著,對緊圍圓桌吃喜筵的賓客點頭哈腰,春風蕩漾的臉上,雙頰潮紅,眼睛笑得發花,那笑容裏的快活簡直稱得上嫵媚了。

       我未曾有幸成為座上賓,但有幸目睹了那番“盛況”。而盛況,實際上天天出現,就是每逢師傅烘製的生煎饅頭出鍋時。這師傅平日裏雖冷口冷麵,到底用心落力的,揭開鍋蓋的一刻,真令人心神激蕩啊!

      一篷氤氳的蒸汽迎麵飄過,底下鍋子裏探出許多嬰兒肥的圓胖小身體,相互推著擠著,發出“吱吱喳喳”的活潑笑聲。它們的外形彼此十分相似,金黃的底、白白的皮,打著花褶子的臉上點綴著焦焦的芝麻和碧綠的蔥花。

       然而它們內在的精神氣質其實更為接近,都是一枚枚有溫度的顫抖的靈魂,經受過烈火、滾油、沸水的煎熬,內心成熟、柔軟、多汁,滾熱的湯汁在它們的身子底下沸騰,噴薄欲出,臉上也幾乎樂開了花。芝麻粒、蔥花末在它們鮮甜的笑魘上不遺餘力地散播香氣,又滲透進濃濃肉香,三種最熱情洋溢、最入世、最滋潤的香氣“層巒疊嶂”,結成銅牆鐵壁的聯盟,破了禪心,再古井不波的腸胃都要向這種平民小吃投降,享受一點庸俗的凡人的快樂。

       生煎饅頭鏟到鋼筋鍋裏,我一溜顛顛地小跑著回家,吃生煎要乘熱哪!

      回家的路程越短越好,不過有一半時間我仍會選擇舍近求遠,去另一家生煎鋪子。這家鋪子的外觀甚至連簡單都夠不上,隻是簡陋,極狹窄的單開間,半封閉的鐵皮圍牆,鐵皮屋頂,全鐵皮構造,一間更象箱子的屋子,仿佛臨時填充物,非常潦草地被塞進馬路街沿邊的空檔處。然而“臨時填充物”中的“填充物”包括製作生煎饅頭的若幹設備以及四名員工都顯示出長居久安的跡象。

       四名員工都是插隊回滬知青,小生煎鋪子乃社區街道特意替他們創立的一個就業點,盡管簡陋,卻肩負著跟前程命運相關的重擔,至少現階段知青們要靠它謀生,所以必須因陋就簡,而這因陋就簡裏能讓人體會到絲毫不眼高手低的腳踏實地。

       幾個知青的工作條件很差,空間小,鋪陳不開,設備安置妥當人就會被邊緣化,成了半露天作業的狀態,身體的前胸後背各擁“半邊天”,半陰半陽,半幹半濕,半熱半冷,承轉的起伏變化劇烈,個中滋味其實跟他們的人生遭遇頗為相似。

但生活尚未完全磨滅他們作為知識青年的特質,他們看上去言談舉止普遍文雅謙和些,學手藝上心上手都很快,雖然製作生煎饅頭的經驗還略欠老道,質量已被附近居民普遍認可,他們的努力贏得了顧客的好感。

      幾個知青也喜歡同顧客談談天,談插隊落戶之處的所見所聞和他們在當地生活的種種,有的客人聽,有的客人跟著一起聊,能真切地道出感同身受之體會的客人一定曾當過知青。知青的背景,更容易吸引經曆相似的客人,於是我見到玉蓓姐姐的身影,出現在鐵皮屋前長長的等待生煎饅頭出鍋的隊伍中。

       玉蓓姐姐我從小就相熟的,她家僅有的一間住房同我家唯一的一間屋子親近得隻隔一層薄壁板,麵積更小,人口更多,家中孩子是三朵金花圍著一顆珍稀的獨苗轉。玉蓓起頭,底下弟妹年齡依次遞減,最小的妹妹隻比我大五、六歲,算同齡人,因此盡管玉蓓年長我十七、八歲,我仍以姐姐呼之。

       大姐姐甘願替弟弟妹妹遮風擋雨,在半動員半強製地號召廣大城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光榮接受革命鍛煉和考驗的年代,作為長女,玉蓓姐姐無可逃避同時也義無反顧地奔赴條件異常艱苦的雲南西雙版納軍墾農場插隊落戶,她如同一塊擋箭牌讓她的弟弟妹妹得以安穩地在大上海繼續生活。

      玉蓓姐姐“乾坤大挪移”,挪出去的時候家鄉的土地上正正好好留著她的位置,一去多年,待要歸位時發現原先的坑早叫其他人的腳插足填平。何況離開時單身,回來時拖家帶口,拖著女兒薇薇,臉長得漂亮生動,又彎又翹的長睫毛象兩把小刷子,腿卻僵直,自打娘胎裏出生便既不能爬又不能走;帶著丈夫,一個瘦小幹癟的廣西男人,姓胡,在同一處軍墾農場的,到了上海,無房無工作,根本無法承擔養家的重責。

       現在,玉蓓姐姐一家三口成了別人按部就班的生活中硬生生的插足者,擠在父母處,各種家庭稱謂的人擁堵到人口大爆炸,從前已經瘦得皮包骨的人均住房麵積進一步幹癟萎縮。總算玉蓓姐姐落實到一份模具廠的工作,三班倒,她的丈夫“閑置”在家,非常偶爾地外出打打零工。

        這讓玉蓓姐姐的丈夫作為男人的自尊心多多少少受了傷害,因而終日少言寡語萎靡不振顯出了老相,由此他的跟姐姐同輩份的哥哥的稱謂在我和弟弟的口中被升級為叔叔。但從未有人糾正過我和弟弟,胡叔叔的存在,本就象道無聲無息的影子,引不起別人足夠的重視。

       憋悶久了,胡叔叔會突然爆發一下,爆發的方式便是吃辣椒。他嗜辣,上海的家人中難覓同好,所以平時都竭力隱忍克製著,一旦欲望爆發,便威力無窮,他在樓底下的公用大廚房放肆地煎炒辣椒,二樓所有的人,隔了牆壁門窗,一起流眼淚打噴嚏,仿佛害著遙遠的相思病。

       辣椒用畢,胡叔叔頓時判若兩人,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肚子裏的故事排山倒海,全是對軍墾農場那段崢嶸歲月的回憶以及關於西雙版納的某些特殊事物,比如司空見慣的頻繁的地震、熱帶雨林、雨林中稀奇古怪的動物野獸、瘴氣、邊境線下埋藏的地雷等等,跟大上海嬌滴滴的生活相差十萬八千裏毫無瓜葛,聽著又野蠻又刺激又新鮮,我和弟弟端坐在小板凳上一左一右緊挨胡叔叔,越聽越興奮,越聽越覺得胡叔叔是個被埋沒的英雄,他曾經還當過軍墾農場連隊的連長哪!

       每逢這種場合,玉蓓姐姐總會抱起薇薇安靜地加入進來。我很難形容她臉上的表情,很沉默,卻絕對不是冷的死的,眼睛中有光,這道光芒照亮了她的過去和她到達過的那個遠方。那個遠方有風景但缺乏浪漫的詩歌,然而畢竟揮灑過青春、血淚、汗水,還組建了屬於自己的家,生活的痕跡客觀存在,不能憑著自己的喜好選擇性地去遺忘或提煉,苦與樂都值得紀念,永遠值得紀念。

       我喜愛玉蓓姐姐的正是這一點,再苦再累,從她身上都感受不到怨氣,她總和顏悅色的,哪怕對待我和弟弟這樣不懂事的小孩,我們倆常常不分場合時間地吵吵鬧鬧,讓下了夜班的玉蓓姐姐無法入睡。但玉蓓姐姐從不嗬斥我們,也不向我們的父母告刁狀,她好脾氣地跟我們有商有量:“阿大、阿二,幫姐姐個忙好伐,稍許輕點點,姐姐困了覺起來要上夜班格,阿大、阿二最乖了。”其實我們倆隻乖了一小會兒,轉身又鬧出挺大動靜,玉蓓姐姐並不真惱我們,還幫我做新衣裳。媽媽買好料子,玉蓓姐姐出謀劃策,泡泡袖的大爛花連衣裙、掐腰的燈芯絨外套、直筒褲都出自她的手。

       玉蓓姐姐長了雙巧手,但很少施展在自己身上,她舍不得為自己多花錢。就有一次,她用一塊特便宜的零頭料子替自己縫製了條百褶裙,極密極細致極勻稱的褶子,穿起來又端莊又雅致,一派奧黛麗·赫本的淑女風範,好看死了,玉蓓姐姐大概是天生專管針線的獨腳女仙下凡吧!可如此巧的手,竟出了工傷,左手中指被削去一小截。玉蓓姐姐沒哭哭啼啼,養好傷,繼續照常上班,隻慶幸說左手的影響到底比右手要小許多。

       勇敢的玉蓓姐姐,明了一個道理,生活即使不是一種享受,然而亦不能用來抱怨,生活隻需要勇敢地不斷地作為。這種勇敢,往往含辛茹苦忍辱負重地埋藏在生活的瑣瑣碎碎之中,人們很容易便忽略了它的真實的本質。它具體體現在每一件每一樁極細小極普通的事情上,甚至細小到不過是去照常上班掙錢養家糊口或者在家門口的小鋪子買生煎饅頭。

       玉蓓姐姐隻偶爾地去買生煎饅頭,碰得巧,我和她排在同一條隊伍中,兩人前腳後腳趕回家,當中隔了一堵板壁的兩家人幾乎同時吃著生煎饅頭。

       在我家,團團圍坐著吃生煎饅頭是個快樂的場麵,次數亦更頻繁些。大人們覺得生煎饅頭的鮮美多汁象營養豐富的肥料更利於我和弟弟的成長。既然食物的選擇餘地不大,有機會就生煎饅頭吧。大人們總會盡自身最大的努力用最好的東西滿足孩子,縱使家境普通,孩子也是被一貫嬌養疼愛的。所以到後麵我簡直吃出了精,特別地對生煎饅頭吸飽了肉汁、沾滿了肉香的焦脆的底情有獨鍾,它的立體的香味讓我欲罷不能,我要求家中每個人為我犧牲這層底。弟弟的犧牲最大,因為他和我承包了大部分的上煎饅頭。為了安撫弟弟,我把肉餡作交換,歪打正著,肉餡轉化為“大肥”,弟弟真的長成大高個,超出我們家人的“平均海拔”許多許多。

       隔壁的玉蓓姐姐家,生煎饅頭帶去的快樂則意味著更多的願望。尤其是對玉蓓姐姐來說,她把生煎饅頭省給薇薇吃,省給父母吃,省給弟弟妹妹吃,省給“胡叔叔”吃,唯獨自己舍不得吃。她吃得最少,心底盟發的願望卻最多:遙遠一點的,她希望女兒薇薇吃得好長得好,長得結實長得健康,有一天可以正常地站直了走路;近一點的,她希望擁有自己的一間哪怕很小的住房,她想在這樣的一間屋子裏請爸爸媽媽弟弟妹妹飽餐生煎饅頭;更近一點的,她希望“胡叔叔”能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家中的經濟條件改善了,薇薇的病情也漸漸會好轉;眼前的,玉蓓姐姐隻單純地希望自己有能力讓親愛的家人們多吃幾次生煎饅頭,多些此時此刻團團圓圓一起品嚐生煎饅頭的溫馨時光。

 

       這些願望,一點都不過分,它們即使實現了,也隻能讓玉蓓姐姐的生活稍稍盡如人意些而已。人的願望,有時多麽卑微,而恰恰正是這種卑微會成為激勵人們活下去的最堅韌最強大的勇氣。

      一代代吃著上海的生煎饅頭長大的上海人,每個人內心對它的感受都是不一樣的,千差萬別的描述,最終用一致的簡略的三個字便可概括它對於每個個體成長過程的影響與意義:家門口。

       家門口的生煎饅頭,跟家產生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家成就了永恒的經典,不可複製,不可模仿,無法重新演繹,因而家門口的生煎饅頭,隻能永遠被回味和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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