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跑了 1600多個縣,如果當地生活落後,胡總是不開心。而看到當地農民生活不錯,胡高興地抱起身邊的孩子,喊秘書說,“有什麽吃的,給孩子拿點來!”
——在女兒滿妹的回憶中,胡曾經打算“成為黨內首先自覺退下來的一個”。
——有人給胡帶話說,“理論問題要慎重”,胡當場反駁說,“理論問題要勇敢。”
1981年6月的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上,胡耀邦當選為中央委員會主席,葉劍英、鄧小平、陳雲等為副主席。他在會後跟中央委員們談話時說,“我有責任向全會說明,有兩條沒有變:一是老革命家的作用沒有變;二是我的水平也沒有變。今天的胡耀邦,還是昨天的那個胡耀邦。”
1980年,初任中共中央委員會總書記的胡耀邦麵臨著即將到來的權力頂峰,他被鄧小平和葉劍英提議,擔任中共中央委員會主席,以接替時任主席華國鋒。
經過十幾次的拒絕後,胡最終接受了這一職務,但有一個條件:“這個主席,隻能當到十二大召開,作為一種過渡。如果要繼續幹下去,要改主席製為總書記製,以確保黨的集體領導和團結統一。”
從“文革”中走過來的胡,希望中國今後能避免類似的災難。“集體領導”,是他所支持的,另外還有“廢除領導職務終身製”。在女兒滿妹的回憶中,胡曾經打算“成為黨內首先自覺退下來的一個”。
回顧胡耀邦在改革開放前後的作為,更多的時候,是使這個黨以及這個國家能夠“正常”起來。他主持“平反冤假錯案”和“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希望能 改變中國不正常的“運動整人”的政治邏輯並破除“思想迷信”和“個人崇拜”,這為改革開放掃清了道路。而他此後對改革的種種觀點,更多的是尊重常識,從人 出發,回歸正常。
解放思想,解放人:到中組部上任,有人放了鞭炮
1977年3月,胡耀邦出任中央黨校常務副校長,這並不是一個特別引人注意的職務,不過要胡複出的葉劍英說,“在那裏是可以搞出點名堂來的。”
此時的中國正籠罩在一片混沌之中,“四人幫”被打倒了,不過政策並未為之一變。華國鋒提出“兩個凡是”,以維護毛澤東的權威。這年初夏,胡對朋友說,諸如“一句頂一萬句”這樣的話,禁錮了民族的創造力。
混沌中才有縫隙,這個縫隙被胡抓住了。
此後的過程在日後被反複追憶:1978年5月10日,中共中央黨校的《理論動態》率先發表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第二天,《光明日報》發表此文。
胡是有準備的,《光明日報》的總編輯是此時已為中組部部長的胡調任過去的楊西光。胡為了避開因審稿帶來的阻礙,還讓《光明日報》以“特約評論員”的名義發表此文。
反應比胡耀邦預料的更要激烈,有人說這是公然提倡去懷疑毛的指示,是“砍旗”。有人給胡帶話說,“理論問題要慎重”,胡當場反駁說,“理論問題要勇敢。”
思想解放者等到了期待已久的討論,另一些人則被徹底激怒,爭論最終演變成了“真理標準大討論”。地方上紛紛表態,不過是站在胡的一邊。
葉和鄧也表態支持,精神“枷鎖”打開了,最重要的是,它破除了“思想迷信”:如果“文革”是錯的,那麽改弦易張就是必然。
胡並未停歇,他正忙於打破另一個“枷鎖”,平反過去的冤假錯案。
胡到中組部上任時有人放了鞭炮,這自然是一種“有聲”的鼓勵,因為胡確實太難了。當時中組部的統計說,全國脫產幹部有1700萬,因為政治運動的“無情打擊”,立案受審查的約17%。
胡耀邦說,凡是不正確的結論和處理,不管是什麽人定的、批的,都要改正過來。有人說,那毛主席批的案子呢?胡回答,隻要證明是錯的,都應該平反。
到1984年底,中國最終平反糾正了300萬幹部的冤假錯案。
胡同時“改正”了“反右”運動中的55萬“右派分子”。有人說改正得太多了,胡回答,當初抓的時候,為什麽不嫌多?
人們日後評價胡的上述兩個舉動:第一是解放了思想,第二是解放了人。對胡來說,他所做的,是讓這個國家的人們能正常地思考,且不會因此被冤案所係。而被解放了思想和身心的人,最終匯成了改革的洪流。
政治生活正常化:“黨內不許殘酷鬥爭”
和鄧小平一樣,胡同樣是橋牌高手,而且叫牌積極,從不猶豫,這與他的處事風格類似:敏捷,明快。
此前的1980年,剛剛當選為中央委員會總書記的胡就在思考如何避免“文革”這樣的災難,“這就要從我們黨和國家的製度上想辦法……盡可能堵塞漏洞。”
他決心建立一套完整的黨內生活製度,防止正常的黨內意見分歧演變成不正常的黨內政治鬥爭。這年11月,他作了《做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的報告,對個人崇拜進行了嚴厲的批判。他在當年的宣傳工作會議上說,毛的功績要講透,錯誤也要說透。
1981年的春天,在胡的推動下,《關於黨內生活的若幹準則》正式公布,重點在於“堅持集體領導,反對個人專斷”。
《若幹準則》中一些針對“文革”流弊的條文在現在看起來依然“觸目驚心”:“黨內鬥爭,不許實行殘酷鬥爭、無情打擊”;“反對某個同誌的某個意見,不等於反對這個同誌……更不等於反黨”。
然而這還不夠,另外緊迫的是,如何實現正常“交接班”的問題。胡的目光放在了廢除“領導幹部職務終身製”和加緊選拔年輕幹部上這也是鄧的主張,在1979年,鄧便說,“老同誌要讓,要認真地選接班人”。胡堅決地支持了他。
胡耀邦說,中央書記處的11個書記加起來718歲,歲數太大了。他還說,“幹國家主席幹一輩子,幹到最後一口氣,怎麽能不產生個人崇拜……”
這一年的中共十二大,廢除“領導幹部職務終身製”被明確地寫入黨章。興奮的胡準備自己去實踐它,“十二大一散會,他就跟我說,十三大後,他就退下來。”胡生前的秘書李漢平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也是在這次黨代會上,中共有步驟地實現了高級幹部的新老交替。在當時選出的348名中央委員和候補委員中有112人年齡在55歲以下,其中有江澤民、李鵬、李瑞環、尉健行、羅幹等等。而最年輕的胡錦濤,隻有39歲。
胡想讓老人們放心,在十二大結束的當天,39位年輕的新當選的中央委員和候補委員們被特意安排和鄧小平、陳雲等元老見麵。胡在旁邊鼓勵說,“膽子大一點,站到前麵來。”
“左、右”周旋:推動小平視察特區
1979年,安徽搞“包產到戶”的生產責任製,當時主政安徽的萬裏壓力頗大,胡耀邦在一次會議上說,“要吃米,找萬裏”,以此作為支持。1980年2月,中央書記處重新成立,在醞釀人選時,胡推薦了萬裏,他說,“讓他來管農業,是農民推薦的。”
回顧改革開放初期的曆程,胡以總書記的身份將黨內外的改革意誌變成行動並不斷促進,他也對地方的改革派給以中央的支持。這份承“上”啟“下”、“左”“右”周旋之功,實屬難得。
此前的1978年11月,中央發布了《關於加快農業發展若幹問題的決定(草案)》,這份“討論試行”的文件說,要實行“包工到組,聯產計酬”的責任製。
“幾個月後的1979年,胡表態說,既然文件是‘草案’又‘試行’,那麽就可以在尊重生產隊自主權的情況下,‘允許有所突破’,這實際上是在鼓勵‘包產到戶’。”胡曾經的秘書高勇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其時胡到江西考察,見到當地一位因為搞“包產到戶”而受批判的地委書記,對方匯報說,當地的自留地有20%,胡笑說:“不多嘛。”三個字,態度鮮明。
胡對當時主政廣東的任仲夷、主政福建的項南等地方上的改革幹將,亦是不遺餘力的支持。1984年之前,關於特區的批評甚囂塵上,有人說特區是“租界”,胡回應說,“主權在我,怎麽是租界呢”。
“後來耀邦對王震說,是不是陪小平去深圳轉轉?”胡生前的秘書李漢平說,胡想以此來促進小平及早表態。1984年初,小平“南巡”視察了幾個經濟特區,回京後鄧評價說,“特區是窗口”。
1983年1月,胡耀邦說,一切單位都有改革的任務。胡的講話實際上是包含著鄧小平之前和胡談話的思想,想將改革從農村引入城市。然而有人說,這和十二大提出的“調整、改革、整頓、提高”的方針不符,“全麵改革”由此擱淺。
直到一年多之後,胡主持製定了《中共中央關於經濟體製改革的決定》,“全麵改革”再度開始。上述《決定》最大的進步是,承認商品經濟的發展是社會主義經濟發展不可逾越的階段,一舉突破了此前“計劃經濟為主,市場經濟為輔”的觀點。
鄧在中顧委會議上高度評價這一《決定》,說現在的中央“是個成熟的中央,各種問題處理得比較妥善”,這無疑是對胡的肯定。
“鄧小平當時對胡耀邦說,‘現在有人跟你配合得並不好。’另外,胡經常不拿稿子講話,有人便在背後非議他,小平也對他說:‘你是總書記,言多必失。要少講。’”李漢平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小平是在幫他樹立威信。”
那幾年,身為總書記的胡開始了全國範圍的奔波,他跑了1600多個縣。在身邊人看來,胡的喜怒都在臉上,如果當地生活落後,胡總是不開心。而在迪慶,胡耀邦看到當地農民生活不錯,高興地抱起身邊的孩子,喊秘書說,“有什麽吃的,給孩子拿點來!”
尊重人的需求:帶頭穿西裝唱流行歌曲
“文革”前,胡在陝西任省委書記,他在大學裏講話說,“男女關係問題怎麽能是階級鬥爭呢?男女就是有關係啊,我們反對的是生活腐化墮落。”
終其一生,胡耀邦都在努力讓自己尊重常識以及常識下的規律,實際上,這也是中國改革的一部分。
改革開放初,很多地方還在“以糧為綱”,而江西贛南都是丘陵地帶,種糧食收的沒有種子多,胡耀邦說,種柑橘吧,退田還林。他視察內蒙古錫林郭勒盟,當地有大量外地人口流入,被稱為“盲流”,有人主張“清走”,胡回應說,人口流動是正常的,堵也堵不住。
在胡看來,一個社會,應允許正常的人的需求,比如生活的多樣性,比如對美好和快樂的追求。
1978年12月,胡擔任中共中央秘書長兼中宣部部長。他說,文學藝術是精神生產,不能統得太死,“我們的生活、事業是無比豐富多彩的,為什麽要限製隻能寫這樣,不能寫那樣呢?”
1980年的劇本創作會上,胡甚至在講話時激動地站起來,“堅決不允許對文藝作品妄加罪名,無限上綱,因而把作家打成反革命。”
位至總書記後,胡曾專門表態說,“我們要適應現代化生產的發展”,他說,“在生活方式上不要怕改革”。
其時人們對穿著和發式還很敏感,曾經出現過糾察隊員滿大街剪喇叭褲的情況。滿妹回憶說,自己的二嫂燙了頭發,回家吃飯時問:“頭發理得好不好?”全家都愣了一下,隻有胡耀邦回答說:“可以嘛。”
“他提倡女孩子化妝,穿裙子。”胡的秘書李漢平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為了做表率,胡帶頭穿西裝。
當流行歌曲剛在內地流傳時,有人頗有微詞,就像率先穿西裝一樣,胡又在中央率先表態,“什麽叫‘流行歌曲’?我看概念有問題……是歌曲就要流行,在群眾中能流行說明群眾喜歡。”他在火車上把當時的流行歌曲《我的中國心》的歌詞抄下來,回家教自己的孫子孫女們唱。
1983年,中國曾開展了短暫的“清除精神汙染”的運動,“當時女孩子穿高跟鞋也是‘精神汙染’,有人發現了一張袒胸露背的照片,後來發現是馬克思的夫人燕妮的照片。”胡曾經的秘書高勇對南方周末記者說,胡聽聞後說,“清除精神汙染”不能把美化生活給搞掉了。
胡召來《人民日報》和新華社的人談話,要求“不要幹涉人家穿衣打扮”,“節假日應允許青年人跳集體舞”,“對繪畫、雕塑,不能禁止表現人體美的作品”……多年後,這些都已經變成中國最正常不過的認識。
胡對知識分子也有著發自內心的尊重,1981年,他給一位詩人回信說,對待知識分子的政策中,將不再提“思想改造”的口號。幾年後,胡參觀長沙嶽麓書院,題詞時,有人提議寫“千年學府”,胡沉吟片刻說,還是寫“尊重知識”吧。
人們還記得在那個乍暖還寒的1975年,在中科院紀念長征40周年大會上,其時正主持中科院工作的胡耀邦說:“我們再幹一件大事,進行新的長征,把中國建設成四個現代化的強國。”
胡和大家相約25年後再次聚會,“假如我能掙紮著活到那一天,我沒有別的什麽請求,就有一條,我來坐在一個角落裏,隻要給我那麽一兩支煙,就可以了。我想那個時候,坐在台上的是為我們偉大祖國的四化貢獻了力量的人,我向他們表示祝賀……”
(《南方周末》記者采訪了胡耀邦秘書高勇、胡耀邦警衛秘書李漢平、原中聯部部長朱良,胡耀邦曾經的下屬和朋友黃天祥、李蓉以及統戰部研究室研究員林京耀,在此謹致謝意。本文參考了《思念依然無盡回憶父親胡耀邦》、《鄧小平年譜》、《大轉折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台前幕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