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就在大帳篷過夜,這裏共有八個鋪位,快趕上一個馬車店了。兩隻大爐子很給勁,臨睡前加一次煤,一宿酣眠。早起卻發現鞋子不見了,四下尋找,原來被黑子叼走了。它在活動商店安了一個窩,夜裏把大家的鞋子都搬了進去,打算白天到工地上去倒賣。我在找鞋時,發現鋪底下居然長出一片嫩綠的麥芽,這才意識到整宿都睡在莊稼地裏。
其後二十多天,我隨同黃科長到各處工地巡視。那幾年特別強調幹部下基層,一年中我有大半年是在分場和生產隊度過的。下基層不能擺花架子,要同吃、同住、同勞動、同商量,亦即“四同”,所以農活也幹了不少。這套“南泥灣作風”,雖不能把我的勞動意識再提高到哪裏去,但確實能讓我了解實際情況。在和隊幹討論“定額”、“評工記分”等問題時,沒誰敢把我當外行。這些人經驗是有的,但隻限於自己份內那攤事,一出圈底氣就明顯不足。他們未受過理論訓練,對於新政策往往吃不透,需要“總場下來的人”給予指導,所以對我視若權威。
來總場這幾年,我在業務上確實有很大提高。除了自學之外,每逢科裏請專家來授課,我都認真聽講,積極提問。參軍以後,我一直保持著好學的習慣,甚至學得有些太雜。這也怨不得我,總場部就像個大學堂,裏麵什麽人材都有。老跟這些人打交道,五花八門的學問自然都知道一些。
但是我很注意夾緊尾巴,常懷一顆“向勞動人民學習”的心,並不敢倨傲,因此能與下麵打成一片。總場對幹部搞“五好總評”時,要征求基層單位的意見,我得到的反映總是不錯的。盡管這不足以讓我當上“五好標兵”,但評語裏從沒出現過“驕傲”、“個人主義”等字眼。所以當駱主任一年前在會上不點名地批評我時,我受到的刺激是可想而知的,那幾乎破了我在農場這些年煉就的“不敗金身”。好在石書記目前對我的書比較有興趣,駱尚不至於太為難我。趁著東風尤在,趕緊把這朵花開出來吧!
黃科長幹部作風很好,雖患有氣管炎、咳嗽不斷,所到之處仍然堅持“四同”,於是我也跟著他體驗生活。在三分場工地,6×12米的棉帳篷規定住42人,卻住了90人。帳篷裏搭兩層鋪,下邊奇冷,拚命捅爐子;上邊奇熱,以至於有人破壞公物,用小刀在篷頂開口子——某日刮大煙泡,這位壯小夥非但沒凍著,反而夢見“天女散花”,結果被當成“革命火氣旺”的生動事例寫進《水利戰報》。我當年在大草甸上挖渠,就歸三分場管,因此來前頗有點頭皮發麻。如今遇上這樣的冰火兩重天,雖然也很難受,但想起住地窨子的可怕經曆,還是能夠體味到“新社會的甜”。
計劃科在每個戰區都安排有人員,負責編寫工程進度報告,分日報、周報和月報。日報比較簡單,基本上都是數字,當天用電話報總指揮部匯總。周報和月報則需有文字分析,不光要總結先進經驗,還要發現問題,提出建議。這些人員老在各分場呆著,難免吃人嘴短,光說好話,不說壞話。我陪黃科長四處巡視,主要就是檢查計劃科的工作,保證報告質量。若等到2月底全線竣工時,才發現出了什麽大漏子,他這個科長也不用當了。
因為這個緣故,我隻能花一半時間在工地上“同勞動”,另一半時間要在戰區指揮部裏核查材料,撰寫工作總結。底下的材料五花八門,除了各種數據外,還有不少通訊稿,都是本單位的先進事跡,準備發到《水利戰報》上揚名。這些稿件大都出自勞動者之手,文字比較粗糙,但裏麵有些事挺新鮮,可以當寫作素材,我也就順手牽羊,摘錄到《學習筆記》中。茲舉數例:
1. 四分場副業隊張××回家往返50裏,馱來34斤重的鐵錘疙瘩,安了個把,兩下就掄斷了。
2. 三分場炊事員夜晚烙餅,臉烤得通紅,背上結白霜。
3. 工地帳篷的燈光,女工替男同誌補手套。
4. 拉冰化水喝。用釘子敲冰,凍硬的皮鞋當錘子。
5. 四分場在仙鶴島上搭馬架。門聯:身居茅屋建荒島,持鍬揮鎬伏龍蛟。橫批:愚公新宅。
6. “鎬頭硬”:全德貴,二十三,排水時間有兩年。鎬頭尖上練硬功,凍塊乖乖聽使喚。眼要準、鎬要狠,千萬凍塊碎了身。一人掄鎬四人背,都誇德貴功夫深,能為革命獻青春。
7. 五分場漁隊田××豪言壯語:“背凍土,築河壩。為革命治水,何懼天寒地凍。來,給我發上一塊!”
8. 二分場用利鍬宰豬破膛。
這些事跡倘若見報,都會做一些文學加工。《水利戰報》由宣傳部主辦,編輯部就設在總指揮部的大帳篷裏。幾位“編輯”平時跟我都挺熟,其中一位原來在部隊當宣傳幹事,擅長寫快板。《愚公新宅》一稿發表時,他配了一首打油詩,後來被《東北農墾報》轉載:
火烤胸前暖,
風吹背後寒,
仙鶴旅館真漂亮。
房簷上,亮晶晶,
冰菱花,開滿窗。
白天幹活是闖將,
夜住旅館當“團長”。
管他團長不團長,
隻要我革命火氣旺,
報紙糊牆把風擋,
白手起家辦農場。
這首詩的頭兩句“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很有名,源自抗聯軍歌《露營之歌》,作者是於天放。此人頗為傳奇,有過打死日軍看守、突破鐵窗和三道鐵門,最終成功越獄的經曆。解放後寫了一本《牢門脫險記》,被東北青年出版社出版,成為暢銷書,他本人也成為許多青年的偶像。不過於天放並非楊靖宇那樣的苦出身,家中殷實,曾就讀於清華大學經濟係。解放後任省政協副主席、副省長,兼任黑龍江大學校長,到這會兒仕途尚穩。所以他不會想到,自己的壽限已然臨近。明年5月3日,他將作為“二月逆流在黑龍江省的急先鋒”,死在潘複生手中——盡管他經受住了日本人大半年的酷刑,卻扛不住派出所一個禮拜的折磨,“畏罪自殺”了。
至於詩裏的“團長”,則是詼諧語,形容凍得縮成一團,那個年代經常使用,如今卻沒幾人能懂,算是語過境遷吧。】
202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