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侃章:?“跨六奔八”的77、78級, 你還好嗎?zt
彈指間,“恢複高考”走過四十四年,77級、78級這批遲到的幸運兒大都“跨六奔八”,人生斜陽餘輝明——親曆者們更加懷念那段青春時光。講壇上、媒體間,不同的記憶視野源源不斷,層出不窮,出現了集體寫史的盛況,以至著名學者、77級考生陳平原教授喟然感歎:“該說的都說了,幾近題無剩義。”
親曆者所寫,既有個人對往事的感受,又有記諸史冊之托,希望後人能了解這段難忘的歲月。由於經曆過苦難和折騰,所思所想往往化作情感奔湧而出,可謂千姿百態,絢麗多彩。但人是觀念的動物,當社會氣候稍有風吹草動,特別是一個浪潮來襲,一些本已上下反複討論,下過定論的重大問題,似乎重新走向模糊,真實與差錯交織,詆毀或誤解並行。為記下當年這些天翻地覆的變化,筆者曾作過努力,盡可能查閱各種檔案文獻資料,盡可能接近這段曆史真相——《冬季裏的春闈——1977年恢複高考紀實》勉力問世,就是一塊引玉之磚。
眼下各種各樣被動和主動的信息撲麵而來,一個轉折點似又來臨,為此願申述這段曆史時期的相關節點。
“四人幫”被粉碎,意味著“文革”自然中止,舉國歡騰。華國鋒其時集中共中央主席、國務院總理、中央軍委主席於一身,在提出批判“四人幫”的同時,要求繼續批判鄧小平,要求正確對待“文化大革命”。《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誌在1977年2月7日發表了《學好文件抓住綱》的社論,明確提出:“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的方針,也即後來常說的“兩個凡是”。
1977年4月15日,《毛澤東選集》第五卷出版發行,5月1日的《人民日報》發表華國鋒《把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進行到底——學習<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的重要文章,重申上述觀點。
“無產階段專政下的繼續革命理論”成為“文化大革命”的指導思想,寫入1969年4月的“九大”、1973年8月的“十大”報告和黨章,以及1975年1月的四屆人大《憲法》。其主旨是:在無產階級取得政權並且建立了社會主義製度的條件下,還有必要進行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政治大革命。“以階級鬥爭為綱”就是“繼續革命”的一種體現。
1977年8月,中共第十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華國鋒在政治報告中宣布“勝利結束文化大革命”。但同時強調:“文化大革命對於鞏固無產階級專政,防止資本主義複辟,建設社會主義,是完全必要的,是非常及時的。”並且繼續將“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理論”作為製定十一大路線的重要內容和依據。至於“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提法,要遲至1978年12月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才告廢止。
在這種思想和政治輿論的導引下,教育部於1977年6月29日至7月29日,在太原召開了1977年高校招生工作會議。這個會議有些亮點,但要從根本上突破1971年以中央文件下發的《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紀要》的“兩個估計”,和當時的政治口徑,幾無現實可能性,何況在會前起草的《關於一九七七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事前已報經華國鋒同意。在這個會議中,“高校招生工作意見”雖經過討論程序,但依然堅持老人家批準的,新當家維護的“自願報名、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學校複審”的十六字招生辦法。
時任教育部長劉西堯對此有刻骨銘心的回憶:“1976年12月,宣布我當教育部部長,1977年1月25日我到教育部去。”“我一直不想搞意識形態方麵的工作,多年來的意識形態領域翻來覆去的批判,令人感到無所適從……那時悶在教育界和廣大知識分子心裏的有兩件大事,一是要否定 1971 年‘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紀要’中關於建國十七年教育戰線的兩個錯誤估計,二是放假鬧革命後又廢除了高考入學製度,學生水平太低,各條戰線後繼無人、青黃不接的現象十分突出,恢複高考成了當務之急。但是,在教育部召開的第一次座談會上,有的同誌提出要否定‘兩個估計’時,因為涉及‘文化大革命’和毛主席,我避開了。新聞界約教育部的同誌去談這個問題,參加座談會的普教司司長向我請示,我說:還是按毛主席批示的口徑吧。這就錯了第一步棋。不過後來我也逐漸覺悟,幾次向中央領導反映大家要求否定‘兩個估計’,當時主管教育的政治局同誌總是說去請示,請示回來總是問:‘肯定兩個估計的全教會紀要,經過毛主席沒有?’前麵說過,那時是經過毛主席批示同意的,因此還是不能動。不久高等學校招生問題提上日程,我沒有考慮立即恢複高考,就報經國務院批準,仍按‘文革’中的辦法,在太原召開全國高等學校招生會議,一錯再錯。招生會議前,剛‘解放’到天津市工作的蔣南翔打電話給我,他說培養人才有如種莊稼,要選好種子,要求高校招生不要隻憑單位推薦,允許他在全市挑選學生,我同意了。但在招生會議中,天津市代表說,蔣的意見不代表市委,又被否定了。”(劉西堯《攀峰與穿霧》212-213頁)
“文革”的政治理論在慣性運行,多年形成的冤假錯案尚不能平反,各省市自治區和地縣仍以“革委會”名義掌權,縣級以下還是人民公社體製,城市的知識青年還在下鄉,已下鄉的要求他們繼續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一片“濤聲依舊”。至於散布在人們頭腦中的烙印,可以用“剪不斷、理還亂”形容,社會思想就是如此僵化,這些曆史局限性客觀存在。
以上就是當時的大體政治曆史背景。明了上述情況後,才能體會到在1977年“恢複高考”是真正的撥正航向,其重大意義再怎麽評價都不為過。後來者如離開當年曆史背景評論說道,就難免多創作成分了。特別是那些朝雲暮雨的文章,使人感到這不僅是“為五鬥米折腰”了。
粉碎“四人幫”以後,要求鄧小平複出的呼聲非常強烈,華國鋒聽到呼聲。1977年3月14日,華國鋒在中共中央工作會議發表講話:“在揭批‘四人幫’的鬥爭中,一定要注意,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都必須維護,凡是損害毛主席形象的言行,都必須製止”。“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決定的,批是必要的”。“我們的方針是,高舉毛主席的偉大旗幟,多做工作,在適當的時機讓鄧小平出來工作。”“鄧小平同誌的問題應當解決,但是要有步驟,要有一個過程,隻能在適當的時機讓鄧小平同誌出來工作。中央政治局的意見是,經過黨的十屆三中全會和黨的第十一次代表大會,正式作出決定,讓鄧小平同誌出來工作,這樣做比較適當。”顯然,按照這個部署,“適當的時機”是在1977年8月中旬舉行的十一屆全會上,鄧小平才能複職。但後來的事實是:1977年7月中旬鄧被宣布恢複職務。鄧小平快速進入角色,在八月上旬就主持召開了那個載入史冊的“科教座談會”,於是“恢複高考”的大事驚天發生。這一個月時間的提前,真正踩準了曆史的“穴道”。如果按照程序,鄧要到八月才能正式複出,那麽1977年恢複高考在時間上不可能,在時機上將失去。至於鄧為什麽比原定時間提前複出?不得而知。必然中的“偶然”就這樣發生。
對於參加8月4日開始的“科教座談會”的人員,鄧小平提出四個原則要求,第一,要有見解,敢於說話;第二,不是行政人員;第三,在自然科學方麵要卓有才學;第四,不能與“四人幫”有牽連。按時任教育部黨組成員、高教司司長劉道玉回憶,他與科委方明瑜先提出初步參會人選,然後報經同意。北京大學物理係沈克琦教授對此憶述:“我那時是北大物理係副主任,常去教育部高教司辦事,司長劉道玉認識了我。8月初接到會議通知後,我不知道要開什麽會。”溫元凱說:“1977年6月,我給當時擔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的方毅寫信,內容是關於加強基礎化學研究方麵的。沒想到,方毅給我回了信,而且同時通知中國科技大學的黨委,要黨委支持我的基礎化學研究。我後來才知道,是方毅推薦了我參加鄧小平召集的科教工作座談會。”查全性回憶當時情況:“1977年7月底的一天,記不住具體在哪一天,也記不住哪一位校領導通知他,說教育部來了通知,點名要他到北京開會。既沒有說開會內容,也沒有說會期有多長。”劉道玉作了補充:“我當時是教育部高教司司長,和同事商量後決定從高校挑選代表……武漢大學代表查全性,當時還是副教授,按規定沒資格參加會議,但我是武大出來的,有點偏心,就讓他去了。”而中科院動物所研究員童第周赴會更具戲劇性,8月4日開會當天:“鄧小平開場白講話時環顧四周問:‘童老有沒有來?’並接著說‘文革中童老掃地,他掃地都是科學態度,真認真。讓他掃地真是糟蹋聖人。’”會議組織者馬上在第二天就請童第周先生參加會議。由此可見,參會的人員在鄧小平所提原則前提下,邀請哪些人赴會,並沒有具體程序,而有隨機的“偶然”。
這次“科教座談會”沒有設置特定的議程。這從鄧小平開宗明義的講話中就可反映出來。鄧小平說:“這次會議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聽聽大家的意見。這個世紀隻剩23年時間了,我說超越,至少接近,某些方麵能接近、趕上當時的水平。要實現四個現代化,實現趕超任務,從哪裏入手呢?前一段我沒抓工作,胡思亂想,找了少數人,方毅、李昌、鄧力群,吹了一下。我的想法是從科研、教育入手,不從科研、教育入手,實現趕超是空話……大家發言可長可短,可插話,什麽話都可以講,沒有棍子,要消滅棍子。不但沒有棍子,現在的三個公司都要丟掉(指製造棍子的鋼鐵公司、亂扣帽子的帽子公司和事後給人穿小鞋的鞋子公司)。”顯然,原定這是一個“山海經”、“諸葛亮”式的務虛式會議,講講科學技術如何發展,議論教育水平如何提高,圍繞科研和教育展開討論,還可以傾吐苦水,發發牢騷。
會議前兩天,與會者大多比較拘謹,因為“文化大革命”剛結束,大都心有餘悸,如南開大學校長楊石先教授一開口便是檢討,說我是資產階級世界觀沒改造好,一定要進一步下工廠和農村,接受工人貧下中農再教育雲雲。這些話語雖不是會議組織者所希望的,但此時的自然流露又是可以理解的。
隨著會議的深入,與會者的放開,涉及實質性的發言開始出現,如在議論到現有高校招生製度時,鄒承魯研究員說:“現行的招生辦法,群眾推薦是走形式,領導批準實際是走後門的合法根據,沒有考試製度,後門是堵不住的。”
8月7日,本次會議簡報組為8月6日的座談會發了三期簡報,說明這天會議內容非常豐富,也非常重要。
查全性對此有回憶:“在8月6日上午,清華大學黨委副書記何東昌在會上憂慮地說:現在,清華的新生文化素質太差,許多學生隻有小學水平,還得補習中學課程。鄧小平接上話頭:那就幹脆叫‘清華中學’、‘清華小學’,還叫什麽大學。”沈克琦、溫元凱等對於何東昌和吳健中的發言也感同身受。而鄧小平讚同性的插話使查全性為之震動,他在筆記本上原已勾勒出發言要點,與會者的肺腑之言促使他進一步思考,更讓他感到麵對混亂的教育現狀,必須大聲講出自己的觀點來。
上午氣氛熱烈,下午掀起波瀾。查全性副教授拿出筆記本所列大綱,麵對鄧小平和與會者,慷慨陳言:
“當前的大學招生方法存在嚴重問題,應采取堅決的措施予以改進,以使新生的質量得到切實保證。現行的招生製度,有四個嚴重弊病:(1)埋沒人才。一些熱愛科學、有前途的青年選不上來,而那些不想讀書、文化程度又不高的人,卻占去了招生名額,這是極不合理的。(2)從階級路線上看,現行招生製度卡了工農子弟上大學,他們如果沒有特殊關係是上不了大學的,這一點比‘文化大革命’以前還嚴重。群眾反映說:‘新中國成立前上大學靠錢,十七年靠分,現在靠權。新中國成立前,我們沒有錢,現在沒有權,靠分還能有份。”(3)壞了社會風氣,助長了不正之風,而且越演越烈。據我所知,今年招生還沒有開始,但已經有人在請客送禮,走後門。製度不改,走後門不正之風刹不住。(4)嚴重影響了中小學學生和教師的積極性。現在,甚至連小學生也知道,今後上大學不需憑文化,隻要有個好爸爸。
招生的總原則,應該是在無產階級政治掛帥的前提下,要從製度上保證錄取政治上、業務上優秀的青年,要不拘一格選人才。應當建立全國統一的報考招生製度,並應體現以下精神:(1)名額不要下到基層,由省、市、自治區掌握。現在名額分配上很不合理,走後門很嚴重。‘多的撐死,少的餓死’。(2)按照高中文化程度統一考試,並要嚴防泄漏試題。考試要從實際出發,重點考語文和數學,其次是物理、化學和外文可以暫時要求低一點。從語文和數學的成績,可以看出學生文化程度和抽象思維能力。(3)真正做到廣大青年有機會報考和誌願選擇專業。學生可以從應屆高中畢業生中招,也可以從社會青年中招。有些人沒有上過高中但實際上達到了高中的程度,可不受資曆的限製。各級領導、各單位,對於確有培養前途的優先優秀青年,要支持他們報考大學,不得阻撓。”
由此不難明白,“恢複高考”並非會議事先設定的議題,而是與會人員在鄧小平不斷鼓動導引下,眾說紛紜,大膽議論出來的“偶然”。
鄧小平在會議中不斷插話,當聽完查全性的發言後,鄧小平點頭讚許,然後環視四周問道,“大家對這件事有什麽意見?”吳文俊、王大珩、沈克琦、溫元凱、金善寶等紛紛表態讚同,不少與會人士幾乎沿著查的發言主線,在補充著同樣的問題,如溫元凱建言的“十六字招生方針”,會場上形成了齊聲呼應要求恢複高考的局麵。沈克琦再次強調,“現在的招生製度對高等教育影響很大,有些學生甚至不夠小學畢業生的水平,無論教師如何努力,學生的整體學業水平與大學相去甚遠。”教育部長劉西堯說:“原來想今年文化程度要求達到高中畢業,名額分配到縣。自由報考問題,我讚成(蔣)南翔同誌的意見,但馬上要做,還要具體化。”
小平同誌便轉頭問劉西堯:“今年就恢複高考,還來得及嗎?”劉西堯回答:“假如推遲開學,還來得及”。查全性又趕緊插話:“還來得及!今年的招生寧可晚兩個月,不然又招20多萬不合格的。”參會人員紛紛表示同樣的意見,要求今年立即改。
鄧小平看到聽到專家教授如此迫切決絕,如此慷慨激昂,且聲聲肺腑之言,句句在理在心,完全憂國憂民,在會上當場拍板:“既然今年還有時間改,就堅決改嘛!把太原招生會議的報告收回來,根據大家的意見修改!這涉及幾百萬人的問題,要拿出一個辦法來,既可以把優秀人才拿上來,又要不致引起波動。你們研究一下,這個方法應當找出來。要求質量,重點學校要統一招生;允許報3個誌願,到校後再分專業。今年開始就改,不要等了。”
鄧小平斬釘截鐵“不要等了”,當場拍板“今年恢複高考”,實是會議熱烈氣氛中推動出來的“偶然”,這個“偶然”可解決了社會現實的諸多痛點。
三、鄧小平拍板“恢複高考”是“實施時間調整”;華國鋒同意“恢複高考”是“方向性調整”
鄧小平早已看到“文化大革命”那套推薦招生方法的弊端,早已認定高校招生非改革不可,這些已多次體現在其講話中。但考慮到茲事體大,在本次會議之前,他設想做一年時間的準備,他曾經對方毅、劉西堯說過:同意今年的招生基本上還按原來的辦法,一年準備,從明年開始兩條腿走路,一半直接招生,一半從別的路子來,但一定要憑考試入學。
鄧小平是偉大的戰略家又是高明的戰術家,他當然清楚“兩個估計”的政策束縛,當然知道上個月開過的高校招生會議依然堅持“推薦招生”,當然了解現任最高領導的政治態度是“兩個凡是”,而更現實的是,要在短短的時間內讓原製定政策、執行政策的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確非同小可。這個政策思想轉彎如不做好,“恢複高考”這牽一發而動全身撥亂反正的重大舉措,極有可能引起全局性的混亂。
顯然,從這次“科教座談會”中鄧小平更加明悉,高校招生“恢複高考”是眾望所歸,是民心所向,專家教授們與他的想法完全一致,而要求改革的時間節奏上,身處一線的專家教授們比他還急迫。鄧小平的偉大再次顯現,他馬上調整原有的設想,決定將“恢複高考”時間提前到今年就舉行。幾乎在同一時間內,他連下三著妙手:責令教育部立即收回已於8月4日上報國務院審批的招生文件;布置教育部重新召開招生工作會議(8月13日開始),按照“科教座談會”的意見作程序性落實;迅速將會議的情況和自己推遲今年高校招生的意見(8月18日),報請華國鋒召集政治局會議討論,絕不顧這顧那,拖泥帶水。對此劉西堯的回憶也有較詳細的敘述。
其實,鄧小平看準一件事情作快速調整是常有的事,這從新加坡前總理李光耀的回憶中亦可得到證明。所說的事情是這樣的,1978年11月中旬鄧小平出訪當時已是“亞洲四小龍”的新加坡。而這之前,我們常稱人家為“美帝國主義的走狗”。到訪後,鄧小平深為對方的成就吃驚,尤其佩服他們對外開放和引進外資的政策,便請教李光耀總理。李直率地說,“你要交朋友,要引資,先停止對別國反政府武裝的支持,停止設在華南的廣播電台。”鄧回國後斷然停止“文革”中奉行的“革命輸出”,轉而大膽引進外資,改革體製,直至提出“一國兩製”。鄧的虛心和果斷,給李光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少年後他深情地回憶說:“我從未見過一位共產黨領袖,在現實麵前願意放棄自己的一己之見。盡管鄧小平當時已74歲。”
對於鄧小平推動一連串“恢複高考”的舉措,作為其時主持中央工作的華國鋒也全力支持,同意收回經過自己閱處同意的“1977年高校招生工作意見”。又按照鄧小平的提議,在10月5日召開政治局會議上,對鄧小平提出“恢複高考”的意見明確表態:“先就這樣定下來,然後再不斷總結經驗。”在恢複高考這件大事上,華國鋒並未堅持“兩個凡是”,而是對自己作出過的決定不斷修正,對下達過的指示作“自我否定”,這些都是對原維護“推薦招生”作“方向性調整”,轉彎力度很大,殊為不易。
在“恢複高考”一事上,五位常委和相關副總理一致同意。盡管如此,從領導分管和所作係列工作來說,鄧小平作為黨的副主席、最資深的領導人,在教育領域大刀闊斧,衝開阻攔,撥亂反正,領導恢複高考,果斷提出決策意見,這是曆史事實。當然,這個重大決策,華國鋒等中央領導全力讚同,也功不可沒。但有的文章,未深入當時政壇的肌體,僅根據麵上的領導架構和鄧小平的行政報送程序,說“恢複高考”是華國鋒的決策,鄧小平僅僅是“恢複高考”的分管者和支持者,顯然偏離和割裂了曆史事實,可以說,沒有鄧小平,就沒有1977年的“恢複高考”。對於這一點,當事者劉西堯2009年3月接受《人民日報》記者錢江采訪時也再三強調:“文革後改革開放的實踐證明,鄧小平了不起。沒有他,要在1977年恢複高考是不可能的。”我後來根據文獻檔案資料寫成的《恢複高考,鄧小平與華國鋒的定位和作用》一文,對此有較多展開,此處不再重複。
“77、78級”考生顯然是諸多偶然合成的產物。其實回首望去,許多曆史多是一連串的“偶然”,而“偶然”的構成,又往往是載入史冊的大事,作始非簡,將畢也钜,所謂“英雄創造曆史”大概如此。
“恢複高考”在逝水流年中漸行漸遠,作為當事者“新三屆”對有些“親曆”也漸漸模糊。而八九十年代乃至七十年代生人,對此則恍如隔世,看事談論,下筆為文,不由自主地用後來的觀念想像那段歲月。
親曆者所寫細節栩栩,自然流出,令讀者如臨其境,倍感親切;在非親曆者看來,具有不可替代的權威性。但也有相當數量的文章多憑個人記憶馳騁才氣而作,覺得無必要去查閱文獻曆史資料。然而記憶尤其是年事趨高的記憶並不可靠,加之77級高考是各個省分頭舉行,在國家統一招生政策的原則下,不排除有些省作微調,或多或少也有些個例存在。以下所述根據所見文獻檔案資料來判定,並以當事者較靠譜的回憶為輔助。
1、77級高考分數保密,官方渠道不大可能公布,但有的考生為何知道。
現在的考生對自己的各科分數乃至排名順序,在閱卷結束,公布成績時就一清二楚了。但“恢複高考”的77級,通知參加體檢和政審的考生是不知道自己考分的,更不可能知道錄取線是多少。不公布高考分數是當時的招生紀律,並非77級首創,即或在“文革”前所有年份的高考,對考生也一律保密,本人無從知道自己的分數(楊學為《中國高考史述論》270頁)。77級極大多數考生是到校或多年以後才從相關渠道獲悉,而有的考生終其一生不知自己的分數。前些時日,77級一位退休多年、有相當影響的考生,由於撰寫回憶錄需要,向檔案管理單位要求查看自己當年的考分和誌願填寫情況,不被允許。他鍥而不舍,找了熟悉的領導出麵也無果。答複說:經請示上級,不能查看本人檔案是製度規定。他感歎說,看來在有生之年也無法知道當年自己考了多少分,如何被錄取了。這種毫無密級可言的某個檔案節點,不管過去了多少年也不能查閱,而要自己“百年”以後讓後人才可獲知,令人感慨莫名。
對於當年的考分情況,77級的回憶文章也有不同的說法,有的說知道,甚至明白自己的考分排列,名列前茅雲雲;有的說根本不知道,也不可能讓你知道。西北大學77級經濟係學生張維迎撰文稱:“當年考試成績對個人是保密的,我也找不到關係打聽自己的成績”(見《永遠的1977》,217頁)。在《永遠的1977》一書上,同是一個省,同是77級,這批同榜生也有不同表述。福建77級考生林堅撰文說:“由於當時考試成績和分數線均未公布,錄取線更是絕對保密,能否錄取,誰也不知道”(該書197頁)。福建77級考生陳曉明回憶:我的“語文83分、政治73分、數學65.5分、史地57分,總分279分”(該書210頁)。陳曉明考生知道得如此細致,估計或有特殊渠道獲得。可能招生辦有熟人,且是有一定的層級者私下透露。每個省的高考都是由省裏統一日期考試,統一組織閱卷。77級高考分數是保密的,這是招生紀律,從官方渠道獲得分數不大可能。前幾年浙江大學、杭州大學分別出版了《絕代回眸》《120個回望》兩本書,書中所列77級考生沒有一個人提到自己當年知道考分。至於某些回憶說當時連社會上也知道自己是某科的“高考狀元”,小說家筆法也。坦率說,在當時乍暖尚寒的曆史背景下,“狀元”這個詞是“封建”的產物,沒有人敢講,更不敢去類比。所謂有“高考狀元”當是後來修飾冠加。如果當時某地要公開1個,那就要公開10個,公開10個就要公開百個,以至於全體考生了。
1978年的“招生文件”,也進一步證實了1977級考生的分數不能從官方渠道公開獲得。教育部編《1978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會議簡報》1978年4月第6期第三條:關於公布考試成績的問題:“一種是同意公布考分。但是如何公布、公布哪些人的、何時公布等問題要進一步研究。一種是不同意公布考分。認為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職責範圍,若懷疑我們有舞弊行為,可以查辦!為什麽教育部門自己不相信自己呢?若公布分數,小孩子成績不好,壓力大,可能有人會自殺。”這就說明是否公布高考成績即使在1978年還在討論,遑論1977年了。
最終討論結果並報請中央領導同意,從1978級開始公布高考成績;如考生懷疑自己的考分,還可以申請查分。國務院1978年6月批轉的《關於一九七八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第四條是,關於公布考試成績:“為了發揚民主,杜絕‘走後門’、徇私舞弊等不正之風,在公布參加體檢名單的同時,公布全體考生的各科考試成績。公布的方法,由縣(區)招生委員會通知考生所在單位分別轉告本人。對沒有考好的學生,不應歧視、諷刺,要切實作好思想工作,鼓勵和幫助他們繼續努力。考生對本人的評卷如有懷疑,可向當地招生委員會提出申請,由招生辦公室查閱試卷。”而向考生和所在單位公布高考成績,又是鄧小平拍板的。
從1978年開始,官方渠道公布(後改為通知)考生的高考各科成績,這是中國“科舉史”上開天辟地的改革,且延續如今,這是民主的使然,製度的規範,時代的進步,意義重大。
77級考生是否公布考分,是相關回憶文章中矛盾較多的一個節點,什麽原因導致,前麵已經述說了一些,也有可能各省執行政策寬嚴度不一,如若多加展開,文字就長了。
而中山大學中文係77級的陳平原又有另外一種回憶:“我第一誌願是中山大學,第二誌願是華南師範學院,第三誌願是肇慶師專……肇慶師專最先發錄取通知書,然後是華南師範學院,中山大學要晚好幾天,那幾天我特別緊張。”(見《新三屆致新生》13-14頁)
1977級同一考生被三所不同檔次的學校錄取,且錄取通知是先低後高的學校依次到達,這是我視野所及,77級考生唯一的憶述。果如此,那1977級廣東高校招生可謂別開生麵。
1977年全國高考時,由於沒有全國統一的課程標準或教學大綱,隻能由各省、市、自治區根據本省的實際命題,再組織統考。全國沒有統一高考日期限定,隻要求在11月至12月份考畢。後來的實際情況是,全國各地11月28日開考,12月25日結束,曆時約一個月完成高考。
在統一招生問題上,全國各地大同小異,沒有必要將各省市自治區的高考情況一一寫出。這裏以浙江省為例說明:10月21日《人民日報》公布“恢複高考”消息,11月中旬報名,下旬完成文化水平“初試”,“初試”合格的考生參加12月15日至16日全省統一命題考試。
浙江省該年招生所有的高校、中專、中技名單,公布在1977年11月9日《浙江日報》第3版,高校隻分理科(包括工、醫、農、林)、文科(包括外語、財經、政法)、藝術和體育,共三個大的類別,沒有重點院校與非重點之分。考生根據這些招生學校名單,在高考之前填畢高考誌願,誌願表中也沒有“重點”與“非重點”設置。這是直觀清楚的原始資料。
無論是官方渠道,還是眾多考生,不但沒有“重點”與“非重點”的概念,即使不少考生,連高考分文科、理科都不清楚。如77級考生張維迎撰文稱:“恢複高考的消息我是從縣宣傳部一個幹事這裏聽到的……他鼓勵我說:‘你可以考文科啊!’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上大學讀書還有‘文理’之別。”(《永遠的1977》,216頁)。其實像張維迎這種情況並非個例。
從77級考生所填誌願的順序看,也可明白考生不知有重點與非重點。如北大法律係77級考生李克強,當時所填的第一誌願是安徽師範學院,而非北大;四川大學曆史係77級羅誌田,所填誌願依次是成都師範學校中文高師班、四川師範學院中文係、四川大學曆史係;複旦化學係77級林曼華的誌願依次是上海第二醫學院、福建師範大學物理係、廈門大學數學係,結果她被複旦大學錄取;廈門大學曆史係77級劉海峰所填誌願依次是福建師大中文係、福建師大曆史係、廈門大學漢語言文學,此種例子不勝枚舉。考生如果能知道學校有重點與非重點區別,是不會按如此順序填寫誌願的。
直到1978年2月17日,1977級才有重點與非重點院校的文件下達。1978年2月17日,國務院以(1978)27號文件批轉《關於恢複和辦好全國重點高等學校的報告》,列出恢複“文革”前的60所重點院校,同時新增加28所,共計88所。而這個時間節點,對於考生填誌願已無任何實際意義,因為77級考生已在1977年12月之前填畢誌願,而且文件下發之時,大多數院校已經做好錄取工作。後來有些考生回憶說:“自己當年報考了重點大學,並被錄取。”對於這句話要分開講。從時間節點上,這句話不太符合當時實情,因為當年考生填報誌願時還沒有什麽“重點院校”與“非重點”名錄,無從知道哪些是,哪些不是?但這句話又有對的成分,因為自己考入的大學後來獲批為“重點院校”(不管是恢複的還是增加的),1977年的“招生文件”中也有“優先錄取重點院校”之語,隻不過國務院對“恢複和增設重點院校”要到1978年2月17日才批轉。
有可能的情況是:77級招生時重點院校實際存在,因為國務院遲遲未批複,所以對考生和社會不作公布,更沒在誌願欄目設置,或許由招生管理單位內部掌握。這就是1977級考生填報誌願時“蒙在鼓裏”的部分實情,反映了當年招生曆史演變的漸進性和複雜性。到了1978級招生,以上這些就區分得清清楚楚。為使其直觀明了,將主要節點列表如下,供讀者參考:
3、1977年8月“科教座談會”前已有“恢複高考”傳聞溯源。
也有回憶文章說,在1977年五六月份就聽到了“恢複高考”的傳聞,便開始悄悄複習了。這傳聞從何來呢?查1977年恢複高考正式公布是10月21日,“科教座談會”是8月4日開始,8月8日結束,說自此後就有恢複高考消息傳播倒有這個可能,因為參加“科教座談會”專家教授有 30多人,加上一些有關部門領導和會議工作人員,總共有五十多人,鄧小平在會議上拍板了當年就“恢複高考”,這種好消息是會不脛而走的,盡管當時還沒有正式公布。
但說在五六月份就已經知道“恢複高考”消息,就令人費解了。因為1977年的第一次招生工作會議是6月29日至7月29日在太原召開,招生工作的文件,無論是會前起草,還是在會議中形成,都是堅持“自願報名、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學校複審”的十六字推薦招生方針,沒有“恢複高考”的影子,所以說在六月份就知道“恢複高考”找不到可靠的依據。再說,鄧小平複職也是1977年7月20日以後,在這之前,他有什麽講話也不可能外傳。或許這些傳聞是考生和專家教授的預判,或許是民間的呼聲和期望,也或許有誤記的可能,大概隻有這麽說了。
有研究者提出1977年地方院校從軍隊招生事宜。查1977年招生文件,對招生對象分兩段表述,一是在“招生對象”中表述:“凡是工人、農民、上山下鄉和回鄉知識青年(包括留城而尚未分配工作的)、複員軍人、幹部和未婚……”。這裏沒有出現現役軍人。但在“招生辦法”中有一處表述:“解放軍幹部、戰士到地方院校學習,由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部根據文件精神,製訂具體辦法。”77級中有軍人學生,複旦大學經濟係77級周偉林的回憶文章提到:他們年級有五位現役軍人,把被子疊得刀切一般齊整。而到了1978年的招生文件,考生隻有年齡和報考學曆限製,連什麽行業、婚否都不作限定了,軍人考生就更多了一些。
5、77級依然招“社來社去”及“共大”、“七·二一”、“五·七”大學生。
所謂“社來社去”是“文革”中對高校改革而增設的一項重要內容,即考生從原來農村中的“公社”來,讀書畢業後又返回到原“公社”去。77年招生文件第五條規定如下:“納入國家招生計劃上普通高等學校學製在一年以上的‘社來社去’班的學生,在校期間轉戶口,其口糧、副食品供應和生活待遇,應同普通班學生一樣。學生畢業後戶口轉回原社隊。”
所謂“共大”等是“文革”的重要產物,77年招生文件第七條作如下表述:“共產主義勞動大學、‘七·二一’大學、‘五·七’大學,是加速培養和造就大批又紅又專建設人才的重要方麵,要大力發展,認真辦好,努力提高教育質量。招生條件和辦法,由各省、市、自治區和中央有關部門根據實際情況製訂。”
1977年恢複高考招生時,人們的思想觀念到實際工作層麵,充滿著新舊交織和矛盾衝突,招生文件保留這些是政治和現實的需要,作這個過渡是必要的。而到了1978年招生文件中,這些內容就全部取消,那些特殊現象就走入了曆史。
從以上所述不難看出,就社會發展層麵上講,77、78級是社會轉型的產物;就個人層麵上講,77、78級是曆史的親曆者和見證者。正如77級考生,浙大文科資深教授劉海峰所說:“1977年恢複高考的重要意義,不僅僅是鄧小平順應時勢的英明決斷所賦予的,而且還是77、78級等恢複高考上大學的人才所作所為中體現出來的。”
無庸諱言,當前有一種令人思量的社會現象呈現,我們以為那些永遠不可能忘記的事情,卻在念念不忘中被我們忘記。我們以為那些一去不複返的東西,正在我們中間悄悄複萌。那“美好的仗,當跑的路”之類話語,是有感而發的切膚文學語言。時代前行之“路”是接力完成,有時波浪式、有時暫停式、有時徘徊式、有時跳躍式,曆史螺旋向前,這個定律千古不易。
1、《中國共產黨曆史》第二卷(1949-1978)下冊,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1月版
2、《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年7月版
3、《鄧小平決策恢複高考講話談話批示集》(1977年5-12月),中央文獻出版社2007年8月版
4、楊學為編《高考文獻》(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7月版
5、楊學為著《中國高考史述論》(1949-1999),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1月版
6、劉西堯著《攀峰與穿霧》,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2月修訂版
7、劉道玉著《一個大學校長的自白》,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11月版
8、劉海峰著《高考改革的理論與曆史》,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12月版
9、陳侃章著《冬季裏的春闈》,浙江古籍出版社2020年5月印刷版
10、未名主編《永遠的1977》,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8月版
11、陳芳著《拜訪京華名家》,中央文獻出版社2012年8月版
12、王輝耀主編《那三屆(1977、78、79)》,中國出版傳媒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1月版
13、祝毅主編《120個回望——紀念恢複四十周年》,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年1月版
14、東方平、少達主編《新三屆致新生》,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8年3月版
15、《絕代回眸》,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年11月版